五月份的知识账本:
1.人类对世界的全部认知,包括语言、思考、逻辑、互动、评价……全都离不开大脑的运作。有了大脑的运作,我们才构建出了这样丰富多彩的主观世界。然而不幸的是,大脑在帮助我们更好生活的同时,却也成为了我们这一生最大的悖论。大脑是我们人类最宝贵的工具,但同时,它也是我们全部人生问题和烦恼的根源,给我们造成了最大、最多的阻碍。
人为什么会有痛苦?为什么有种种烦恼?大脑明明是工具,为什么反客为主,成了生命的主人而带着我们走这一生?
每一个人都认为自己有自由意志,然而细想一下,其实我们一生都离不开一连串的念头,而任何念头都离不开大脑运作下的因果。想想看,我们只要一睁眼面对这个世界,就受到大脑的制约,产生一连串的分别和批判,认为样样都不顺、不够好、都带来烦恼。一天下来,总觉得不公平,总是事与愿违。从人类的历史来看,我们一样认定人生就是你争我夺、不公不义、样样都不好。我们自然会认为,从一开始到现在,人类的生存史就是一连串的悲惨,要不断地自保、不断地攫取、再加上奋斗,才有生存的希望。
我们都生在这个头脑的世界,随时都在头脑的架构里运作,我们的每一个动作,包括任何念头和体验,都离不开种种虚构的因果条件的组合。就好像笼子里的老鼠,它认为这个笼子就是它一切的生命,而老鼠和笼子之间的互动也就是它一生可得的全部经验;换做人类,我们的人生与大脑思维的互动也只是如此。可惜的是,对于大脑带给我们的束缚,绝大部分人连边都看不到,更别提能够意识到了,他们从始至终都没有真正自由过。
从生到死,没有一个人能离开大脑的运作,迷失在思考之中,这就是人类现今的处境。绝大多数的人一生都囚禁在自己的思维牢笼里,他们从未超越那受过去制约的、狭隘的、大脑塑造的自我感。最不可思议的是,这一点偏误,你我完全体会不到;我们会完全忽略“一切都是大脑的运作”这个前提,并真的认为有一个迫切的现实,认定有一件很重要的事,相信自己有各式各样的问题要去克服、要去了解。
透过大脑的二元对立,我们把自己和周围的世界区隔开来,创出一个所谓的“独立的自我”。“我”又不断地把自己投入周边的形相,把种种形相跟自己绑在一起。“我”和周遭形相的关联建立得越来越强,再透过情绪、念头的扩大与反弹,又创出种种的烦恼,甚至凝固成无明,接下来就是一连串的问题。问题大的,可能要动用暴力甚至战争来解决;问题小的,也只是让你勉强凑合活着,在一种随时都有的紧张中度过这短短的一生。
一不小心······是的,你、我、每一个人其实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活出这样的人生。而这一点,就是人类面临的共同处境。
如果从进化心理学的角度来解读这个困境,那么大脑所产生的各种想法以及与之相关的各类情绪,都是自然选择对我们思想的编码,目的是为了让我们能对外部的环境做出一个好坏判断。我们大脑的感知和认知能力,并不是为了反映世界的“本来面目”,而只是一种“有限的”生存工具而已。本质上,大脑的目的不是为了找到世界的真相,而是为了让我们更顺利地生存。如果做这件事对传播基因有利,你感到快乐,你下次就还会这么做。如果做这件事对传播基因有害,你就感到痛苦难受,你下次就不这么做了。
【2023.05.12 补充】我们之所以要带着感情色彩去看万事万物,然后衍化出种种情感,是自然选择给我们大脑的设定。凡是看上去对传播自身基因有利的,我们就认为它是好的,就贪和痴,反过来就是坏的,就嗔。大脑的这种以“生存繁衍”为导向的运作框架,既让人见到无限光明和黑暗,也让人持续沉沦于无明之苦。因此,我们可以把超越大脑(即放下大脑里的“自我感”)当成是一个超越自然选择的方法。
但是,任何工具都有两个问题:①容易被滥用;②容易出错。事实上,大脑对日常生活中绝大多数事情的估计都错得离谱,它总是会在需要重视的时候低估甚至逃避问题,而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大做文章。
因此,虽然会思考的大脑是一个非常强大的工具,但如果你没有察觉到它只是生活的一个很小的层面,只是你意识的一个很小的层面,而让它完全地掌控你的生活的话,它便会暴露出极大的局限性。你这一生所有的观感、想法和做法,都会被它扭曲或绑住。因而人类进化的下一步一定是超越大脑,这并不意味着停止思考,而是至少不再完全认同于大脑思维,并受制于情感和想法。
但是,我们可能都没想到,就是这个大脑本身就可以成为解脱最大的工具。我们需要做的,最多也只是透过大脑将这样的处境看穿——也就是Every-thing is mind-stuff,一切都是大脑的产物。通过不断地觉知,来超越大脑的局限运作框架,不再让大脑成为我们的主人,不再把自己变成思维的奴隶。甚至我们还可以推己及人地认识到,无论你怎样理解他人的人生与行为,无论你如何评价任何局面,都只不过是众多观点中的一个观点,众多角度中的一个角度,都只不过是一些你大脑里的想法而已,Every-thing is mind-stuff。
一个人要解脱,只能透过这种完全颠倒的回路——从大脑的运作框架中“跳出来”,不把当下这个想法认得太真,不被任何看似强烈的情感劫持。有意思的是,当你不再把每一个想法都信以为真,不再全部肯定每一个思维运作的重要性时,你就自然而然地从大脑运作的局限框架中、从对想法的无意识认同中解脱出来了。
有一点非常重要,那就是不要把一个本来是带来方便的工具,变成我们唯一的信息来源、唯一的终点。关于这一点,你的心里一定要非常清楚才行,并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既然大脑既是工具,又会带来种种的限制,那就纯粹把它当作一个非常有用的工具吧,用完了再挪开,我们自然不会被它困住。
只有深刻意识到“大脑只是有限工具”这一点,我们才可以从大脑的幻象中醒过来。倘若你不够清楚,没有这种“把大脑只当作是人类发展的工具”的觉知,那么大脑这一本来可以带你找到解答的便利工具,反过来也能够成为你的束缚,你将终生受困于思维幻象的层面。坦白说,宝贵的一生中可以跳出大脑限制的难得机会,就这么被无明的你给错过了。
我们这一生可能有的唯一的自由意志,其实就是上述这个清醒的觉知——不再把自己等同于自己的大脑,不再把自己等同于大脑运作下的种种形相、肉体,甚至是“我”。只有这个决定才真正彰显出我们的自由。
这个觉知是每个瞬间都要做的。不断地觉知这一点,不断地与大脑保持距离,不断地臣服于真实的感受,不断地回归当下,也就这样,我们便看清了大脑运作所产生的矛盾,而不是坚持要去消灭所谓的“问题”。
事实上,所谓的问题既消灭不了,也消灭不完。对想法的排斥、拒绝或舍弃,本身就又进入了大脑的另一重运作,只会带来另一个层面的局限。让大脑来压制自己所产生的念头,本身就是从一个幻觉又延伸到了另一个幻觉。打个比方,假如把念头当作小偷,这种试图用新幻觉来处理旧幻觉的方式,就像请小偷来充当警察,来帮助我们抓小偷。到最后,你想排斥的任何问题,不仅排除不了,还会带来更多的问题,因为你解决问题的方式本身就是造成问题的一部分,因果纠缠,循环往复无绝期。
我们无法消灭问题,我们能做的,也仅仅是不断地提醒自己——全部困扰的根源都是“思维之我”,依旧还是头脑的产物;我们能做的,也仅仅是不再让自我受限于大脑的局限运作框架,全然地允许自己去感受内在的能量流动,并臣服于广博无限的生命真实。
【2023.06.11 补充】当你不把眼下这个境况当作是问题,愿意去接受它的全部可能性时,它不仅不再是问题,反而还成了帮助你修炼”不执“和”无畏“的菩提。正所谓“一念觉,天地宽”。
当你全然临在于当下的时候,大脑所产生的神经噪音就会减弱,它被清醒的觉知感所替代;当你不在心里做过度的预测、评判时,你的觉知就会变得清澈透明,不再被“看似重要”的想法所掩盖。我们会进入对真实感受和当下现实的臣服状态,会逐渐活出人类本来就有的无限可能。
但很多人仍然对臣服有误解,认为臣服就是对想法和现实的投降,这完全是错的观念。臣服,不是消极地接受眼前不可避免的事情;臣服,最多只是轻轻松松地接受真实,时时刻刻地接受真实,这是一种去除了认知挂碍后的“心清”状态。臣服于每一个当下,这是我们唯一可以靠得住的生命力量。轻轻松松在任何状态下把注意力从局限的大脑运作转移到无限的当下真实,这才是臣服。
【2023.06.05 补充】“臣服”的梵文是“sādhana”,“sādhana”蕴含着“臣服”“放过这个世界”的意思。也就是说,通过臣服的练习,我们最多也只是放过这个世界。臣服给谁?臣服到哪里?其实只是臣服给自己,真正的自己。
臣服还包含另外一个领悟——不断地承认、肯定我们在这个世界可以体会到的一切,都是从相对延伸出来的,而相对本身是通过比较有个对立、有个摩擦,才可能产生一个世界。假如没有对立或摩擦,这个世界也不会存在,最多只有绝对的层面。我们所看到、体会到、表达出来的一切,无论多美、多深刻、多崇高……都跟真实没有什么关系。一切离不开我们的头脑,离不开对立,离不开相对、限制、制约。
臣服,最多只是完全领悟到这些。所以,对这个“相对”不要产生任何对立或摩擦,就好像相对怎么来就让它来,怎么走就让它走。我们不需要在上面再做一个肯定,把它扩大而再次肯定它本来不存在的存有。这么一来,一个人跟相对不再产生任何摩擦或对立,也就自然发现相对对我们这个身心在世间不可能再产生什么作用,一个人也就不知不觉落在绝对的范围、一体、无限大的层面。
什么都没有做,最多是不让相对再产生作用,一个人也就回到一体。通过臣服,把任何产生的念头交出来,交给一体、交给宇宙,知道一切都是完美的,愿意去接受全部的可能性。臣服跟参一样,最多是一种肯定和提醒,提醒我们不断回到本来就从未离开过我们的完美本质——我们那“不执”和“无畏”的自性。外界的无常总是起起伏伏、来了又走,但我们的自性始终是不增不减的,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把遮挡在自性上的“mind-stuff”给去掉,本一不二的自性也就自然显现了。
一个人彻底可以臣服,生命的短路才会出现,才会彻底把我们短路过去,让我们消去一切的观念,包括“我”。从早到晚,面对任何烦恼、失落、受伤、委屈、不喜欢的人、不好的事,我们只需要提醒自己——一切都好,一切都刚刚好,都是我刚刚好需要的,是我需要学习的,全部都在为我准备,让我走到这里。所以,一切都刚刚好。虽然眼前不顺,接触的事或人让我心里不舒服,但因为有更深的理解,我知道一切都是自己业力组合造出来的,我可以看穿、领悟到眼前最多是一个业力的转变,因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计较。
进一步说,我们并不是肯定或感谢眼前的经历、接触到的人事物。我们肯定和感谢的对象,不是别人或别的事,而是自己——真正的自己,也就是无限可能的一体、全部的真实。臣服通过肯定和感谢,对眼前所经历的人事物反而带来一种否定,否定一切所体验的还可能有绝对的重要性。
好、坏分别的观念消失了,我们自然发现,全部看到、体会到、可以用语言或念头表达的都离不开头脑,所以没有一件事有绝对的重要性,甚至包括真正的存在。任何事,来了,也就走了,是经过我们的念头,才让它变得有生命可以延续,而带给我们数不完的烦恼。
其实,我们接不接受,对真实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接受是如此,不接受也还是如此,对真实没有带来任何不同。但因为我们不理解真实,所以我们才处处对抗每一个瞬间,这种业力纠缠对真实一点影响都没有,却对我们自己影响很大,白白地浪费了我们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甚至让我们终生都陷于“无明”之中。
如果我们不接受每一个瞬间,继续反弹,最多也只是在肯定业力,甚至是让眼前的业力不断地延伸、不断地扩大。反过来,只要我们可以接受、可以肯定每一个瞬间,让一切顺其自然,我们反而是让眼前的业力完成它自己。肯定每一个瞬间,也是代表不去干涉业力本来的运作,它自然顺势消失,而把过去积累的能量消散。
懂了这些,臣服便成为了一种很平静的接受,同时也带来一种否定——否定业力有任何重要性,于是眼前的任何状况都可以变成一个帮助我们打断业力循环的菩提。我们唯一要做的便是臣服,通过对眼下的人事物做臣服的功课,来放过这个世界,来回到真实的、无限可能性的自己。
于是,大脑自然变成了我们的有限工具,再也变不成我们的主人。需要用,就用吧;不需要用,就放回到“工具箱”里。大脑会在这样的状态中运作得更为高效,我们的生活也将更加美妙;我们可以轻轻松松活在人间,享受一些愉悦,忍耐一些心痛;与此同时我们也知道,不管眼下的境况多好、多坏,也只是全部生命可能性的很小一部分,这么小的一部分并不值得我们投入全部的关注度。
这么一来,我们会发现——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大脑自然变成我们最好的工具,用完了也就搁在一边。要做,我们就做。我们自然变得诚恳,也才真正自由、不受任何制约,想做什么也不用担心,因为无论做什么都离不开真实、离不开真正的自己。自然地,回到自己不再是口号,而是我们最自然的一面。我们在每一个角落最多只是回到真正的自己,所说、所想、所做,包括“动”和“不动”全都一致了。
【2023.05.24 补充】所谓“色即是空”,“色”就是我们从外界的万事万物中联想到的“内涵”。事物让我们产生的感情,就是我们赋予事物的内涵,就是“色”,“色”其实就是我们的大脑对事物的“内涵”判断。所谓“空”,并不是说这个世界的万事万物是空的、是不存在的,而是说我们的大脑赋予万事万物的“内涵”,是空的。
我们是戴着有色眼镜观察世界。我们的大脑一直都在赋予周围事物内涵,我们眼中的世界,就是一个充满了“色”的世界。但是,我们赋予世界的内涵都是主观和充满矛盾的,“色”会严重影响我们对真实世界的体验。
随着上述的觉知练习的不断深入,你真的会体会到大脑的“空”,你对世界的“色感”将会下降。当然你仍然会看到、感受到所有这些东西,椅子还是椅子,不过它在你脑子里的存在感没那么强烈了,这也是曾国藩所说的“必须将万事看空”。
这种觉知练习有两条路径:①先感觉到大脑运作下的万事万物都是空的,然后导致我们对这些东西无感;②先降低感情,才感到万事万物都是空的。这个因果关系可正可反,关键是看每个人的修行水平;但总体来说,认识到世界的“无色”就是认识到大脑的“空”,认识到大脑的“空”也就是认识到万事万物的“无色”,这就是“色即是空”。
当你认识到空和无色的时候,再去看万事万物,你看到的东西就会比以前看到的更真实。因为人们对这些东西先入为主的各种感触(源自大脑的局限运作),其实是不真实的。
当你有了这份深刻的觉悟之后,任何大脑运作下的虚幻念头还没有起伏,就已经消失。我们将会充分地意识到,任何“思维之我”所投射的世界,周围任何物质的变化,人、事物、动物、大自然,都不是真正的自己。我们真正的本性或是快乐就在眼前,不用再去追求,只是轻轻松松地记得或把一些表面的阻碍挪开,它也就自然显现出来了。一个更深刻的非概念性的觉知,也就在这种状态里产生了。
这,才是自由;这,才是解脱。
【2023.05.31 补充】认识到大脑的空性和世界的无色,会不会让人失去生活的乐趣、看什么东西都没意思?其实不会,认识到大脑的空性和世界的无色是让人更自由,是让你能够自由选择你想要体察什么东西。排除大脑主观想象的干扰,你能获取更丰富的体验。那将是更大的乐趣和幸福感。
2.心理健康是什么?内心的接纳度,现实的适应度,人际关系的宽容度,再加上让自己快乐的能力。以善意的、自在的方式完成自我生命的升华,并获得豁达的生活观。
生活类似一种禅修,开始我们各自以为着参禅的目的,经过一番历练、渐修与顿悟,才知道生命是以自在的形式存在于当下,没有明天,只有今天。以当下的方式活着就不再有价值的判断,没有什么是好的,没有什么是坏的,就像土壤内含有的物质对于树木来说,只有需要的与不那么需要的。即便是不需要的成分也在坚实自己的根系,支撑着自己抵御风寒雨露、地动山摇的侵蚀。
很多人与自己、人与人、人与亲情、人与社会、人与自然间的冲突,因为我们认为它是问题才存在,因为在意才被深深地影响。很多问题是被我们有问题的观察方式创造出来的,改变一种观察方式或许不再是问题,甚至麻烦成为生活的滋养也不一定。
我本月最受启发的一个观点是,人一定要“知限”。我们要从心底认识到,一个人能控制的范围是有限的,你控制不了的永远大于你能控制的。无常是常,世界不会永远不出你所料。无人能完全支配自己在世间的遭遇,其中充满着偶然性和局限性。
就命运是一种神秘的外在力量而言,人不能支配命运,只能支配自己对命运的态度。一个人愈是能够支配自己对于命运的态度,命运对于他的支配力量就愈小。命运是不可改变的,可改变的只是我们对命运的态度。
既然祸福如此无常,不可预测,我们就应该与这外在的命运保持一段距离,做到某种程度的不动心,走运时不得意忘形,背运时也不失魂落魄。在宏观上持一种被动、超脱、顺其自然的态度;在微观上持一种主动、认真、事在人为的态度。
最美妙的好运也不该排除苦难,最耀眼的绚烂也要归于平淡。其实,完美是以不完美为材料的,圆满是必须包含缺憾的。最后你发现,上帝为每个人设计的方案无须更改,重要的是能够体悟其中的意蕴。
【2023.06.06 补充】大脑从不在乎真相,它只在乎节能,它会以自动化的方式来运行,而这些自动化模式,则是完全是由我们的过往经验所训练出来的,都是一个个自动化的脑回路。
生活总是会通过一些未知的风波来教会点我们什么,这些看似让我们无法承受的事件,其实是为了帮助我们打破自动化的大脑回路,哪怕看似有所“失”。那也不过是种种“相”的破灭而已。我们要乐意、甚至故意让自己陷入偶尔的失调状态,以帮助自己打破固有的业力回路。
人在世上生活,难免会遭遇挫折、失败、灾祸、苦难。这类事一旦发生,不可更改,就应该用通达的态度来面对。简单地说,就是确立这样一种态度,就是把一切非自己所能改变的遭遇,不论多么悲惨,都当作命运接受下来,在此前提下走出一条最积极的路来。
把它接过来,然后放下。第一,要接过来,在心理上承认和接受事实。坏事已经发生,你拼命抗拒,只是和自己过不去,坏事不会因此不存在。第二,接过来之后,要尽快放下,不把它存在心上。你把它总存在心上,为它纠结和痛苦,仍然是和自己过不去,实际上是在加大坏事对你的损害。让坏事只存在于你的身外,不让它侵害到你的内心,这是最好的办法。
当然,我们只能尽量这么做,做到什么程度是什么程度。
3.真实的人生进程中就是充满着各种不确定性、波动、混乱以及风险,绝大多数事物的逻辑都在我们的掌控之外,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对事物的整体发展有十足的了解。事实是,有些事儿就是无缘无故发生的,纯偶然——或者你至少可以把它当作是纯偶然,因此你永远都控制不了。承认控制不了、放弃控制,才是科学态度。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发生就发生了,是因为机械化的运转或者由于偶然因素的左右,它没有意义也没有目的,既不是为了成全你,也不是为了跟你作对。长久纠结于既有的损失,甚至想获得生活方方面面的掌控感,这种荒诞的心态耗尽了我们的精神和经济资源,让我们根本没时间处理真正有用的信息。
考虑到“每个人的注意力带宽十分有限”这一前提,绝大多数无法掌控的事情都属于噪音,它们混杂在真正重要的信息之中,让我们看不清解决问题的真正重要细节。事实是,在每个人活着的这段时间里,我们了解的绝大多数东西其实都不值得去了解,而对绝大多数的人和事保持缺省,也完全不会给我们的生活造成太多困扰。我们没有时间去做所有的事,因而有些事情会被故意搁置在一边,这种做法叫做“主动战略无能”。一旦你发现自己以往反应特别强烈的事物其实原本并没有那么特别,你对它反应的强烈程度降低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正所谓“无感则无视”。
【2023.05.23 补充】对我来说,这意味着与各种纷繁琐事、未知以及不确定性和平共处。它们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改变吗?也许吧。但是现在,为了能在重要的事情上全力以赴,我们需要在一些情况下选择忽视一些事,甚至主动放弃一些不重要的事情,时间、精力和注意力才是我们真正的成本。
时间、精力和注意力都是稀缺资源,我们要摆脱那种不能了解、甚至是掌控所有事情的恐慌感,主动选择去放弃或忽视一些事情。这时候,我们的脆弱无助和压力感会转而被开怀一笑所取代,因为我们不会再为无数未能掌控的事情感到恐慌了。
正如斯多葛学派所言,“改变你能改变的,接受你不能改变的”。我们要学会分清轻重缓急,把精力用在当下对我们最重要的那个问题上,这才是我们最应该去做的事情。与此同时,我们也要主动放弃对不可控之事的掌控感,这些生活噪声不是用来解决的,而是用来忽略的,我们无需对其进行干预,任其自生自灭即可。我们总有太多割舍不掉的东西,其实真正重要、值得我们在乎的东西不会越来越多,只会越来越少。
我还记得《长寿的代价》这本书里的一句话:保持复杂感情而不试图加以化解的倾向是长者的智慧之一,是他们意识到了生活未必十全十美才算好,而且永远不会十全十美。麻烦总是伴随着我们,摆脱这一个或者那一个并不会使我们快乐,那样只不过会把另一个困难挪到队伍的最前面来。要通过接受而不是消除痛苦和损失来获得快乐。
【2023.05.29 补充】把对未知产生的不确定和恐慌感,转换成好奇和奥秘感。我们生活在未知的奥秘中,我们自身也是奥秘,而我们,只需接纳这些奥秘。接纳,就是我们的生活之道。
这种承认控制不了、放弃控制的能力,将会给我们带来真正且持久的内心平和,会引领我们走向内心平静、精神自由和认知解放的康庄大道。我们越是能够放下许多事情,就越是富有。
4.所谓“脆弱”,是怕折腾;所谓“鲁棒”(robust),是不怕折腾;而所谓“反脆弱”,是怕不折腾——越折腾我就越强大,我喜欢折腾。
在一定的范围内,人体就是反脆弱的。这其实是一种进化带来的本能。我们周围环境随时可能变化,所以人的身体中其实有一些冗余度,也可以说是人的潜能,平时不用,一旦遇到险恶环境就能发挥作用。平时养尊处优,偶尔饥寒交迫一次,体内的冗余就会发生作用。比如储备了多时的脂肪这时候就能燃烧掉一些。人体作为一个有机体,你给某一部分一点小刺激、小压力,只要有足够的缓冲时间,它都能够恢复过来并且变得更强。这正是健身的意义所在。故意进行些高强度的活动挑战身体极限,就能让身体慢慢升高极限,越练越强。
【2023.07.13 补充】就像肌肉在锻炼的过程中必须忍受一些痛苦,我们的情绪只有在忍受不适时才能变得坚强。由于免疫系统是有记忆的,因而你得时不时地来点亲身体会的苦难,来作为增加精神免疫力的糖丸。人的反脆弱性其实是很强大的,但你得给自己机会去训练和发展自己的这项能力,你得给自己时间和空间去容纳自己的情绪反应和行为模式,学会与它们相处。
而自我接纳,就是一种意识上的免疫系统。那些你一直克服不了的,甚至与之斗争了一辈子的问题,不妨试试,在精神上给它们一个存在的空间,接受它们的如是存在,让那些看起来很糟糕的情绪自然流动。你可以试着告诉自己,“眼下这个令人不适的场景,恰好暴露出了我的情绪反应模式,这刚好是一次学习与自身情绪打交道的契机”。我们不妨先把头脑里的种种扭曲和夸大的念头看“空”,然后把精力用于和自身情绪的磨合与相处上。
以焦虑这种情绪为例:在恐慌之时,我们不要刻意逃避,而是要让自己充分暴露在害怕的事物面前,让自己充满焦虑。这时候,我们不要想着要如何战胜焦虑或是控制焦虑,而是向焦虑的情绪臣服,承认它的存在。慢慢地,这种焦虑会像一支蜡烛一样自己燃烧殆尽,你自然就不再焦虑了。我再举个反例:在面对病痛时过度恐慌,会让我们变得小题大做,惴惴不安,疑神疑鬼,难以信任医生,自己身体的一丁点反应就会引发猜想,进而造成病情加重。
情绪是所有行为背后的驱动力。负面情绪的反面不是快乐,而是接纳,对抗情绪只会火上浇油。面对负面情绪,我们要有一种接纳它的心态,只有接纳自己的情绪,我们才能开始熟悉它在不同场景下的秉性,才会逐渐给我们带来内心的稳定和放松。我们要带上通达的态度去接纳自身的情绪,努力臣服于这广阔世界的无常。真正的臣服是不对抗和压抑自己的任何情绪,不做任何反刍,放弃用有限的大脑去寻求一个同样有限的解释,只是看着情绪平静或热烈的展开,然后达到高潮再慢慢归于平静和消散。
要想凡事都做到有条不紊,那就是在试图否认和控制人生的不可预测性,这是无用功。生活本身就是混乱无序的,我们与其试图建立秩序,倒不如培养自己应对不确定性的能力。混乱无序的状态其实潜藏着很大的灵活性和适应性,而有条不紊的秩序则非常脆弱,它只会让我们变得脆弱,一点点偏差就足以打破秩序。
实际上,未知并不都代表风险,小的不确定性可能是有益的,这类轻度的不适有助于改善我们的心理韧性;但大的伤害,尤其是不可逆转的伤害,才是我们始终要提防的风险。正常的生活状态离不开一定的波动性、不确定性以及压力源,而那些试图避免去体验波动的举措从长远来看只会使我们变得更加脆弱,这就好像是贷款,最终你还是得偿还的。根植于你内心愚钝的脆弱性会在伪稳定的虚假平静之下暗暗积聚,稍不留神就让你全盘崩溃。
我们要有意识地体验不适,尽管可能比较痛苦,但它也是一种无价的资产。不要躲避焦虑,要允许自己去感受,并把它们视为学习和成长的一种方式。花时间问问自己,“我能从中学到什么”,将焦虑转化为对自我的更深刻的洞察,将痛苦转化为正向的自我解惑的能量。即使这些恐惧和焦虑仍然存在,甚至我们依旧不知道事情怎样才会变好,但至少这种态度的转变会让我们感觉好很多。随着你的心理韧性的持续加强,当你再次碰到此类问题时,你会表现得越来越好。
【2023.05.23 补充】我们对生活的原始脆弱性永远不会消失,希望零混乱的生活,其实是一种希望重回子宫的幻想。我们想要零混乱的生活,揭示的恰恰是一种消极心态——我不想要混乱,也无法接受哪怕一点点的混乱,因而我只能舍弃这个事物。
我们要做的不是消除混乱,而是接纳它们,通过接纳一个个的小混乱来增强我们的反脆弱性。允许小的混乱的发生,可以改善我们身上的脆弱性,这是一种防止自己陷入毁灭性的大混乱的好方式。
如果我们走出自我,放下幻想(例如内心对完美和确定性的要求),学会接受万事万物的本来面目,这将是迈向反脆弱的第一步。反脆弱是一种自身的勇气,通俗点说就是能够“抗糟蹋,抗噪声,抗失败,抗挫折;哪怕自己会受伤。”
能够容忍一定程度的未知所带来的不适感,是成就长期稳定性的关键。我突然想到了格拉德威尔所说的“可取的困难(desirable difficulty)”:如果你打败我,我就是一般人;如果你没有打败我,我反而能因此比一般人更强大。在遭遇困难或变故时,我们不妨学一学这套反脆弱的心法,勇敢地面对“可取的困难”,不断利用(而非逃避)随机事件、不可预测的冲击、压力和波动来保持自身的长期稳定,并从不确定性中获益。
【2023.06.19 补充】保持复杂感情而不试图加以化解的倾向是长者的智慧之一,是他们意识到了生活未必十全十美才算好,而且永远不会十全十美。这要求我们敢于把自己暴露于潜在的问题之中,敢于把自己暴露于未知和不确定性之中。麻烦总是伴随着我们,摆脱这一个或者那一个并不会使我们快乐,那样只不过会把另一个麻烦挪到队伍的最前面来,这会是个无穷尽的过程。因而我们要通过安然接受未知和不确定性,通过与它们和平共处来获得内心的平静。这些未解决的问题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改变吗?也许吧,但是现在,为了能在重要的事情上全力以赴,我们需要在一些情况下选择忽视一些小事,甚至主动放弃一些不重要的事情,因为时间、专注力和精神自由度才是真正稀缺的资源。
人生在世,难免会遇到各种麻烦和问题。正所谓“弱者纠缠,强者放下,智者忽略”,绝大多数问题就是用来被忽略的,它们压根就不构成真正的威胁,我们完全不需要对每一个问题都抱持查验、干预和解决的心态。智者忽略的是应对日常生活的小麻烦时自己产生的情绪。他能够客观地看待麻烦和未知的状况,允许模棱两可的如是存在,不强行建立起麻烦和自己的对应关系。一旦客观了,不必要的小恼火和小情绪也就不会产生了。
此外,对脑海中出现的每一个想法都信以为真,会给我们带来无穷无尽的痛苦。我们的想法和观点并不代表事实,它只是众多可能性中的一种,会受到我们自身视角和当下情感的强烈影响。因而从自我毁灭到从容适应,其实都是我们自己的选择。正如朱利安·阿桑奇所说:“故事就在那里,关键是你所看到的是哪一个故事”。
因此,被想法纠缠、被情绪挂碍的核心原因,是我们陷入了单一的管窥视角,无法看到其他的可能性。我们被扭曲变形的幻觉困住了,这种幻觉只会让我们恐惧,完全无法让我们看到其他的可能性。我们总是无意识地、有且仅被某个情感烈度最高的想法捕获全部的注意力,我们很少会停下来想一想,眼下的这个想法,只是众多可能性中的一种。因而第一条启发中的解构情绪的过程,就是让情绪的效价和唤醒度降下来,让理性的声音参与进来,从而让我们看到其他的可能性。
其实,我们的感受、愿望和冲动本来就不是坏事,正是它们指出了我们内心尚未被治愈的部分。我们要做的,不是遇事总是先被一团情绪所包裹,也不是被某个“嗓门最大”的想法所劫持,而是要努力切换自己的视角,时时提醒自己,我现在的这个想法只是众多可能性中的一种,以此来让你的思维增加新的可能性,从而缓和你以消极方式看待事物的倾向。
5.人控制不了现实,现实不会去迎合人的幻想。我们对于生活的许多幻想都只是我们根据自己的想象杜撰的故事,而现实生活并不会因为我们的否认而改变。长期的痛苦不会影响他人,反而会影响我们自己。
然而,我们有可能错误地放弃生活,而非放弃自己的幻想。当我们抗拒自己的感受时,会通过投射将它们送走,把它们寄托在外在的人事物身上。我们往往拒绝内心的脆弱,常常不愿意承认是自己的问题,而是更倾向于将自己的问题投射到外界的其他事物上,并远远地观察、分析、批判甚至丢弃它们。
其实,反思自己的投射会让我们有机会看到问题出在哪里——在我们自己身上。我们对外在的判断、抱怨和偏见正是我们可以看到自己的镜子,我们批评外在的某些特质恰恰是我们自己身上的。然而,当我们把问题投射在外在时,我们只是想通过控制外界的人事物来摆脱自己的内在危机。我们抱怨外界伤害了我们,其实我们只是在逃避面对我们是如何伤害了自己,我们不愿意承认这些脆弱和瑕疵其实就是我们自己身上的特质。
我们不肯面对现实,而是只接受生活中符合我们幻想的部分,拒绝其他部分,希望超脱于现实之外。我们以为自己是在逃避外部世界,实际上我们逃避的是外部世界所唤起的东西,即内心世界,也就是我们的感受和焦虑。
我们将自己的不适感受归咎于外在,而没有真正去探究我们自己内心未被治愈的那部分。如果我们不探究自己的内心,就很容易把它们归因于外在。其实,外界的无常没有来烦你,来烦你的是真相本身(比如你自身的脆弱),无常只是击碎了你投射出的外壳并向你指出了真相而已,它们只是帮你更快地打破了你投射在事物上的幻想,指出了你内心未被治愈的部分(脆弱)。
实际上,你想逃离的,恰恰是你需要去接纳的;你害怕的,恰恰是你该去面对的;你忽略的,恰恰是你该听见的。我们逃离的正是自己真实的感受(焦虑)和触发这种感受的真正原因(脆弱)。只有停止否认现实,我们才能看到真正的自己。这些“失落的真相碎片”,其实是为了使我们变得更加完整的向标。
【2023.06.12 补充】每一个令你感到不适的场景,都是在提醒你,你又把本一不二的自性和“大脑的想法、身体的情感、外界的形相”绑定在一起了,你又进入无意识的状态了。此时你需要做的,仅仅是把这个不适场景当作是进入内心觉察的入口,当作是放下我执的提醒,当作是明心见性的功课。
生活时时刻刻都在用各种方式提醒我们、训练我们,就看你能不能接受到了。悟性高的人,生活领着走;悟性差的人,生活拖着走。
我们要善于利用每一个对境来修行,通过臣服的方式来接受当下全部的可能性,从而让自我从无意识的局限状态,回归到我们本自具足的一体和更大的真实中去。
然而,人们往往不肯接受真实的自我,并长久地执迷于虚假的自我投射,不再对当下(这恰恰是生活的馈赠)敞开心扉。通过对自己说谎,我们可以活在原有的幻想里,拼命压抑自己的感受、欲望、冲动,被困在原地,在痛苦的事上坚持下去,天真地认为只要自己能变得更好,一切都会变好。用这种自欺欺人的方式可以暂时回避痛苦,但对幻想的执着实际上会成为更大痛苦的根源。如果你罔顾自己的感受,执着于幻想,你会吃惊地发现痛苦总在不断地回归。你不可能一直失望,除非你一直在否认现实。
生活每时每刻都在教我们做人,它总是最好的“导师”。我们不应强迫外在符合我们的意愿,而应该更乐于接纳,让正在发生的事情推动我们的想法去符合真相。当外界让我们感到失望,未能成为我们想象的样子时,这反而在帮我们认清现实,因为它如实地反映了我们正在抵触当前发生的事情。当幻象破灭的时候,必然会带来痛苦,我们不必故作坚强,我们需要做的是看到事实,直面而非逃避我们的感受,去接纳并忍受这份痛苦,让被拒绝的生活真相和本该自由的自我回归。唯有如此,我们的希望、思想和想法才会在生命的火焰中涅槃重生。
每放下一个幻想,我们就更加接近真实。当我们不再执着于幻想,就能够接纳和热爱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并发现生命的奥秘。只有摆脱了幻想,我们才能走进现实。人是由于认识了自己,才认识了世界;他将在世界中看到自己,也将在自身中看到世界。
6.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我们无条件地听从自己脑海中的声音,以为这个声音就是一切真理的来源。其实,人最大的敌人其实就是自己,终其一生我们都是在同自己战斗。记忆和身份只是来自过去的负担,让我们无法自由自在、心无旁骛地活在当下。
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有项研究,针对的是人类对未发生事件的担忧行为,综合数据是:有79%的事都不会发生,有16%的事可以通过各种方法应对,只有5%的事无论怎样烦恼也没用,它们必然会发生。
我们的一切精神内耗都是来自于对未知的不确定性。为没发生的事情忧心忡忡,才是人最大的烦恼,这就是焦虑的来源。我们每天都会冒出千万个意念,假如每个意念都仔细想一遍,就不要正常生活了。这种掌控的念头是通往不归路的,它几乎让我付出几乎一切的代价。
假如我们去复盘一下那些没做成的事,肯定可以发现,那些事情无一不是败给了心态和情绪。患得患失、急于求成、过于在意别人的负面评价,最后打倒自己的也正是自己,跟别人其实关系不大。
【2023.06.13 补充】对生活保持觉察就可以了,不用时时刻刻都为发生的每一个“境”去寻找理由和解释。绝大多数问题其实压根不存在,都是你“想”出来的。
与其担忧并不会发生的事,远不如将自己能够实现的事做好。如果你能立足当下,用行动来一点点消除掉未来的不确定性,就会多一份坦然,少一份焦虑,就能让自己顺顺当当、扎扎实实地走过这些艰难的岁月。治愈我们的其实不是时间,而是我们在这段时间里所做的事情。
不过,能够坚持长期主义特别难,因为你要经历无数个高峰和低谷的反反复复,低谷时不被打倒,高峰时不膨胀。但每一个能潜下心来做事的长期主义者,未来都会得到巨大的收益。
受挫和迷茫的时候,就想想那些比你厉害的人,其实也经历过和你一样的时刻。你的挣扎并不是独一无二的——相反,挣扎是普遍的。麻烦、受锤是活着的生命体必不可少的状态,活着就是会遇到麻烦。每个能成事的人,都得对抗无数心态上的崩溃。让你崩溃的事他们也崩溃过,只不过强者会把更多的时间精力放在找方法解决问题上,在遇到麻烦的同时不断地消除麻烦。人这一辈子受锤的时候多了去了,如果都能胸怀坦荡、内心强大,那未来就没什么过不去的坎。你受的那些锤,不是捶打,而是锤炼,人生只会越来越精彩。
【2023.05.06 补充】烦恼即菩提,混乱即阶梯。痛苦和成长,是同一个模型的两面:痛苦=不愉快感受+不愿意经历不愉快的感受;成长=不愉快感受+接纳不愉快感受并向着正确的价值观行动。
生活就是在直面痛苦而不适和被痛苦控制而不适之间选择。直面痛苦而不适,可以带来勇气的图腾;被痛苦控制而不适,则只能带来脆弱的枷锁。
我们在生活中遇到的人事风波都是一体两面的,一方面它们给我们带来了不确定性和不适感,另一方面它们也在帮助我们打破脆弱的小我外壳,以便更好地暴露我们自身存在的问题。在某方面感到不适,这其实是对自我能力不足及需要改进的提醒,是帮助我们及时补足自己欠缺的各种问题处理技能的好机会。
有的人很容易就一惊一乍的,是因为心理空间太小;心理空间很小的时候,米粒大的一点事就会变得跟天一样大,内心时常会陷入蚂蚁战争的状态,整日为琐事和小事所累。给问题和不适一个存在的空间,这实际上是在给自己以空间,让自己的思维、情绪不再与外界的人事物绑定,让内在的精神空间恢复到原有的不受限状态。
当你喜欢与未知和混乱打交道,愿意与一定程度的痛苦和不适感共存时,你其实是在开拓自己的心理空间。当你面对痛苦和不适还能继续往前走的时候,你的心理空间会越变越大,你就逐渐拥有了一种叫做平常心的东西,你就不会再轻易地陷入到一惊一乍、陷入到无用的担忧和恐慌当中。因为无常就是你的日常世界,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生而为人,我们要有意识地用好自己这块材料,不妨把肉身当作是一块磨刀石,抱着事上修心的态度不断地在事上磨、在人上练,以此来掌握并改善自我的情绪、思维和人际关系的处理技巧,从而让自己在人事风波的淬炼中不断成长。
不管干啥事,都要情绪稳定,最好是能够放下情绪的冲击,把自己的注意力用来专注地活好每一个独立的今天。在正确的方向上专注于行,一心向着结果,干就完事儿了,越坚持,心态就越好。你就是最大的受益人。
【2023.05.02 补充】判断担忧是好是坏的一个标准就是:你围绕某件事情所产生的担忧,是会让生活变得更美好、更有意义,还是会把生活变得更糟糕、更虚无?在这种担忧之下,你的心灵会感觉到充实和快乐,还是焦躁和痛苦?
如果都是后者,那就勇敢地扔掉你心里那个海市蜃楼吧,不要让它再没完没了地折磨人。接受真实的现实,接受当下的自己,有了这样的觉悟,才能够进一步改善和提升自己。
情绪化的自我越弱小,对自己反应的限制也就越少;对自己想要的结果的执念越低,就越容易看清现实。从长远看,承受痛苦也是人生的必修课,它可以带来两大收获:一是痛苦可以让人接受世界的本来面目;二是痛苦可以大大改变一个人的自我,虽然过程非常煎熬。
大脑就像身体一样,是可塑的。我们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努力改造外部世界,改造他人,改造自己的身体,却没有考虑过改造自己的大脑,只是简单地接受了年轻时被塑造的自己。人的大脑是可塑的,因而每一天都可以是崭新的,关键就是看你怎么选择。如果我们的心灵无法变通,总是那么固执和僵化,偏执就会像梦魇一样,把生活变成一出虐心剧。只要心念一转,或许天堑就能变成通途。所谓一念地狱,一念天堂,即是如此。
7.大脑为我们提供了大量的想法,其中很多是没用的,甚至是错的。人在一天中所动的念头有6万多个,其中95%以上是毫无用处的。这些念头不仅不会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反而会不断影响我们当下的情绪状态和理性判断的能力。因此,想要活得好,我们就必须学会不去理会自己内心喋喋不休的“话语”,从不受控制的思考中解脱出来。
【2023.05.30 补充】我正在努力培养一个很重要的习惯,那就是试图叫停自己的心猿。
我们总是不断地评判着自己看到的一切,头脑中回想着昨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也在幻想明天会发生什么。我们唯一没有做的事情就是关注当下最基本的现实。这种思维模式在我们做长期规划或者解决问题时是好事,对我们完成生存和繁衍的任务也有益处。
但是,我觉得它非常不利于个人幸福。对我来说,大脑应该是仆人和工具,而不是主人。我不应该全天候地受到心猿的控制和驱使。大脑总会陷入不受控制的思考,我想改掉这个习惯。当然,这并不容易。
事实上,情绪和想法之所以会出现,并非是因为你过于敏感,或是因为大脑神经紊乱。情绪并非直接来源于事情本身,而是来源于我们的大脑对事情的解读。大脑需要解读你所生活的世界和你的身体,并赋予其意义,这才是情绪和想法产生的真正原因。
情绪是真实的,但它不是事实,它是大脑解读世界的一种尝试,是一种可能的视角,是内心的一种投射,而不是对正在发生之事的准确衡量。受到情绪的侵扰,意味着内心深处在意、担心或恐惧某件事情。情绪只是接收到了这个信息,并忠实地在外部事件里寻找跟它对应的细节,然后把这些细节放大,再回馈给你。
情绪的产生也不是必然的。我们依据已有的信念,对外界事件进行解读,从而产生对应的情绪反应。什么叫信念呢?简单来说,就是我们内心深处那些长期形成的、默认为真的假设。它们构成了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和理解,是我们思考问题的框架。如果我们的信念发生改变,那么产生的情绪也会随之改变。
因此,外部事件本身并不是最重要的,脑中的信念如何解读它,才是我们要关注的重点。通过有意识的训练,调整自己的信念,把它从会引起负面情绪的消极信念,替换成不会引发波澜的积极信念,这就叫作认知重构,也是情绪管理和控制中最有效的方法之一。
很多时候并不存在一个真实的“困境”,把你吓倒的只是某件事在你心上投射而成的巨大阴影。许多所谓大脑所感知到的危险,就是由大脑本身创造或放大的。因而我们不要总是相信自己头脑中的想法,你可以思考多种可能性,但不必每种想法都需要分析、琢磨和采纳,要给我们的生活保留一些不确定性的空间。只有接受了这一点,你才能在负面情绪袭来的时候,保持冷静和清醒,对情绪按下“暂停键”,方便后面进一步去处理。
当你从情绪中抽离出来后,就可以平静地听取它的警告和意见,然后告诉它:“我知道了,你退下吧。”牢记这八个字,这会是你与情绪和解、掌控自己大脑的有效方式。决策的权力永远在你自己手上。情绪可以为你提供建议和参考,但不能替代你去做出判断和行动,最终的决策者应该是你自己的理性。
8.所谓“矩阵”,是由两个维度构成的一个格局。有一种管理方式叫“矩阵式管理”,意味着用两条线来进行管理。“矩阵”是线性方式的反面,或者说,是你在现有这个维度之外又有了一个新的维度,而不是跟已有维度平行或者重合。只有不断增加认知的台阶,并且通过自己的努力爬上去,我们才能看到一个真实的世界。
未经省察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你不往上头看,没有一个独立于你现有生活维度的生活,那就是一种浑浑噩噩的生活。所以,也有人把苏格拉底的这句话直接翻成“浑浑噩噩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
在洞穴里的生活就是浑浑噩噩的生活,因为洞穴人以为他们所在的那个世界是唯一的世界,忘了这个洞里有一条通道是通到地面的,忘了在这个昏暗的火光照着的洞穴之外,还有一个太阳照耀下的巨大宽广的世界。
这也就是苏格拉底、柏拉图以及许多哲学家、文学家、思想家都要提醒我们的,虽然听起来像是唱高调:我为什么要在我现有的生活之上设立一个新的维度,这样我活得不是很难受吗?没错,同一维度就会活得很舒服,而舒服最典型的象征就是子宫。
还有一个古希腊哲学家,用一句很通俗的话形容过特别舒服的生活:猪在泥坑里打滚儿。猪的世界是一个典型的一维世界。古今中外对猪好像都有一个共识:肮脏、贪婪、愚蠢,不仅仅我们中国人知道“二师兄”,全世界的人都认为猪是不好的,还有一些民族不仅觉得猪不好,连它的肉都是绝对不能吃的。我们认为猪圈里非常脏,但猪可不这么看,它就在那儿打滚,一点儿都不觉得脏——人之所以觉得脏是因为我们有另外一个维度。
毛姆通过小说《月亮与六便士》讲高更的故事,也是想像苏格拉底那样提示我们:人不能老盯着脚下的六便士,还要有一种看月亮的心情、兴致和能力。 当然,这也不是说你要只盯着月亮,那也是单维的,只有把“月亮和六便士”合起来,才构成一个矩阵的生活。
未经省察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你想有一个有品质的、值得过的、过得好的人生,你就必须要有省察能力,而这个省察的根本就是:让自己获得一种区别于普通人的认知,由单向度一维认知转向矩阵式认知,通过认知优势获得竞争优势。
前些年有一本畅销书,英文名叫Blink,中文简体字版叫《眨眼之间》,繁体字版译成《决胜两秒钟》。它说的其实也是认知优势的问题:在很多场景里,你的行动优势和最终的竞争优势取决于你的认知优势,而这种认知优势表现在它消耗的时间是极其短暂的,不是秒级而是毫秒级的——不到 1 秒的时间,你就解码了,就看出问题的本质了,就像我们的手机能在一瞬间识别我们的指纹或者面孔。
所谓的“认知优势”,在很大程度上就表现为快速识别,而“瞬间的自动化”是一个长期修炼的结果。任何一个认知的结论看上去很简单,实际上却是非常不容易和复杂的。这种令人羡慕的认知优势的背后是一个长期的修炼过程。
9.我们的感官真的是那么可靠吗?
说到“幻觉”,我们往往觉得那是靠不住、完全虚假的一种感觉,但其实幻觉有很多种,其中有些幻觉是真真切切的——我们暂且把它叫 “真真切切的幻觉”,或者,一个真真切切的错觉。
我们把人脑想象为一个组织机构的话,大脑相当于一个司令部。除了少数的一些身体本能反应是分布式决策的,其他大量都是中央控制室的决策。在大脑这个司令部里,司令官并不能够直接感受到身体各个器官、各个角落的真正变化,它只能接受到各个通信系统、各个传令官把信息汇总到它这里来。大脑司令官依赖于这些传令官、通信系统,而这些通信系统出错的时候,它是根本不知道的,它只会非常真切感受和相信它得到信息,完全不知道这些信息可能已经被磨损,甚至完全被篡改了。
幻觉是一种很特殊的存在,它一方面在欺骗我们,另一方面,它也剥夺了我们怀疑的能力——它如此之真切,你不可能对它产生怀疑。如果我们依据这样幻觉式的信息做决策,并且坚定不移地相信这些信息,我们就会完全被这种幻觉所绑架。
有一个词叫“自欺欺人”,欺骗别人的事情自己知道,但是欺骗自己的事情,很多时候我们自己是不知道的。所谓“自欺”,就是你自己的生理和心理产生了一些反应,给你造成了确切的症状和证据,让你坚定不移地相信。
可以说,我们的身体是一个幻觉专家,当你把思路聚焦在幻觉这件事情上的时候,你会发现自己的身体很可能在时时刻刻地给你制造幻觉。
【2023.05.15 补充】大脑是一个幻象制造机,每时每刻都在给我们制造幻象。大脑在制造幻象方面有三宗罪:误判、扭曲和放大。过度解读很多现象就会找到错误的原因、得到错误的结论,最后损失的是自己。结果就是,愈演愈烈,永无止境。
心病还须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你需要的是心理学处理,不是身体学处理。不要把眼前的境况认得太真,不要靠思维来思考令你恐惧的事情,恐惧之人,思维所到之处皆为恐惧所到之处。
准确判断世界的真实性,是人们一辈子要学习的课程。人只有当自己能够认清现实、真正面对现实时,才可能解决生活中的所有难题,获得自己想要的生活。
什么叫真实?用《黑客帝国》里莫非斯船长的话说就是:“什么是真实?你如何定义真实?如果你谈的是你所感知的,你嗅到的、你尝到的、你看见的,那么真实仅仅是你的大脑处理而产生的各种电子信号。”
既然是电子信号,那么就会出现很多的差错:只要是信号,就一定有噪音,而且在有些情况下,噪音是高于信号的。也就是说,我们身体的信噪比有时候是很低的,当它低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我们就会产生强烈的幻觉。
大脑对身体的所有感觉就是一个信息的处理,它只能处理各种各样的信息,而不知道实际发生的状况。哲学上,把这两个东西分别称作“表征”和“实在”。
以幻肢疼痛为例:手臂是实在,手臂的疼痛感是表征。我们只能感受到表征,不能感受到实在。不管是在这个手臂存在的时候,还是不存在的时候,我们感受到的都是表征。而这个手臂不存在以后,相关的传导系统还部分地存在着,它由于某种我们不理解的机制,仍然在发生着各种生物电反应——也就是说,这一段的信息系统仍然存在,并且又跟其他感官的信息传递系统纠结在一起,继续向我们的大脑传输各种各样的信号,以至于让我们官僚主义的大脑仍然认为那个东西还存在。这也就是我们为什么产生幻肢疼痛的原因。
我们一直以为我们感受的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世界,实际上,我们和实实在在的世界之间还隔着一种东西,我们生来这个隔着的东西就存在,所以我们就以为它不存在了。 就像我们生下来就呼吸空气,以至于我们往往感受不到空气了。这个东西就是“表征”,它所表现出来的样子跟它实在的样子是很不一样的,在中间传递的过程中也会出现种种的差错。由于我们都不知道“表征”这个传令兵的存在,也就根本不会意识到这里会有什么差错——幻觉就是这样炼成的。幻觉炉火纯青,以至于它虽然存在着,但我们意识不到。
大脑只能处理各种各样的信息,不能知道实际发生的状况。换句话说,我们只能感受到表征,不能感受到实在。所以,感觉可能会骗我们。实际上,我们和实实在在的世界之间一直隔着一层东西,只不过这层东西生来就有,像空气,我们就忽略了它的存在。Every-thing is mind-stuff,当我们的感知系统发生变化时,我们看到的世界也会随之变化。
10.从“牵涉性疼痛”和“幻肢疼痛”可知,连“疼痛”这种再真实不过的亲身体验也可能是幻觉。那么问题又来了,幻觉是如何产生的呢? 总的来说,是我们的感官在接触世界的过程中形成了某种刺激,这些刺激通过一套信息系统(我们的神经网络),传递到我们的大脑,大脑对这些信息进行了分析处理之后,得出判断,给出了我们自己的感觉。
我们一说到感觉就会想到感官,但是感官的后面还有一套系统——我们的感觉实际上是一个庞大的系统。就像我们看到一个产品,比如一辆汽车,它背后其实是一整套复杂得不得了的生产系统。 但问题是,我们常常只看到产品,而看不到一个生产线、一个供应链。 所谓的感觉,就是感觉系统生产制造的一个过程。
感觉系统有误差的,但对于大脑来说,由于我们看不见神经系统,也不知道传递过程,因此,当得到错误信息的时候,我们不会去想象和原谅系统的误差。误差小的时候,我们可以忽略和纠正,但如果是整个系统出现了私搭乱建的情况,我们因为看不见过程,只能感受这个结果,就会认为,我们看到的极其混乱、荒诞的现象,就是世界本来的现象。那么,我们也就更不能知道系统的存在,以及它发生的问题了。
我们的感觉是被制造出来的,是一种内置于供应链的东西,加工各种的刺激,最终成为了一个信息的成品——我们看到的永远是那个成品。也就是说,我们所谓的“感受世界”,其实感受的是那些经过加工和处理的信息,而我们对这些加工处理的过程是没有知觉的。我们出现了精神的错乱,但是我们自己不知道。
一个疯子的特点不仅仅在于他的行为、语言和思维的怪诞,而在于他坚定地认为这些东西都是真实的。所以,疯和狂是连在一起的,狂是根本无视所有其他的东西,坚定地认为自己是最正确的,这就是“疯狂”。
弗洛伊德的一种说法是“人人都是精神病,人人都是不同程度的疯子和狂人”。我们很少知道这一点,就像鱼儿不知道水一样,我们不知道那个生来就跟我们相伴的必要的世界。但又由于它的必要,我们就自动忽略了这个默认的系统——最可怕的,就是默认,是对一直起关键作用的系统毫无知觉。
巴菲特说“最大的风险就是不知道风险在哪里”,而最大的陷阱也就是我们不知道那是陷阱。我们都清楚,活在世上要避开各种各样的陷阱,但可能忽略了一个事实:我们也有可能随身携带着这样一个陷阱。陷阱小,造成的危害就小;当它很大的时候,出了问题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会出问题,一般就会说一句“见了鬼了”——“鬼”不在你之 外,“见鬼”就是你的整个系统,生理和心理系统出“鬼”了。
感觉背后是一整套复杂的生产系统,是生产系统就一定会出错、出现误差,但我们对这种误差是没有察觉的。最可怕的就是默认,就是对起关键作用的系统毫无知觉。下次再遇到问题的时候,觉得“见了鬼了”的时候,不妨试着思考一下:是不是自己自带的系统出了问题?
当你感觉自己被看似强烈的情感所劫持的时候,不要把眼前这个幻象认得太真,要及时从中跳出来,用尺度思维、旁观者视角和超脱的胸怀来如实地看清这件事在整个世界中的真实位置,亦即它在无限时空中的微不足道。倘若没有这样一种超脱的眼光,我们就会迷失在思维制造的牢笼里,任何解决方式都只能是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
11.我们的感觉其实是一个产品,一个成品。换句话说,感觉是一个生产出来的东西,它有赖于一套完整的生产系统。当然,这一套生产系统有时候会出错,而它一旦出错,我们在产品的这一端是不知道的,只能是它生产什么,我们就感知到什么。这就是我们通常会产生错觉、感觉误差和幻觉的一个原因。
更重要的是,我们得到了幻觉、错觉,我们还不知道。在这条生产线的尽头,没有一个产品检测线,没法判断什么是次品、什么是正品。不同的人看上去都一样,而实际上,他们接受了不同感觉的产品。我们对这种差异和不同缺乏感知,所以,我们经常会觉得某些人不可思议、某些人这么认为简直是疯了——疯的人还不知道自己疯了。
话说在袁世凯称帝失败以后,据说他如梦初醒,称自己是被骗了,而整个骗局当中,最重要的道具就是《顺天时报》。《顺天时报》本来是面向所有人发行的,但有人动手脚,做了一份给袁世凯量身定做的报纸,这个报纸的口号我觉得应该叫做“我关心的话题就是我的头条”。袁世凯每天就收到这么一份“今日头条”,上面全部是假新闻,是做这张报纸的人想让袁世凯相信的一些幻觉。袁世凯每天读这张报纸,就发现报纸上原来有那么多的声音要求他称帝——他每天接受这种用系统化的手段制造出来的系统化的幻觉,慢慢也就相信了“原来我称帝是顺应民意啊!”
举《顺天时报》这个案例,是为了说明:感觉是一套生产系统的结果所谓的感觉,不过就是我们大脑当中发生的各种电子反应,就像是一个神经元的狂欢派对。这个系统可能并不是唯一的——第一,它有可能出差错;第二,也有可能还存在着另外一套可以置换的系统。
现在有一种尚未成熟的“盲视技术”,但是从整个技术的假设以及现有的技术层面,已经证明了这个技术的思路是对的。简单地说,“盲视技术”就是直接刺激大脑里与视觉相关的部分,让盲人能够产生视觉。这个技术的终极状态,是让盲人借助技术看到这个世界。 它是怎么让盲人“看”到的?“盲视技术”不是通过盲人的眼睛让他们看到,而是通过技术后端的一套人工视觉系统。盲人戴上这个设备以后,这个视觉系统就开始运行,然后传输到大脑的相关区域,盲人朋友就能够看见一个活生生的世界了。
从效果上说,“盲视技术”是让盲人又有了一双眼睛。但不是通过外科手术,而是通过电子技术,直达大脑,制造一个真真切切的幻觉。有人会说“这哪是幻觉,这就是看到了实实在在的世界”。严格地说,“盲视技术”是一种虚拟技术,是一种以结果为导向的幻觉制造系统,而所谓“虚拟”就是“事实上不是,效果上是”。事实上,它不是眼睛,但效果上,它就是眼睛。“盲视技术”表明,我们的感觉其实是一个感觉的生产系统制造出来的。我们所谓的“看”就是“视觉以特定的流程制造某种特定的结果或者产品”。
我曾经看过一个电影,电影里的男主人公是一个性无能者,但是他又乐于扮演一个非常强大的男人形象,于是就用了一些药物和技术,让他的女朋友感受到他是一个强大的男人。有一天,男主人公使用的致幻剂的有效时间出了问题,他的女朋友一下子就明白了真相:他原来只是借助于技术,制造了幻觉。
当然,他的女朋友就非常生气,这时候,我们的男主人公就说了一句听起来还有点儿哲理的话,他说:“你不必生气,效果是一样的。” “效果是一样的”,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既然我呈现给你的感觉(产品)是一样的,你就不要再追问这个生产系统是什么样的了。你所谓“真实的感觉”,也不过就是一个感觉生产系统制造出来的,我只不过是给你置换了一套生产系统而已。
12.任何一个感知,实际上是由两个部分合成的。借用佛教的话就是 “因缘和合而成”。一个是“输入”,也就是所谓的外界、身外、我们通常叫做“对象”的东西;还有一个因素,是我们自己的感知方式。
盲人没有视觉,只能用触觉——“触觉”也是一种感知方式。我们把我们的感知理解为一个设备、一条生产线的话,假设这条生产线不变,如果输入的东西不一样,那输出的产品也就是不一样的。盲人的手摸到的是大象的不同部分,而不是大象本身(全身),所以,他们得到的认知其实是不一样的。
但是,盲人对于自己的片面性,也就是自己输入的差异是没有感知的,他们以为每个人摸的都是象,所以,当结果出来的时候,他们彼此之间觉得不可思议,认为是对方不可理喻——这一点,和看到同一条裙子产生的激烈争论有相同的地方,但不同之处在于,裙子是同一条裙子,大象不是同一个大象:盲人以为的大象其实是象腿、象牙、象尾巴。在相同的感觉生产线上,输入的东西是不一样的,得出的结果也是不一样的,但由于他们不知道输入的是不一样的,就会对一个如此大差别的结论感到非常诧异,甚至不能容忍。
而裙子的神奇之处在于,它就是一条裙子,但也出现了这么大的差别。据说蓝黑党和白金党的比例大约是1:3。“蓝黑党”属于视锥细胞比较发达,而“白金党”则是视杆细胞占优,没那么多视锥细胞。这就是说,由于设备的不同,即使输入的东西是一样的,得出的结 果也是不一样的。但我们不知道我们的设备差别,这一点跟盲人是一样的,因此,我们对不一样的输出结果非常诧异,甚至不能容忍。
感知的结果受两个因素影响:一个是来自于外界的物质材料,一个是我们的感知系统。任何一个因素不同, 都会造成感知结果的差异。
我们对我们的看不见是看不见的。哪怕我们是一个明眼人,并没有双目失明。哪怕我们都是明眼人,但我们的眼睛和别人的眼睛很可能是不一样的,但我们不知道这种不一样,这就导致两个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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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结果,我们看到的东西和别人看到的东西是不一样的,每个人看到的东西都是他自己的产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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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结果,由于眼睛这个感知设备的生产线是不一样的,而这一点我们没有意识到,所以,我们会对最后的结果非常诧异。
在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都是盲人,尤其是当我们没有意识到我们的感知是一个公司、一个生产线的时候,我们就可能陷入到另外一种形式的盲人摸象当中。
13.任何物种都是有缺陷的,如果一个物种的缺陷相对于环境会形成致命障碍,那这个物种就不存在了;如果一个物种活了下来,那么一定是因为它的缺陷不足以妨碍它的生存。
很多个体差异是不妨碍这个物种存活的差异。也就是说,如果换一种环境,你的视锥细胞不够多,你可能就要被淘汰了,而如果你的视锥细胞已经多到妨碍你的生存,那“蓝黑党”也 就不存在了;反过来,如果你的视杆细胞多到妨碍你的生存,那这个基因也就不存在了。
如果我们把视野扩展到物种与物种之间差异的时候,这种现象就更明显了。 比如,狗和人看到的世界就是不一样的。狗看到的世界基本上接近于黑白世界,它也能感受到一点点颜色,但是狗对于颜色的感知远没有人类强。从构造上来说,狗的视锥细胞比人类要少得多。
造成狗和人类这种差异的原因主要是,狗的祖先狼主要在夜间活动,它们对形状和移动很敏感,而对颜色的敏感在黑夜中形成不了生存优势,所以狼的视锥细胞就很少。 人类在没有进化成人类,还是类人猿的时候,已经在采摘果子了。谁能够最敏锐地在树上发现果子,或者发现被别人忽略的果子,谁就比别的类人猿有更强的生存优势,所以,时间久了,一部分类人猿的视锥细胞就越来越多,而那些没有视锥细胞的类人猿的生存几率就会明显减少,以至于最后被淘汰。人类和狗看到的世界是不一样的,而和蛇、蝙蝠感知世界的方式也不一样。很多蛇是近视眼,因为它们的生态位是在阴暗潮湿的地方。
有一个概念叫“可见光”,世界上实际上是没有光的,“可见光” 是人的视觉对 400-760 纳米电磁波的一个感应范围。而在400-760 纳米这个范围之外的电磁波,人类是感知不到的。在人的生存环境里,感知那些更低(波长小于 400 纳米)或者更高(波长大于 760 纳米)的电磁波并不能够给他们带来生存优势。波长在10-400纳米之间的电磁波,称为紫外线。
少数人能够感受到的可见光的范围可以扩展到380纳米,也就是能感受到一点紫外线。但是,这种感知能力并没有给人带来生存优势,它就成了一种冗余的能力,一种残留的感知能力。波长比 760 纳米高的是红外线,也有少数人能感受到红外线。但偶然感受到红外线和感受不到红外线都不会形成生存优势,不会形成“选择压”,所以,它也只是作为一个偶尔的残留功能存活在某些人的感知能力里。
什么是“选择压”?比如在地底下吃蚯蚓的鼹鼠,它的视力有好与坏两种选择,但视力好还是坏对鼹鼠没有差别,不会引导鼹鼠的进化,也就是没有选择压。就像水压和电压一样——我们知道,有电流是因为有电压,有水流是因为有水压,它们之间有压力差就会有定向性,没有压力差就不会有定向性——对于鼹鼠来说,有压力差它就会朝某个方向进化,而视力的好坏是没有压力差的,它就没有定向性,不会沿着这个方向进化。
不仅是人类,任何物种在形成自己的感知能力时都遵守一个原则——谋求生存优势。在形成生存优势的前提下,够用就好。人的认知的本质,不是为了来认知世界的,而是为了让这个物种更好地生存。也就是说,认知就是一种工具。
蝙蝠能感受到超声波,而人类感受不到超声波,是因为人类不用超声波也能活,而蝙蝠没有超声波的话,在黑暗的洞穴里是活不下去的。所谓的“可见光”是我们人类的可见光,是从电磁波里截取的一段对我们的生存有用的“光”。而对我们生存没用的,不能够影响我们生存的电磁波或者声波,人类就选择放弃它。
这里就引入了进化论的一个很重要的管理原则:“管理”是要去掉一切不创造价值的环节,优化创造价值的环节。人类的认知是整个进化的无形之手,它是对人类以及其它物种感知的一种管理,或者一种塑造。管理学上有一个词叫“核心能力”,或者“核心竞争力”。所谓 “核心能力”就是能够让你在市场上获得竞争优势的能力。一个公司如果没有核心能力就会被市场淘汰。即便这个公司有很多其它方面的能力,但这些能力不能够造成竞争优势的话,再多也是没有用的。
任何一个物种,面对的都是一个激烈竞争的市场。在这个市场上,物种必须要“有所为,有所不为”,要将自己的能力限定在某一个领域的某一个波长,只有这样,这个物种才能够在市场上占有一席之地。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类以及其它物种的感知就像是一个公司,感知的特点是由生存环境决定的,这个物种的性状特点是由于它所处的生态位决定的。
感知是一种生存手段,或者是一种生存工具。它的功能不是为了去认识世界,而是为了让一个物种在世界上能够活下来,这里遵循着一个不变的法则——去掉一切不创造价值的环节。从这个规则来看物种的话,所有的物种其实都是残障者。比如相对于蝙蝠,人类就是残障者;而相对于人类,蝙蝠也是一个残障者;蛇也是这样,相对于人类,蛇是有残疾的;当然,相对于蛇,人类对于红外线的感受也是有残疾的。在人类看来,蛇是典型的残体动 物,没手没脚,眼睛高度近视,但蛇能活到今天,就是因为它拥有自己的核心能力。
任何一个物种,包括人类都是一个感觉制品公司,它们在生产所有东西之前就已经在生产一种东西——感知。“感知的结果”是感觉制品公司生产的第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产品。“每个人都是一个感知制品公司。”我们感知的结果不是对世界本来面目的描述,而是我们为了生存而制造出来的一种设备,一种产品。任何一个能够持续生存的物种都有它独特的、能够为它的生存制造核心优势的感知方式。
14.有人做过一个思想实验:我们知道,用手电筒的时候,手电筒照的地方是亮的,其他地方是黑的,那假设我们的眼睛是一个手电筒,它所看到的地方是亮的,我们就会以为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亮的。因为在0.01秒之前,你的目光没有触及到那个地方之前,那个地方就是黑的,而一旦你的目光触及到那个地方,看到的就是亮的,我们就误以为我们看到 的世界都是亮的。我们很容易把我们的感知系统所制造出来的东西当成世界本来的样子。
我们经常说“我的观点是什么”,但往往忘记了这个词本来的含义:观点,是说你站在特定的观察点看到的一个东西。 这个词本身就在提醒你——要对你的有效性保持充分的警醒,对世界保持起码的敬畏。但时间久了我们就忘了我们的看法仅仅是个观点而已——这个观点,它只代表你的那个点,而不代表世界本来的样子。
有时候会有这种情况:有人来找我们,但找不到地方,我们在电话里给对方指路的时候,经常会问“你现在看到什么了?”对方看到什么,就能说明他在什么位置上——你的观点只是表达了你在什么位置上,而不是说你真的看到了这个世界的所有面相,否则你怎么会找路呢?
说到这里,我要说一个效应,这个效应全称是“邓宁-克鲁格效应”(The Dunning-Kruger Effect)。 有一种现象:我们只有在真正懂了一件事情以后,才能够知道自己当初有多么不懂,而在你不懂的时候,你是不知道你不懂,至少你是不知道你有多么地不懂。
“达克效应”就是一种认知偏差现象,指的是“能力欠缺的人在自己欠缺考虑的基础上得出错误结论,但无法正确认识到自身的不足,辨别错误行为”。 这个解释有些拗口,我觉得有一个喜剧演员的概括非常生动,他说:如果你很蠢,你就发现不了自己的蠢,因为发现自己的蠢需要相当高的智力。
因此我们要知道,自己的观点只是一个观点,是在无数个观察点上的一点看到的东西。这个世界上我们找不到一家可以生产世界上所有产品、提供所有服务的全能公司,我们在世界上也找不到一个人、一个物种具备感知世界所有面相,感受世界整体的感知能力。
比如你看到快速行驶的汽车的车轮在往后转,比如你看到筷子弯了,所有这些都是我们这个生产各种感知产品的公司的产品,是由于我们感知这个设备本身的特点决定的。我们之所以会觉得车轮在往后转, 是因为我们的视觉反应的速度是有限的——当一个点的运行速度超过我们的反应速度的时候,我们就产生了这样一种感觉。这也就像在一个环形跑道上,一个人如果跑的速度比别人快得多,我们会感觉他“掉队了”。而实际上并不是他掉队了,是我们的感知能力已经不足以应对这样一个超出我们感知能力的现象了。
如果能够认识到“我们自己不过是一个感知制品公司”,我们就在某种程度上接近了犹太人所说的智慧——犹太人的《圣经·旧约》里说 “敬畏神就是智慧”。我们的感知实际上是一个产品,其实就是让我们回到认知的原点,那就是苏格拉底在德尔菲神殿求到的那句话:认识你自己,或者说,自知者明。
15.知识的用处是帮人脱离苦海。
假设,我突然昏迷了,然后在一辆疾驰的火车上醒来。这辆车,不知道从哪儿首发,也不知道开到哪里去,司机是谁?下一站在哪儿?一概不知。反正就是轰隆轰隆地向前开。我问旁边的人,他们也都不知道。你说我心里慌不慌?
这个时候,任何人能告诉我一丁点关于这辆车的过去、现在、未来的信息,哪怕不太确切,你说我是不是如饥似渴地要知道?对啊,人类世界就是这么一辆火车啊。我们作为一个孩子,突然降生在这辆车上,即使吃喝不愁,我还是极度渴望要知道,它从哪儿来又往哪儿去,外面是什么,等等。
知识不是别的什么,知识就是我们在一个陌生之地醒来之后,可以让我们脱离恐慌苦海的那些东西啊。
16.《培养想象》这本书里有一个观点说,自由只有一个来源,就是训练。
过去,我们往往以为,自由要么是环境给的,要么是自己争来的。他说,不然。你想,一个刚出生的小孩有什么行动自由?跟环境没关系,跟他自己的争取也没有关系。他只有通过训练学会了走路,他才有行动自由。
同样道理,我要有弹钢琴的自由,那练钢琴啊。我要有和外国人沟通的自由,那学外语啊。我要有工作的自由,那就练各种职场技能啊。甚至说话的自由也是这样,没有受过表达训练的人,驾驭不了语言的人,谈不上有什么说话的自由。
什么是自律?就是内心自由在外面显现出来的样子,反过来说也成立,什么是自由?就是因为接受训练,外面显得自律,而在内心感受到的样子。
17.所谓“智慧”(wisdom),就是“明智的推理”(wise reasoning),它是指通过你的理性,对生活中遇到的挑战做出正确的选择和判断。智慧的作用,是让我们得以超脱有限的视角,来寻求自我改善的途径。智慧不是精于算计,智慧是超脱我们的局限的一种思考方式。
智慧都需要什么能力呢?你得对周围环境非常敏感,能从一个更大的视野中看待这个问题;你得有灵活度,能同时考虑不同的观点;你得善于自我反省,承认自己的认识是有限的。
你必须考虑到自身的情况,还要考虑当时你所处环境的情况,综合判断,才能做出明智的选择。这种选择能力,不是知识,不是智商,也不是情商,而是智慧。
从三个方面可以衡量一个人的智慧水平:
- (1)智识上的谦逊——我知道我需要更多的信息,才能合理评估这件事,我知道未来可能还有不确定性。
- (2)超越自我——我知道我身在这个事件之中可能会当局者迷,如果能从旁观者的视角看问题,也许更好。
- (3)考虑他人的观点,达成妥协——我知道不同观点的利弊,能理解这个事件的参与各方的想法和立场。我不仅仅考虑自己的利益,也考虑跟别人的关系。
谦逊谨慎,旁观者清,达成妥协,这些都是能让我们生活得更好的品质。能在日常生活中经常做到这三点,就是有智慧的人。以后再遇到什么事情,就能多个心眼儿,想想我能不能先别冲动决定,能不能用点儿智慧。
18.克服自我证实的三个方法: 一是考虑相反的情况,做自己想法的左右手,进行互搏,通过正反分析得出的结论才会更加准确。二是善用缩小与放大,缩小就是升维在更大的层面审视自己想法,从系统中分析这个行动带来的影响。放大则是细化与拆解,用放大镜仔细研究它的来源和结构,就如同战争中的伤亡率一般,有的人可能理解为一个数字,但有的人通过逐层地拆解与分析就能够收集到更多复杂信息。三是通过试错来筛选真知灼见,就如同小马过河的故事一样,不人云亦云,尽可能做到亲身体验与体会。
19.在生活当中,我们常常看到这样的现象:出现问题的时候,有人常常习惯性认为是“我的老板出问题了”“我的同事出问题了”“社会风气出问题了”;如果是婚姻出了问题的时候,那肯定就是“配偶以及配偶自带的家庭老在找我别扭”。所以,很多人常常会想到一个特别简单、粗暴,又直接有效的方法——辞职或者离婚。 渐渐地,这些人会意识到这个问题好像并没有解决。当他们满怀豪情去拥抱新生活、新婚姻、新职场的时候,发现旧的东西又来了,他们还是没有去反省,没有去终止这样一个认知——问题都出在别人身上。
他们其实是没有深切地意识到一个观点,那就是“你是一切的根源”。你听着特别荒唐的事情,往往不是因为那句话荒唐、那件事荒唐,可能是因为你的认知和那件事没有兼容性,导致你觉得荒唐。
你看到的世界相当于一个显示器,你的心是什么样子,你看到的就是什么样子。你对世界的看法并不一定是世界的状态,它只能恰如其分地反映出你的状态。
要活在这个世界上,要改造世界,要跟这个世界相处,其方法就是改造你的“心”。 因为你的世界、你的境遇、你的命运都是由“心”塑造出来的,或者说,它们都是你自己的产品。种瓜别指望得豆,“心”是什么样子,你的世界就是什么样子;作为感知制品制造方,你的产品线具有的特点,决定了你的产品,也就是你的世界、你的命运。
你是一切与你相关的东西的根源,你不可能通过改变外界的终端(外界的人事物)这种方式,让你的终端有所改变,而必须要改变你的终端背后的支持系统,你的内容端才会自动发生改变。
人的外在世界,也就是所谓的“境”,是由“心”产生的。外在世界的状况是由“心”这个存储和编辑机构同步出来的一种状态,你想改变境就必须改变心。佛教讲的“相由心生”和“境由心生”说的就是“同步”这个概念。
在生活中,“同步”的现象很普遍,比如我们费了很大的劲儿做一件事情,本以为是一件新的事,但在别人看来,还是在做一件“旧事”。就像爱因斯坦说的“永远在重复同一件事情,却一直盼望不一样的结果,这叫心智错乱”。
“知行合一”是王阳明“心学”的核心概念,从“同步”的角度看“知行合一”:“行”是“知”的一个同步。既然心外无物,物是心的产品,行动也就是心的一种同步状态,你行动的效果、成败都取决于心的状态。 用王阳明的话说,“一念发动处即是行”——一个念头一旦发动起来,本身就是“行”。
“认知”,本质上是一个行动、一个生产体系。我们的感知结果是我们感知设备的一个呈现和实现而已。举个例子,一台单反相机和一个只有 200 万像素的早期数码相机拍出来的照片之所以不同,是因为它们的设备不一样,或者说,这两张照片是它们各自设备同步的结果——表面上是“行”的不同,实际上是“知”的不同。
我们经常说“求知”,好像“知”是一个对象,放在那里,我们伸手去拿就得到了这个“知”。所以我们自以为获得了知识,就能够掌握这个世界,就能达到我们的目标。但其实真正的“知”不是“见到即得到”的。就像我们射箭的时候,不是你看见那个靶子你就能射中那个靶子。所以,与其说“知”是一种对象、一种可追求的东西,不如说知是一种状态、一台设备、一种储备,你的行为是这种设备运行和发挥的一个结果。 简单地说:知是未发动的行,行是已经实现的知。
射箭也好,书法也好,它首先是一种“知”。你知道怎么射箭,你知道怎么写书法。但是,能不能说“我知道怎么射箭,但是我射不中”、“我知道怎么把一个字写好,但是我写不好”呢?显然不妥。
“写好”是一种“行”,知道怎么写好是一种“知”,这两者是不能分开的。它并不是先想好了怎么去写,懂得了怎么去写,再去写,而是在写的一瞬间,“知”和“行”同时发生了。或者说,纸上的书法就是书法家心里的书法的一个同步而已。
“懂得了那么多道理,却仍然过不好这一生”这句话很流行,我把它翻译一下,你就会觉得这句话很荒唐:你已经看了王羲之的《兰亭序》,为什么还是写不好书法呢?进一步翻译这句话就是:你已经知道了书法,已经实实在在地在你眼前看到书法了,为什么还写不好呢?你会说,后一个问题还用问嘛?但它其实跟前一个问题是一回事。
“学了很多道理,依然过不好这一生。”其实,“学了”,只是和某种“道理”建立了一次连接,也可能是几次,但也都只属于“陌生人”、“半熟人”的关系。与“很多道理”,不断切换地建立低带宽关系,根本就不能改变我们的习惯。
当人需要进行决策的时候,其实我们只能依赖于那些如影随形的“密友”一般的习惯(高带宽连接),来作出反应。而当初“学了”的“很多道理”,统统都被抛在脑后了……这些道理根本就没发生它们被期待发生的作用。如果你没有大量刻意的艰苦练习,那就是一个低品质的“行”。
因此,是否能过好这一生和“学了很多道理”,一点关系都没有。除非,人通过刻意练习把道理变成新的“习惯”,这样正确的道理才能真正发挥作用,让自己有不同的人生。
20.人的脑海就像一个瀑布,念头就像水流,一个接着另外一个,流不完的。我们通常体会不到这个现象,而是把每一个念头当作真实,根本想不到自己所体会到的每一件事、每个经验、眼前所见的每一个东西、耳朵听见的每一个声音、脑海里的每一个观念、每一个决定、每一个判定、在外头任何可以体会到的,不管是宇宙、天空、树、动物、自己、别人,甚至神……全部这些都还只是念头(或念头所造出来的形相——念相)。
这个世界是透过我们的念头加上五官所组合的。只是我们在生活中体会不到这一点,而随时把自己等同于眼前的念头。
就像站在镜子前,我们很自然把镜中这个由身体创出来的“我”当作非常坚实的存在。同样地,我们也把自己一切的念头当作真实,甚至把它们看成烦恼。我们理所当然地把生命当作一个大问题,包着种种小问题,活这一生。
这才是我们不快乐的来源。
21.我们用局限的脑不可能理解什么是无限。最奇特的是,脑的作用竟然可以把小得不成比例的“有”扭曲成人类所能体会到的所有真实,甚至当作宇宙、当作一切,让我们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么小的一部分。
在广大的存在中,“有”是那么的渺小,然而我们的五官却可以精确地认准这些“有”,让神经系统在那么狭窄的范围内捕捉到种种的变化、种种的形相,甚至让我们以为这些信息真有全面的代表性,不光完全投入一生,还看不出它的局限。这一点,才是不可思议。
我们在这个世界所体会到的,其实只是那么一点点,我们的五官都在抓形相。然而,形相只是整体很小的一部分。对人的一生而言,那就是一切了,根本不觉得有更大的真实存在。
五官带来一种扭曲,而我们把五官带来的信息加上脑的诠释就当作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并称之为“人生”,这本身便是大大的不理性。把人间的小部分(表面上的合理或理性)当作生命的一切,把注意力都放在形相之上,这又是另一种不理性。可惜,我们也都是这样用理性与限定过了一辈子,限制在狭窄的“合理”里。
我们这一生可能有的唯一的自由意志,其实只是一个清楚的决定——不再把自己化为这个世界的种种形相、肉体,甚至是“我”。只有这个决定才真正显出我们的自由。而这个决定是每个瞬间都要做的。
也就是说,真正的自由是发现自己不只是这个体,不是肉体、情绪体、思考体、意识体。我们不是任何体,只要可以谈一个“体”,无论多微细、多粗重、多高、多低、多好、多不好,它本身已经限制我们到一个角落,只会带来另一个层面的局限。
决定不再把自己化为这个世界的种种形相,那么念头自然也就变成了辅助我们生存的工具,再也不变成我们的主人。需要用,就用吧。不需要用,就摆到旁边。人间也不带来任何矛盾。我们可以轻轻松松活在人间,享受一些愉悦,忍耐一些心痛,并且同时都知道不管多好、多坏,那只是全部很小的一部分,不值得我们对这么小的一部分反弹,而无谓地让全部局限,萎缩到一小部分。
这,才是自由。这,才是解脱。
22.偶然看到古罗马哲学家塞涅卡说的一段话,他说:”你是在没有对手的情况下度过了一生。没有人能够知道你的能力,甚至你自己也不知道”。
一个人生下来之后,世界就对你很好奇,想搞清楚这个新来的家伙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所以,世界就只好不断地给这个人出难题、找对手、设置各种各样的困境和磨难来测试他。但是终其一生,世界还是没能搞清楚这个人到底是咋回事。为啥,因为一个人太丰富了,也太有可塑性了,世界还来不及把所有的对手和磨难都测试完,这个人就死了。
所以说,我们是在没有对手的情况下度过了一生。我们到底还有多少能力和潜力,其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你看,这是一个新视角,在这个视角下,看待一个人的一生,我们对于自己遭遇的那些困境和磨难,是不是就没有那么害怕了?因为这些困境和磨难只是对我们的测试而已。
23.为什么所有的现代社会都有普遍的教育焦虑问题?美国社会学家兰德尔·柯林斯发明了一个概念,叫“文凭通货膨胀”。
人为什么希望受到更高更好的教育?表面的理由是:为了获得更高的工作技能。但是,你发现没有?全球范围内,教育都是过剩的,大多数人的工作技能,哪是在学校学的,都是在真实的职场里学的。
所以,大学的真正用处,已经不是培养技能,而是发放文凭。柯林斯就说,人们是想凭借文凭的优势摆脱体力劳动,进入脑力劳动这种比较清闲的工作。
人们恐惧体力劳动,希望进入脑力劳动,这是工业时代留下来的一个心理阴影。其实我们都知道,现实是:脑力劳动有它的艰辛之处,而体力劳动也有它的幸福之处,如果将来这两种劳动收入差距再缩小,那普遍的教育焦虑问题,是不是就能缓解了?
24.情绪:从生存的工具,变成不快乐的来源。
虽然要得到真正的快乐,也只是一个清楚的决定——决定不再把自己化为人间或肉体的生命。然而,我们每个人都要面对的现实,也就是随时都觉得自己活在这个肉体所衍生的种种情绪。
情绪对我们有那么大的影响力,其实有它在演化生存上的意义。
念头,要加上情绪才可以运作。情绪是很重要的生存工具,是脑部指令的扩大器。透过情绪,身体才可以把一个记忆、一个指令快速地扩大到每一个相关的细胞,让细胞采取相对应的行动。于是,从一个念相所产生的变化,自然转出身体的“动”,化出种种的动力。
有趣的是,情绪不光是一个扩大器,它还帮助提高大脑决策的效率。想象一下,如果碰到野兽,却没有情绪,我们的脑自然开始一连串的念头:我之前遇过它吗?它和我熟不熟?会不会吃人?凶不凶?……然而,大脑突然产生恐惧,我们自然立即跳出思考的范围,并能产生行动——跑!快跑!
我们整天不断地透过情绪在排列事物的优先级、做种种决定,才能面对生活带来的种种考验。每个念头本来是平等的,透过情绪才让其中几个印象脱颖而出,并能够让我们有效缩短反应时间,得到有利于生存的结果。
从这个角度来看,情绪等于是提供了一个快速而方便的指标,让大脑在瞬间带来的众多印象中,立即选出与生存最有关的来处理。情绪,甚至负面的情绪本身并不是问题,一样是对生存有利的反应;问题在于我们把这个指标抓得太紧。
透过千万年的演化,脑不断地分别,生活愈来愈快的步调,让每个人都跟不上。在这种长期的危机状态下,我们自然会觉得所面对的都是威胁,也自然调动了负面的情绪,其本身又回头加强负面的念头。这样的循环,让人不断地萎缩,用一种悲观的心情看着世界。同时透过负面的情绪,自然让我们不断地调动过去的记忆,想要防范未来的危机。
因此,人没有办法真心把所有注意力放到每一个瞬间,而是被脑海不断带回过去,或去设想未来。很少人懂得什么是“在”。这都还不算最严重的问题。更严重的是,我们透过快步调产生的状态,会把这些情绪和念头所造成的萎缩体当作真的,甚至当作全部的自己。“我”跟这个萎缩体已经分不开了,自然完全投入这个萎缩体。
我们明明知道这个萎缩体只是一个念相,是头脑虚构出来的生命,一旦落入萎缩的过程,自然会完全投入,还认为萎缩是生命唯一的可能,是全部的代表,甚至比我们的身体还更真实。比如说,女士生理期之前,有时候会很不舒服。这时,无论什么事,都容易往负面想。倘若约了某个人午餐,对方晚到了几分钟,不只要挖苦几句,甚至还产生更多的联想——
我这么不舒服还准时到,他怎么一点都不体贴?昨天明明请他帮一个忙,他也不搭理,今天也好像没放在心上。年轻人就是这样,一点责任感都没有。我看这人靠不住,以后最好少往来。唉,心情真糟,都这么不舒服,还不好意思请生理假。月底了,要赶进度。老板从来没想过,三个人的工作都是我一个人在做……
我们用来描写这个世界的,全是灰灰黑黑的笔调。我们不光对自己看不清——有时自大、有时愤怒,甚至委屈、不快乐,我们对别人自然也是看不清楚的,以为别人的萎缩体就代表了他的一切,自然对别人的个性、行为和动机做了一种偏差的判定。这种误判,本身就会引发情绪的反弹和摩擦,把念头带来的虚构的境界变得再真实不过,也只会强化我们对这个世界、对人生的错觉。
结果,就是不快乐。这种不快乐是极端的,我前面才会说不快乐带来的抑郁和悲观是21世纪人类最大的危机。即使身体的架构是为了体验快乐而生,我们仍然笼罩在抑郁和悲观中,难以脱身。
然而,谈到这种极端的不快乐,解药比任何人想的都简单——最多也只是把时—空慢下来,甚至停止。时—空有一个物理上的运作,比较难以停下来,这里指的是心理层面的时—空。唯一可以跳出心理层面的时—空的方法,也只是透过每一个瞬间,也只是回到这里!现在!
最后再分享一个“活在当下”的小窍门——“体验者思维”:扎根于当下,不纠结过去的对错得失,也不琢磨太过遥远的事。过去已经发生,紧紧抓住沉没成本没有意义;未来则存在太多不可控因素,想得越多就做得越少,容易陷入内耗。不如切换到“体验者”的生活状态,想要什么就去做,多做多得,当你可控的部分越多,对未来才会越有把握。
25.前些年的职场话题,特别奉行“要么忍,要么狠,要么滚”的三定律。说起来好像挺带感,但如果带着这么大的戾气工作,可能已经误解了工作本身的目的。
真实职场的大多矛盾和对抗,一方面是利益,另一方面是人际关系处理不当,尤其是没有恰当把握自己的情绪,或者误解了别人的情绪。
卡尔·罗杰斯最早提出“同理心”的概念,是指:在人际交往过程中能够体会他人的情绪和想法、理解他人的立场和感受,并站在他人的角度思考和处理问题的能力。同理心是一种具备实际操作性的可以后天培养的技能。
共赢思维,就是用同理心找到双方利益共同点。运用同理心,分析对抗双方的矛盾点和对抗的真实原因,能够找到自己和对方的连接点,合作就会有更大的可能性。比如:或许对方觉得你能力和经验都不够,拿你不当回事;或许你的存在或所做的事,对对方的利益构成了威胁;更或许就是单纯对你不服气,看不惯你的某些言行。
转换思维,站在别人的角度审视自己,往往会发现对方的情绪其实也有一定的道理。从学生时代开始,我们就在比较和竞争中实现自我价值,常会认为他人的失败才能带来自己的成功,于是把大部分精力投入竞争——这是典型的“你输我赢”的刻板思维。
史蒂芬·柯维很早就在《高效能人士的七个习惯》里,提到了获得公众领域成功的3个习惯:双赢思维、知彼解己和统合综效——每一个都需要他人的配合。职场是一个双赢的地方,个人能力再强,也需要学习合作。即使“同理心”永远无法达到“完完全全的共情”,也能让我们换一个更多维的角度思考问题,换一种更可行的方式解决矛盾。
尝试了各种方法之后,“对抗”依旧无法转化为“合作”,那也没什么大不了。毕竟还有一种关系叫作“无关的淡漠”,没有谁是完全不可取代的,毫无意义的持续对抗就是一种偏执,偏执的人与事,我们尽早远离。
26.我觉得世俗的成功给人自由,就是给人不被其他人说教、影响的自由。有点刺耳,但很真实。
我见过很多不符合主流道路的选择,起初被所有人反对,但如果获得了名利等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别人的非议就会减少很多;还有一些不符合大众的审美,一旦被权威认定是独特的美丽,立刻变得光彩照人。
叔本华说:“财富和地位,可以保护智者免受小人的伤害。”连哲学家都那么通透,普通人当然可以大大方方追求成功,坦坦荡荡拥有事业心,明明白白规划未来,清清楚楚表达自我。既与世俗同行,也不低于世俗。
在该挣钱的时候踏踏实实挣钱,才能在该体面的时候妥妥当当体面。
27.以前我活得很拧巴。想出众,又缺少底气,担心自己内核不稳,水准平庸;想努力,又怕被嫌弃用力过猛,不够云淡风轻。而现在,我不再总想证明自己、得到认可,因为谁喜欢我都不如自己喜欢自己更重要。
我不介意被评价为“冷淡”,不在意无关人员的差评,我对真实和真诚的追求,远高于不痛不痒的好评。我更加尊重自己“原始”的感受,假如对方实在讨嫌,我干脆直接表现出不耐烦。该生气就生气,允许自己偶尔不得体,保留一点任性的权利。
这种相对的“社交自由”让我活得现实、积极而平静,它其实是比“财务自由”更难获得的体验。多少大佬早已实现财务自由,但是社交自由了吗?未必,那些觥筹交错的筵席,名流云集的合影,侃侃而谈的会议,有多少是出于让企业更高更快更强的筹划?又有多少是出于自己的喜欢?
社交自由不是“想认识谁就能认识谁”,而是“不想说话就可以不说话”,这需要放弃很多现世的利益和关系权衡,就像《瓦尔登湖》中孤独、自由、清贫的梭罗,极少有人能达到。至少我,达不到。
毛姆说,“你要克服的是你的虚荣心,你的炫耀欲,和你时刻想要冲出来、想要出风头的小聪明。”我留意到真正聪明的人,往往是不动声色的,甚至是有些慢热的,他们不会特别多话,更不会快速对人肝胆相照,因为恰当的距离感和神秘感,是对自己的保护。人与人之间再好也要有所保留,这是智慧;再差也得有所顾惜,这是善良。
28.很多人都觉得,看到别人很勤奋,自己就很焦虑。其实,有些人的勤奋,只是“ 劣质勤奋”。
什么是“劣质勤奋”?就是除了给身边人带来“好像很努力的压力”,却没有把事情做好,它有两个最直观的结果:收效甚微和筋疲力尽。
如果没法完成具体目标,没法实践,勤奋就失去了实用价值。而有效勤奋,则是带着具体项目、任务和问题去研究,而不是盲目学习和努力。
我们需要以具体任务为导向,目标精准地学习,通过一个时间段,集中掌握一个领域的知识,很快上手运用,形成“输入到输出再到结果”的良性循环。
保持自己的节奏,不被别人带偏很重要。别人的勤奋是他的节奏,你的努力是你的节奏,目标各不相同,没有必要用同款姿态去赶路。
29.为没发生的事情忧心忡忡,才是人最大的烦恼,这就是焦虑的来源。我们每天都会冒出千万个意念,假如每个意念都仔细想一遍,就不要正常生活了。
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有项研究,针对的是人类对未发生事件的担忧行为,综合数据是:有79%的事都不会发生,有16%的事可以通过各种方法应对,只有5%的事无论怎样烦恼也没用,它们必然会发生。
有一句俗语是这么说的,如果你不认为怪物可怕,它们就不会吓着你。其实生活中没有什么事真的非同小可,与其担忧并不会发生的事,远不如将自己能够实现的事做好。
30.我相信“没有最好,只有不同”,一旦把“最好”两个字给去掉,就不再需要跟人家争论,不用在主流叙事里站到金字塔顶端,带着自以为是的优越感去纠正别人。观点不同,不用强融,减少争论的过程,既是节省自己的过程,也是成长的过程。
成长不是匀速的,我们时常懊丧:为什么花了那么多工夫还没看到一点成效?董宇辉说:“每个优秀的人都有一段沉默的时光,那是付出很多努力,却得不到回报的日子,它叫作‘扎根’。”生活很长,大家都有起落和沉浮,在经历缓慢而扎实的进步之后,我们会在某个时刻突然觉得“开窍”了,像终于走完拥堵路段,跑上了快车道,眼前是迅速接近的目标,耳畔是加速度的呼啸。
31.“玻璃心”有时是因为太过敏感,有时又是因为太过自满,如果这成了生活常态,会影响我们对事物的判断,也会阻碍正常人际交往。在我击碎自己“玻璃心”的过程中,有两个方法特别好用。
第一个方法:放下“自我合理化”心理,那只会让我们越来越脆弱。
合理化是指当我们实现不了追求的目标时,会找一些理由寻求开脱,安慰自己,掩饰一些不愿承认的事实。这属于心理防御机制,但常常会欺骗自己。
“合理化”表现为三种常见的心理模式:第一种是“酸葡萄心理”,表现为对目标求而不得时故意贬低目标。第二种叫作“甜柠檬”。为了掩饰真实情况带来的失望,人们往往会自欺欺人,认定自己的是对的,最好的。第三种是推诿心理,为了粉饰自己的过失,把原因推到客观层面,或是找人背锅。
第二个方法,增强“钝感力”,避免不必要的“情绪劳动”。
日本作家渡边淳一在《钝感力》这本书中建议现代人:不要对日常生活过于敏感,培养“迟钝的能力”也很重要。缺乏“钝感力”的人容易给人留下“玻璃心”的印象,他们常觉得生活很丧,一点小事就会触发崩溃的开关。
对此,美国社会学家阿莉·霍克希尔德给出了这样的解释:除了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还有一项同样艰辛的付出被忽视了——“情绪劳动”。
一开始,情绪劳动只针对那些对面部表情有特殊要求的职业,比如,导购员要付出“热情”的情绪劳动,护士要付出“耐心”的情绪劳动,法官要付出“冷静”的情绪劳动。后来霍克希尔德教授在《组织中的情绪》这本书中,把“情绪劳动”的范围扩大了——“不管任何工作,只要涉及人际互动,员工都可能需要进行情绪劳动。”
情绪可以分解成两个维度——你的真实心情是怎样的,叫作情绪感受;你表现出来的情绪是怎样的,叫作情绪表达。“情绪感受”和“情绪表达”之间的差距越大,你付出的“情绪劳动”成本也越高。
关于情绪劳动,有两点需要特别注意。首先,成本过高的“情绪劳动”会摧毁我们的生活。其次,“情绪劳动”不一定会有回报。就算你细致耐心地跟客户周旋了一个星期甚至更久,也很可能签不到订单。回报不理想带来糟糕的情绪感受,这时候最容易“玻璃心”发作。
在“玻璃心”发作之前,通常有两种解决办法。
一种是改变情绪表达,假装开心,隐藏真实的情绪。于是,“情绪劳动”的成本,随着“情绪表达”和“情绪感受”的差值增加而变高了。一种是改变情绪感受,自我宽慰,触发正向的情绪。这样,“情绪劳动”的成本也会随之降低。用上面那个与客户周旋一个星期,却没有签下订单的例子来解释:心理上承认这次业务没成,承认自己感到沮丧,但这次业务并非一无是处,它让我们接触到一种新类型的客户——决策犹豫而缓慢,下次再遇到这类人,我们就知道怎样去处理,这次失败其实是一次经验积累。
你看,梳理情绪的过程,正视问题和困难的过程,就是瓦解“玻璃心”的过程。要想避免不必要的“情绪劳动”,就要从调整“情绪感受”入手,尽量选择“对事情更积极的看法”,增强生活中的“钝感力”,拉近感受和表达的距离。
32.我们不要因为自己是“好人”,被“坏人”欺负了就毫无办法。晚清名臣曾国藩原本是文人,不得已置身战争之中,一度为此十分苦恼,知己胡林翼送他一副对联:以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
为人处世需得刚柔并济:“霹雳手段”是做事的方法,是解决问题的本领更加多元化,甚至学会用坏人的方式对付坏人;“菩萨心肠”是做人的风格,考虑问题的初心有善意,从不存心构陷谁。
在复杂的世界里,首先要拥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2023.05.30 补充】那人对你做了一件不义的事,你为此痛苦了,这完全可以理解,但请适可而止。你想一想,世上有不义的人,这是你无法改变的,为你不能支配的别人的品德而痛苦是不理智的。你还想一想,不义的人一定会做不义的事,只是这一件不义的事碰巧落到你头上罢了。你这样想,就会超越个人恩怨的低水平,把你的遭遇当作借以认识人性和社会的材料,在与不义做斗争时,你的心境就会光明磊落得多。
33.有这么一句话:离开他人的帮助、命运的加持,我们什么都不是。
珍惜天分的可贵,做好努力的本分,感激幸运的力量,提醒自己保持谦和与清醒,世界上有太多东西劳而无功,太多事情竹篮打水,太多平凡人无法选择,生活中常见的不是“成功”,而是“意外”。
34.有种流行说法,叫“做个没有情绪的人”。
这不科学。是个人就不可能没情绪,“情绪稳定”不是彻底戒掉了情绪,完全没有情绪,而是情绪的震荡幅度没那么大。可以伤心,但是不会伤心太久;可以生气,但不会暴跳如雷;可以敏感,但不会喜怒无常;可以焦虑,但能够自我开解。
情绪稳定是对自己和别人的支撑,代表着一种确定性。“权威感”恰恰就是确定性,在不确定的世界里,做到相对稳定,这就是权威。
35.人要对自己的一切负起责来。这既是一种对待自己和世界的态度,也是一个人可以选择的,非常具体的存在方式。就像来访者向阿德勒讲述自己的过去后,他总是会问出那个著名的问题:“这确实非常不幸。那么,然后呢?”
这个问题不是对人过往经历的忽视。相反,这里有真正的慈悲和智慧。要走出困境,人必须从自己的内心召募和生长出力量,这个过程本身就带有疗愈性。
36.只要你得出了一个结论,理性就会自动地为你寻找支持这个结论的种种证据;你的结论一旦改变,它又会自动寻找支持新结论的种种证据。用英国哲学家休谟(David Hume)的话说,“理性永远是感觉的奴隶”。
我有个朋友曾经天天给我抱怨他的妻子这不好那不好,好像时刻准备要离婚的样子。同时,他又是一个迷信神秘主义的人。有一天,这个朋友遇到一个高人,这个高人跟他说,“你一定要善待你的太太啊,她是你的财神!你这些年之所以能挣到钱,就是因为她在你身边”。听完这些,我这个朋友突然想到了老婆的许多种好来,尤其想到一旦离婚的话,他就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注意力也就不会集中在那些“牙膏从中间挤”“爱在淘宝上购物”这些琐碎的事了。
37.最近看到一句话,说,一个人的悲催命运,就是始终在“得不到”和“不得不”之间反复徘徊。得不到,这封住了一个人行动的上限;不得不,又封住了一个人自由的底线,这个空间实在是太狭窄,太憋闷了。
把这句话反过来理解就是:一个人如果想扩张自己的生存空间,无非也就是要做两件事,第一,经常审视那些自己还没有的东西,问自己,我的能力和欲望之间的距离?以免陷入得不到的境地;第二,经常审视那些自己已经有的东西,问自己,我失去它又能如何?以免陷入不得不的境地。这样人的生存空间就大了。
就像有人说的:一个人什么时候适合结婚?答案是两个,第一,找到自己配得上的人的时候,第二,即使结了婚也不怕离婚的时候。这就是同时摆脱了得不到和不得不啊。
38.什么是成长?成长=发现山顶高度-借口。
很多人把成长看成是学点知识、扩展点视野,但是不好意思,这只是成长公式的前一半,也就是发现山顶高度。还缺一个必要条件,那就是把借口干掉。甭管我见过多少高人,看过多少境界,一句借口,比如他家有钱,他天分高,他有时代机遇,我就就地躺倒了,看见山顶高度有什么用呢?
**那什么是借口呢?借口就是一个对外归因的解释系统。所谓减去借口,就是一个人能把对很多现象的解释从对外归因变成对内归因,也就是凡事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咱们这个时代的成长,发现山顶高度不难,减去借口最难啊。
2023.05.01 周一:
其实,人间的丰盛并不是“全部生命”的丰盛。
人间所强调的丰盛,包括财富、名气、地位、成就、突破、夫妻和谐、儿女孝顺、受人景仰、有才气、有魅力、到哪里都被人看得起、吃得开、完成多伟大的目标、有通天的本领、一生顺利好运、无病无痛、从重病找回健康、为后代留下福报、创造好的生态环境、为地球创造永续的未来、建立外太空的新基地……不管你怎么去归纳、去定义,这些丰盛最多只是反映人间一个狭窄的层面。你只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样的丰盛只是从头脑延伸出来的期待。
你透过这些种种的期待和观念,最多还只是继续强化你的个体性。而这个个体性,无论怎么分析,你到最后一定会发现是虚的、是假的,是不存在的,是一个幻想。无论你采用什么方法去追求,最多只是把你生命宝贵的能量浪费在一个虚的目标上。这么做,还会误导你自己,让你以为非要达成某个目标,才算是活出了丰盛。
那么,是这些方法有问题吗?其实,种种在人间追求丰盛、转变命运的方法,本身称不上是问题。它们只是没有抓到重点。真正的重点,其实只是——人间的一切,和真实究竟有什么关系?
如果错过了这个重点,你再怎么投入这些方法,都还是在真实的下游,在“果”的层面着手。你再怎么合一、同步,仍然没有解答“因”——你生命的根源,是什么?
到目前为止,你这一生可能有过的种种尝试和努力,也不过就像演员不断在戏里追求一个好的命或好的结果。你可能比谁都努力,甚至比前一分钟的自己还拼命,但是你却完全不知道——你在这一出戏里,再怎么追求,都没有用。你看不到剧本,不知道自己只是演员,甚至不知道这只是一场戏。你也不知道,在这出戏里,任何的追求到最后都没有一点代表性,也不可能让你学到什么。
我也要坦白告诉你,不光以个体性为基础的竞争心态是幻想,说到底,连创造心态都是幻想。想想,你在宁静或平安中,还会需要创造任何东西吗?说到底,真正无色无形的聪明(心)包括一切,它不需要创造任何东西来满足自己。哪怕你完成的是再大的工程、再高的突破,就连整个宇宙那种规模的创造,对它来说,都是多余的。
倘若没有这个基础,恐怕你只要遇到一个“好”的方法,就会马上去追求,甚至会迷失了。到时候,不知道你还要迷路多久,才可能再找回正确的路。
你只要随时在宁静的状态,就自然会发现——所有都变成一个工具。包括你的念头,都是工具。是什么的工具?在人间的层面,最多也只是让你这个肉体可以生存,可以满足基本需求的工具。
这种生存或基本的需求其实是很低的,比你想象或你认为需要的少得多。你不需要把这种基本需求放大成一种主要的追求,还让自己用尽一生去奋斗、去拼搏。其实,在你追求意识转变的层面,就连这个肉体也可以是一种工具。你透过这个肉体的运作,也只是反过来让注意力可以随时回到相对意识的原点,回到大我,回到一种扩大的意识。
回到这个原点,使用的方式跟你在人间守住眼前的一个客体或目标是刚好颠倒的。你不再是把注意力往外找,而是要把注意力回到自己,回到这个注意力的起点。倘若没有这个肉体来对照,你其实也没有什么照明到自己或停留在大我可谈。
在这人间,你需要“做”的,只是不断地把注意力回到自己,照明到自己,你也就不知不觉会跟无限大的意识——绝对、心合并,被它融化。到这个时候,你才可能体会到——这个无限大的绝对才是唯一真实的体,是唯一的真实。
这些话,对你不再只是理论,而是事实。你会突然明白,真实从来不是你过去心中认为“有”的个体——“你”。从我的角度来看,体会到这一点,才是你这一生最大的目的。
这样一来,你自然可以把全部注意力摆回到真正的自己,完成一趟没有回头路的旅程。你过去心中的负担,也许是想要、想得到、想成为什么,或可能是担心失去什么、害怕成为自己或别人眼中的失败者,这些埋藏在内心的恐惧也跟着完全消失了。
这时候,我要再重复一次——你自然会发现,心的力量比什么都大。心,会照顾身体。你这一生该做什么、该完成什么,自然会进行,完全不需要头脑去担心。
这种放下自然会为你带来过去没有体会过的欢喜和宁静。这时候,你的生命才突然活起来。任何考虑和顾虑自然融合为一体,你全部的烦恼和担心也跟着消失,你也就自由起来了。
自由起来,你并不是全部都要失去,都要放掉。其实,这时候你反而可以完全享受每一个瞬间,自然会发现心跟物质没有矛盾,是两面一体——你该得什么、该完成什么、该进行什么目标,它还是会发生。但是,你已经发现,这一切没有一个“谁”在主导。
一切,好像是顺其自然。丰盛也是理所当然。
用相对的头脑、脑海里局限的观念,是不可能去衡量绝对的。再怎么去衡量,你衡量的重点可能还是错的,和绝对挨不到一点边。
我们对外界的一切理解,其实都只是小我的投射。
甚至,你还可能想完成这一生的缺憾。也许,你还是希望能找到一位好的伴侣,或至少补足物质层面的安全感。要不然,你会觉得这一生好像不完整,让你总是觉得少了什么,总是感觉不对劲。
在人间的框架下,你会有这些追求和想法,都是可以理解的。毕竟这个世界是透过二元对立的机制所组合的,是透过“主体”和“客体”之间的互动、对立、比较、分别而建立的。只要你认为自己还缺什么,自然会将注意力集中在上面,希望从这个人生的缺口找到生命的解药,帮助自己从不完整回到完整。
只是,我还是必须跟你说实话——再强烈的追求,无论是财富、名气、地位、感情、享乐、学问、健康、修行……其实没有一项可以有任何代表性。
你会发现,一切过去曾经有过的观念,包括可以得到的互动、理解、知觉、或深或浅的意识和意义,全部都离不开一个假相的“我”。这个“我”,这个看起来既坚实又逼真的“我”,只是一团念头。我们再怎么费力从里面去找,也找不出一个实体可以称为是“我”。它其实只是一个虚的架构,唯一的功用也只是为你不断强化一个虚的现实。
你如果能轻轻松松把注意力回转到“我”的根——大我,自然会发现,任何领域的学问,无论是哲学、宗教、科学……其实跟我们可以彻底体会到的整体根本没有一点关系。不是透过哪一个比较新鲜、更吸引人的领域,你就会离真实更近。反过来,你也没办法离真实更远。
当然,你已经知道从相对到不了绝对。你也知道,这些话我其实重复了好多次。然而,最不可思议的是——你可能还是宁愿浪费生命里宝贵的能量,进入一个虚的境界,想在虚幻里面找出一条路,认为可以走向虚幻的终点。
只有走到最后,你可能累了,也走不动了,说不定你会突然体会到——是谁,还在找?是谁,还在质疑本来就有的一切?谁还想透过学习再深入另一个领域?谁,还放不过?
这时候,答案你已经都知道了。既然已经知道,为什么还需要从别的地方继续消耗你的光阴?
我们一路走下来,一起为你对照“全部生命”的观念和各种追求人间丰盛的方法。我相信,到现在你也已经体会到,人类确实是只选择了几种特定的价值在追求。最不可思议的是,我们绝大多数的人竟然愿意为了这些价值,送上这一生全部的注意力。
你已经看得出来,这些被认为值得追求的价值,最多也只是落在财富、地位、名声、圆满的关系、受人欢迎、有号召力、有才华……的范围。而且,这些价值里,财富还被认为是最优先的。正是这样,你才会看到那么多的作品在教人吸引财富、获得丰盛、带来成功。
我相信,你已经意识到这种趋势本身就反映了人类文明最重视的价值观——也就是认为需要让物质去延伸物质。你会明白,世人特别重视财富,也是因为透过财富,让人可以在这个基础上再延伸出更多更丰富的物质。
这种想法不是别人才有,是你从过去到现在也难免想用的。你和绝大多数的人会强调这一点,就是因为肯定这个身心是真的、是坚实的。你会认为这个身心的生存,不光需要饮食的滋养,还需要一个好的地方可以住、可以休息,要有一份好工作带来成就感,需要高级的衣服来打理形象,还要有好的对象、好的子女让你可以称这一生是好命,感觉自己这一生活得值得。
这一切,对过去的你来说是再理所当然不过。你可能告诉过自己:谁不想要?如果没有意外,你自然会很认真地去追求这些目标,把人生当作是一趟追求之旅,而把财富当作这趟旅程的燃料或基础。
当然,你或许会想反驳,甚至很诚恳地想要表白——其实,金钱对你并不重要。然而,我也要提醒你,你已经活在这个世界,已经认为这个身心是真的,为什么需要强调金钱对你不重要?对你,金钱的重要性,又有什么好否认的呢?
其实,问题不在于金钱对你重不重要,也不在于你该不该有钱,而是在这个观念的源头——你到底知不知道真正的自己是谁?你是不是还把全部的自己都落在身体的局限,认为身体是全部,还要随时担心甚至改善它的生存或成长?
你过去可能没想过,对你来说,真正的关键是回到这个最源头的主体,随时住在里面,而不是在头脑里反复衡量该不该追求丰盛。
坦白说,对丰盛的追求,只是你的脑海和人间数不清的种种观念中的一个。毕竟你有这个身体,认为这个身心是真的,自然会想要更多,希望过得更顺,想要透过丰盛来延伸自己。也因为如此,它带来的渴望和冲突,确实会比其他念头更强烈。
你一路接触“全部生命”的观念,到现在或许已经可以将自己对丰盛强烈的渴望转成练习的出发点。也许你还想追求人间的丰盛,可能还在挣扎该不该追求人间的丰盛,然而,这些追求和顾虑其实都不是问题。无论任何时候,对你来说,真正需要“做”的,只是随时试着产生一个提醒、反省,来追察——是谁,有这个丰盛的念头?
或是换个方向,你可以透过臣服,连对丰盛的渴望都交出来。让它来,也可以让它走。你知道自己对丰盛的渴望、对好命的期待,确实带来强烈的冲动和挣扎。但是,走到最后,你自然会明白,对好命的期待和其他种种的期待其实是一样的,最多也只是一个期待。任何期待都离不开欲望。你透过不断臣服,自然会发现,种种的期待和欲望会来,也会走,早晚会消失它自己。
到这里,你才有了不动摇的信仰。你知道,人生的重点不是要你把全部注意力摆在心中的欲望和目标——财富、地位、爱情、名气、享乐;也不是要你透过更高境界或更深刻的心想事成,将注意力集中到一个比这些目标更高的体去满足欲望。
坦白说,你用这种方法,就算表面上好像是把欲望交出来了,但最后其实还是想要满足欲望。这么做,就好像在和最高的聪明讨价还价,想试试看能不能用“先交出来”来交换“后来的丰盛”。这,根本称不上是交出来。
现在,你应该已经意识到,即使表面上你在交出来,但只要有这样的目的,或认定应该这么做才符合心想事成的道理或任何一套道理,这种“交出来”一样还是在人间打转,只是在真实的下游或“果”的层面着手。这种“交出来”跟从来没有动过的因,也就是你的心,根本沾不上边。
你只要回想就会明白,我在“全部生命系列”所强调的参或臣服,其实没有人间的目的。参和臣服,没有任何帮你发财、改命、丰盛、成功,甚至开悟的出发点。如果要勉强讲一个出发点,最多只是让你把真正的自己找回来。
我在前面提过,感恩,也只是让你直接集中在“果”着手,而把起点、过程和最后的结果变成同一件事。一样地,透过臣服和参,你只是把人生最终的问题,在练习一开始就摆出来,等于是把这一生最终一定会浮现、可以说是最重要的问题——“我是谁”变成唯一值得你追求的,而且从一开始就走到这里。
其实,你这一生,完全是为了准备你追求或面对这一点。正是这样,我才会不断地从各种角度为你强调这两个最终练习的重要性。
本文来源:《丰盛》,杨定一 著,华龄出版社。
2023.05.02 周二:
你读到这里,可能自然有一种反应——发现好像又“上当”了。本来你可能期待,透过“丰盛”这个主题,我会把一些秘密转达出来,让你不光可以顺利度过这一生的考验,还可以从人间得到一般人所谓的丰盛。没想到,我用这个题目,竟然又把你带回到真实的门口。
你有这种反应,多多少少是对的。毕竟,对我个人而言,没有什么主题比真实更重要。
我担心的是,倘若你对真实一点都不了解,也不知道自己真正是谁,就想要转变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命运,那么,你再怎么努力,也只能说是完全错过了真正的重点。从我的角度来看,一个人不知道自己真正是谁,却死心塌地去追求人生的目标、成就和丰盛,这才是真正的不可思议。
但话说回来,你假如彻底知道自己是谁,也充分了解什么叫做真实,这本身已经是最高的功德、最完整的福报,自然会为你带来天翻地覆的转变。不光是命运会改变,连你个人生命的点点滴滴也会跟着转变,而且是彻底转变。
首先,我希望你还是要能认同,我们表面看来好像真的有的个体性,其实是虚构的。事实是没有一个东西或一个体(包括你)和整体是分离的。任何区分或隔离,都是不存在的错觉,都是你头脑的作业。
丰盛,本身其实是一个整体的观念。可以说,回到整体或一体,本身就是最大的丰盛。最不可思议的是,其实你本来就是它。你还没去找它之前,你已经就是它,已经就是丰盛。你只是透过这种隔离的假设,让你误以为自己和整体是分离的,甚至还想要回转到整体,希望透过整体再去取得一个无限大的丰盛。
其实,要找回你本来就有的丰盛,不是用任何练习或追求。反过来,你只需要把真正的自己找回来。找回来了,也自然解开了真实。你自然会发现,自己本来就是真实,从来没有离开过真相。你过去只是透过一个虚构的“我”,透过虚构的头脑所投射的因—果机制,才让你得到一个虚的前提——假设自己跟整体或丰盛是分离的,还需要反过来去追求。
我大胆地再往前推进一步。其实,即使你懂了这些,也没有用。“懂”毕竟还是逻辑和理性的一种运作,本身就需要你透过比较、隔离,加上一个框架才可以得到。最不可思议的是,懂了,本身反而让你领悟不到。
我指的领悟,只是你不透过头脑而可以体验到的。然而,所谓“不透过头脑而可以体验到的”也只是——这个“我”根本不存在。透过“我”延伸出来的任何观念,包括对丰盛的期待本身也不存在。
这些观念并不是你透过“我”可以想象或描述出来的,所以我才会不断地提醒你,透过这个头脑,你绝对跨不过身心,跳不进真实。最多,你只能老老实实把全部的注意力摆在相对意识的根源——“大我”。
前面也提过,你最多只能做到这样,也只需要做到这样。你只要住在这个大我或人间最源头的主体,不断定在它,住在它,享受它,你自然会发现,这种住在或定在会愈来愈不费力。
眼前的一个东西、一件事、一个念头,无论别人认为多么精彩、多么出众,对你来说,最多只是一个浅浅的印象。这个印象和整体随时在重叠。这种印象来了也会走。事情来,你处理完,它自然会消失。一个念头来了,你对它不感兴趣,它自然会离开,什么后果都没有。
不知不觉,你会发现一天24小时可以体会到的种种都是平等的。你眼前的一个人,接下来也许看到的一个东西、一只动物、要处理的一件事、体会到的一个念头、喝的一杯水、回答一个问题——全部,都是一样的。这时候,一切对你只是一种电子信号,没有哪一个比较重要或比较不重要。
一切,都重叠在你真正的自己上。你可以随时停留在大我,停留在最根源的主体。一天下来,任何体验,再多体验,你发现都可以把它断掉。来了,你不去理它,它自然会断掉。又来了,你不跟着它走。它又会断掉。它本身再没有什么联结让你可谈或可追求的。
这样,你会突然体会到什么叫做平等心。你也会突然体会到,除了真正的自己(尽管你这时候可能还需要称它为大我),接下来没有什么其他还有存在的价值。一切自然会来,也自然会消失。这时候,你也会突然体会到什么叫做宁静。
走到这里,停留在这种状态,你自然会发现自己和眼前的事拉开了一个距离。你不会想在上面再取得一个意义或联结。你也就可以不断地回到当下。然而,你会突然发现——回到当下,最多也只是停留在大我。
任何观念都无法在你心中立足。你可能更进一步体会到,每个瞬间都是独立的,都是自由的,它和前面的瞬间、后面的瞬间,根本连不起来。联结的机制就是业力,你对它已经不感兴趣了。你不感兴趣,它也就没办法吸引你,更没办法折磨你。
你只是停留在大我,不再注意到。然而,停留在大我,是你一天下来最自然的作业。它本身带来最大的休息、最高的欢喜、最轻松的心情。你没有理由不停留在它。
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人间所有的法则,无论是着重在修行、sādhanā(练习)或心想事成的练习,都有一个假设——强调你这个肉体(个体)有它独立存在的价值,认为你的身心要跟周围的环境保持和谐,才会有生存的能力和机会。
接下来,为了达到和谐,你当然要正向,并且落实这里所讲的“黄金法则”——对人仁慈、包容,不能亏待或欺负别人。你不只是在身体上不亏待、不欺负别人,就连语言、念头都要守住。你自然会发现,轻浮的语言、不好的念头,本身还是在强化你自己的区分、个体性和对立,和这种仁慈心、包容心是不符合的。
其实,就像静坐一样,你练习“待人如己”的黄金法则,唯一的目的也只是把头脑净化,看可不可以让头脑落回心。心,也只是慈悲、包容、圆满。
其实,从心的角度来看,到处都是心,没有一个角落不是心。心是你的全部,是你的本质;心根本不在意你是不是还在区分好、坏、你、我。心更不可能去讲究任何追求,包括丰盛、慈悲、包容。
心本来就圆满,早就圆满。你还没有追求丰盛,心就已经是圆满的,不是靠你的追求,心才会圆满。你来这一世之前,心老早就圆满。你走了,心还是圆满的。只是你透过这个身体没有接触过这样的圆满,才会认为这种表达是不可能的。
既然心是整体,是你的全部,再对你强调待人如己,也是多余的。无论你或我,对整体而言,其实称不上有一点实质。你要在这个不存在的剧本里,强调把样样当作平等的,对别人也平等,这本身还是在下游、在“果”的层面作业。这种强调,是站在一个错的假设才有的。就好像你在剧本里想安排自己再写一套剧本,以为这个在戏里写的新剧本可以真的去扭转或平衡剧情的走向。
但是,假如你突然有一天发现,你其实就是心,心就是你,根本从来没有分离过,你可能还记得——你就是你想找的一切答案,那么,你会发现根本不需要去强调这个黄金法则。它完全是理所当然的,而且是一个不费力的当然。毕竟,一切都是你。你根本不会动念、更不可能有本事来亏待自己,而且也亏待不了。
这一来,你最多只可能承担你的本质,活出心。你不是去想心,不是去理解心,只是活出心。你活出心,本来就是透过大慈悲、大爱、大欢喜、大正向、大诚恳、大信仰的动力来显化自己。
到这里,任何物质的追求对你可能已经不重要了。假如还可以讲有什么重要性,这种话最多只是在表达你的无明。这个无明,也只是反映过去的制约。这些制约,是透过生生世世的人生巩固在你头脑的路径里。
本文来源:《丰盛》,杨定一 著,华龄出版社。
2023.05.03 周三:
让自己,轻轻松松存在
有另一个观念,可能比黄金法则更为基本。甚至,你如果活不出这个观念,也不可能做到前面的黄金法则。这个观念就是“让自己,轻轻松松存在”——你对自己可以接受、可以理解、可以原谅、可以放过。你可以爱自己,可以完全接纳自己,让自己轻轻松松存在。
这个观念很简单,但我明白,这对大多数人并不容易。
坦白说,我们一般人对自己的要求都比对别人更严格,看待自己的眼光也比看别人更苛刻。也许,你就像大多数的朋友一样,平时更容易去责备自己。你也许希望自己好,还要更好,也就不断地检讨,认为自己本来可以做得更好,认为自己刚刚、上次、以前没有到达应该有的水平,因此不断地陷入懊恼和后悔的心情,还为此感到失落,不断地自责。
这些不光是不需要,而且本身就是你烦恼和痛苦的来源。我在这里,也只能提醒你,首先,要懂得包容自己。
有一个功课,可能是你我都需要学习的。我们平时待人处世,总是会面对各种状况,需要处理事情,要面对人。然而,事情过去了,你已经处理完了,也就提醒自己——是不是可以放下。
那个处理事情的瞬间,已经过去了。你可以放过瞬间,放过自己,不需要再检讨——当初是不是可以做得更好,当初是不是多注意一点、用不同的做法,就可能会有不同的结果。即使面对不好的后果,你也不需要再去追究前面的起因。毕竟,任何追究到最后也只是不断后悔,而让人难以原谅自己。如果只是一再地这么打击自己,你还有多少心力可以做得更好?
当然,我可以理解,你一再地检讨自己,也不过是希望自己吸取教训,下次可以做得更好。然而,你如果能放下对自己的要求,放下各种“早知道”的懊恼和检讨,你就不用担心事情会做不好。相反地,少检讨、少虐待自己,你反而可以不再担心事后的责备,每次都能全心投入,这样不可能做得不好。
你如果能这么包容自己、善待自己,自然能活出最高的丰盛。你如果可以自在,无论在哪一个角落、哪一种场合,面对哪一种状况,都可以原谅自己、接受自己,可以轻轻松松让自己存在,这本身就会让你从心里感到快乐,能够随时带着正向的心情。你不光是自己心怀希望,而且还能够带给别人希望。
想想,这样的人,是不是连你也会想去接触?我们心里都明白,这样的人,自然会让人注意到,而且让人想跟他亲近。
我也常讲Be as you are.或是Just be.你最多只需要自在;在,也就够了。你现在的样子已经是刚刚好。你如果对自己感到满意,对自己本来的样子心满意足,很自然地,你会明白你现在的样子就是刚刚好,不需要多,也不需要少。
丰盛,最多也只是内外的平衡。假如你本来就是平衡的,本来就是圆满的,你其实完全是成熟的,是刚刚好的。该发生什么,你也就接受发生什么。你不需要再有一种弥补、改善、修正、追求或取得的观念。对你而言,一切该是什么,就是什么。这完全是理所当然。
其实,修行走到最后,也只是这样,你也只是自在活出你,活出你本来的样子。真实的你,是一点也追加不了,也减少不了的。最后,一切都是刚刚好。你,也是刚刚好。
你,只需要做你自己,自在地成为你本来的样子。你如果真正心满意足,知道自己是圆满,是完整的,也就自然能够该接受时接受,该付出时付出。你会随时自在,知道自己和一切都是刚刚好,明白自己本来如此,也只需要是如此。你什么都不缺,自然不会再有什么期待和需要。
这种明白,就像你内心完全是满足的,而你也自然会表达“我已经什么都不缺,一切已经是刚刚好”。到这时候,你才真正和宇宙达到平衡,和一体、和生命完全达到同步。
你本来就是完整的,本来就和宇宙完全达到平衡,没有什么别的会流进你,也没有什么你的会漏出去。你会包容生命,生命自然也包容你。你已经是圆满的,再加上圆满,最终也只是圆满。你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去得,你也只可能活出丰富,你已经在丰盛之中。
至于“待人如己”的黄金法则,我相信你已经体会到,如果你真正自在,真正接受自己,就连黄金法则的提醒也是多余的。如果还在提醒你怎么待人如己,这种提醒只是在更后端的结果着手。然而,你如果完全接受自己,完全满足,也就自然会承担自己,自然跟整体和谐。那么,善待一切,对你只会是不费力的理所当然。
自在,轻轻松松让自己存在——这本身,其实也是最高的信仰。
你如果从内心完全满足,随时满足,就不再需要从任何别的东西得到满足和完整。你自然已经完全和生命同步和接轨,不再有什么需要追求、取得、期待、完成的。你原本就圆满,你本来的样子已经是最完美的状态。你不需要再多加一点一滴,来完成自己的完美。这一点,已经是最高的信仰。
自在,轻轻松松让自己存在——这本身,也是最高的丰盛。
你过去会认为要得到什么,要有一个动力来补充,才可以完成自己。但是,如果你已经是完整、是圆满的,和一体分不开的,那么还有什么可以来加持你?还有什么不好的要流出去才能完成你?这些变化,和真正的你并不在同一个层面。
可以流进来或流出去的,其实还是人间。你真正的满足、圆满和丰盛,是在一个更深的全部的层面。你既然就是全部,和全部没有分开过,还有什么可以让你更满足、更丰盛?
接纳自己,完全接纳自己,可能是许多朋友最需要的一堂功课。这本身是你我要取得生命丰盛的基础。透过这样的心态,你就可以准备好接受丰盛。
你会发现,在不知不觉中,你所做的一切,自己都可以接受,都可以肯定,都可以理解。你自然轻轻松松让自己存在,不再需要随时不放心,不再需要随时担心犯错,不再需要随时觉得自己窝囊。你知道,你完全可以轻轻松松地存在。
不断练习下去,你会愈来愈体会到你和整体从来没有分开过。既然整体一切都是刚刚好,不可能有哪个地方不对劲,那么,你也是一样的。你会从心里明白——你不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你不会有什么地方需要被认为是缺点,还需要去修正。
继续做下去,让这些话成为你每天的基础,就像呼吸、吃饭一样重要。不知不觉中,你可以很自在,可以完全接受自己本来的样子。你没有什么不完美需要修正,更不需要变成别的样子,不需要羡慕更完美的偶像,也不需要追求更高的目标。
这么说,你也自然会发现,友善对待别人,也是友善对待自己。这两者,本身其实是同一件事,是两面一体。你无论在哪里,都会发现可以完全接受自己。你也会发现,周遭和自己完全没有隔离。你只会善待自己,善待周遭,善待生命,而生命也不可能不善待你。
其实,我写这本书还有另外一个目的。就在这段时间,我所接触到的朋友无论年轻、年长、是男、是女、是怎样的专业或背景,都让我感受到一个共同点。这个共同点,就是很深的失落、很重的创伤。
这些朋友也许遇到了感情的挫折、婚姻破裂、亲人离开、合伙陷入纠纷、被背叛、很大的财务损失、事业失败、被人诬赖、生病、忧郁、退化……不只如此,我也体会到,地球变化的速度似乎愈来愈快,对立的气氛也愈来愈强烈。这样的环境好像随时在加速、在放大个人的失落,让失落的打击和创伤几乎是无法忍受的。
我想,或许你也有类似的遭遇。正是这样,才让我们相遇。
你可能还记得,我过去不断地提——失落,尤其是大的失落,其实是一种恩典。透过重大的失落,才会让你想要反省而有机会接触到“全部生命系列”所表达的。反过来讲,如果你这一生都很顺利,甚至想要什么,就有什么,那么,你大概会觉得这里所讲的一切都很遥远,不认为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这些话,我相信你过去都听过。然而,到了这个时候,你才发现一点都没有夸大,你个人的情况确实就是如此。正是这样,你才那么急切地希望能走出一条路。正是为了这样的你,我才写下“全部生命系列”,包括这一本《丰盛》。
当然,现在的你可能认为“丰盛”离你很远,是你根本不敢奢求的。毕竟,你现在面对的可能是别人想不到的痛苦、打击和绝望。这种惨淡的处境,能有什么丰盛好谈?甚至,你可能已经气馁到一个地步,心想——这辈子,丰盛这种境界,估计要让给别人享受了。对你来说,这一生只是找到一条出路,看能不能把人生的漏洞给填满,给补起来。平安无事,就好。
我完全可以体会你的感受,也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想。然而,我还是要提醒你——《丰盛》这本书正是为你写的,而不是为了在顺境中还期待更多财富、名气、地位、享乐的人而写的。
也许,就是现在,你可能认为自己跌落到人生的谷底,处处都是伤,心里只有痛,只有沉重,只剩下负担,只留下绝望。你一整夜没办法合眼,即使睡着了,也没有停过噩梦。有时候,你还可能会有“干脆结束一切”的念头。然而,正是在这样的时间点,你可以用上这本书所讲的一切。
我在第19章(不再恐惧)提到的练习,用最轻松的方式,从任何负面的念头和情绪回到意识的原点,回到大我。在这里,也是一样的。
当然,你在人生最低潮的时候,心里最疲惫的时候,或许只能勉强集中注意力,还没办法体会到什么是前面所谈的大我,还感受不到真正的自己。尽管如此,也没有关系,让我们一起先把注意力集中,集中在随时都有、你从来不会失落的呼吸。
假如你已经熟练了“我—在”的练习,自然会发现“我—在”的力量,远远大于守住任何其他客体或目标。毕竟,你配合呼吸做“我—在”的练习,所守住的客体其实就是自己。换句话说,也就是自己守住自己,守住人间最基本、最源头的主体。而且,这个最基本的主体不需要和别的客体、别的观念建立联结,反而让你比较容易集中注意力,不会让心思散落到其他地方。
反过来,如果你是把注意力摆在一个下游的客体——也许是某个现象、某个状态、某个人,或者是某个你在人间想要达到的目标,这么做,就像是让你拿注意力去瞄准一个随时会消失的点,不光不稳定,而且还比较费力。即使你能守住一段时间,得到短暂的合一,然而,一旦这个不稳定的联结消失,你也就失去了合一。
再换一个角度来说,任何客体或目标,一透过联结,对你也就产生了意义,头脑自然会开始运作。这样一来,不光是你守住它会比较费力,同时也带着一种紧张感,一种张力。你一放松下来,头脑就立即产生杂念,而你的注意力也就跟着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比起守住一个外在的目标,你透过“我—在”让注意力轻轻松松守住这个最源头的主体,反而会带来一种放松、扩大的感受。即使你不去刻意守住,这种放松和扩大感还是会持续一段时间。这种舒畅的感受,不光是让你的念头降下来,还有一种净化的效果,让你落回真实的层面。
你只要做这个练习,而且也只需要做这么简单的练习。熟练了,你会发现,原本心中满满都是负面的念头、伤痛和萎缩,老是心里发慌,觉得不踏实,这也不敢做,那也不想做,甚至到动弹不得的地步,而现在你心里开始出现一个空间,你的情绪已经自然转到一种正向或至少中性的层面。不知不觉,你自然找到勇气,恢复自信,重新得到信仰。
你其实什么都没有做——没有计划、没有目标、没有锻炼、没有追求。你什么额外的功课都没有做,只是一心一意把注意力摆在最源头的自己。这一切,就是这么简单。做下去,你自然可以快乐起来,恢复活力,可以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点点滴滴的每一个瞬间,不再迷失在念头和头脑的境界里。
过去,你心里的恐慌、失落、悲伤、种种负面情绪的包袱太重太大,让你应付不来,让你面对一切都消极,都提不起劲——你也想行动,也想改变,但是,就是动不起来。别人可能不明白,但你自己很清楚,不是你不想改变,而是你做不了。
这些话,我知道别人可能听不懂,但是你会懂,因为这是你可能的经历。
然而,你用这里所讲的简单的练习练下去,你并没有做一个很大的变更,也没有要求自己马上采取行动,你只是无论有怎样的念头、怎样的感情、怎样的想法,都只是透过呼吸,透过“我—在”不断回到意识的原点,回到大我。自然而然,你也就回到眼前的每一个瞬间。
其实,生命的根源,本来就是现在的瞬间。接下来,透过每一个瞬间,你开始得到一些启发,让你知道该做什么,你也就自然去做什么。你反而不再需要像往常一样去规划、去操心。就好像你该做的,本来就是最自然的一部分。
而且,一回到平常充满念头的状态,你会发现这些启示或灵感反而会踩刹车。就好像你透过过分的顾虑,又把自己给冻结了起来。
然而,不用担心,你已经知道怎么带自己走出来——你只要回到“我—在”的练习,轻轻松松地练习,不知不觉,你已经为自己设立了一个正向的路径。透过这个正向的路径,你随时可以回到瞬间,接下来让瞬间带着你走下去。
这么一来,你明明没有做任何规划,命却已经转变了。至于这些改变是怎么发生的,你不用再多想。会转变到哪里,你也没有什么好期待。你知道的也只是你已经从原本失落的状态为自己找到一个最好的出路。
我希望你试试看,是不是可以对自己有耐心,轻松活出这几句话。你要做的,只是透过呼吸,透过“我—在”的练习,一再回到意识的原点,回到瞬间。
就只是这样,你自然会感觉到自己好像得到了最大的休息,重新恢复了动力。你发现自己不再犹豫,不再迟疑,该做什么,自然去做。从一种被动的状态,自然转到积极、主动。然而,你可能想不到,这个采取主动的竟然已经不是你过去的小我,不是过去那个充满念头和顾虑的“你”。
“我—在”的练习,为你带来一种勇气,不是从你的头脑可以带出来的。因此,我才会对你说,对人生,千万不要放弃。面对再大的难关,你要做的只是把自己轻轻松松带回到意识的源头。你只是把生命交出来,交给这样的信仰。一切,自然跟着走下去。
就这么简单,你自然会发现可以为别人带来一股力量、一束光明。这一切,只是点点滴滴透过你——你说什么、做什么、表达什么,而让周围的人收到了光明。当然,这光明更是照亮了你自己。从人生绝望的黑洞里,你已经得到一种重新的整顿,可以发现人生更深的意义,再一次找到人生的希望。
你会重新发现这个希望,不是为了在这个人生得到什么或完成什么目标。这种希望,对你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你好像已经从人生最深最黑的洞爬了出来。你又重新看到了阳光,感受到空气里新鲜的气息。你,好像已经重生在一个全新的世界。
这种经历会让你点点滴滴都珍惜,而且珍惜到底。眼前再有什么困难,对你好像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不再有那么强烈的打击。如果过去再大的难关,你都已经度过,那么,还有什么可以打倒你?别人想要财富,你只想要平安。别人想要地位,你只想停留在欢喜。别人想要出名,你只希望服务。到这里,你的价值观念,已经和别人截然不同。
你没有去追求物质,也没有期待,想不到命运竟然开始转变。你已经老早活出丰盛,只是别人不见得知道。你也不会觉得需要跟任何人说明。你只是自由起来,度过这一生。但是,是谁在度过,你不再追究,也不会再去计较。
你只是随时在感恩,随时在臣服,随时在祷告。然而,你发现你没有任何仪式,感恩、臣服、祷告已经成为你生命的基础,是你随时在做的。
更不可思议的是,就那么简单,你只是一心一意把注意力回到自己,你竟然发现这是你一生所需要的,就好像心中本来有一股力量、一种聪明完全理解你,而一切都帮你安排得刚刚好。即使没有安排得刚刚好,你也已经老早不在意了。
到这里,你充满了信仰,你也只能往前走。走到哪里,就是哪里。这种信仰,不是学来的,而是从内心最深处自然发出来的。对你来说,只是一心一意把注意力回到自己。其他的,其实你也没有再刻意去做。你不需要再期待什么结果。你竟然会发现,一切顺其自然,反而就是最好的安排。
本文来源:《丰盛》,杨定一 著,华龄出版社。
2023.05.04 周四:
你与生命接轨,真正结合在心,你自然也会发现——人间所谈的法,全部的法,包括这本书一开始所谈的吸引力法则、成功法则、富足的科学,乃至于各种追求丰盛和好命的方法,对你而言,与事实都是颠倒的。
到这里,如果还要谈一个目标或目的,其实,你这一生更大的目的是把自己找回来。活出这个更大的蓝图,才是真正的丰盛。你真正重视的价值,不再落在相对范围里变化无常的高低起伏和各种现象,而是无限而永恒的绝对。
面对人间的一切,你不再需要任何动机来激励自己,更不需要刻意设想什么策略、实现什么、有什么钱财、物质、成就。什么都不需要,你反而发现自己可以随时从心里得到启发,得到灵感。
如果你还有一个目标的观念,那么,只能说你的目标已经扩大到无限,“目标”变成了“愿”,甚至成为你一生的“使命”。这种状态可以说你的目标已经大到一个地步,不再落在人间的层面。正是这样,我才会用“愿”这个字来表达。
有了这样的“愿”,你自然而然会理解这本书前面所谈的集体的聪明。你不光可以和这种聪明同步,更随时充满了这最高的祝福。就是这样,人间没有任何现象可以把你带走,让你分心,让你好像还克服不了。
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你都可以走过去。在别人的眼中,也许还会觉得你要面对种种的难关、挑战,甚至很大的牺牲与痛苦,但这些对你而言,其实称不上是什么真正的困难或牺牲,最多只能称作表面上的困境。面对这一切,你随时有所启发。你不只是自己充满灵感,还能为周围的人启发眼界和希望。
生命随时为你带来最深的启示和灵感,让你克服表面一重又一重的难关。对你来说,不光是物质层面的需求已经降到最低,而且你早就不再有物质或灵性的区别。一切,都是来自更深的内心,和头脑的种种目标、动机、策略、诀窍没有一点关系。
或者说,你已经从身到心到灵完全一致,彻底和一体接轨。你随时得到启发,活出整体的丰盛。这样的启示与灵感,自然跟生命最高的价值结合,本身有着一个无限大的动力,带你度过一切。
活出整体的丰盛,让你随时尝到一种“回家”的滋味。活出这种状态,你也就活出“回家”的欢喜。正是这样,你随时都会期待。
倘若不是如此,倘若你还要依赖吸引力法则、成功法则、富足的科学,那么你不光要先找出一个目标,还要随时注意守住它,更要为自己找出一个动机来激励自己。不光是过程费力,即使可以达到目标,也只是短暂的满足。
反过来,如果你从一早醒来到晚上睡前,都能活在这更高的层面,你会发现,任何从心流出来的灵感,不光本身不费力,而且它带来的启示是永恒的。
不费力,从心启发的灵感,不断地修正自己,加持自己,回转到自己。就好像这种更深的启示,带着你活过这一生,而不是让你费力地去追求它。坦白讲,其实你也追求不来。你只是活出最深的爱、最高的服务、最深的灵感,在每一个瞬间,活出喜悦和光明。
无论你是从哪个角度切入,也许是个人的失落、也许是生命意义的追求,走到这里,我相信,你对生命的要求与期待,已经和过去有很大的不同。甚至,你对真实或真相的认识,和过去比较,也已经是颠倒的。
到这里,你可能早就发现,其实,我在“全部生命系列”所谈的修行,包括丰盛,只是对真实做一个充分的领悟。然而,这种领悟不是透过头脑的机制可以得到的。甚至,是要你绕过头脑才可以领悟的。
表面上,这种说法会为你带来一种矛盾。毕竟,你读过、听过的任何领悟,还是透过脑的过滤,才可以用语言或念头表达出来。你会想问——假如突然不用脑的机制来领悟,那么,它又怎么变成可以谈的经验?
我也只能坦白回答你,这样的疑惑,可能会是你这一生最大的悖论,而且是头脑不可能了解或接受的。
你问的同时,大概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一种矛盾。真实,既然不可能透过头脑来体会,当然也无法用头脑来描述、来表达。正是因为如此,我过去才会不断地说,真实,只能由你活出来,不是让你去理解。假如勉强要用语言来表达,也只是你不透过头脑,只可能领悟到“头脑或一切(包括世界、人间、你我)根本不存在”。
你过去认为是真实的一切,其实只是从没办法表达的整体延伸出来的一个虚构的现象。这个有生有死的虚构的现象,只是随时重叠在整体上的影子。对整体说不上有什么代表性。更遗憾的是,透过这个虚的影子,你再怎么去理解,也没办法领悟到什么是整体。
我相信你读到这里才明白,我为什么总说这是我们这一生最大的悖论。但是,尽管你心里明白,你的头脑还是一样很难理解这些话,难免对人生还要有一个丰盛的观念。
没有错,丰盛这个观念本身就符合头脑运作的机制——不断想捕捉什么,而且是捕捉得愈多愈好。你会有这样的期望,当然是合理的。毕竟你始终是用这个捕捉的机制在建立人间,当然会有些东西被你认为重要,会让你认为累积愈多愈好。这种多、这种丰盛、这种顺利,无论是谁都会期待。
即使你远离世俗,哪怕你是一个专修了几十年的修行人,对你来说,还是一样有一个丰盛、顺利的观念——也许是解决生存的基本需求,接下来可以得到。然而,这样的观念,一样离不开我前面所讲的错觉,只是继续延伸你的个体性,滋长虚构的二元对立的机制。
这一点,值得你我每一个人去反思,我才会用丰盛这个主题想要帮助你整合。尽管如此,我同时也要提醒你,其实不需要反思太多。事实是,你再怎么反思,也没有用。别忘了,你的任何反思,还是透过念头在运作,而不会反思到真实。
反过来,“全部生命系列”所讲的其实很单纯。它最优雅的独到之处,也只是轻轻松松带着你,带着每一个人,回到人间最基本的原点。这是你透过目前的聪明或意识就可以做到的——把全部的注意力带回到大我,回到这个最根本的主体。
或许我再怎么提醒,可能都还不够——其实,你只需要做到这一点。而且,你也只可能做到这一点。接下来,一切顺其自然。
一切顺其自然,不知不觉,你可能会突然发现你的注意力从一个小小的体落回到整体。而这个整体,可能就是你所想找的真实。你会突然明白,原来真实根本不是靠你费力或刻意去寻找的。真实,也只是真实,本来就是你。
原来如此,原来只是如此。
当初,你再怎么用心、费力,也还是在反映人间和头脑的机制,而跟真实没有一点关系。你怎么也没想到,到最后,这个注意力的移动,不光是完全不费力,不光是突然,而且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完全不是你可以主导的。
最后,讲得更透彻一点,不是“你”在领悟,反过来,是一体“借用”你这个身心来领悟到它自己。对你来说,丰盛只是一种从整体自然流出来的特质。你不需要再刻意去追求。你只要老老实实把真正的自己找回来,也就自然活出最高的丰盛。
这样的丰盛,是一般人想不到的状态。那是一生又一生,一世又一世,一直在等着你的丰盛。假如你随时可以停留在这样的丰盛,那么,我也只能恭喜你。
本文来源:《丰盛》,杨定一 著,华龄出版社。
2023.05.05 周五:
我们每一个人,包括你,可能还是会随时忘记:只要我们还认为这个世界是真的,有“我”存在——不光“我”存在,“我”还要面对所安排的命运,那么,这个世界对我们还是无常的。
你应该已经知道,这世界既然是站在一个不可靠的“我”之上建立的,到头来,它难免只是一场幻觉、一出戏剧、一个头脑的产物。这样的世界会出现,当然也会消失,对整体其实没有任何影响,也不可能还有什么代表性。
在整体,这个世界只是数不清的可能性里的一个小小的可能,只是刚好被你的五官守住因而好像显化了出来,更好像变成你的唯一。你有时也可能感慨,这种唯一是多么不理性!即使你落入无梦的深睡时,它连个影子都没有,但只要你一睡醒,它就突然变得再坚实不过,让你认为不可能不是真的。
当然,你现在也知道,这就是你的五官和头脑带来的作用。而你透过五官认为真的有的外在,对整体来说,反而完全是虚幻的。甚至,任何一点存在,只要你认为是客观的,或是可以用你的逻辑或聪明去框架起来的,都完全是从一种主观的意识延伸出来的,其实一点都不客观。
无论如何,你跟着“全部生命系列”一起走到这里,应该已经有这样的自信——早晚有一天,或谁晓得哪一辈子,你可能也就突然醒过来了。只是,你怎么想也想不到——醒过来后,对你来说,这本来无常的世界,反而样样都变成真的。
怎么说?醒过来,你透过任何角落,会看到什么?你所看到的,最多也只是自己。醒过来,你只是体会到自己、反照到自己、重叠到自己。毕竟,唯一真实存在的,只是自己——一体、心、你。
你现在总觉得还有一个“你”,有一个“我”,只是理论上知道你我都是一体。没想到,醒过来后,你已经没有什么整体、一体、个体、“你”“我”可以分别的。全部,都是自己。然而,这个自己,跟以前的小小的“你”已经完全不相关。
不过,就连这么说都不正确。你醒过来,自然会发现,即使过去这个小小的“你”,都是自己。任何你可以体验的客体,包括这个世界,还是自己。你从最小的一个分子,一直到最广阔的宇宙,其实最多还是体会到自己。
醒过来,突然,你不需要别人解释,也自然会领悟到,这个自己,又只是爱、宁静、欢喜、平等——丰盛。这一切,是多么不可思议。但是,就连不可思议都还是多余的表达。你是整体,是全部。全部都是你,而你和你和你之间没有落差,不可能产生一个梯度让意识可以流回或流向哪里。
你也才真正明白——其实,你根本没办法去理解你的本性。“理解”是需要透过主体和客体的隔离与动力,才能得出一种分辨、一种意思,而让你透过五官和头脑的作用可以体验到的。然而,你已经是整体,是全部。全部都是你,没有什么其他的体或“东西”还可以或需要理解。最多,也只是爱、宁静、欢喜、丰盛、平等。这些特质本来就是你我的本质,从来没有离开过你。
醒过来,你自然明白为什么好像是一生又一生,一世又一世,包括这辈子都在不断期待回到爱、宁静、欢喜、平等、丰盛。说到底,这些本质本来就是你。这些本质本来就不能用你的头脑去框架,甚至只要你一用头脑去理解或取得,它们就失掉了绝对的地位,反而落到头脑延伸出来的一个很狭窄的角落。然而,你不需要去理解,你只是承担它们,承担你本来就有的——你自然也就活出它们了。
丰盛也是如此。你醒过来,既然已经发现谁才是生命的主宰,你根本不会需要追求或想得到什么东西。过去的你想得到的,你已经知道一点都不重要,甚至你明白跟你真正的生命一点都不相关。其实,就连“东西”“可以取得的”“相关不相关”这些话本身也失去了意义。
过去,你透过取得,就好像不停忙着把一个或好多个东西从一个角落挪到另外一个角落。然而,醒过来,你只是发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没有一样东西曾经跟你分开,没有一样东西和真正的你、全部的你分离过。
到时候,你回想起原本傻里傻气的样子,会笑的。你会笑自己怎么可能那么幼稚,竟然有一种拥有或占有的观念,还被这种观念束缚那么久。
你醒过来,自然明白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不是你从某一个状态可以变成另一个状态。你只是发现注意力的焦点已经移动,你站在哪一个角度在看、在说明、在知觉——这个角度已经不同。你意识的焦点,已经从相对的范围移到了绝对,而你是站在绝对看着一切。然而,这一切,其实是自己。
醒过来,你站在整体,可以感觉一切。但是,这个机制并不是透过人间的动,也不是透过二元对立和五官去捕捉。既然不受这些机制的限制,对你来说,也就不会再有人间的任何意义,或还为你带来任何一种观念。假如还有一个转变,你会明白是根本靠不住的。
爱、欢喜、宁静、丰盛,你就是这些本质组合起来的。只是在这个世界有无明,有烦恼——就是二元对立的机制,好像不断地制造出一种隔离,你才会表面上仿佛失去了它们,又同时不断地想回到这些最完美、最圆满的本质,甚至还想追求它们。
醒过来,表面有爱、欢喜、宁静,有丰盛,同样地,对你来说,已经没有“谁”还可以体会到这些。你个人可以得到的爱、宁静、欢喜、丰盛,老早和整体分不开。你不可能为了某一个客体、某一个对象再去区分什么、体会什么。这些分别已经过去,跟现在的你已经没有关系。甚至,整个世界都与你无关。我才会说从任何角落,你只会看到自己。然而,这个自己已经不是过去的“你”。
醒过来,你也自然会明白,你多生多世追求的丰盛,其实老早就在等着你。但是,并不是透过你规划、努力、练习而可以得到的,反而是你臣服到生命的点点滴滴,你才发现竟然可以跟整体接轨。因为一切,都是你真正的自己。你就是整体。
突然间,生命也就这么简单地打开了。
醒过来,你不需要再取得丰盛,而是可以直接活出它。这一切,可能跟你过去想的完全不一样。最不可思议的是,现在你可能已经发现,从每一个角落,你体会到的都是一体或自己。而一切,虽然你没有任何干涉,反而跟着活起来。到处的点点滴滴,竟然都是奇迹。每一个东西或角落,你都能体会到什么叫丰盛。
把念头放下,让心活出每一个瞬间。活出丰盛,随时体会真实。
本文来源:《丰盛》,杨定一 著,华龄出版社。
2023.05.06 周六:
虽然每一个人获得外在财富需要有大的运气因素,包括出生的家庭与地点、生活的年代,以及各种机遇等,但是总的来讲,收获和付出是成正比的,或者说,获得和贡献是正相关的。运气的因素很难把控,试图控制运气是徒劳的。很多人热衷于算命,想控制那些运气的因素,但很显然,人的命运和算命的次数无关。人所能改变的不是外界的各种因素,甚至不是他人,只有自己。把自己塑造成不同的人,就会得到不同的命运。
那么人与人都会有哪些不同呢?人生下来就是一张白纸,先天的差异并不大,但是几十年下来,大家就会有非常大的不同。有些不同对人的命运没有什么影响,无所谓好坏,无关大局,但是有些就不一样了,比如对于世界规律的理解、知识的层次、决策的能力以及做事的方法等。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理解世界规律的方法,这些方法没有对错之分,但是需要长期有效。对我而言,数学思维是理解世界的一个工具。世界上的很多规律都可以用加减乘除来表述,比如我们应该尽可能地把自己的专长用到不同的领域,做到一通百通,这就是做乘法。但凡财富积累比别人快的人,都是做了乘法的。但是乘法不能乱用,很多人在具有风险的事情上做乘法,结果不仅收益没有翻番,反倒是风险把自己淹没了。
人一辈子难免要做各种选择,选择对了,有时比努力更重要。但是决策是一种能力,不是碰运气,而决策能力又不完全能够靠循序渐进的学习来掌握,因此很多人虽然有知识,甚至学富五车,却经常在需要做决策时做出了最坏的选择。要做正确的决策,最重要的是要有敬畏之心,什么事情在自己的能力之外不能做,什么事情不值得做,什么事情有能力做却不应该做。我在本书中举了两个例子:在投资中,试图打败市场的事情就不能做;只能获得一时的收益,无法获得长期回报的事情,就不值得做。当然,违背道义的事情则不应该做。把不能做、不值得做、不应该做的事情从我们的脑子里清除,选择就容易多了。
知道该做什么事情之后,也要讲究做事情的方法。世界上可行的方法有千千万,但要选择一些适合自己的方法。有的人做事,是先动脑后动手,因此获得了成功,但有的人则相反,他们习惯先动手、先尝试,再总结经验。这两种方法没有高下之分,但是并非每一种方法都适合所有人,也并非所有的方法都适合做所有事情。知道用什么方法做什么事情,是一种艺术,也是一种经验。经验是要靠积累才能获得的,但是,很多人却把经验和经历搞混了。人只要在社会上生活就会有经历,简单的、重复的经历并不会产生丰富的经验,只有将各种不同的经历、越来越复杂的经历经过大脑的思考总结,经过和他人的交流,才能变为经验。
当两个人对世界有了不同的理解,知识层次有了差别,判断和决策的能力产生了不同,经验的丰富程度也出现差异时,他们就是两个不同的人了。有的人可能很快富足起来,有的人则可能忙碌一生,在生活和工作中都拿不出什么成绩。
当然,我说的富足不仅包含外在财富,也体现在精神层面上,后者比前者更重要,因为它能让人感到满足。古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在论快乐时指出,快乐分成两种,一种是动态的、短暂的快乐,另一种是静态的、永恒的快乐。当人的物质欲望得到满足时,就获得了快乐,但那是暂时的。比如渴了喝水,饿了吃饭,累了休息,困了睡觉,这些都是让我们获得快乐的事情。但这种快乐是短暂的、动态的,第二天我们还会渴,还会饿,还需要休息和睡觉。财富也是如此,它带来的快乐是暂时的。当我们获得财富时会感到快乐,会有富足感,但是当我们把钱花出去之后,这种快乐和富足感就消失了,甚至当获得和过去同样多的钱财时,我们的快乐其实也比不上从前,这也是很多人开始追求越来越多的钱财,继而走向贪婪的原因。伊壁鸠鲁认为,真正的快乐来自一种明智、清醒和道德的生活,换句话说,精神上的快乐才是静态的、永恒的。同样的道理,人只有在精神上感到富足,才是真正的富足。
在近代欧洲,有很多贵族或者富家子弟对知识的渴望远远超过对财富的追求。这些人最终开启了人类的科学时代和思想启蒙,也获得了应有的荣誉,比如波义耳、哈雷、伏尔泰、孟德斯鸠和拉瓦锡等人。在他们生活的年代,他们就已经获得了社会的尊重,今天我们依然在纪念他们,感谢他们对文明的贡献。但是,同时代大量的、只追求权力和财富的贵族,今天已经没人知道他们的名字了。因此,人在解决了温饱之后,最终的快乐来自精神上的富足。
成为一个精神上富足的人并非遥不可及的事情,任何人如果能做好以下三件事,就有希望成为精神上的“富翁”。
首先,人需要认清自己。人类认识自身总是最难的。今天,人类能够认识上百亿光年外的宇宙规律,却对人体的很多机能所知甚少。人能够看到他人的问题,却会忽视自己的毛病。一个人只有在认清自己之后,才能以开放的态度接受外面世界的输入,才能增加自己的精神财富。
其次,要在“道”的层面上提升自己,而不是满足于掌握一些“术”的技巧。一些人读我的书、听我的课,总希望找到一个“有用”的秘诀,一蹴而就,明天就能长本事。我没有这个本事,也不相信什么人有这样的本事,因为任何在“术”层面的技巧都有很严格的应用场景,条件变了,那些技巧就不再管用了。人的学习可以从“术”开始,但最终要能够悟“道。在“道”的层面想清楚了,遇事就能做到“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了。
最后,要从学习知识上升到获得智慧。今天,人在知识上远超前人,而且获得知识也很容易,但是很多人有了知识却无法活好一生,这种现象很普遍。其实,比知识更重要的是智慧,知识和智慧不能画等号,因此今天一个学富五车的人在智慧上可能远比不上古代的先哲。智慧是富于创造性的,不被有限所困,它面对无限的世界反而显得生机勃勃,能够创造出更多的知识。有了智慧,不仅获得知识是一件相对容易的事情,而且能够比同龄人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很多人一辈子都在做简单的加法,他们虽然在进步,但是速度不够快。而有些人则是在做乘法,他们会用一项技能撬动一个很大的杠杆。我们知道,通常乘法比加法的结果要大。很多人只知道世界上有正数,却忘记了世界上还有负数,他们做事顾头不顾尾,总以为自己能够获得,忘记了很多努力的结果反而会让自己失去。
做事永远不要忽视负数
凡事都有对立的两面,这是这个世界固有的特性。物质和能量是守恒的,有得必有失;电荷是守恒的,有正电就有负电;基本粒子常常会对应反粒子。理解了这一点,想问题才能全面。而我能想到-2这个答案,则是出于对数学本身的理解。我在接触负数这个概念之后,就明白了在思考正数的时候永远不能忽视负数,这个习惯几乎伴随了我一生。
有了负数的概念,我们首先就必须明白,0不是最小的数。今天几乎所有人都希望自己的钱越多越好,如果自己没有钱,就会觉得世界糟透了,天塌下来了。其实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没钱更糟糕的事情,那就是欠了一屁股的债,他们的钱就是负数。在美国,有80%的家庭处于负债状态,虽然其中很多人有房子作为资产可以抵押,但是房子通常不能马上兑现,而债则是要按月还的,更何况很多房子的价值其实抵不上房贷。
世界上不仅有正数,还有负数,很多时候人们只看到前者,而忽略后者。
当一个人的净资产是负数时,一辈子是很难翻身的。有一半以上的美国人,20%的税前收入都用于还各种债,特别是房贷和信用卡的利息。他们的收入通常都不算高,如果再少20%,每天就只能忙忙碌碌地工作,然后把时间花在应付债务上,不可能去思考如何自我提升,改变自己的经济状况,更没有什么闲暇享受生活。在中国,其实也有不少人过着负债生活,甚至是一些曾经的首富。你经常会看到媒体报道某个首富破产的消息,其实他们早就资不抵债了,只是过去还没到还债的时候。
有了负数的概念,我们就知道,每做一件事的时候,获得的收益未必是正的,完全有可能是负的。
人的一辈子也是在不断地用自己的时间和生命投资。自己每做一件事情,就可能产生一个结果,这个结果可能是好的,也可能是坏的,但是人们通常只会想到好的结果,忽视坏的结果。比如很多人总是说,朋友越多越好,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这句话听起来似乎没有问题,但是,朋友多了难免来不及甄别,不仅会遇到益友,也会遇到损友,甚至会把损友当益友。
本文来源:《富足》,吴军 著,中信出版社。
2023.05.07 周日:
从小学到中学都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数学概念——维度。如果你拿出两根一尺长的香肠,再拿出一根一尺半长的香肠,让七八岁的孩子挑选,他们肯定知道前一组香肠更多,因为连在一起前者显得更长。如果让他们从两张直径一尺的比萨饼和一张直径一尺半的比萨饼中挑选一份,他们常常还是会挑选前者。尽管你给出具体的数字,让他们计算圆的面积,他们都会得出答案,但是在现实中,遇到上述选择问题时,他们还是常常会选错。因为他们没有维度的概念,不知道在二维的空间里,每个维度增加一点,面积会增加很多。
到了三维空间,其实也就是体积时,很多人更是搞不清楚了,他们很难想象如果一个球的直径增加一倍,体积可不止增大一倍,而是增大了整整7倍。等到了四维空间、五维空间,情况就更复杂了,每个维度增加一点,总量就可能增加很多很多倍。
因此,在工作中,如果遇到一个由很多维度的变量决定的复杂问题,我们要特别小心,因为它的复杂性通常会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每一个维度变化一点,最后都会产生巨大的变化。懂了这个道理,数学思维水平至少就达到高中水平了。
登顶珠峰、成为奥运会冠军和成为亿万富翁哪一个更难?从数据来看,最后一个要难得多。但是几乎所有人在认为成为奥运冠军、登顶珠峰与自己无缘的同时,总是还怀揣一个亿万富翁的梦。
为什么成为亿万富翁非常难?因为成为亿万富翁是个人综合能力、运气和大环境综合在一起的结果,是一个多维度的难题。抛开运气和环境的因素不讲,仅仅对个人综合能力的要求就远不是一般人可以达到的。今天世界上除了一部分靠继承家业成为亿万富翁的人,剩下的几乎无一例外,都是靠成功创业积累起财富的。而成功的创业者都是综合能力非常强的人,他们不仅智商高、情商高,懂产品、懂市场,具有领袖魅力,还有过人的精力,很强的判断力和洞察力,遇到困难时能够知进退,顺风顺水时懂得居安思危。总之,创业成功受很多因素的影响,哪一块有短板都不行。相比之下,成为奥运冠军是单一维度的事情。登顶珠峰虽然是个系统工程,但也是前人开创出了一条路,大家沿着这条路走的问题,因此,只要自身条件好,接受过科学训练,并持之以恒,就能达成目标。
那么为什么人们会觉得成为亿万富翁相对容易呢?因为大家觉得,成为奥运冠军要在一个维度上提高10倍,10倍的差异很明显,大家能看得见、体会得出来,因此很多人知道自己够不到那个目标。但是成为亿万富翁似乎只要在每一个维度上提升两三倍就够了,两三倍的差异让很多人觉得,自己努力一番似乎能够达到目标。岂不知,如果成为亿万富翁是一个10个维度的问题,想要在每个维度上都比其他人做得好两倍,就需要提高6万倍才行。即便每个维度都提高50%,最后也要提高57倍。
因此,每当遇到一个涉及很多因素的复杂问题时,我从来不敢低估它的难度。宁可一开始把困难想得多一点,也不要到后来才发现,因为自己的轻敌,最终任务完不成。懂得这个道理并不需要学习多么高深的数学课程,只要真正学懂中学数学,让自己的数学思维超越小学水平就可以了。
我们都知道“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道理,但是平心而论,有多少人真的相信这个道理呢?其实很多人是不相信的,因为他们觉得自己不断付出,却鲜有收获。其实,“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道理是成立的,而很多人没有得到想象中的收获也是事实,那么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矛盾呢?这还是要从数学思维入手来解释。
很多人理解或者希望的是:耕耘和收获的关系是一种简单乘法的关系,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三分耕耘三分收获,如果十分耕耘,就期待十分收获。因此,当他们付出一分努力的时候,就希望马上看到结果。
其实,耕耘和收获的关系是积分的关系。耕耘或努力是我们在学习和工作中的行动力,它会产生一种进步的加速度,就如同你踩油门会让汽车产生加速度一样。但是大家在开车时都知道,从获得加速到高速行驶,需要时间的积累,接下来,需要高速开足够长的时间,才能跑得足够远,也才能把其他人甩在后面。在学习或工作中的努力也是如此。努力一段时间,能力才能提高,知识储备才能逐渐积累起来,然后,再用知识和能力努力工作或学习一段时间,才可能收获好的结果。这就是积分效应,也被称为“飞轮原理”。
很多人努力了几天时间,就急于看到结果,就如同你只踩了一脚油门,就希望车能够快得飞起来,这显然违背了世界的规律。当没有看到结果时,一些人就放弃了,然后又把时间和精力花到另一件事情上,这样反复几次,自然收获不到什么成果,于是他们开始怀疑自己的运气不好,或者怀疑“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说法不对。
很显然,“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说法没有问题,他们的运气其实也并不比其他人坏,只是他们不懂得积分效应,不懂得很多事情是要靠时间的积累才能办成的。对没有学习过微积分的人来讲,理解积累的意义、理解积分效应可能有点难度,但是学了大学数学后还体会不到这一点,就说明在数学思维上没有长进。
数学思维的背后其实是“理性”二字,无论是懂得负数的存在,还是理解了维度的意义和积分效应,其实多是在用理性思考来做判断。
人类有一个特点,就是喜欢多不喜欢少,喜欢获得而不喜欢舍弃,因此人们通常喜欢做加法而不喜欢做减法。然而世界上很多事情却是要靠做减法才能完成的。
每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能做事情的总量也是有限的,这时人就有两个选择,要么追求数量,要么追求把事情做好。如果是追求数量,最理想的状态就是收到的效果和所追求的数量成正比。你如果给自己设定了三个目标,三个目标都实现了,你的成就就是三;设定五个目标,五个目标都实现了,你的成就就是五。因此,很多人就会根据这个逻辑自然而然地想做加法。
但是上面说的只是最理想的情况,而且通常只对简单任务有效。我们都知道,做任何事情,几乎只有当成本的投入超过一定的阈值后才能取得效果,而当成本的投入不足时,效果就是零。 比如锻炼,无论是想消耗体内的脂肪还是想锻炼心肺功能,都必须超过10分钟才会有效果。如果只练习三五分钟就停下了,然后过一会儿又练几分钟,时间是花了,但基本上没有任何作用。读书也是如此,人们通常5~10分钟后才能进入深度思考状态,如果一本书拿起来看几眼就放下,或者读书的时候看两页就找人聊天去了,看似花了很多时间,其实效果很差。
因此,如果一个人同时做的事情过多,而在每一件事情上的投入都没有超过开始产生收益的阈值,那么所有的事情都做不成,也就是说,时间和精力花了很多却没有效果。今天很多中小学生在课外上了很多特长班,从体育到艺术再到STEM,但等他们高中毕业时却没有培养出什么特长。虽然说什么活动都尝试一下,发现自己天赋的概率比较大,但是因为精力太分散,每一项投入都没有达到获得收益的阈值,因此效果加起来为零。
如果一个人从事两份工作,花两倍的时间,即便能够做到互不干扰,最多收入增加一倍。如果他只做一份工作,但属于高水平的,可能收入会增加好几倍。今天你会经常看到这样一些报道,很多底层的民众不得不打几份工维持生计。这些人非常可怜,而他们可怜的原因是每一份工作的收入都不高,几份简单的工作顶不上一份有难度的工作。
今天很多人想成为“斜杠青年”,醉心于跨界,其实如果只是在低水平上做事情,哪怕做了好几件事情,哪怕那些事情属于不同的领域,对社会的贡献也依然非常有限,因为几个很小的数值加在一起也不会太大。因此,与其整天想着在名片上多加几个名词作为自己的身份标签,不如在自己的身份标签之前加上“资深”或者“著名”这样的形容词。今天,绝大部分人需要做的不是加法而是减法,不是在低水平上复制,而是把力量集中到一点,实现等级的跃迁。
无论是个人还是企业,从心理感受上讲,做减法都不是一件容易接受的事情,特别是已经投入了时间、精力、金钱和其他成本之后。最有智慧的人会慎重地开始每一件事,以免耽误自己做最重要的事情,也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浪费。次之的人,在意识到自己的时间、精力和资源被分散后,会理智地做减法。
最后说说对个人来讲,做减法时该舍弃什么。日本畅销书作家山下英子在《断舍离》一书中给了一个很清晰的原则: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就保留相应的东西,放弃那些和你心目中的生活无关的东西,因为你实际上不需要它们。做事情也同样,问问自己的目标是什么,一个人不可能东西南北所有方位都是目标,那样的话只会寸步难行,更谈不上有任何进步。和目标没有关系的事情,就应该通过做减法删掉。
本文来源:《富足》,吴军 著,中信出版社。
2023.05.08 周一:
我们都知道甘蔗不会两头甜的道理。我们不能指望做一项工作不需要花太多努力,在很短的时间里就能功成名就,然后还能永远持续下去。任何人都不得不做一个选择,就是在工作的头几年过得轻松、晋升快,还是一开始过几年苦日子,等到中年之后才开始收获经验和知识所带来的红利。
那么有没有价值不随时间的变化而衰减的技能呢?只要社会在发展,科技在进步,就不存在这样的技能。不过,和技能不同的是,智慧是不随时间衰减的。孔子在2000多年前所具有的智慧,今天依然行之有效。因此,对人们来讲,抵抗技能贬值最好的方法就是在工作和成长的同时获得智慧。
世界上依然有生命周期长的代码。在航空领域,20世纪80年代的一些代码依然在使用,也就是说它们会超过人的职业生涯。今天那些失败的初创公司都有一个特点,就是它们每一项工作的影响力持续的时间都非常短。这就有点像狗熊掰棒子,每个人看似都很忙碌,其实手上只有一根玉米棒子。
上面说的这种现象不仅在信息技术领域存在,在很多领域都是如此。自从开始写书,我和出版界有很多合作,对出版业算是比较了解的。根据我的了解,能养活自己的作家不超过出过书的人的1%,即便是那些出版了很多书的人,也做不到这一点,因为绝大部分作家也是在做狗熊掰棒子的事情。虽然今天的著作权不仅在作者活着的时候有效,而且在死后还能延续50年,但是绝大部分作家的书,在近百年时间里的总销量不会超过前三个月销量的两倍,这大致相当于一本书6个月后就挣不到钱了,而这类作家一本书能卖一两万本就不错了。如果一个这样的作家写书非常快,半年就出一本书,这个速度也仅仅能让他的收入不中断而已。所有能够养活自己的作家都有一个特点,就是他们的图书都是长销书,过了5年、10年甚至更长的时间还有人读。这些作家只要不断写,总收入就会随着时间的平方增加。
因此,每当一些工程师和我抱怨劳动强度大、收入低的时候,我一方面为他们感到遗憾,另一方面也委婉地提醒他们,让他们想想自己对社会的贡献到底有多大,他们可能非常辛苦地做了一大堆影响力很有限的工作。我们必须明白一个道理,在收入这件事上,这个世界更多的是看中“功劳”,而很少会看“苦劳”。遗憾的是,大部分人把自己的辛苦看成自己应该获得更好待遇的依据。
我们用简单的数学运算做比喻,分析了很多人在职业发展过程中遇到困境,特别是职业发展天花板和35岁中年危机的成因。任何突破常人天花板的人,通常会在境界上高出大众一筹。他们懂得防范风险,能够集中精力做好主要的事情,能够利用杠杆把自己的特长发挥到极致,让自己的影响力在多个维度上得到发挥,然后随着时间的推移按照乘方增长的速度放大,并且获得累计效应。如果说人的发展会有什么天花板,这个天花板就是他的境界。
我在当学生的时候,也和很多人一样,热衷于去拿一些免费的东西。等开始工作挣钱后,我就体会到凡事都是有成本的,即便是那些免费的东西。再往后,我学了经济学,就知道有些时候即使付出了成本,该舍弃的时候还是要舍弃,那些成本无非是沉没成本。
等到后来做投资,我对机会成本又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很多时候,投资看起来没有亏钱,但其实依然给自己造成了损失,因为那些钱放到别的地方会有更好的回报,这就是付出的机会成本。用这种思维去审视过去的得与失,我发现,其实因为瞎折腾我浪费了很多资源,那些宝贵的资源如果用到其他地方,会产生好得多的效果。我也因此明白了松下幸之助的那句话:“一种产品如果不能盈利,就是对人类的犯罪,因为那些宝贵的资源可以用来做更有意义的事情。”
具有成本意识是人有智慧的标志,懂得舍弃大量回报不高的事情,专注于有意义的、高回报的事情,是进入高境界的开始。
成本意识应该伴随我们每一个人的每一天,这样才不会付出了高额的隐性成本而不自知。当然,一个人要想每件事都做到成本低、回报高是很难的,更何况在追求低成本时需要做很多比较,而比较本身也是有成本的。我们所追求的应该是让回报和成本的比例在整体上达到最大,对此,我有三点体会可以和大家分享。
第一,不要光算明面上的成本,还要算隐性成本。明面上的成本加上隐性成本才是总成本,总成本低了,回报率才会高。
第二,人的格局要大、境界要高,贪小便宜的事情永远不要去做。比如很多人年收入几十万元,就是舍不得花钱买正版软件,还在用盗版的,其实使用盗版软件有很多潜在的风险,特别是安全性隐患。很多人等出了问题才想到自己当时贪小便宜吃大亏,但是下一次遇到小便宜他还贪。这种人就是格局太小、境界太低,而且恐怕一辈子也改变不了。
第三,对于那些好得难以置信的事情要特别小心,免费的东西、特别便宜的东西都属于这一类。在互联网上有一句话颇有道理——“你惦记别人那点利息时,别人在惦记你的本金”。今天各种爆雷的非法集资,都是通过高利息吸引人,当你发现有便宜可以占时,通常是陷入麻烦的开始。中国有句话叫作“卖的总比买的精”,讲得就是这个道理。对于各种好得难以置信的事情,我的态度是一概不理会,因为没有那些奇迹发生,我也活得很好。虽然我周围总有一些人得到了难以置信的惊喜,但我也不会眼红,因为我更希望生活是自己能把握的,而不需要依赖那些难以置信的事情。
最好的投资是自己的专业
每个人都希望自己发展得好,各种收益越来越大,但这时脑子里需要有“体量”这个词,体量太小是不行的。我们不妨从两个维度来考虑体量的问题。
第一,我们发展的空间和环境。
我在《见识》一书中讲过一个现象,就是很多从央视出来的主持人和记者创业都不成功,其原因是他们离开了央视这个体量很大的平台。这就有点像过去把钱放到伯克希尔-哈撒韦里面做投资,后来自己用同样的理念买股票投资。由于没有了过去的体量,过去能做成的事情,今天就做不成了。比如过去要采访一个一线的互联网公司创始人,那些人哪怕再忙,想到能够上央视露脸,为自己做广告,都会答应下来。但是当同一个记者代表自己的自媒体去约他们时,他们就会很客气地说没时间。
我常常和年轻人讲,第一份工作最好找一个好单位,因为你需要借助一个平台发展。平台的体量相当于杠杆,可以将自己的贡献放大,而且能够让你做出单干做不出的事情。比如你是做技术的,到了单位后,人事、财务甚至销售都不需要操心,这让你能够在技术上加倍进步。如果一个人干,你需要抽出时间来处理上述事情,进步就慢了。即使你不是一个人干,而是在一个小单位,杂事特别多,也无法保证专心致志地把自己想做的事情做好。这就如同你自己买股票,每年股息的回报率是2%,而加入复合增长中,两者在短时间内差异不明显,但时间一长,总的增长就会有很大差异。
但是,太大的机构也未必是个好去处。大机构里面的内耗通常比中型机构多得多,发展也非常缓慢,甚至还时常退步。一个人成长的速度主要受到三个因素的影响:自身的进步、所在单位的发展速度,以及环境赋予的杠杆,它们之间基本上是乘法关系。自身成长的速度比较好理解,我们就不赘述了。环境赋予的杠杆也不难理解,一个华为或者腾讯的技术总监,到社会上比大部分小公司的首席执行官还有影响力,这就是环境赋予他们的杠杆。这两个因素都是静态的、直观的,但是第三个因素很多人会忽略,就是所在单位的发展速度。如果5年前你到了当时还是小公司的今日头条或者拼多多,成为那里的一名员工,只要你获得大家平均的进步速度,今天就已经很有成就了。这里的成就一半是你的努力,一半是因为你搭上了一辆快车。相反,如果你5年前到中国移动、中国联通,甚至到了腾讯,都不会有太多晋升的机会,因为那些企业基本上是在按照惯性发展,有时还会停滞甚至衰退。
第二,我们投入精力和资源的方向。
我上大学两个月后,生活费结余了10元钱。假如当初我有机会购买千分之一股的伯克希尔-哈撒韦公司股票(当时1股的价格是1500美元),到今天会涨近300多倍,这个回报率算是很高了,但也只是3000元而已。而我当时拿出一半的钱(5元)买了一本牛津大字典,要知道当时一本大学教科书才1元,所以字典的价钱算是相当贵了。但是对我来讲,把钱投在牛津大字典上,显然比投在伯克希尔-哈撒韦公司股票上回报率更高,因为如果我没有学好英语,就没有后来的成就。因此,最好的投资就是把钱、时间和注意力投资到自己的事业上。
每一个人都会有特长,在你擅长的方向,你的体量会特别大,当然这时的体量是你的知识、技能和在相应领域的人脉。比如你很擅长数学,你就能用数学办到别人办不到的事情,即使你遇到问题需要请教人,你也知道找谁,而这是专业以外的人做不到的。因此,在自己所从事、所擅长的领域和别人竞争,就是主场作战,事半功倍。比如,你每周工作之余有10个小时自己的时间,你可以拿来研究炒股,或许你能够成为一个业余高手,但是由于体量的问题,你达到巴菲特的收益率不容易。就算你达到了,一年有15%的回报率,比股市平均的回报率还多出几个百分点,然而你的本钱太少,一年也就多收入几千元。如果你把这10个小时用来做一件和你专业相关的事情,由于你很容易在自己熟悉的领域调动起很多的资源,坚持一两年下来可能会做出一些很有创造性的工作,也许会有人花钱买你的知识产权,甚至有人会资助你创业。在硅谷,绝大部分创业公司其实都是这样诞生的,很少有人是拍脑袋想出一个好点子,然后成功的。即使你不打算做点自己的事情,你把这10个小时用来加班,每年获得的奖金也会比几千元多,更何况当你的绩效连续几年超出预期后,还能获得晋升的机会。
截至2022年9月30日,福布斯全球亿万富豪榜上,巴菲特大约排在第五位,是非常了不起的。不过前四位,包括马斯克、贝佐斯和盖茨等人,过去都不如他富有,而且那些人的钱加起来连他财富的零头都不到。不过,这五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行业,他们都是在自己的行业里发展,而不是去炒股投资,最终他们靠在主场作战的优势超过了巴菲特。当然,我们绝大部分人的财富可能连他们的万分之一都没有,不过,如果我们把自己看成他们的缩小版,缩小成十万分之一,甚至一百万分之一,我们该选择走什么道路是再清晰不过的。
最好的投资,一定是在自己的专业上。
本文来源:《富足》,吴军 著,中信出版社。
2023.05.09 周二:
不仅市场是有效的,现代社会也是如此。比如上大学选择专业和将来就业时,大家会发现有些热门的行业工作好找、收入高,培训的时间又短,于是会有很多人挤入这些专业。于是这些行业很快会出现供大于求的情况,会有很多人找不到工作,而有工作的人也会受到降薪甚至被裁员的压力。今天比较热门的信息技术行业便是如此。如果一个行业人行的门槛较高,虽然收入高,但是由于能够入行的人少,那么他们早期的付出会逐渐获得高回报,比如医生或者律师便是如此。
当然,每一个行业内部也有不同的层级、不同的分工,内部竞争的激烈程度会相差很远。那些只需要一两年培训就能胜任的工作,比如写一些简单的代码,竞争就会激烈。这就如同商场里的啤酒,数量太多,想多卖出一毛钱都会失去价格上的竞争力。但是,像架构师这样的工作,如果不是科班出身,不经过多年的历练是无法胜任的,因此用人单位不得不开出很好的条件。这就如同茅台酒,那个商场出价低了,其他商场就会抢走。
很多人在做选择的时候,通常只关注当下的情况或者接下来一两年的情况,于是就会选择当下最容易的事情去做。在美国,很多大学生很懒,专门挑一些容易混文凭的专业学习,这样4年的大学生活会过得很爽。但4年后的结果要么是找不到工作,要么是只能找到薪酬很低的工作。离开学校进入工作单位之后,有的人会选择最轻松的工作去做,但是这种工作最容易被替代,每次裁员时几乎首先被裁掉,而每次在涨工资时又很少被考虑到。这不是老板仁慈不仁慈的问题,而是由社会的有效性决定的。
我在《格局》一书中讲了一个观点,就是“众争勿往”,哪怕是一件好事,争的人多了,好处也就大打折扣了。比如,很多中国家长在“鸡娃”时用的都是一个套路,这样做肯定不会有太好的结果,这就如同大家都想让自己的汽车变得亮丽显眼,然后都涂成了黄色,结果自己的那辆黄车并不会更抢眼。再比如,一条道路上人多了,就不可能走得快,因为成本增加,收益减少。大家应该都见过地铁出站口,因为走电动扶梯容易,而且快,所以大家都挤在那里,那条坐扶梯的路就会变得拥挤不堪,而旁边的楼梯却没人走,从那里出站反而快得很,这就是世界的有效性。聪明的人懂得寻找一条少有人走的路。
无论是交易证券、投入或者退出一个产业,还是换工作,都是有切换成本的。这就如同你要想改变一个物体原有的惯性,就要施加外力,而这是需要耗费能量的。在生活中,你每一次改变所消耗的“能量”就是各种成本。
经常开车的人都有这样的经验,如果眼睛只盯着前方5米的位置,会把车开得左右摇摆,这是开不好车的,因此有经验的老司机的目光都会注视前方。过分关注局部微小变化的人,会失去对长期趋势的把控。看清楚这一点,就不要太在意每个局部微小的得与失,事实上它们会互相抵消。
社会的有效性不仅是经济学的基础,也是一条反映社会运作规律的公理。大家可能会发现这样一个现象,很多看似很聪明的人常常“怀才不遇”,仿佛社会总是在和他们做对,而很多“傻”人则有傻福。其实这个现象反映出前者对于社会有效性的否定,以及后者对于社会有效性的认可。总觉得自己能打败市场,钻社会空子的人,其实是在试图去做违背公理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任何人想违背物理学公理都是没有好结果的,违背社会公理的结果也是如此。所谓“傻人有傻福”,无非是“傻人”对世界敬畏、对他人敬畏、对规律敬畏。人的境界高低不在于他的智商,而在于对规律的态度。
凡事不怕慢,就怕停,这个道理我们在小时候听《龟兔赛跑》的故事时就懂了。其实比起停下来,很多人为了贪一时之快,一辈子总是在走走停停,在一个较长的时间段里,他们的速度并不快。
大家不妨做这样一件事,把自己从10岁开始每5年的进步写下来,这样你就会发现在很多时间段,进步的速度是非常慢的,有时甚至5年都在原地踏步。如果大家关注一下其他人,就会发现很多人离开单位折腾了一大圈,最后又不得不回到原单位,但是很多机会和位置已经没有了。我们在小的时候为了不输在起跑线上,恨不能早学半年的课程,结果弄得自己很辛苦。考虑到人一辈子浪费的时间太多了,我们不得不承认,当初抢的那点速度实在影响不了大局。
当然,停还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后退,是走回头路,时间就浪费了。对个人来说,有的人努力了很长时间,一旦走回头路,不仅有可能回不到原点,还可能后退不少。做过投资的人都懂这样一个道理,你先赚了50%,又赔了50%,最终只会剩下原来资产的75%0
我小时候读《水浒传》,很羡慕那些快意恩仇的好汉,也为他们后来的遭遇感到惋惜。后来再读《水浒传》,我就不赞赏里面好汉们的选择了。这些人几乎都是折腾一圈回到原点,原来打鱼的还是打鱼,种地的还是种地,当军官的还是当军官,但绝大部分人丢了性命。对于社会,他们也没有什么贡献,在伸张了一些正义的同时也欺压残害了很多无辜的人。总之,一切回到了原点。后来我做事就坚持一个原则:不折腾。
反省的历史,是促进人类向善、社会变好的动力。没有了反省,人类会不断地犯错误,原地踏步。整个欧洲从古希腊开始的历史,就是人们不断思考、不断反省的历史,所以同样的错误才没有犯多遍。
人也是如此。人的一生分为活动的经历、进步的经历和反省的经历。活动的经历就是人们经常说的生存、生活、学习、工作等经历。如果人一生的经历仅仅是每日的这种活动,是不会有什么进步的。在农耕时代,如果一个农民每年年初订一个计划,年底做一个总结,他只要把每年的年号换一个,其他内容几乎不需要改变,因为他的生活是一种循环,不是进步。今天我们虽然已经远离了农耕时代,但很多人的编年史依然和过去的农民没有什么区别。我们希望看到的是在每个人的编年史中进步的痕迹。这种进步哪怕慢,也不应该原地踏步或者简单循环,更不能后退。因此,人需要不断提升自己的能力。人的财产、地位和荣誉都有可能消失,但是本事是属于自己的,一旦掌握了,别人就拿不走。
除此之外,每个人作为独立的个体也需要不断反省。一个人如果能够每过一段时间就记录一下自己的得与失,然后进行思考和反省,要想进步得慢都难。在今天的现代管理制度中,考核和评定实际上就是一种强制的反省制度,但遗憾的是,绝大多数人会把自己的考核评语扔到一边,从来不反省别人给自己指出的不足。能够认认真真读一下自己的考核评语,并且刻意改正自己缺点的人,在单位里通常都会晋升得很快。
可重复性的成功,对人类、对个体都是至关重要的。
一个人无论在什么方面要想走得比别人更快,取得可重复的成功是一个最基本的要求。对自己来讲,学会做一件事之后就总能做成,不仅能节省时间,而且能够增强自己做成事的信心。对他人来讲,这样的人才值得信赖,所以能获得更多的机会。如果一个人做事时灵时不灵,你是不敢把重要的事情交给他的。
不断复制成功是一种能力,但是很多人并不重视这种能力,觉得一件事自己做成过,就会做了,遇到同样的情况都能应对,但事实并非如此。
今天,我们要花很多时间学习基础科学知识,很多人觉得自己今后也不搞科学研究,学习这些知识是浪费时间。其实学习科学重要的不是记住那些知识点,而是明白这个世界背后最基本的原理,这是我们今后获得可重复成功的基础,当然比这更重要的是学会科学的方法,让我们能够不断解决各种未知的问题。
世界上做事情的方法论有很多种,但只有科学的方法论才能保证复制自己和他人的成功。我们为什么要花那么多时间学习基础知识?因为我们学会了那些知识,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复制前人花了千百年才能取得的成就,让我们有一个很高的起点再往前走。今天科学的方法不仅被用于科学和技术领域,而且被广泛应用于各行各业。
了解了世界的有效性,有了正确的成本意识,我们就懂得了世界上其实没有捷径可走。从长远来看,不存在什么只有自己看到的,别人没有发现的好机会。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少在低水平上重复,少做无用功,确保每一次成功在将来都可以重复,每一个进步都是在为后来进一步的发展铺好道路。
一个领域的经验不能弥补另一个领域的不足。经验要不断被修正和弥补。
人们在社会生活中需要很多维度的经验,但是人的经历常常是单一维度或者只有很少维度的,这就带来一个结果,很多人在工作中表现非常出色,但是自己的生活却一团糟。人们常常觉得这样的人不可思议,很怪异,其实这也很好理解,因为他们的经历都很简单,而他们的经验大多来自他们的经历,对于自己没有经历的人和事并没有去主动接触,也就没有获得全方位的经验。
然而,有些经验需要经历才会加深。世界上有很多道理光看书是学不会的,因为那是别人的经验,不是自己的,不经历一下体会不深。比如,一个人无论听说了多少别人上当受骗的例子,也不知道该如何防范诈骗,但只要自己真的经历了一两次,通常就不会再上当受骗了。今天的网络很发达,获取知识很容易,但这也让很多人变得很懒,懒得自己亲力亲为地获取经验。于是,很多拥有大量网上经历的人,遇到现实生活的难题时脑子里就会一片空白。
和经验有关但并不等价的另一个概念是资历。很多人会把资历和经验混为一谈,虽然它们有交集,但不是一回事。资历包含经验的部分,但更多的是强调做事的资格,以及过去的业绩和贡献。比如我们常说老资格、论资排辈,就是以过去的经历、地位和贡献来决定做事情的资格。论资排辈的做法,实际上是默认年龄大、经历多、地位高的人就更有经验、更有智慧,更能胜任一些岗位的工作,不过这种假设通常并不成立。
一方面,很多人的资历是混出来的,不是干出来的。比如很多企业家的孩子,看上去资历不浅,其实都是靠父母关系堆出来的。这些人通常是有资历,没经验。很多人试图拿着看上去很光鲜的资历来充当经验在社会上唬人,并且有时还真的唬住了一些人,但是对大部分人、大部分单位来讲,这些是没有用的,否则各单位招人的时候就不用面试,直接看资历好了。很显然,没有单位愿意冒这个险。
另一方面,虽然一些人的资历和经验呈正相关,但无论是经验还是资历都不能静态地去看待,因为它们会随着时间而贬值。因此,过去的资历不代表未来的能力。大家不难发现一个现象,越是经济落后的地区越讲究论资排辈,但是你会发现那里的老资格真没有什么适合当代社会的经验,他们赖以支撑起自己资历的经验早就过时了,或者在其他地区完全没有用途。相反,在快速发展的地区,更多讲究的是经验而不是资历,那里的年轻人做起事情来经验还真不少。这也就是一些发展缓慢的地区到快速发展的地区取经的原因之一。
我们什么时候会信任一个人呢?当我们认定他有经验的时候。至于他的经历多还是少,其实我们很少关心,因为你不会去找一个年纪大却没有经验的人请教。我们是这样看别人的,别人也是这样看我们的。
本文来源:《富足》,吴军 著,中信出版社。
2023.05.10 周三:
要想从失败走向成功,我们需要清楚三个事实。第一,从失败走向成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要相信很多心灵鸡汤的说法,失败几次后,下一次就必然成功。第二,从失败到成功是有通道、有桥梁的,如果我们不知道,最好找知道的人去请教。第三,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都是一个概率问题,具有一定的偶然性,人能够做的就是尽人事,听天命。清楚了这些事实后,我们来看看如何有效地从失败中走出来,并走向成功。
首先,在做第一次尝试之前,要做足准备,慎重出战。我们前面分析了,失败之后再失败的概率非常大,特别是第一次失败对人信心的打击是巨大的。很多人把注意力放在总结失败的教训上,却忽略了在一开始就要防止失败。
其次,如果第一次失败了,要花功夫尽可能找出全部失败的原因。失败之后找原因,是很多人都懂的道理,但是,绝大部分人在找到一个原因后,就以为发现了全部的失败原因,然后匆匆忙忙又开始了第二次尝试,随后面临的肯定是第二次失败。 因此当我们做事失败的时候,要想到可能存在很多问题,注意筛查,绝不是解决一个问题就能保证下次尝试一定会成功的。
再次,在找到失败原因之后,一定要重新做一遍,直到成功为止,即便那件事已经变得不重要了,这个步骤也不能省。所有的学霸在考试后都会做一件事,就是把考试的错题重新做一遍,确认自己真的会做了,有的人甚至会把相关的内容重新复习一遍。这个小小的操作就是在完成从失败到成功的转化。几乎所有的“学渣”也都有一个特点,要么考卷扔一边了,因为以后不会考了;要么看一看,“觉得”自己会了就放过自己了。这个世界上最不靠谱的事情就是“觉得”二字。觉得自己能行,通常就是不行。
有一段时间,我对打高尔夫球感兴趣,为了提高水平,我就去观察那些能够进入大学高尔夫球队的青少年是怎么练球的。这些人和那些业余爱好者有一个很大的差别,就是在什么地方打了一个坏球,一定要练习到在同样的地方打好为止,这就完成了从失败到成功的转化。我从45岁的“高龄”开始摸球杆,10年下来已经比绝大部分有20年球龄的人打得好很多了。并非我进步块,而是绝大部分业余球员学习的方法不对路,他们和那些准备走职业道路的青少年正相反,打一个坏球,自己随便找点原因就放过自己了,以后在那个地方还会重复失败,即使造成失败的原因可能不同。
这些年我和一些职业运动员有过交往,发现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有一股不放过自己的狠劲儿,不允许自己带着问题进入下一个阶段,很多职业运动员甚至会为了纠正一个动作牺牲半年的比赛成绩。但是业余选手却不会这么做,他们一旦发现纠正错误要付出代价,就会放弃。把自己的错误一一纠正是需要时间和精力的,因此职业运动员都很专注,不会同时做好几件事情。相比之下,很多人是一件事情还没有做好,就急着去做另一件无关的事情,这样在做很多事情的时候就难免陷入“习惯性流产”的困境。人一辈子能做成几件事就好,不必太多,做了很多事都没有做成,反而是最失败的人生。
最后,我们需要知道,任何事情的成功与失败,人力的因素只是一方面,运气是不能忽略的。凡是做成功的事情,一定是自己的水平和努力满足了成功的要求,同时得到了上天的眷顾。因此,成事固然可喜,也不必自得;失败了固然可悲,也不必过于沮丧。通常,对老天爷越有敬畏之心的人,越容易成事,因为他们会打出很多富余量,但凡不大的难关都能安全渡过。
不要轻视常识
在所有经验中,最常用的、最被大众接受的是常识。比如我们常说,股市有风险,投资需谨慎,这就是很多人总结经验得到的常识。有常识的人,不论他的学历是高还是低,生活都不会太差;没有常识的人,哪怕才高八斗、学富五车,都有可能身处险境而不自知。随便翻开一本历史书,就会发现很多经验老到、位高权重,或者富可敌国的人瞬间身败名裂的事情。
遗憾的是,人们虽然有求知的天性,却常常轻视常识,这里面的原因可能有三个。其一,常识听上去很简单,似乎很容易懂,所以很多人不把它们当回事,而高深的知识听起来很复杂,大家都很敬畏。其二,常识获得起来很容易,只要活得足够长,似乎都能有些常识,容易得来的东西常常都不会被珍惜。其三,大家都有常识,而但凡大家都有的东西,就显得不值钱了。正是因为人们对常识的这些误解,使得很多人不具有真正的常识,也用不好常识。
常识是什么呢?常识是这个世界的轮廓,是对世界最简单、最易懂的描述。既然是轮廓就比较粗糙,不可能涉及具体的细节,如果有人一定要在该使用常识的地方纠结细节,就是矫情了。
由于常识是世界的轮廓,真实的世界是符合常识的,所以任何违反常识的经验都可能是错的。这就如同画鸡蛋,如果只有轮廓,那就没有细节、没有质感,但它至少还是一个鸡蛋;如果加入了很多质感的细节,却画成了一个正方体,那么质感再像也不是鸡蛋。
今天,你会看到很多人的想法、做法违反常识,当你用常识质疑他们的观点和做法时,他们会和你纠缠细节,然后嘲笑你的常识太简单,不能解释细节。其实常识的作用根本不是解释细节,而是从宏观上做判定。符合常识的想法和做法不一定对,这就如同符合鸡蛋轮廓的东西未必都是鸡蛋,它还可以是鸭蛋、鹅蛋。但是,不符合常识的通常都是错的,这就如同质感非常像鸡蛋的正方体也不可能是鸡蛋。
那么常识会不会错呢?常识也会错,因为常识是来自过去的经验,过去的经验可能是错的,今天我们会有新的认识。比如人类早期可能会把鸡蛋、苹果、柠檬等食物的轮廓都画成圆形,他们甚至会把这些东西的轮廓和一张大饼的轮廓混为一谈,因为在那个时代,人们的认知只能区分圆的、方的或者不规则形状的。但是慢慢地,人们会认识到鸡蛋或者苹果是三维球状物,而大饼是一个平面物,于是在常识上就会把这些东西分开。再往后,人们会把鸡蛋的轮廓看成是椭圆的,苹果的轮廓看成是有凹陷的球,柠檬则是两头尖的梭形球。那时如果有人再说鸡蛋的形状和苹果是一样的,大家就会觉得他有常识错误。
当然,对于能够直接通过肉眼感知的特征,我们的直觉会给我们相对准确的常识。但是很多时候,事物的本质和表象不同,肉眼看到的“轮廓”可能并非世界真正的轮廓。比如古代人每天都看到太阳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自然会得出一个结论:太阳是围绕地球旋转的。这个常识对不对呢?我们今天知道这不是对天文现象的一个好的描述(当然也不能完全说它是错的,因为在数学上日心说和地心说是等价的)。到了哥白尼的年代,人们意识到以太阳为中心解释地球和它的关系更确切一些。可见,对于同一件事情的常识是可以改变的。
失效的经验:常识需要更新
常识不一定都正确,对于同一件事的常识是可以变的,但很多人在想到常识、应用常识时,依然把常识看成是静态的、不变的,这样,人就会走两个极端:一个极端是一些人一旦接受了某些常识就会用一辈子,当然就会出问题;另一个极端是一些人看到常识和我们遇到的事实相违背,就彻底否认常识,以后做事情总是把握不住轮廓,完全是随意的。我们需要清楚,常识也是需要不断更新的,并且只要我们不断更新常识,就不会出现上述两种极端的情况,常识就会帮助我们解决主要的问题。
比如过去很多人会认为感冒是因为着凉了,多穿点衣服就不会感冒,这是一种常识,而且在很多时候都被证明是灵验的。但是,我们今天知道,感冒是由病原体引起的,温度低本身并不会导致感冒,这样我们就知道如何更好地预防感冒了,比如增强抵抗力、远离病原体,而多穿点衣服其实只是增强抵抗力的一种方式。再比如古代人喜欢进补,并且总结了很多和进补有关的知识。它们有没有道理呢?在大家普遍营养不良,特别是蛋白质、维生素和微量元素摄入量不足的时代,有些所谓的补品因为富含蛋白质、维生素和微量元素,对身体是有好处的。后来我们知道了,人要想健康,需要摄入足够的各种营养,这是新的常识。摄入足够的各种营养是关键,是不是补品不是关键,这就是用新的常识替代了旧的常识。
那么什么样的常识会变得过时,需要及时更新呢?通常在两种情况下,我们必须更新常识。
第一种情况,那些所谓的常识只不过是从有些经验中归纳出来的结果,这在科学上被称为不完全归纳。比如过去有人总结出,当大街上的女士喜欢穿短裙时,股市就会涨,这其实就是几次巧合的结果,而且总结这个经验的人还刻意忽略了一些相反的例子。后来数据多了,就会发现这种经验是靠不住的,它属于伪常识。
比上述例子稍微复杂一点的“伪常识”就是很多人对癌症和阿尔茨海默病的理解。在很多人看来,由于环境污染、压力大等因素,得癌症和阿尔茨海默病的人比古代多多了,因为古代很少有这些疾病的记载。而对比古代和今天的差别,人们首先想到的是今天的工业化给环境带来的影响。实际上,古代人之所以很少得癌症和阿尔茨海默病这种老龄化疾病,是因为他们的平均寿命太短,而且营养不良,大多数人还没有到得这些疾病的年龄就死了。因此,如果只统计平均寿命为40岁的社会里人们的死因,当然无法了解平均寿命超过70岁社会的情况。
绝大部分时候,人们接触的世界其实只是一个范围和规模都有限的局部世界,总结不出关于整个世界的经验。比如月收入1万元的人,是想象不出亿万富翁的花钱方式的,后者不是简单地把自己的各种花销放大1万倍。因此,人们通过有限经验总结出的常识会有不准确的情况,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讲回上一节为什么古人想象不出日心说的模型,因为在他们能够看到的宇宙中,所有天体都是围绕地球旋转的。那么人们什么时候开始接受日心说理论了呢?并不是在哥白尼的年代,而是在伽利略发现了木星的四颗卫星之后,因为从那时起,人们才知道并非所有天体都是围绕地球运转,至少有的天体是围绕木星运转的。从那之后,日心说才完全被天文学家接受,人类的常识也才得以更新。
这就提醒了我们,如果想走出某个局限的困局,就要学会把思考的尺度和维度放大,并通过纳入新的信息来减少信息不对称性。
第二种情况,过去常识成立的条件消失了。科学史经历过多次常识失效的重大转折点,比如1905年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对很多物理学常识的颠覆。根据人们千百年来的常识,质量、时间等物理量都是固定不变的,但这其实只是在运动速度很慢的条件下才成立的常识。当运动速度提高了,条件变了,时间、质量就不再是恒定的量了。今天人们有了新的常识,光速是恒定的,而质量、时间等物理量都是可以改变的。
在生活中,很多过去我们认为是理所应当的、从不怀疑的常识,到了新时代条件下也就不再成立了。如果我们坚守那些已经没有存在基础的常识,就难以融入新的时代,在其他人看来,就如同还生活在昨天。比如养儿防老在过去是常识,膝下无儿无女就会老无所依。这个常识成立的环境是以家族为基本单位的躬耕社会,社会保障制度非常弱,陌生人之间无法通过商业契约联合起来做事情,因此家庭成员之间互助是常识。特别是那时老人没有退休金,因此老了之后只能靠子女供养。在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的互助方式发生了重大变化,虽然父慈子孝的观念没有变,但是靠子女等下一代养老在新的社会条件下就不合拍了,依靠社会的力量养老就逐渐成为新的常识。
当然,总会有人打着更新常识的旗号去颠覆常识,其实他们是在做违反常识的事情。那么更新的常识和反常识有什么区别呢?更新的常识能够解释以前常识可以解释的现象,也能解释一些过去常识解释不了的新的现象。 但是反常识却不然,过去常识能解释的很多问题,它反而解释不了了。
常识应该是我们思考问题的基础和起点,当常识不足以解决复杂问题时,我们才会寻找更复杂的理论、更复杂的方法去解决问题。任何没有被验证过的违反常识的新“理论”,都值得我们怀疑。由于常识的这种重要性,我们需要不断更新常识。
主动获取经验:要想真正有效获取经验,就需要主动去做一些事情。很多人之所以成就比较大,和他们主动获取经验有关。主动获取经验不意味着要像达尔文和李希霍芬那样周游世界,但是在任何时候,我们都可以主动做一些事情,以获得日常经历无法获得的经验。
我最近看到一个数据,2022年,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录取的2000多名本科生,有超过八成在高中期间打过工,在公司里实习过,或者在大学里做过研究。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这个数据在美国顶级大学中非常具有代表性。一个高中生,哪怕学习成绩再好,没有学业之外的工作和研究经验,其实很难被名校录取。
为什么美国的名牌大学在挑选学生时这么看重上述经历呢?因为能够获得上述经历的人都是在主动增加自己未来用得上的经验。这些人比只会在学校里读书的“书虫”有两大优势。一个优势是主动性。无论是在高中打工还是去实验室做研究,都需要自己找机会,学校本身是不会管的。因此,他们不是被动地根据自己的经历获得经验,而是主动出击。另一个优势是他们已经跑得比同龄人快了。当他们的同龄人还在为自己的作业和考试发愁时,这些人已经在为自己的将来做准备了。
学会科学试错:获得经验除了要有主动性,还要讲究科学性。通过有目的地探索,获得新的知识、新的经验是好事情,但是要讲究效率,因为如果探索的方法不得当,收获是非常有限的。
人们无论做任何尝试都可能犯错误,而且一开始这个概率还很高。因此,对于主动获得经验的努力,我们有时又称为试错。试错有盲目试错和科学试错的分别。如果不动脑筋,不讲究方法随意尝试,不仅很多经历最终要被浪费,转化不成经验,而且有时还有副作用。比如央行调整利息,调整得不好,就会伤害到经济。专家相比于常人,不在于他们不犯错误,而在于他们是在科学试错,能够控制失败的次数和负面影响,而大部分人则是在盲目试错。
科学试错的具体方法常常和相应的领域有关,不同的领域采用的方法会不同。比如寻找最佳配方这种事情,最常用的科学试错方法是所谓的最大梯度法,俗称“爬山法”。在有多重因素控制的优化问题中,其实也存在让好结果最大化的方向,我们一开始要找到这个方向,并且沿着这个方向去做改进,在此之后,才是在一些细节的地方做微调。
但是在解决有些问题时就不能采用这种方法了,而是要使用比较保守的办法。比如前面讲的加息问题,即便央行行长知道最终要加息3个百分点,他也不能冲着这个方向一次加息到位,而是要慢慢加息,看看市场的反应再进行第二次、第三次加息。类似地,一个用户基数很大的公司要改进产品质量,即便知道怎么改,也不能一次改到位,因为那样的风险太大,他们通常会先让1%或者5%的用户试用新的产品,看到结果符合预期之后才逐渐推广到全体用户。
在一些特殊领域,即便是再谨慎,试错的负面效果也是难以承担的,但是人们又不能不试错,于是只能采用替代的方法。比如在医学研究中,不能一上来就拿病人做实验,要先从动物做起。再比如在航天探索中,无论是载人飞船还是发射卫星,都要在地面上模拟太空的环境做足实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很多人做事的时候急于尝试,准备不充分就开始干,结果就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最后形成了失败恐惧症。
虽然在解决不同的问题时,科学试错的具体做法有所不同,但是有两点是相同的。
首先,重视反馈的作用。人类很早就知道利用反馈系统来纠正错误,比如古人说“闻过则喜”,其实讲的就是负反馈意见可以帮助我们从偏离的轨迹回到正轨上。到20世纪,系统论的出现让人们彻底懂得,任何稳定的系统都需要反馈,没有反馈的系统就可能不断积累错误,最后偏离目标越来越远。
其次,任何科学试错都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不是一步直接达到目标的。很多人在向别人请教时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你就说这件事该怎么做吧,一步步地试太麻烦。”对于重复别人经验的事情,可能存在一步就能达到目标的做法,但是要想获得新的经验,特别是前人没有的经验,就要一步一步地来。今天很多人热衷于弯道超车,其实世界上的直通车几乎不存在。
虽然说科学试错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但是我们需要确保每一次试错都离目标更近一步,也就是说,渐进的过程是收敛的,而不是发散的。很多人做事情时就是这样,左右摇摆,今天往左,明天往右,永远在目标之外徘徊。
积累经验要与时俱进
能做到科学试错,积累经验的速度就会比常人快。但是经验积累多了其实也会有副作用,因为很多人会以为自己经验丰富,就会拒绝接受新的知识和经验。我们今天会看到很多人倚老卖老,其实就是过度依赖自己以往的经验而拒绝接受新东西。如果那些经验有用还好,但是很多经验是过时的,而过时的经验有害无益。因此,积累经验也要与时俱进。
几乎所有人都认可经验要与时俱进的想法,但是真正做到的人并不多,因为人的脑容量是有限的,装到一定程度之后就必须删除一些东西,才能让新东西进来,而几乎所有的人都喜欢获得,厌恶失去。如果你告诉他们过去的经验不再适用了,应该放弃,他们是相当不愿意的。很少有人愿意承认自己过去的经验错了或者过时了。每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都反感倚老卖老的老人,而等他们老了之后,也难免成为下一代眼中那样的老人。我这样说并不是对老人不敬,而是提醒大家不要被自己的经验束缚住。
把经历有效地变成经验是一个大话题,没有一定之规,各人有各人的方法,但是主动地、有目的地去获取经验,科学试错,删除过时的经验,对每一个人来讲都适用。
经历不等于经验,每一个人只要生活在世界上,经历就会自动地增加。但是将经历转化为经验,层至为了获得经验专门去做一些事情,不同人的差异就很大了,用不了几年,有类似经历的人在经验上就会有天壤之别。科学而有效地获取经验,是人一辈子要学的课程、要估攵的事情。
本文来源:《富足》,吴军 著,中信出版社。
2023.05.11 周四:
直到今天,人们还经常在争论动脑和动手哪个更重要。当然有人会说两个都重要,这种骑墙的说法看似滴水不漏,其实是一句正确的废话。说这种话的人常常是既不善于动脑,又不善于动手。即便是把“脑和手”当成校训的麻省理工学院,培养出来的既能动脑又能动手的全才也不多。
对大多数人来讲,在动脑和动手上总是一方面稍微强一点,另一方面稍微弱一点。因此,对他们来讲,重要的是根据自己的特长决定做什么工作,成为什么样的人。会动脑的人可能会成为理论家、哲学家、智囊,世界少不了他们的贡献;会动手的人可能会成为工程师、医生、企业家,他们对世界的贡献同样很大。
每一个人获得知识的途径未必是相同的。大部分人会按照学校和家长设计好的方式按部就班地学习,这通常是效率最高的方式。但是,学校里教授的知识通常只是完整知识的轮廓和其中最重要的部分,里面很多细节是没有时间讲到的。任何人如果想成为一个领域的专家,必须想办法把全部细节补上。对一些人来讲,动手拆东西、做东西,然后在这个过程中不断思考,再有针对性地去学习、去找答案,就是一个有效的学习方式。
今天的人遇到的最大问题不是学的知识太少,而是学知识的时候贪多嚼不烂,看似学了一大堆的课程,到了工作中都派不上用场。很多人学了十几年的语文,连一封邮件都写不好,连一件事情都讲不清楚;很多人学了将近十年的英语,出国问个路、点个菜都张不开嘴;很多人学了大量的数理化课程,让他设计一个简单的实验都设计不出来。但如果你拿一张卷子考他们,他们在毕业十年后还能考得很好。这就是问题所在,他们学过的知识很多,但是真正能够深刻理解的、能够让自己受益的,除了一些生活常识,就是在工作中天天使用的,已经用得滚瓜烂熟的那一点点东西,大量只经过了脑子、没经过手的知识和技能对他们来讲不过是摆设而已。
善于根据生活经验判断对错,这是每一个人都有的做事习惯,但是凡事要拿逻辑再检验一遍,这是古希腊人独有的思维特点,而这个特点对科学发展至关重要。
古代印度人相信,宇宙中的一切都有一个本原的主体,即本体,这个本体在不同的经卷中被描绘为不同的神。按照《吠陀经》的说法,宇宙结构最核心的是空(sunya)和幻(maya)。也就是说,宇宙本是空的,而我们看到的只是幻象,万物皆源于空。中国古代的六祖惠能大师著名的偈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就反映出印度文化所强调的无中生有的哲学思想。因此,印度的空幻宇宙与其他古代文明的实体宇宙是有本质区别的。古代中国人认为世界是由金、木、水、火、土五种物质构成的,古希腊哲学中也有类似的观点。
在历史上,印度的知识阶层一直相信通过修行对虚无进行冥想,能够获得对于世界的认识。虚无在印度文化中是一个开放的概念,不同于我们通常理解的没有,它更像是世界万物的起点。后来的佛教和印度教都将虚无这个概念作为其教义的一部分,包括大家练习的瑜伽,也是为了激励冥想,让练习者清空思想和心灵。
当今的印度神话学家德杜特•帕塔纳克有一次在TED演讲中讲述了亚历山大大帝和一位印度修行者的对话:这位世界征服者看着一位赤裸的修行者正坐在岩石上盯着天空发呆,于是,亚历山大大帝就问他:“你在做什么?”“我在感知虚无。你在做什么?”修行者回应。“我在征服世界。”亚历山大说。他们都笑了,因为他们都觉得对方是荒废生命的傻瓜。
对现实世界的征服者亚历山大来说,他需要通过征战才能拥有整个世界,而对那位印度修行者来讲,通过探究虚无,他可以了解整个世界。在印度这种信奉“无”的概念的文化中,“0”不仅必须存在,而且是产生其他数字的重要工具,也是数学的起点。到了近代在公理化的数学体系中,所有数字还真的是从一个空集定义出来的,而不是根据我们的生活经验定义的。
很多人平时在遇到问题时喜欢就事论事地解决问题,这种做法在拉丁语里有一个专门的词,叫作adhoc,意思是“为了这个具体的目的”。比如椅子的一条腿断了,你拿根绳子把它绑上,让它能够继续坐人;汽车的天窗老是漏雨,你拿个胶带把它从外面粘死;程序出了漏洞,你又写了段代码,把那个漏洞绕过去。adhoc的做法没什么不好,但是它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稍微好一点的人,会在椅子腿坏了的时候,给它换一条新腿,而不会凑合;在汽车天窗漏雨时,会分析原因,然后一劳永逸地解决漏雨问题;程序有了漏洞,他们会检查每一个步骤,把有漏洞的程序修复好,以免出现更大的问题。在寻找各种问题背后的原因时,他们就可能有新的发现。
不过世界上还有一些人,他们就像古希腊人和古印度人那样,喜欢理性思考,喜欢刨根溯源。他们善于学习成体系的知识,然后去寻找能够用得上那些知识的问题,把它们解决了。我称这些人是“脑先于手”。这些人不多,但是很多重大的发明、发现都是这些人做出来的。
手先于脑的人,好比发现了钉子之后去寻找锤子,而脑先于手的人则相反,他们先有锤子在手,然后去寻找钉子。我们无法说哪一种方法更好,因为它们适合不同的人。
是脑先于手,还是手先于脑,这件事其实和文化有很大的相关性。实事求是地讲,中华文化更讲究手先于脑,因为大家都喜欢做马上能够看到结果的事情,不喜欢去研究那些完全不知道有什么用的学问。如果你从本质上讲是有这样的想法,就先放弃脑先于手的想法,从实实在在的事情做起。如果你对知识本身更感兴趣,对于精神世界的关注远远超过对物质的追求,那么不妨像古希腊人那样变得纯粹一点,使用理性思考为人类创造一些新知。
探求真知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做的,但是在这个世界上,即便是在逻辑性最强的数学领域,以及比较容易证实和证伪的科学领域,很多问题也没有明确答案,甚至很多问题你永远无法知道它们有没有答案。
这个方程有没有整数解,其实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在数学上有一大堆这样的问题,在现实的生活中这样的问题更多。比如苏格拉底一辈子讨论了很多没有统一答案的问题,比如什么是善、什么是勇敢、什么是正义、什么是虔诚等。他自己并无答案,只是提出问题让大家讨论思考,然后他说,他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的无知。后世的哲学家其实也很难完全回答这些问题,但是却在不断思考。
不是所有问题都有答案
凡事刨根问底是个好事,只有这样才能活得明白,才能发现那些真正有大价值的真理,因此很多人一辈子也像苏格拉底一样会纠结一些这样的问题。比如很多人都问过自己什么是爱情、什么是友谊,他们希望这些问题有标准答案。
很多问题并没有我们所期待的标准答案,因此即便耗尽一生求索也得不到答案。讲回歌德本人和他所生活的环境,当时的德意志一方面四分五裂,政治上腐败,经济上落后,还被拿破仑带领的法国不断入侵;另一方面,拿破仑又把自由和平等带到了欧洲各地。为此,歌德等知识精英很困惑:古希腊的政治制度对很多欧洲人来讲是理想的制度,就如同海伦是最理想的美女一样,但是过去的制度并没有解决歌德的问题。最后,在这部长诗中,浮士德希望围海造田,在白纸上创造一个乌托邦社会,这就是歌德的理想,当然这个理想也不可能实现。最终,歌德意识到,只有劳动、建设才能解决德意志的问题。在完成《浮士德》的创作时歌德已经82岁了,第二年,当这部史诗全部出版时,歌德也走完了他的人生历程。
歌德在《浮士德》中写下了“太初有为”这样一句话,意思是说,在这个世界一开始的时候,人们是先有行动的。歌德在晚年思想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不再纠结寻找完美的答案,而是开始重视行动,这就是他在听到掘墓的铿锵声时非常满足的原因。后来,20世纪著名的哲学家维特根斯坦用这四个字概括了自己的哲学观点。
维特根斯坦认为,很多被人们讨论了上千年还没有答案的哲学问题,其实都源于一个错误的假设,就是万物都有所谓的本质。从苏格拉底开始,哲学家就在不断追问世界的本原是什么、正义是什么、爱是什么这一类问题。比如,苏格拉底就曾经追问到底什么才是虔诚。有人回答他,我的父亲不敬神,我控告了他,这就是虔诚。苏格拉底讲,这只是虔诚的一个例子,不是虔诚的本质。但至于什么是虔诚的本质,苏格拉底并没有给出答案。再比如,对于爱的本质是什么至今没有一个明确的解释,很多人说爱是一种互相倾慕的感情,人们渴望对方成为自己生活的一部分。但是,父母与子女之间的爱就未必如此了。黑格尔进一步把爱抽象成情感关系,但老师爱学生更多的是出于义务,而非情感。更有讽刺意味的是,如果两个相爱的人开始空谈爱的定义,那他们此时就恰恰停止了彼此相爱的行为。因此,维特根斯坦就用“太初有为”作为自己的座右铭,他认为一切的开端是行动,然后才是语言和思想。
人类之间共识的重要性
我们面前有一个箱子,我用尺子量了一下,说他是长三尺、宽两尺、高一尺,你也用尺子量了一下,发现尺寸和我说的一样,你就认可了我的说法,这就是共识。但是如果我们用有弹性的橡皮尺去量这个箱子的尺寸,每个人量出来的数据都不一样,我们对它的尺寸就没有了共识。而我们之所以能说出一个箱子准确的长、宽、高,是因为我们都拿一把刚性的尺子去测量,不会破坏这个原则,而不是拿一把有弹性的尺子去做这件事。
因此,对于任何问题,他认为有一致性答案的前提是有共识存在。对于那些所谓的无解的哲学问题,并不是因为大家给出的答案不好,而是因为大家对这些问题的理解不一样,无法取得共识,在这种情况下,就不要强求给出答案了。
因此,对于生活中那些不知道答案的问题,不需要纠结,先行动起来就好。维特根斯坦很赞同尼采的一个观点。尼采认为,基督教不是内在的信仰,而是外在的实践,因为有的基督徒连《圣经》都没有读过,却能按照基督教的教义生活。因此,维特根斯坦认为,一个人理解了知识的标志不是能够背诵这些知识,也不是能够把这些知识说给别人听,而是能够用好这些知识。这便是他所说的“太初有为”的含义。
行动才能解决问题
对于德国的成功,历史学家、社会学家和政治家都提出了很多看上去很漂亮,逻辑也能自洽的理论,但这就如同先射箭,后画靶子。
我过去在很多场合讲过,对于成功创业者的经验听听就好,不要太当真。为什么呢?因为那些人最大的价值是他们行动的能力,而不是一开始就对各种复杂问题有了明确答案,然后按照答案去行动。他们的经验大部分是事后对当时的行动给予的一个合理解释罢了。因此,我们在向创业者投资时,对他们津津乐道的商业计划其实没那么感兴趣,我们真正感兴趣的除了对方的诚信、勤奋等基本品质,主要是这个人的执行力以及做事情的决心。创业者要解决的问题都是以前没有答案的问题,否则就不需要创业了,而他们商业计划书给出的答案,是无法反映他们当时对一些问题的见解的。投资的回报,从本质上讲,不是对考试分数的回报,而是对行动力的回报。
“太初有为”,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包含了无限的智慧。
本文来源:《富足》,吴军 著,中信出版社。
2023.05.12 周五:
问题的解决,不只靠脑子
我们之所以专门分析自然科学和经济学的区别,倒不是想解释鄙视链的由来,而是想说明,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问题我们是无法直接应用他人的理论、经验或者想法来解决的,很多事情也不是我们动脑筋想清楚就能够做好的。那些事情,只有当我们真正开始做的时候,它们才能被慢慢解决。
这也不是说学习那些理论或者动脑筋不重要,只是因为世界上单纯靠动脑筋能解决的问题其实很有限,大部分事情都太复杂,需要动手之后才知道如何解决。而且这些问题,占我们日常遇到问题的大多数。
学会跳出问题看问题
世界上总有一些问题看似简单,其实我们对它们一无所知或者所知甚少。我们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好方法来解决它们,我们动手尝试着去摸索,却发现除了消耗时间、浪费金钱,一无所得。
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可以做,没必要和自己过不去,非要做一件成功率极低的事情。
今天,世界上至少有两种智能形式。一种是以人类为代表的,他们的个体智能水平很高,而且具有所谓的多任务智能,也就是说他们的智能可以解决各种不同的问题,比如写作、下棋、开车、谈判等。这类智能还有一个特点:个体不仅完全可以单独做决策,而且决策水平和群体决策的水平相当,甚至还更高。另一类则以蚂蚁、蜜蜂为代表,它们的个体智能水平很低,只拥有完成单一任务的智能,独立的个体无法做出决策,但是,它们在一起时,群体的智能水平却很高。比如一群蜜蜂能够搭建出结构非常合理的蜂巢,在分巢时做出好的决策。蚂蚁、鸟群和鱼群也有类似的特点。这些动物每一个个体掌握的信息极为有限,但却有一种有效传递信息和综合信息的能力,以至群体在做决策时用的是它们所获得的全部信息。这一点,人类反而做不到。
人类在人工智能领域取得了重大突破,甚至在很多领域人工智能做得比人都好了,靠的就是大数据、计算能力和数学模型。它们是今天全世界人工智能的三大基石,对于人工智能的作用,好比空气动力学对于飞行的意义。事实上,今天的人工智能和人类的思维方式几乎没有共同之处,它们更像是蚁群和蜂群的智能。今天很多城市都在建设智能城市,在大数据和人工智能的帮助下,城市被管理得井井有条。比如在社会安全方面,各种监控设备能够防范各种隐患,这一点在过去靠人类的智慧是做不到的。这样一个智慧城市会有无数的摄像头、传感器以及运行人工智能程序的计算机。把上述任何一个设备单拎出来,它不会很智能,但是当它们构成一个整体时,就形成了一种超人类的智能。
接下来我们说说这三个问题之间的共性。
首先,这三个问题都很容易被描述清楚,即便是外行也能理解问题是什么,因此大家会产生一种天然的反应,就是它们都很容易解决。但是,人类一开始都找错了方向。
其次,这三个问题的答案不在当时人们认知的世界里,或者说,当时全人类的知识储备都不足以解决它们。因此,无论是做理论研究还是动手尝试都不会有任何结果——不仅获得不了成功的经验,也得不到失败的教训。
再次,解决这三个问题都需要理解它们各自的“空气动力学”原理,而这些原理隐藏在更高的维度,而且是常人想不到的方向。具体到三等分已知角,需要的理论基础不是几何学本身,而是近世代数;制造飞行器,不是要想办法快速振动翅膀,而是通过翅膀的形状获得升力;类似地,人工智能不是模仿人的智能,而是从数据和计算能力入手解决问题。也就是说,我们看到的问题是A,其实它的答案在B,而B要么之前还不存在,要么大家没有将它和A联系起来。
最后,解决这些问题的人要么是另一个领域的学者,要么是反传统的人。伽罗瓦是一位反传统的数学家,他20岁时就开创了一个新的领域;凯利在当时被人认为是疯子,以至于他的助手都辞职了;至于最终发现可以用大数据解决人工智能问题的人,是一群研究通信和数学的学者,而不是传统的计算机科学家,他们从一开始就不认为人工智能要模仿人,而是站在计算机的角度看看如何获得另类智能,用另类智能解决过去需要靠人类智能才能解决的问题。因此,一个人如果限制于传统的思维定式,这些难题是解决不了的。
当然,还有一点需要注意,那些长期困扰人类的难题得到解决,是需要长时间等待的,也是需要运气的,因此,它们不能被解决是常态,被解决才是奇迹。
站在更高维度去寻找答案
对于生活在现实世界里的大部分人,可能不需要去考虑如何解决上述难题,但是人的一生也都会遇到一些对自己来讲天大的问题。比如,很多家长和学生就发现,升学和就业的问题是无解的。他们的想法是有一定道理的,我把他们的逻辑总结如下。首先,如果不是一、二线城市名牌大学毕业,“大厂”和头部企事业单位都不会去招生。尽管中国每年上大学的大约有1000万人,但符合上述标准的学校可能连5%都不到。当然,或许还能通过内部推荐得到一些机会,但是这种机会恐怕也是连5%都不到。其次,为了挤进这5%的学校,很多人从中小学开始就得特别拼。但是,学生并非都是天才,大部分人再怎么努力也难以出类拔萃。最后,面对这种情况,很多家长开始学习教育学理论,但从结果来看,一代人的时间过去了,问题不仅没有解决,而且好像还更严重了,否则也不会发明出“内卷”这个词。可以讲,大家对这样一个既无解又想找到答案的问题很不甘心,却又无能为力。
其实,解决教育和就业问题的方法不在教育本身。这和几十年前不一样了,过去的矛盾是社会发展水平不高,教育资源实在太少,而且教育资源在数量和质量上提升的空间也很大,因此解决上述问题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增加教育资源。另外,由于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少,每一个人走出大学后的就业机会就很多。今天的情况却是,教育资源是足够的,只是所谓的优质教育资源少。那么有没有可能让所有的教育资源都变成优质的呢?从提高绝对水平来讲,这件事不仅有可能,而且已经做到了。今天一所普通大学的专业课,都不比我读书时名牌大学教得差。但是,如果从相对水平来看,头部学校永远是那5%。另外,从就业来讲,好工作也永远只是那5%。5%的机会是不可能满足100%的需求的,这就是教育问题无解的原因。
在解决教育公平性的问题上,哈佛大学的第一位黑人博士杜波伊斯所建议的办法倒是能根本性地解决问题。杜波伊斯是社会学家和民权活动家,他是从另一个层面,而且是更高的层面来看待教育不公平问题的。杜波伊斯指出,要做到教育的公平,大部分工作其实要花在教育之外,具体来讲,就是要做到社会分工的公平,也就是职业的平等。
我们的社会总是会有分工,会有人从事科技产业、金融服务,也会有人在餐厅里做服务员、做厨师;会有人在写字楼里上班,也会有人在写字楼里做清洁工作,还会有人在野外冒着严寒酷暑从事作业。如果没有分工,社会就运转不起来。
但重要的是,每个人都应该理解,不同的分工不意味着人有高低贵贱之分,而恰恰从事不同工作的人,在维持社会运行和发展上都是有贡献的,都是平等的。在教育的过程中会涌现出很多学霸、很多天才,但还有大量的人并不是学霸和天才,这些人也许上不了最好的大学,有的人甚至上不了大学,但重要的是,不论是什么学历、从事什么样的工作,每一个人都应该得到大家的尊重。如果每一个人在社会中都能获得公平的待遇和尊重,上好大学这件事就不是一件“非如此不可”的事情了。一个社会只有变得公平,只有社会里的每一个人都有尊严,教育不公平的问题才有可能真正得到解决。
日本、欧洲等发达国家也存在教育不公平的问题,但是那里的程度却轻很多。这不在于它们有更多的教育资源、更多高薪的工作,而在于那里社会分工不平等的问题得到了较好的解决。在日本或者西欧生活过的人都有这样一种体会,职级最高的和最低的人,其实收入水平和生活质量相差不算太大。这样的社会会更关注职业平等,而非教育平等。
因此,在遇到那些所有人都无解的问题时,我们解决它的可能性也非常小。通常这时人们对那些问题的认识还不够深刻,关于它们的“空气动力学”原理还没有找到。因此,与其绞尽脑汁自寻烦恼,或者匆匆忙忙动手,不如接受它们无解的事实。当不得不去寻找相应的“空气动力学”原理时,我们应该有意识地跳出问题的本身,到更高的维度去寻找。
对于先动手还是先动脑这个问题,其实答案是因人而异、因事而异的,这要看那个人在做什么事情、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但是不论是先动手还是先动脑,要想获得真知、获得理论,都需要经过纯粹的理性思考,而不能简单地靠经验的积累。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并不存在所谓的本质,也不可能有一个统一的答案,对此我们能做的就是先做起来再说。世界上还有一些问题虽然有答案,但是却在当前大众认知所无法触及的维度上。对此我们要么等待,要么必须超越问题的本身,到更高的维度中去寻找答案。
本文来源:《富足》,吴军 著,中信出版社。
2023.05.13 周六:
让自己成为关键路径
不仅企业有关键路径和替代方案之分,人也是如此。我们常听到“备胎”一词,它其实讲的就是替代方案。在一个企业中,绝大部分岗位上的人都能找到替代方案,因此绝大部分人能够拿到的薪水只是全行业的平均值。很多人指望找到一份既轻松收入又高的工作,这其实是一种妄念。假如真存在这样的工作,那么大家一定会趋之若鹫,而当企业发现有了很多替代方案后,就不再需要提供薪酬了,或者会对这个岗位提出更高的要求,结果就是既轻松又赚钱多的职位都消失了。很多人读完大学才发现,自己还没有技校毕业、在工地上开挖掘机的人挣得多,于是心中很是不平。这里面的道理其实很简单,开挖掘机的人对一个工地来讲是关键路径,没有他工地就要停工,而掌握这项技能的人并不多。但是今天普通高校毕业但没有一技之长的可是大有人在,他们每一个岗位的后面都有无数替代方案存在。
很多人到了35岁会陷入中年危机,这也主要是因为他们发现能替代自己的人太多了,生怕被年轻人替代。随着全社会自动化程度的不断提高,今天的工作变得越来越简单,能胜任的人也越来越多,过去要靠十年八年经验才能做好的工作,今天有个三五年的经验就足以胜任了。因此,年轻人挑战中年人是一个不可逆转的大趋势。在这个大趋势中,唯一能够让自己安身立命的,就是设法让自己守住一个依赖经验的关键路径。很多年轻人工作几年就想转领导岗位,其实那些趋之若鹫的领导岗位都有可替代的人选,反而那些需要大量经验的技术专家是不可替代的。凡是大家挤破头都想去做的事情,就不再值得做了,因为即便是好事,也未必轮得到自己。就算轮到了自己,因为可替代性也会让自己的饭碗朝不保夕。
一个人如果能够通过逐渐提升自己的能力占据一个关键路径,便不再会有丢掉饭碗的危机感。不过他能不能成大事还不一定,这要看他有没有大智慧了,这是我们下面要讨论的问题。
做大事要找到最大带宽
这类问题在工作中我们经常遇到。比如大公司在采购时,未必每一次采购的价格都比精明的小公司低,这倒不是因为大公司负责采购的员工吃回扣了,而是因为它们只能用那些供货量和发货时间都有保障的供货商;而小公司反正采购量小,哪家便宜找哪家,即便供货时间拖了两天,看在省钱的分儿上,也就不在乎了。这说明做大事和做小事其实心态会很不同。如果一个人总是抱持做小事的心态,寻货时眼里只有价格,那么可能就做不成大事。
十多年前有一本书特别火,就是罗伯特•清崎的《富爸爸穷爸爸》。在这本书中,罗伯特•清崎列举了很多“穷人思维”的例子。在穷人思维中,一个大问题是因为觉得自己没有钱,所以眼前每一点省钱的机会都不愿意放过。这样时间一长,眼光就被局限在眼前那一点点利益上了。很多企业在成长初期,节省每一分钱是应该的,而且因为它们体量小,只要花功夫,找到便宜货的可能性总是有的。比如江浙沪一带的小企业,在初期都有这个特点。但是当这些企业成长起来后,如果管理层还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做事情,那就可能永远停留在小公司的规模上,发展不起来。能不能找到一条带宽更宽的路,而不仅仅是最短的路,是它们能不能做大事的标志。
当然有人会想,我的企业大了,议价能力强了,不是能够让那些大供货商降价吗?事实上很多时候,你买得多了,价格反而上涨了,因为你改变了供求关系。21世纪初,中国处于高速发展阶段,企业家普遍发现一个现象:中国人在世界上买什么什么涨价,卖什么什么就降价。比如中国大量购买铁矿石、石油和煤炭,这些大宗商品的价格就被炒起来了。这种现象当年在日本经济腾飞时也发生过。这时,企业家的想法不能再是通过谈判或者压价想办法让对方降价,而是通过对冲和保险等方式,让自己以稳定的价格获得长期的供应。做不到这一点,说明思维还停留在做小生意上。今天,如果你看看世界各大航空公司购买燃油的方法就会发现,它们总是要花一点成本锁定油价,这样在油价低的时候少赚点钱,保证在油价高的时候不至于买不起油。
学会找到共同发展的大路
我接触过很多在不同阶段成功的企业家,有些人很擅长把一件很难的事情做成,但是却难以把事业做大;有些人并不善于起步,但是只要别人搭建起一个平台,他们就能把它做大做强。据我的观察,那些难以把事业做大的人喜欢亲力亲为,很善于精打细算,会不厌其烦地过问每一个细节,但是他们不习惯于放权。
我曾经被请去给一家企业把脉,那家企业盈利不错,但是却遇到了发展瓶颈,年销售额在几亿元的规模上徘徊了好几年。我了解了它的管理流程后发现,它的主要问题就在于创始人没有做大企业的思维。比如,当时那家企业已经是年销售额好几个亿的中型企业了,但10万元以上的花销还要兼任首席执行官的创始人批准,他们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够保证每一笔钱都没有被乱花。他的公司每年要他批准的花销好几百单,几乎每天都有好几笔等着他批准,我和那位创始人讲,你怎么可能有时间了解每一笔花销的细节。他和我讲,100万元以下的花销,到他那里只是走个形式。我说,这就更糟糕了,你没时间了解细节,还替下面的人承担了责任,这会让下属懒政;更关键的是,你成为他们开展业务的瓶颈,如果因为你导致付款不及时,合作方将来的合作意愿无形中就会下降。这位创始人选择的其实就是一条很短但是很窄的道路。他自己觉得找到了一条近路,但是这条路窄得只能他一个人走,大家无法和他一起走,事业自然也就做不大。
后来这位创始人聘请了一位首席执行官,同时把100万元以下的财务权放给了总经理。虽然总经理一定有乱花钱的时候,但是作为一家已经有规模的公司,走一条稍微远一点却很宽的路,比走一条只能一个人通行的路更重要。放权之后,这位创始人把精力放在控制公司各部门的利润率上,而不是看每一笔钱是否花得值得。此后,该公司的运营效率开始有所提高,两年后营业额逐渐攀升,至今增长已经不止10倍了。
在职场上,很多人包括创始人其实都做不到能力随着事业同步增长,他们习惯了走只能一个人通行的小路,无法接受和众多人一同走一条远一点的宽阔大路,最终,他们自己成为事业发展的瓶颈。我过去在提拔业务骨干担任初级管理者时,对每一个人都会强调一件事,就是要尽可能避免看下属做事情不顺眼,自己推起袖子亲自上。我常和他们说,既然我提拔了你而不是其他同事,就说明你比同组的同事更善于找到别人找不到的近路,这是你的优点。但是那些近路不是大路,不可能全组每个人都走,担任经理后,要善于找到大家都能走的大路,这样大家才能一同前进。
不过说实话,有些人在经过这样的培养后,能够从一个单打独斗的技术专家成为带领大家一同进步的管理者,但是有相当一部分人的想法还是做不到随职级、年龄一同提升,很快他们就会遇到职业发展的天花板。
那么为什么有些人的想法会随着成长而不断提升,有些人则停留在一个水平不再提高,以至影响了进一步的发展呢?很多人觉得是因为有的人不断学习和进步,而有的人成年以后就不愿意再学习了,只要让后者不断学习,这个问题就能解决。其实,有些人成年以后就中断了学习是有原因的,即使他们后来参加了各种继续教育,包括名牌大学的MBA班,很多习惯还是改不过来。比如我在给各个层级的政府工作人员和领导干部讲课时发现,如果是给部级干部讲课,这课就很容易讲,因为他们都会认真听讲,积极参与课堂活动,但是如果是给处级干部讲课,效果就会差很多。比如,他们很多人一直改不掉看手机的习惯,你问他为什么要看手机,他说怕耽误工作。这样的借口很难让人信服,因为他们再忙也忙不过那些部长啊。事实上,眼睛总盯着手机这件事反映出这两类人群之间巨大的差异。那些只能承担处长职务的人,在专注于做好一件事上、在求知欲方面、在对他人的尊重方面,要比同龄的部级干部差得多。
后来我和一些相关领导力培训的专家聊起这件事,他们说,那些年龄很大办事能力却很有限,以及长期努力却难以得到提拔的人,在年轻时人生算法就没有设计好,以后做事一定是事倍功半,再怎么努力都难以突破天花板。
本文来源:《富足》,吴军 著,中信出版社。
2023.05.14 周日:
什么是人生算法呢?我们先说说计算机的算法。计算机要做一件事,就需要按照某一种方法、遵循步骤一步一步地来进行。相同的计算机,做同一件事,有些效率很高,有些则非常慢,这不是硬件本身的差异,而是所采用的算法不同。人也是如此。人天生不会做事情,后来学会了做事情的方法,但是不同的人学的方法不同,于是我们就能看到一个现象:生下来没有太大差异的人,后来做同一件事情会采用不同的方法,得到的结果也是不同的。这就是人生算法对人的支配作用。
潜意识里的行为模式
那么人生算法是如何形成的呢?美国发育生物学家布鲁斯-哈罗德•利普顿认为,一个人的成败和他的生物学特征,也就是长相、身高、智力等,没有那么大的关系,反而是和观念、信仰以及身心健康等非生物特征的关系很大。
利普顿在研究中发现,很多人一生最基本的行事方式其实在很小的时候就形成了。利普顿把这种个人的基本行为模式比喻为“人生算法”。他认为,人的一生都会按照自己的人生算法运行,从而形成人生轨迹,而这个算法的基本框架在每个人很小的时候就大致形成了。
生活中我们会发现,在学校时,有些人各方面的资质和成绩都差不多,但进入社会之后,发展情况却天差地别,而这种差别的形成往往与不同的生活习惯和做事习惯有关。但这样一来我们就要问,为什么资质相近的人会形成如此不同的习惯呢?利普顿所提出的人生算法理论,就可以用来解释这个现象。
人生算法对人的支配作用通常是在潜意识中完成的,而人生活中的大部分行为并不受理性意识的作用,而恰恰受到潜意识的支配。比如我们常听人说,“这个道理我也懂,但我就是做不到”。前半句话是反映他的理性意识没有问题,后半句话则说明,他的行为其实并不受他的理性意识支配。人们每时每刻要处理非常多的信息,在成长的过程中,大脑会逐渐形成一套类似于计算机自动处理系统的行为模式。这种行为模式的特征就是让我们不假思索地行动,通常这样的行动可以给我们带来想要的结果,但也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我们有意识的行动,这就是平时所说的“行为倾向”。
比如早上起床,有的人闹钟响了就醒了,很自然就起来了,而有的人则非要赖20分钟床才起得来。再比如有的人遇到问题,潜意识里就是想回避,而有的人遇到难题就兴奋。这就是潜意识控制的不同的行为倾向,而不同的行为会带来不同的结果,人生的轨迹也就随之变化了。
接下来就引出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这些潜意识中的行为模式是如何形成,以及什么时候形成的呢?
按照利普顿的说法,大约就是在7岁之前。人在出生之后的几年,大脑就像一个没有装程序的计算机,很多事情都是做不了的。一个人接受教育,其实就是不断地在往脑子里安装各种各样的程序,尤其是7岁之前接受的教育和引导,就像是在为这台计算机安装基本的操作系统——装好了一个个程序,计算机就可以工作了。利普顿的这个观点有点像中国人说的“三岁看小,七岁看老”。
对于利普顿的观点,有一点我们先要提醒大家注意,在这个领域的研究不会有唯一正确的答案。在学界有一些人反对他的观点,反对者主要有两种人,一种人是基因决定论者,他们认为人类生物学的基因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一切。今天的研究表明,基因确实会影响人的发展,但是不同的人在基因上的差异其实并不是很大。另外,来自同一家庭的孩子,甚至双胞胎,日后的表现也有巨大的差异,因此基因至少不是唯一决定的因素。另一种人则走到另一个极端,他们认为人在任何时间都是可教育的。这些人也分为两种,一种认为用自己的观点可以左右他人的看法,另一种则是完全相信理性可以解决所有问题。不管怎么样,利普顿的观点至少是被学术界认可的主要观点之一,而且他有大量的实验结果支持自己的观点。
利普顿经过观察和实验发现,孩子在7岁之前的成长阶段,心智发育并没有成熟,他学习的方式主要是单向的观察,而不是像大人一样互相交流。孩子其实并不清楚在这种观察中往脑子里装了什么程序,但是这些程序输入进去后就会逐渐起作用。
比如,一个孩子如果小时候经常看到父亲酗酒,然后打自己的母亲,就会在内心产生一种不安全感,这种不安全感会伴随他很久。再比如,如果他经常看到父母愁眉苦脸,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总是说这件事做不成、那件事做不成,就会形成一种对生活的观念一一做事情很难。后一个观察结果和罗伯特•清崎的观察结果是一致的。罗伯特•清崎注意到,所谓的富爸爸常常在不经意间让孩子感受到,什么困难都能解决,而穷爸爸则通过“我可付不起”这样的话,让孩子觉得穷人就要不断地放弃自己的想法。
算法如何改变?
了解了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大家自然会有第二个问题:如果一个人的人生算法在7岁之前就已经形成了,那在此之后这个“算法”还有可能改变吗?利普顿讲,它是可以改变的,但是有一定难度。具体讲有两种方法可以改变。
第一种方法是求助于心理医生,通过包括催眠在内的各种心理疏导方式慢慢调整。考虑到绝大部分中国人不喜欢看心理医生,因此对大部分中国人来讲,更有效的其实是第二种方法,简单来说就是通过练习形成新的习惯。打个比方,假如你一开始在画布上没有把画画好,想要修改那幅画,那么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用新的油彩覆盖旧的。
利普顿认为,“一万小时定律”虽然是通过统计手段得出的,其实在生理学上也能得到支持。练习的一个作用就是让某种行为从有意识的变成潜意识的。比如我们经常讲,学自行车,学会了就忘不掉了;开车也是这样,最开始学的时候是脑子要想怎么开,后来更多地其实是通过肌肉记忆开车,身体会本能地做出正确的反应。类似地,你打篮球打得熟了,投篮的时候不会进行一大堆有意识的计算,要用多大力气,要以什么角度出手,而是靠所谓手感来控制球。这就是不断重复练习形成的结果。不仅身体技能是这样,脑力技能也是这样。比如,东亚孩子的基础数学通常比较好,那是因为他们经过大量练习形成了解决初等数学问题的感觉。
换句话讲,一个人仅仅在理性上懂得某个道理是远远不够的,还必须将它付诸行动,当行动的次数足够多时便形成了潜意识的习惯,就等于把过去的算法覆盖了。比如,一个爱睡懒觉的人到军队里服役了两年,睡懒觉的毛病通常就改掉了,这相当于他们接受了一种类似一万小时的训练。美国著名的韦尔斯利学院有一个传统——从懒猫到10千米跑运动员。参加这项训练的学生需要每天一大早起来跑步,结果4年下来,过去再懒、体育再差的学生,也成了生活非常自律、身体非常健康的人。
不过现实的情况是,绝大部分人一开始就没有设置好自己的人生算法,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被充斥着漏洞的算法控制,因此他们虽然努力,却没有什么结果,而且不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里,自然也不会知道要刻意改变人生算法。
所幸的是,今天有很多学者在用科学的方法研究人的思想、行为和习惯,发现人们所存在的问题。我们多读一些这方面的书,学习一些这方面的内容,就不至于有了问题还不自知,最后自己付出了很多努力,却得不到什么效果。
创业是对一个人各方面能力的一次全面检睑,一个人的所有问题都会在这个过程中被暴露出来。比如,我们所讲到的分不清科学和技术、工程和产品之间区别的问题。当然,大多数人一辈子也不会创业,但是他们的问题会逐渐地,而不是一下子被暴露出来。比如,很多人做事搞错了方向而不自知;很多人很努力,却不知道自己的人生算法一开始就设置错了,他们每天按照自己的习惯做事情,从来没有觉得它是问题;还有一些人把自己束缚在过去的成功中,却不知道过去的成功经验其实并不能让他们在事业上更上一层楼。总之,人要活得明明白白,明白自己的目标是什么,明白自己的人生算法是否支持自己实现目标,然后努力才有意义。
本文来源:《富足》,吴军 著,中信出版社。
2023.05.15 周一:
人类的活动是以对世界的感知为基础的。当一个人感觉到冷时,他会加一件衣衫,感觉到热时,他会脱一件衣衫,但是如果感觉错了,他接下来的行为也会发生错误。
人总是希望自己活得明白,这件事其实并不容易做到。这倒不完全是因为他们的认知能力不够,而是因为他们感知不到真实的世界,久而久之会把幻象当作现实。在现实中,认清幻象和现实有时远比我们所认为的要难得多。比如在2008年金融危机之前,伯纳德•麦道夫靠做假账维持了一个巨大的庞氏骗局,欺骗了所有的出资人,而那些出资人要么是投资银行和基金公司,要么是具有丰富金融知识的富豪。要不是麦道夫的儿子出来揭露他,那么多行家都还活在幻象中呢!
不要把幻象当作现实
活得明白的第一步,是要弄清楚表象和现实。轴心时代中西方的大哲学家都意识到区分表象和现实的重要性。《吕氏春秋》中记载了一则关于孔子和颜回的故事。
孔子带着弟子周游列国时,被困在陈国和蔡国之间,很多天都吃不上饭,只能靠喝一些野菜汤来充饥。终于有一天,颜回讨来一些米,回来就煮饭。孔子在屋里休息,看见饭快煮熟的时候,颜回用手伸到锅里抓饭吃。孔子心想,就连颜回在关键时刻也会先想到自己啊。不过他装作不知情,过了一会儿,饭熟了,颜回请孔子吃饭。孔子就故意说:“刚刚我梦见了我父亲,这锅米饭还没动过,我们先拿来供奉一下先人,然后再吃吧。”颜回答:“不行啊,这饭我已经动过了。刚才煮饭时有煤灰掉进了锅里,我把弄脏的饭抓了出来,但是丢掉粮食不吉利,我就自己吃了。”孔子感叹道:“都说眼见为实,但眼见不一定为实。”
这个故事说明,搞清楚事实有时远比我们想象的要难,特别是在考察人的时候。我们在一生中不知道错怪过多少人,又不知道上过多少人的当,究其原因,就是把幻象当作了现实。
但是,即使我们能确认看到了现实,它可能也只是现实的一部分。当我们把它当作全部时,我们的认知就会完全偏离真相。庄子在《秋水》篇中讲了一个井底之蛙的故事。
故事说的是一只青蛙住在一口井里。一天来了一只来自东海的巨鳖,青蛙对鳖说,你看我多快乐啊,可以在井边跳来跳去,也可以在井里的洞中休息,那些虾米、螃蟹、蝌蚪哪个能比得上我?你干吗不常到井里来看看呢?巨鳖于是想进到井里,可井小得连它的脚都放不进去。它对青蛙说,你见过大海吗?其广阔何止千里!其深邃何止千仞!大禹治水之时十年中有九年洪水,也没有使大海水量增加;商汤之时八年中有七年旱灾,海水也没有减少多少。住在东海才是大快乐!井里的青蛙听了惊呆了,方才知道自己所居之地是何等的微不足道。
在这个故事中,井底之蛙看到的都是真相,只不过那些真相只是全部事实中很小的一部分。其实,对宇宙来讲,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井底之蛙,我们把自己能够观察到的宇宙当作宇宙的全部来了解。在历史上,人们曾经以为天圆地方,大地是平的,后来虽然毕达哥拉斯等人认识到地球是球形的,但是人们却以为地球就是宇宙的中心。即便哥白尼提出了日心说,也不过是把地球这个中心换成了太阳。直到最近的几十年,我们才认识到我们能够观察到的物质只占到了宇宙的5%,对于宇宙其余的部分,我们几乎一无所知。今天我们回过头来看古人,他们真的就像井底之蛙一样;后人看我们,也会有这样的感觉。即便不是对于宇宙,就算对于地球上的各个国家,绝大部分人的了解也非常有限。
在西方,和孔子、庄子一样,柏拉图也在思考关于幻象和现实的问题。他在《理想国》一书中,借苏格拉底之口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在一个很长的洞穴里,有一群人面壁而坐,他们的双腿和脖子都被捆住,不能移动也不能扭头。他们的背后是一条马路,马路上车水马龙,喧嚣热闹。马路的另一边是燃烧的大火,火光把马路上的情景和这一排入的影子投到了岩石墙壁上。这些人能看到自己的影子,以及马路上来往穿行的人、车和骡马的影子,也能听到各种声音,因此感觉非常真实。这就是他们理解的世界——墙上黑色的影子和嘈杂的声音。如果问他们人长什么样,我想他们肯定会说,所有人都是黑色的,因为他们理解的人都是一些黑影。
后来,有一个人因为某种原因挣脱了束缚,沿着马路走出了洞穴。他看到了“真实”的世界,见到了阳光,听到了鸟语,闻到了花香,在湖水中看到了自己的样子,他这才知道原来人不是黑色的。他赶快跑回去把这个情况告诉大家。当从光亮处再次进入黑暗的洞穴时,他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大声说出自己看到的一切。但是没有人相信他,因为对洞穴里的人来说,他们看到的影像就是最真实、最鲜活的,有声音,有动感,这个从洞穴外回来的人说的东西反而像是幻象。
柏拉图讲的这个故事,比孔子和庄子的故事更复杂。首先,岩洞中的人看到的影子、听到的声音都真实地存在,但是它们依然是幻象。也就是说,幻象可以真实地存在。更有趣的是,由于大家都看到同样的影子,听到同样的声音,他们就达成了共识,这就是真实的世界,以至当有人告诉他们真相时,他们没有像孔子,甚至没有像那只井底之蛙那样认识到自己错了,反而觉得讲真话的人是疯子。我经常讲,如果你在马路上发现所有的车辆都在逆行,那一定是你搞错了,而不是对面的车搞错了。但是在柏拉图的这个故事中,还真是所有的车都搞错了。
柏拉图讲的故事在历史上其实多次发生,至今还以各种形式不断重现。比如西班牙医生塞尔维特,因为提出了血液循环论被视为异端,并被处以火刑。10多年前,专科医生出身的投资人迈克尔-伯里,因为发现了美国次贷问题做空了ADS(美国存托股票),结果被所有投资人谴责。最后他为投资人赚到了巨额的利润,同时也失去了所有的朋友。这个故事后来被拍成了电影《大空头》。可见,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常常对了解真相的人不是感激,而是不宽容。
为什么人类总是难以分清幻象和现实呢?这里面有客观和主观两方面的原因。
从客观上讲,我们真的很难看清世界的全貌,更难了解他人真实的想法。为什么我们要“行万里路”呢?就是要尽可能多地了解外部的世界,多接触不同的人。 回到刚才第一个问题:“世界上最受欢迎的游客来自哪个国家?”根据全世界数千名酒店经理的评选,在新冠肺炎疫情之前的几年都是日本。很多人想不到是这个答案,因为他们在生活中没有接触过几个日本人,对日本人不了解。但是世界这么大,我们要想一点点了解其实很难。
从主观上讲,我们的感官甚至我们的大脑都会欺骗我们。比如,你把左手放到凉水中,右手放到热水中,然后两只手再同时放到同一盆温水中,两只手的感觉就会是一个热一个冷。再比如,我们的眼睛能够看清的角度只有一度角左右,就是你伸直胳膊竖起大拇指时看到的大拇指的宽度。那么为什么我们觉得前方的景物都看清了呢?那是因为我们的大脑合成出了全景图像,我们的大脑甚至把我们实际看到的世界倒影给正了过来。此外,我们的大脑也会欺骗我们。我们常常过于自信,倾向于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想象一个真实的世界。比如很多申请美国大学的学生家长和我谈起他们的孩子锁定的目标大学,我发现他们无一例外把目标定得过高,而且几乎没有超水平发挥进入他们理想学校的情况。
到20世纪,物理学家发现了一个问题,即妨碍我们了解真实世界的更加本质的障碍,就是我们所观察的可能会先影响我们看世界的结果。比如在思维实验“薛定渭的猫”中,猫的死活取决于我们是否看它。在世界经济活动中,这种现象真实存在。比如某个国家会测试一下银行的健康情况,但是测试本身就让很多银行爆雷了,结果原本没有出现的问题真的出现了。
大脑在制造幻象方面有三宗罪:误判、扭曲和放大。你的担心在于一种想法,而这种想法基于你的恐惧,怕啥,担心啥。你的恐惧在于你担心所有的碰巧发生在你的身上,你担心那个万一,担心那个无法确定。
当你想象出各种可能的风险,你的内心会堆积无数的焦虑。为了缓解焦虑,你常会做两件事,第一件事是采取各种手段疯狂确认你是没有问题,第二件事回避你所有的担心或者顾虑。而结果就是,愈演愈烈,永无止境。
过度解读很多现象就会找到错误的原因、得到错误的结论,最后损失的是自己。心病还须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你需要的是心理学处理,不是身体学处理。人只有当自己能够认清现实、真正面对现实时,才可能解决生活中的所有难题,获得自己想要的生活。
本文来源:《富足》,吴军 著,中信出版社。
2023.05.16 周二:
走出认知的洞穴
怎样分清幻象和真实世界呢?在早期的文明中,一些思想家干脆认定所有看到的世界都是幻象,这就会把幻象和现实的问题混为一谈。比如古代印度文明的宇宙观就是如此。在古希腊,柏拉图也提出了类似的观点,就是把现实世界看成理念世界的一个影像。这种思想的确能回避很多问题,甚至能解决很多问题,但它们不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办法。柏拉图还提出通过教育,通过和别人讨论,用理性验证自己的判断。这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解决问题,毕竟如果在讨论中有人提出了不同的看法,而其他人愿意听他把理由讲出来,然后进行理性的思考,对于搞清楚真相就是有意义的。但是如果整个群体的认知都出现了偏差,也就是所谓的群盲现象,讨论效果必然非常有限。比如,中国古代的士大夫对于政治讨论了几千年,也没有讨论出民主政体,因为所有士大夫的认知都是要有一位君主。
到了亚里士多德的时代,他总结出逻辑学。逻辑是一个很好的过滤器,在讨论时,凡是不符合逻辑的结论都可以被否定。不过,在逻辑上能自洽的结论未必是对的。因为从错误的前提出发,能推导出任何符合逻辑的结论,当然绝大部分是错误的。我们在后面会讲到阴谋论,阴谋论的一个特点就是它的结论貌似有逻辑。在科学革命过程中,伽利略、哈维和拉瓦锡等人否定了过去很多科学结论的办法,就是运用了逻辑学。
到了近代,人们提出了通过实验证实和证伪的方式把更多的幻象识别出来,让我们能够了解世界的真实性。比如拉瓦锡提出氧化说,否定过去的燃素说,就是通过测量燃烧后残留物的质量证伪了燃素说的理论。再比如在进化学说被提出来的时候,达尔文也是通过古生物的化石证伪神创论的。
不过,世界上的很多事情我们是无法进行实验的,需要有其他方式验证真伪。到了二战后,香农提出了信息论,给出了一种区分幻象和现实的新思路。举个例子,我们想要考察一家上市公司是否在财报上造假,只看它的财报是不够的,如果能到一两家具有代表性的门店去数数人头,或者对经常路过门店的行人做一些调查,这些额外的信息就能验证其财报的真假。今天,一些对冲基金就是这样做空公司的。当大部分投资人还生活在梦幻中时,一些积极主动的投资人已经从多个渠道验证了信息的准确性。
我们个人要想避免被幻象欺骗,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要过于以自我为中心。很多幻象是我们自己创造出来的,我们越想越觉得有理。比如很多年轻人会上“渣男”或者“渣女”的当,其原因是他们虚构出一个美好的爱情,任凭什么人劝都没用。再比如,2021年中青在线对一年后将要毕业的大学生做了一项调查,有相当多的人期望自己入职月薪能达到5万元,甚至有超过2/3的人认为自己10年后年薪能过百万元,这些人显然生活在自己虚构的幻象中。
不管是幻象还是现实,都远比我们想象的更难判断,所以我们才要随时有警惕之心。人通常有这样一个特点,就是看别人时看得清清楚楚,轮到自己就犯糊涂。这是因为我们评价别人时,喜欢把他们放到真实的世界中去评判,而在评判自己时却虚构出一个虚幻的世界。大家不妨观察一下那些天天发布短视频的人,有几个是生活在真实的世界中的。
那么分清幻象和现实有什么必要性呢?有些人可能会讲,我如果一辈子生活在梦中,岂不是挺好的。在这个世界上,任何梦都会醒的,而梦醒之后,常常面对的是做梦者所承受不了的痛苦。很多人指望炒垃圾股挣钱,他们觉得自己拿到了一个便宜货,并且想象出自己所持的垃圾股被越炒越高的场景,其结果可想而知。
今天还有很多人担心计算机突然有了人一样的智能,然后反过来统治人类。这其实也是把幻象当成了现实。有人会问,我这样多担心一点、多提防一点有什么不对?当人开始担心机器有自主智能时,就忽略了真正操控人工智能背后的人。很多人已经被大公司的数据霸凌欺负得买什么都有价格歧视,连出个门都困难的地步,却还在担心机器有了智能怎么办的事情。这就如同过去的人担心鬼神一样,结果让真正的骗子钻了空子。当你总觉得对面有一群“小鬼”要提防,并且在用机枪扫射他们时,结果身后一个人一枪打中了你。生活在虚幻的世界里,常常就会成为现实世界中的失败者。
虚幻的世界存在于很多人的脑子里,接下来我们就以当下教育产业为例来谈谈这个问题。2015年,我根据在教育上的经验和体会,按照我对好的教育的理解,写成了《大学之路》一书。虽然我在书中反复强调这不是升学指南,但是依然有很多家长把它当作升学指导书来读。在这本书中,我特别强调了通识教育的重要性,指出了国内大学偏科的问题。于是,很多有条件甚至没条件的家长,在读了我的书之后,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接受各种精英教育,将来成为精英。
看清真实的世界,精英永远是少数人
这种愿望当然是好的,经过努力也有实现的可能性,事实上我身边不少朋友的孩子读了这本书之后进入了名牌大学,初步实现了目标。但是在现实的世界里,大多数人可能成不了精英,这不是因为他们不够努力,而是因为精英永远是少数人,这是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因此,对于一个社会,最重要的不是普及精英教育,而是让更多的人能够通过接受教育过好这一生,这才是接受教育的目的。于是我在《大学之路》第二版又加入了一些关于职业教育的内容,特别强调美国高等教育在普及的阶段,各个州立大学发展的其实是职业教育。
不过这一次我的观点并没有得到太多的回应,或许大家都觉得普及性的教育是为别人家的孩子准备的,而自己的孩子将来还是要成为精英的。因此在一、二线城市,家长普遍希望孩子能成为全才,让孩子从小就参加了很多其实未必有用的素质训练。这种做法其实就是先虚构了一个并不存在的世界,即人人能够成为精英。但是,当孩子走向社会时就会发现,不要说成为精英了,就是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都不容易。他们如果在学校里花了十几年的时间并没有学到在社会上立足的技能,就更尴尬了。
因此,在讨论大多数人该接受何种教育之前,先要看清真实的世界。
2020年,中国教育界一直在讨论一个话题,就是应该在国家层面对中学生进行比较早的分流,让更多的年轻人在高中后就可以接受职业教育,而不是只有上大学这一条路。对于这种想法我不做评论,不过,相关人士提出这样的想法一方面说明,社会安排不了那么多普通高校的大学生就业,而同时中国又非常缺少高水平的技术工人。不得不说,这就是真实的世界。
不过,几乎没有家长和学生认可对现实世界进行这样的描述,从社交媒体大家的抱怨中就能看出:大部分家长都觉得这是主管教育的官员在剥夺自己孩子的发展机会。他们虚构出一个世界,自认为只要中国社会不断发展,就能解决高端岗位不足的情况。我总结了一下他们给出的理由,大致有以下三个。
- 第一,中国目前的人均GDP(国内生产总值)是1万多美元,美国是6万多美元,中国至少还有5倍的发展空间。因此,将来高端岗位应该有很多。
- 第二,中国的产业在升级,既然是升级,就意味着劳动密集型的工作要减少,知识密集型的工作要增加。
- 第三,中国是贸易顺差国,说明中国人在世界上有竞争力,因此将来会把一些高端职位拿到中国,比如世界很多大型跨国企业在中国有分公司和研发中心,它们会雇用中国的研发人员,将来中国能够成为全世界高端人才的聚集地。
这三个理由都不是基于事实,而是基于想象。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不妨看看那些人均GDP真的达到6万美元的国家的真实情况。在任何经济体中,需要大学毕业生才能胜任的高端职位的数量,和人均GDP都不是线性增长的关系。假设中国的人均GDP一夜之间达到了美国的水平,产业结构也和美国差不多,即制造业比重下降,高端服务业比重上升,那么会是什么样呢?我们看看今天的美国就可以了。根据2020年和2021年美国劳工部公布的数据,在扣除了农业人口之后,美国劳动力的分布情况大致是这样的:
- 技术行业、专业服务和管理岗位从业人口占总劳动人口的37.3%;
- 制造业以及运输业从业者占总劳动力人口的20.3%;
- 其他工业和低端服务从业人口占总劳动力人口的24.2%;
- 办公室文职(包括销售人员)占总劳动人口的24.2%。
因为上述统计有些重复,比如管理岗位和所有职业都有重复性,因此总数加起来超过了100%。但即便经过这样的放大,所谓的需要大学毕业的职业和白领职业的岗位加起来也不到四成。
那么美国有多少人读大学呢?在年轻的一代中,即25~34岁的人中,美国具有大专以上学历的人是46%。这样看来,有相当多读过大学的人其实是找不到白领工作的,甚至很多人两年内找不到工作。即便是毕业后找到了白领工作,很多人也是十几年还不清学费贷款。美国大学生人均欠贷额是3万美元,不到人均GDP的一半。十几年还不上,说明大学毕业后收入并不高,这就是美国的现状。要知道美国的人均GDP超过6万美元,也无法保证每一个人都能上大学,更不能保证有很多高端岗位。相比其他发达国家,美国由于政治正确的考虑,几乎所有大学都会对一些贫苦的学生(包括非洲裔、拉丁裔和父母没有上过大学的)降低录取要求。这些人通常难以获得对于专业性要求较高的学位,而选择走通识教育的道路,但在找工作时,用人单位需要的却是实实在在的技能。因此虽然很多人接受了高等教育,却对就业没什么帮助。如果中国重复美国的这种错误,其实对个人、对国家都没有什么好处。
对比一下中国当前的情况,年轻的一代中27%有大专以上的学历,但是如果考虑到中国有大约40%的农业人口,而美国只有1%,那么在非农业人口中,中美两国年轻一代接受高等教育的比例其实差不多。也就是说,即便将来中国GDP有大幅提升,对大学生的需求也不会有太大的增长空间。因此,很多人想象的第一个理由站不住脚。
再看第二个理由,即产业升级会带来更多的机会,其实也不成立。我在《智能时代》和《硅谷来信》中都反复讲到,产业升级带来的工作机会要少于因它而失去的工作机会。比如,假如今天电子传媒让传统的报业几乎消失了,虽然创造了一些工程师的就业机会,但是它让更多的媒体编辑失去了工作。很多人觉得将来社会智能化了,机器可以自动创造财富,人类只需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行了,因此,人没有技能问题也不大。但现实情况却是,机器创造的财富不会给予所有人,只会给予机器的主人。
第三个理由看似有道理,但其实没有数据支持。虽然中国在产品制造上有优势,在商品进出口上有顺差,但这个顺差几乎是由对美贸易顺差产生的,对世界其他地方基本上是收支平衡的。但是在高端服务业,比如银行、保险、法务和财务咨询方面,中国对美国是贸易逆差,而且每年逆差有上千亿美元。就算中国能够把高端服务业的工作机会都抢到手,那些工作也需要专业人士来完成,相比仅仅接受了通识教育的人,接受专业教育的人更有竞争力。
当然,通识教育依然很重要,但它只对两类人特别有帮助。第一类人是那些志向高远,愿意经过很长时间的努力成为各行各业精英的人。很多人只看到这些人的成就,却无法像他们一样长期付出。如果是这样,还不如一开始就老老实实学好一些技能。第二类人是暂时不需要为温饱发愁的人,或者物质欲望极低的人,比如很多研究学问的人便是如此,这恐怕也不符合大部分人的情况。
相比中国人和美国人,德国人就要现实得多,很多德国人选择不上大学。德国人上大学的(包括大专)比例只有28%。这看似比中国略高,但考虑到德国农业人口非常少,德国大学生在非农业人口中的比例其实远远低于中国。
本文来源:《富足》,吴军 著,中信出版社。
2023.05.17 周三:
对教育的误解
德国人选择不上大学,并非家里供不起,而是上了没有用。德国大学生的上学费用极低,因为国家承担了大部分高等教育的费用。但是,即便德国的人均GDP已经达到了4万美元,而且德国是欧洲第一强国,它也无法提供很多所谓的高薪白领工作岗位。因此,很多德国人觉得,与其花很多年时间读一个普通大学的非热门专业,等到毕业工作还没有着落,还不如直接进入职业学校,然后在大公司获得一份薪酬不错的工作。德国人的分流是从初中毕业开始的,一部分人会在技术学校学习几年,等到同龄人大学毕业时,他们已经是有着四五年工作经验的技工了。当然,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里,“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有人会觉得做技术工人低人一等,但是,当一个社会有大量的人主动选择从事这一类工作,并且经济收入不低时,这种歧视也就慢慢失去了基础。
不仅德国如此,即便是美国,在发展的初期,也鼓励年轻人以掌握技能为主。美国几乎所有的州立大学都是靠1862年的《摩里尔土地拨赠法案》建立的,也就是说各州政府拿出土地,建立几乎不需要交学费的大学,教授青年农业知识和农业机械知识。当时美国还是一个农业国,又赶上第二次工业革命,用工业化的成果改进农业是现实的需要。这些大学生毕业以后可不是坐办公室,而是到工厂和农庄工作,当时甚至像哈佛大学这样以教授古典拉丁文和希腊文为主的大学,也在学习德国向研究型大学转型。只不过“冷战”之后,美国觉得在世界上没有了对手,技术人才又可以引进,年轻人才变得越来越懒,不愿意下功夫去掌握各种技能了。
对于教育,特别是高等教育,很多人都有一个误解,就是认为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之后就能解决今后人生的一切问题,如果这个目标达不到,就觉得社会对自己不公平。我们常说,教育能够改变命运,这个看法没有错,但那只是在统计意义上正确,具体到每一个人是否能够如愿,就要看他具体怎么做了。2022年秋天,我回到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参加家长日活动,在家长委员会的会议上,文理学院的院长切伦扎是这样讲述他对教育意义的理解的。他说,教育是基础,犹如建筑的支柱,但是你只有几根柱子是没有用的,还是要把房子搭起来。今天很多人觉得有了教育就有了一切,那其实只是一种幻觉。
从柱子的比喻出发,我们再说一下通识教育和技能教育的差异。通识教育相当于给大家很多根不算太高的柱子,在这些柱子的基础上,你能搭出各种形状且漂亮的宫殿,但是工作量非常大,消耗的时间也是非常长的。技能教育相当于给了你4根非常高的柱子,你可以较快地搭出一个四四方方的高楼,这个高楼很实用,但是未必好看。你如果想要把它改造成宫殿,难度是很大的。对没有房子的人来讲,第一步先是要有高高的公寓楼住,而不是花很多时间修宫殿。但不管是哪一种,最后都要落实在建房子上,而不是矗立起几根柱子。光有几根柱子,既不能避风,也不能挡雨。
真相是否能拆穿谣言
我们常说今天是信息时代,的确,今天我们都受益于信息的广泛传播和使用。但是凡事有得必有失,信息在让大家受益的同时也带来一个问题,即虚假信息,包括谣言,会对我们产生严重的危害。它给我们带来的损失常常大于有用信息给我们带来的收益。
我们不得不承认,世界的真相充满了谣言,这颇具讽刺意味,但却是事实。更要命的是,虽然我们总是被告知,一切谣言都害怕真相,当人们了解了真相之后,谣言便不攻自破,但事实并非如此,真相有时候斗不过谣言。我们不妨来看一个例子。
世界上最著名的系统性制造谣言的人,恐怕当属纳粹德国时期的宣传部长戈培尔博士了。20世纪30年代,当收音机还是一个热门新玩意儿的时候,戈培尔就已经注意到它在传播信息上的效率要比发传单等传统方式有效得多,于是他想到用收音机来传播有利于纳粹统治的各种谣言。但是很快戈培尔就遇到两个难题。首先,收音机非常贵,通常价格是200500马克,而当时德国工人的月平均工资只有70马克,二战时大家在填不饱肚子的情况下是不会买收音机的。其次,如果每个家庭都有了收音机,大家不但会听到谣言,还可能听到英美电台广播的真相。不过,这两件事都难不倒戈培尔,他搞了一个“人民的收音机”工程(Volksempfhger)。根据戈培尔的要求,这个收音机的设计者,科隆大学教授瓦尔特・克斯廷将通常需要六七个电子管的收音机简化到只有三个电子管,也就是只能接收几个中波频道。为了进一步降低成本,克斯廷还把其他锦上添花的元器件都拿掉了。总之,它是为了听新闻的,而不是听音乐的,这样一来,收音机的售价终于控制在了70马克以内,而且它只能收听几个德国电台的广播,根本收不到边境上英美电台的广播。1933年,这种廉价的收音机一出来,很快就卖了几百万台。到1941年苏德战争爆发时,2/3的德国家庭都有了这种收音机。
戈培尔的做法让德国的老百姓从此听到的都是德军一路高奏凯歌。不了解那场战争的人可能会很奇怪,进入1943年之后,德军在前线动辄十几万甚至几十万人被歼灭,后方居然没有出现恐慌,也没有出现反战情绪,依然是一片歌舞升平,这在很大程度上是这种廉价收音机传播的谣言所致的。
不过人总是有好奇心的,你越不让他做的事情,有时他越想做。一些听腻了德国枯燥无味节目的无线电爱好者开始试着改装这种廉价的收音机。他们改变了收音机接收的频率,私加了接收能力更强的天线,这样他们就可以听到边境上英美电台的广播了。为了防止邻居听到动静向盖世太保报告,他们还发明了耳机版的改装收音机。
通过改装的收音机,一些德国人了解到战争的真相,但是少量的真相对人们的影响远抵不上大量的纳粹谣言。《第三帝国的兴亡:纳粹德国史》一书的作者,美国人威廉•夏伊勒当时是驻德国的记者。他在《柏林日记》中记述了这样一件事:一名执行任务的德军飞行员的母亲接到通知,说她的儿子在前线阵亡了。但是几天后,BBC(英国广播公司)公布的德国战俘名单里却有她的儿子。次日,有8个熟人好心地告诉她这个消息,安慰这位母亲,出乎意料的是,这位母亲向警察告发了这些人收听敌台,于是他们8个人全被捕了。
1945年,在纽伦堡审判时,纳粹德国的军需部长阿贝特•施佩尔讲,这种收音机让8000万德国人失去了独立思考的能力。
很多人在听到这个故事后都谴责那位母亲,但是那位母亲在被谣言洗脑了好几年后,已经无法判定什么是真相、什么是谣言了。在当时的德国和日本,像这位母亲一样分不清谣言和真相的大有人在。
那么为什么很多人容易相信谣言而不是真相呢?
首先,我们难以判定信息来源的准确性。比如张三和李四告诉你两个截然相反的结果,在没有更多信息之前,你是无法知道该相信谁的。对此,过去人们的做法是相信所谓主流媒体。但是进入新世纪后,大家对比主流媒体的信息和社交媒体的内容,发现所谓的主流媒体其实也是预设观点的。考虑到社交媒体的内容通常来自不同的人,大家觉得主流媒体或许准确一些。不过到2020年美国大选期间,大家又发现虽然社交媒体上的人可能会提供全面的信息,但是社交媒体的平台却有倾向性。比如2021年国会山骚乱事件因涉嫌“煽动暴力”,推特封掉了特朗普的账号。这样大家就有些无所适从了,虽然特斯拉的老板马斯克当时宣称收购推特后将其变成公平的平台。
其次,人固有的偏见使得人们容易相信谣言。比如很多关于资本的阴谋论的谣言,虽然总有人不断辟谣,但是依然有很多人深信不疑。这是因为很多人需要钱而又缺钱,他们痛恨有钱人,觉得自己之所以没有钱,是因为少数金融寡头控制着全世界的资本。再加上很多人容易产生看似符合逻辑的联想,很多原本不靠谱的事情在他们看来却是逻辑链条非常清晰。
最后研究表明,谣言满足了一些人的情感需求和社会需求,这一点不能否认。二战期间,美国发现关于战争的谣言危害极大,于是就组织了专家研究谣言传播的问题,并且成立了专门的机构辟谣。当时参与研究的心理学家罗伯特•纳普在1944年发表了一篇重要的研究论文,全面阐述了谣言产生和传播的原因,以及应对谣言的建议。纳普发现,越是在动荡的年代,人们越是希望听到对自己有利的消息,或者惧怕听到对自己更加不利的消息。比如遇到股灾时,大家会希望把不曾有的政府救市计划当作事实来传播;处于恐惧中时,很多人见风就是雨,会把中性的消息添油加醋后当作坏消息来传播。这时,人们首先不是进行理性的思考,而是盲信或者恐惧。
辨别信息真假的有效手段
避免谣言的危害是每一个人必须面对的问题,那么我们该怎样做呢?
解决这个问题要从社会和国家两个层面分别入手。纳普讲,谣言就像鱼雷,只要一发射,它就会自行前进,因此,谣言不会自动消失。另外,否认或者简单删除谣言是没有效果的。很多人觉得,只要封住谣言的传播途径就能够解决问题,其实这种做法是徒劳的,甚至是有害的,因为谣言比真相更容易传播。封住传播的渠道,阻挡的可能不是谣言,反而是真相。
首先在社会层面,有效对付谣言的方式就是提供针对那些谣言的真相。“主动将谣言曝光,对其进行回复、消毒,比让它像毒药一样传播和造成溃烂要好。”
其次在个人层面,理性思考是对付谣言最有效的手段。比如对于传销,大家有截然相反的两种态度。有的人别人怎么骗都骗不了他,而有的人,你怎么劝,他还是要相信传销会产生奇迹。前者因为能够通过理性思考知道财富不可能凭空产生,而后者不具备这样的能力,他们以为自己看到的、听到的幻象代表了真实世界。大家不要以为学历高的人就能识破传销的把戏,我所知道的一些高学历的人,甚至理工科的博士,也陷入了传销的骗局。他们能够识破简单的庞氏骗局,但是稍微包装一点骗术,就可能让他们深信不疑。
最后,我谈谈自己的两个做法,至少到目前为止,它们对于防范谣言很有效。
第一,对于经常传播谣言,以及容易相信谣言的人,直接“一棒子打死”,不要听他们说的任何话。在美国的法庭上有一个约定俗成的做法,就是撒过一次谎的人,他的证词一定不被采纳。有人可能会说,这一次他说的可能是事实啊。对不起,由于难以甄别他们所说的真伪,只好“一棒子打死”。对于容易相信谣言的人也是如此。我们身边永远有些容易相信谣言的人,他们不是坏人,甚至可以做朋友,但他们的话永远不要听。有人可能会觉得这样就少了信息来源,但今天的世界上从来不缺乏信息来源,接受被污染过的信息比没有信息更危险。
第二,我们常说关心则乱,原本能够理性思考的人,在涉及自身利益时,常常宁愿相信有利于自己的谣言而不是事实。我有一位同学,当年在毕业推研时各种迹象表明他大概率是没有机会了,但是偏偏一些老师和同学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可能是怕伤他的自尊心),流露出一切都还没有确定的信息。这种信息毫无根据,和谣言差不多,但因为对他有利,他坚信不疑。结果,别人开始找工作,他却不行动。等到推研没有了指望,他也只能回老家自谋出路了。在投资领域,很多在大型投行工作了多年的投资人,到了金融危机时都挺不过来。虽然事后看他们其实不需要做什么事情,熬过一两年就好了,但是当他们看到自己的财富缩水1/3时,就不淡定了,开始打探各种小道消息,想止住亏损,甚至想扭亏为盈,最后一通乱操作让原本只是临时性的亏损成为永久无法挽回的损失。很多人有一个坏习惯,就是遇到麻烦事不直接面对并解决问题,而是立即去打探小道消息,结果原有的问题没有解决,却引出新的更大的麻烦。
在信息时代,谣言一定会伴随着有用的信息,我们难免会受其伤害,但总需要想办法把损失降到最小。最根本的做法就是让自己生活在真实的世界里,而不是虚幻的世界里。
本文来源:《富足》,吴军 著,中信出版社。
2023.05.18 周四:
在虚幻的世界里,我们通常都会把对我们不利的因素过滤掉,但真到了现实的世界里,我们就不得不承认它的复杂性。换句话说,现实的世界是一个复杂的系统。针对这样一个复杂的系统,就需要用系统性的思维方式看待世界、解决问题了。
我们人体本身也是一个复杂的系统。我们知道人体和任何生物体一样,都是由细胞构成的,不同的细胞形成不同的组织,各种组织形成器官,器官构成了我们的人体。这种组成方式看似符合整体等于部分之和的特点,但是,近代生物学和生理学的研究表明,一方面,人体作为一个完整的系统,每个部分都有多重功能。比如手本身的功能是劳动,可以拿东西、搬东西,攻击敌人保卫自己,这是手单独的功能。但是手和大脑结合在一起,还可以作为交流的工具,比如我们会用手打招呼,在不便说话的时候打手势,而聋哑人则靠手语代替发音的语言。另外在社交场合,可以通过手的接触传递信任和友爱信息。另一方面,我们也难以通过每一个细胞的功能,来了解人体各器官整体的工作方式。比如我们无法通过单独脑细胞的生理反应得知大脑是如何思维的。也就是说,人体是一个复杂的整体,它的机能无法通过简单了解每一个局部的功能搞清楚。
既然真实世界里有很多复杂系统,这就要求我们要用系统的方法来看待世界,否则我们在做事情的时候,好的初衷常常会带来坏的结果。2022年,英国女首相特拉斯成为这个国家宪政制度几百年来最短命的首相,她从宣布就职到宣布辞职只有45天的时间。究其原因,就是她制定的一项政策的失误。她原本希望通过减税刺激经济,但是没有考虑到税收在短期内的骤降会让债务上升,从而导致英镑迅速贬值,从企业家到老百姓的利益都遭受了全面损失。这其实就是没有用系统的眼光看待一个经济体的结果。
学会用系统思维看问题
用系统的眼光看待世界,关键是要了解系统的整体性和关联性,让系统做到整体大于部分之和,而不是小于部分之和。
要做到整体大于部分之和,就必须考虑各部分之间的相关性。
在任何一个复杂的系统中,各个部分之间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关联,所以我们不能单独考虑一个部分而不顾及其他部分。但是这样一来,各部分关联起来的可能性特别多,我们就无法搞清楚,即便搞清楚了,我们也难以优化改进。比如一个系统有5个相关联的部分,如果每一个部分有10种变化的可能性,我们单独考虑它们,只有10x5=50种可能性,但是如果我们认为它们都是相互关联、不可分割的,就有10xl0xl0xl0x10=100000种可能性,这样我们就很难搞清楚了。
因此,对于一个复杂系统,我们需要搞清楚哪些部分的关联性紧密,哪些相对较小。对于前者,我们不得不把所有相关联的部分一同考虑;对于后者,我们就要单独处理,尽可能地做简化。在上面的例子中,假如第一、二部分相关联,第三、四、五部分相关联,这前后两组彼此关联较少,我们就应该把它分为两个独立的部分来考虑。我们只要考虑10x10+10x10x10=1100种可能性就可以了,这样就减少了99%的工作量。当然,哪些相关的因素需要一起考虑,哪些可以拆开,则和具体问题有关了,而发现它们则属于艺术。通常人们在一个领域工作的时间久了,就能慢慢掌握其中的艺术。不过,有的人会把所有的部分分开来考虑,这显然是简单粗暴的做法。很多时候不顾及系统的关联性,引起的问题会比解决的问题还要多。还有的人总是把一个问题中所有的因素混在一起考虑,完全理不清头绪,于是便无法着手解决问题。要避免成为这两种人,就需要在工作和生活中培养系统性的思维方式,慢慢学会在维持系统整体性的同时拆解问题。
在系统性思维中,一个重要的方法是迭代思想。
由于解决复杂系统性问题的难度很高,很多时候我们无法一次性解决所有问题,而是需要不断迭代分步骤逐渐解决它。这种工作方法,和一开始就做好了顶层设计,然后按部就班地执行有非常大的差异。在工业时代,很多产品是先设计,再制造,一步完成。虽然这中间需要一些实验,但是基本的过程是确定的,比如一种汽车定型之后不会被天天修改。但是在信息时代,很多复杂的问题需要通过迭代的方式逐步解决,比如今天大部分信息技术公司都是这么工作的。
任何有效的迭代需要两个基本条件,即确定的目标和能够不断获得的反馈信息,在此基础上,才能够根据反馈信息进行调整,慢慢接近目标。为了确保每一次迭代都有所进步,不仅事先设定的目标需要非常清晰,而且每一次改进之后离目标还有多大的距离也需要能够量化衡量。只要不断获得反馈,向着目标调整下一次改进的方向,就能让整个系统不断进化,而且变得越来越好。
当然,完成每一次迭代是需要付出成本的,否则不会有进步。比如一个组织想要进步,就需要投入资金,引进人才;一个生命体要进化就需要有能量的输入;一个国家要想调整经济结构,也需要有财政政策的支持。我们通常把从外界获得的有益输入看成负嫡。我们知道,嫡会让系统变得越来越无序,而引入负嫡可以让系统更加有序、更加完善。
最后,我们谈谈开放性系统和封闭性系统。
有些系统,能够主动接受外来的输入,这些系统被称为开放性系统。通常,一个开放性系统只要确定目标,就能够自我组织、自我管理、自我进化。自然界和人类社会其实都是开放性系统,比如我们前面讲到的蚂蚁社会,就是一个自我组织起来的开放性系统。它不是靠蚁后的智慧进行管理的,而是首先有一个设定好的目标函数,即基因的传承,其次因其开放性,从自然界获得能量,最后形成了自我组织、自我管理。经过一代又一代地迭代,到今天蚁群就显得特别有智慧。很多优秀的企业也是如此,只要把目标设定好,比如把大家的责权利说清楚,各部门就会主动开拓市场、开发新品,并且在工作中相互配合。但如果目标没有设定好,比如老板要把所有的利润拿走,这件事就办不到。
和开放性系统不同的是封闭性系统,即完全是内部循环的系统,固有的问题通常是不会自动解决的,它们每一次迭代都是朝着嫡增的方向发展的,最后的结果是退化而不是进化,比如中国古代的各个王朝就是如此。我们今天常常用“内卷”或者“内斗”来形容封闭性系统的问题,这种比喻确实很形象。
系统论是现代社会中一个非常有用的工具,它给我们带来了看待世界、解决问题的新方法,特别是解决复杂问题的新方法。首先,我们要承认存在复杂系统,知道通过总体优化有可能做到整体大于部分之和,而局部优化的结果常常是得不偿失。其次,我们需要对一个复杂系统的内部有所了解,要尽可能地将不相关的部分分解,同时又要保持那些紧耦合部分的相关性。对于很多复杂系统,我们不能指望问题一次性得到解决,也不能期望做一次完美的设计解决所有的问题,而要通过迭代进步的方式解决系统问题。最后,要尽可能地构建开放的、能够自我进化的系统,而不是封闭的系统。
** 过度解读很多现象就会找到错误的原因、得到错误的结论,最后损失的是自己。**
准确判断世界的真实性,是人们一辈子要学习的课程。人只有当自己能够认清现实、真正面对现实时,才可能解决生活中的所有难题,获得自己想要的生活。在现实世界中,人先要学习谋生的技能,逐渐掌握解决复杂问题的方法,但需要记住的是,复杂问题通常需要用简单的方法来解决。
你必须承认这些常识,承认这些公理后再往前走;如若不然,会有数不尽的苦果在等着你。
本文来源:《富足》,吴军 著,中信出版社。
2023.05.19 周五:
正如荣格所断言的:“神经症的暴发不仅仅是偶然的。一般来说,这是最关键的时刻。它通常是要求新的心理调整、新的适应的时刻。”这意味着我们的心灵组织了这场危机,制造了这种痛苦,因为伤害已经造成,改变必须发生。
不可否认,我的人生走到了中年,且经历了一些痛苦,我想理解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人人如此,我想在这本书中寻找答案。但换个角度来看,是这段话潜藏在书中,等着被人发现;而这本书又借由这段话伺机而出,她在等待和召唤一个有缘人。不管怎么说,这本书的出现可谓恰逢其时。人到中年,必须经历一场转变。
在成年早期,或者说,在第一个成年期(12-40岁左右),我们的人格不过是对外界的反应的集合。我们还不完全了解这个世界,我们学习的是身边大人的态度和行为,我们被要求成为这样或那样的人。到了第二个成年期,我们才有了一点闲暇和空余,自我才有了一些力量,可以琢磨着如何“成为我自己”。
成为我自己,这是心灵发展的目标。在荣格看来,心灵是一个实体,有其自身的目标,那便是求得圆满。对一个人来说,便是尽量实现完整性。一个前半生依赖性强的人,后半生需要学习自力更生;一个控制性强的人,后半生则需要学会顺其自然。如果我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心灵就会轻轻敲击我们;如果我们还是毫无意识,心灵就会用板砖拍打我们。
所以说,如果我们不是一直保持有意识的状态,如果我们不是一直在积极地改变自我,在中年时期,内在压力的不断累积就会引发一场心灵的危机。危机是一种警告,危机也是一种召唤,召唤我们走向更广阔的旅程。正如本书作者詹姆斯·霍利斯所说:“我们的心灵组织了这场危机,制造了这种痛苦,因为伤害已经造成,改变必须发生。”
但愿每个人都能经历这场危机。除非你一直在经历调整和更新,否则,心灵就会以危机的形式,逼迫你不断扩展自己的边界,发展出那些被压抑的人格侧面,直到你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此生短暂,请听从内心的召唤,活出圆满的生命。正如《多马福音》中所说:若将你内在的东西活出来,它们必能拯救你;若不把你内在的东西活出来,它们必将毁灭你。当然,这里的“毁灭”不是说让你真的死亡,而是说你辜负了自己的生命,你没有成为你自己。
为什么这么多人在中年遭遇如此多的挫折?为什么我们会把这种挫折当作一种危机?这种经历的意义是什么?
中年危机,我更愿意称之为中年之路,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重新审视自己的机会,并提出了一个看似可怕实则具有解放意义的问题:“除了我的过往以及我所扮演的角色,我究竟是谁?”当我们发现自己一直在以虚假的自我生活,被不切实际的期望驱使着扮演一个“临时的”成年人格时,我们就打开了第二个成年期的大门,将迎来我们真实的人格。
中年之路是一个重新界定和调整人格的机会,是介于首次成年的青春期和无可避免的老年及死亡之间的过渡阶段。那些清醒地穿越了这段旅程的人,会为自己的生命赋予更多的意义。那些没有清醒穿越的人,无论他们在外部世界表现得多么成功,仍然是自己童年的“囚徒”。
深度心理学家认为,一个人的成长空间取决于他向内看和承担责任的能力。如果我们总是将自己的生活看作由他人造成的困境,看成一个可以“迎刃而解”的问题,那么就不会发生任何改变。如果我们没有足够的勇气,人格的发展也就无从谈起。荣格在一封1945年谈及个人成长的信中写道:
(成长)的史书由三部分组成:洞察力、忍耐力和行动力。心理学只在第一部分被人需要,而在第二、第三部分,道德力量将发挥主导作用。
许多人把生活当作一部小说。我们被动地从一页翻到另一页,以为造物主会在最后一页告诉我们生命的意义。正如海明威曾说过的,如果主人公还没有死,只是因为作者还没写到结尾。因此,无论有没有获得启迪,在人生的最后一页,我们都会死去。而踏上中年之路会让我们更加清醒,能够为余下的篇章担负起责任,敢于为召唤我们的广阔生活而冒险。无论读者身处生命的哪一阶段,所受到的召唤都一如丁尼生在《尤利西斯》中所言:
长昼将尽,皓月徐升。内心召唤,耳边回响。
一起来吧,我的朋友。探新寻异,永不为晚。
当我得知眼睛里的晶状体也会折射光线时,我不得不进而怀疑,我们所看到的现实,是否完全取决于晶状体。年少时的觉察对现在仍有启发意义,我意识到无论现实情况本身如何,在某种程度上,它都离不开我们看待它的视角。甫一出生,我们就被赋予了多种“视角”—遗传基因、性别、特定的文化,以及迥异的家庭环境,所有这些奠定了我们对现实的感知。多年后回头看,不得不承认,生活与其说源于我们的真实本性,不如说源于家庭环境因素,这些因素直接塑造了我们的现实感。甚至不得不承认,生活与其说源于我们的真实本性,不如说源于我们看待现实的视角。
心理治疗师有时会画一张代表家族情感的家谱图。家族几代人所延续的历史会揭示一些反复出现的主题。虽然遗传倾向发挥了作用,但很明显,家族会将其对生活的看法代代相传。父辈将“视角”传给子女,在这个折射的视角下,某些选择和结果被不停地重复。正如我们通过透镜看到了这个世界的某些方面,我们也因此错失了这个世界的其他方面。
也许,让中年之路变得有意义的第一步,就是承认家庭和文化的“视角”失之偏颇,而我们正是基于这些视角做出了选择并承受其后果。如果我们在另一个时空出生,有着价值观不同的父母,就会有完全不同的视角。我们被赋予的视角带来了一种受限制的生活,这种生活并不能体现我们是谁,而是反映了我们如何习惯性地看待人生和做出选择。世世代代的人都被人类中心论所吸引,试图捍卫自己的世界观,认为自身的视角比其他物种更优越。同样,我们也深信自己看待世界的视角是唯一正确的,很少怀疑自身感知所受到的限制。
对许多人而言,由于贫困、饥饿和各种虐待的影响,对世界的最初体验摧毁了他们对自我的感知。在童年时期,他们就封装了自己的感觉、认知和情感,以免受到进一步的伤害。这些人长大变成了反社会者和精神失常者,充斥于我们的监狱和街道。
可悲的是,对于因此遭受重创的人来说,成长和改变的前景是暗淡的;成长意味着要向充满痛苦的世界敞开自己,而这太可怕了。我们大多数人作为神经质人格幸存下来,这意味着在孩童的原始天性和所适应的世界之间的夹缝中生存。我们甚至可以得出结论,未经审视的成年人格是由童年创伤引起的态度、行为和心理反射的集合,其主要目的是应对关于童年的机体记忆所体验到的痛苦。这种机体记忆也可以被称作内在小孩(the inner child),我们的各种神经症代表了无意识地进化出保护这个内在小孩的策略。
童年创伤的性质可以概括为两个基本类别:(1)被忽视或遗弃的经历;(2)被生活压垮的经历。
我们所谓的临时人格,其实是脆弱的儿童在应对存在性焦虑时采用的一系列策略。这些行为和态度通常在五岁之前就已形成,并以一系列惊人的战略变化加以发展,其共同动机是自我保护。
我们这种有缺陷的自我感知的特征,以及早期形成人格的策略,根据童年经历的性质而有所不同。个体会从各种受伤的遗弃感或被压垮的感觉逐渐发展出一种无意识的、反射性的反应。
当一个孩子被压垮时,他会体验到“他者”(the Other)的巨大力量越过脆弱的边界袭来。由于缺乏选择其他生存环境的能力,甚至缺乏客观地看待问题的能力,也缺少与他人进行经验对比的依据,因此,儿童会做出防御性的反应,对环境变得极其敏感,并“选择”以被动、依赖或强迫来保护脆弱的精神领地。
这些创伤,以及内在小孩所采取的各种无意识反应,成为成年人格的重要决定因素。儿童无法形成自由表达的人格;相反,童年经历塑造了他在这个世界上的角色。因此,由于童年的创伤,成年人格与其说是一系列的选择,不如说是对早期经历和生活创伤的反射性反应。
本文来源:《中年之路:人格的第二次成型》,詹姆斯·霍利斯 著,浙江大学出版社。
2023.05.20 周六:
个人情结
荣格心理学认为,这种反射性的、充满情绪的反应与个人情结的性质有关。情结本身是中性的,尽管它携带着一种与经验的、内化的形象有关的情感。早期经验的强度越大,或者重复的时间越长,这种情结在我们生活中的影响就越大。情结是不可避免的,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成长史。问题不在于我们有情结,而在于情结占有了我们。某些情结在保护人类机体方面很有用,但有些情结会干扰我们的选择,甚至可能主宰我们的生活。
情结或多或少总是无意识的,它们充满能量并自主运行。尽管它们通常由当前的事件所激活,但内在运作机制是相似的,好像在说:“这以前什么时候发生过?”当前的刺激可能与过去发生的事情只有一点相似,但如果是在情感上相似,那么之前引发的反应就会被触发。很少有人在性、金钱和权力等问题上没有情绪反应,因为它们通常与早期的重要经历有关。
在所有情结中,最具影响力的是那些内化的养育经验,我们称之为母亲情结和父亲情结。父母通常是我们遇到的两个最重要的人。他们给了我们血肉之躯,是我们出发的港湾。我们耳濡目染了他们对待我们的方式,以及他们的生活策略。例如,海明威所塑造的一系列硬汉形象,实际上是那个来自伊利诺伊州橡树园的小孩的过度补偿,因为母亲让他对女人心生恐惧——她想要他变成一个女孩,甚至在他成年后,对他在情感上仍横加干涉。卡夫卡则被他强大的父亲所控制,以至于他认为世界本身就是强大、疏离和冷漠的。这并不是说这些人和其他人的创造算不上伟大的艺术,他们当然创造了伟大的艺术,但他们创造的形式和个人动机是为了克服、补偿——如果有可能的话——超越原初的父母情结。
我们都带着过去经历的痕迹无意识地生活。
大约2500年前,古希腊人就意识到了这种分裂。他们创作的悲剧人物并不邪恶,尽管他们有时可能会做坏事;实际上他们是被自己不了解的东西所束缚。hamartia这个词(有时被翻译成“悲剧性缺陷”,但我更喜欢译作“片面的视野”)代表了他们做选择的视角。在无意识力量和反射性反应的累积过程中,人们做出选择,后果随之而来。这些残酷的戏剧所表达的生命悲剧感表明,我们所有人——个人戏剧中的主角——都可能过着悲剧性的生活。我们可能会被自己不了解的东西所驱使。希腊悲剧的解放性力量在于,英雄通过苦难获得了智慧,也就是说,内在真实(性格)和外在真实(神灵或命运)之间的关系得到修正。只有当我们没有意识到自主情结的作用,以及我们的本性与现实选择之间的裂痕日益加深,我们的生活才会沦为悲剧。
大多数中年危机都是由这种分裂的痛苦所引发的。内在的自我感和后天的人格之间的差距变得巨大,以至于产生的痛苦无法再被抑制或补偿。心理学家称这种情况为“代偿失调”(decompensation)。一个人继续使用旧的态度和策略行事,但它们已不再有效。事实上,中年痛苦的症状是值得欢迎的,因为它们不仅代表着深藏于后天人格背后的本能自我,而且代表了迎接新生的强烈要求。
中年之路的出现,发生在后天人格和自性要求之间的可怕冲突中。经历这种情况的人通常会惊慌失措地说:“我都快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实际上,过去的人格将被未来的人格所取代。过去的人格必须死亡,难怪会有如此巨大的焦虑。个体在心理层面被召唤,泯灭旧我以迎接新生。
这种死亡和重生本身并不是终点,而是一条通道。要想更多地实现自己的潜能,获得成熟的活力和智慧,就必须穿过这条通道。因此,中年之路代表了一种内在的召唤,召唤我们从临时的人格走向真正的成年,从虚假的自我走向真实的自我。
如前所述,中年之路以一种自下而上的内在压力作为开端。就像地壳板块移动,相互摩擦、累积压力,然后爆发地震一样,人格层面的板块也会发生碰撞。此时,个体获得的自我感,连同其内置的观念和情结以及对内在小孩的保护,开始与寻求实现的自性之间发生摩擦。
这些波动可能会被防御性的自我意识所消除,但压力却在不断累积。通常,在人们意识到危机之前,各种迹象和症状就已经出现了—抑郁、酗酒、吸食大麻,以促进性爱、出轨、反复跳槽,所有这些都是为了否认、忽视或摆脱内在的压力。从治疗的角度来看,这些症状是值得欢迎的,因为它们不仅是指向伤口的箭头,还显示出一个健康的、自我调节的心灵在运作。
荣格观察到,神经症“最终必须被理解为灵魂尚未发现其意义的痛苦”。这并不意味着可以实现没有痛苦的生活,而是说痛苦已经降临到我们身上,我们必须找到它的意义。
生而为人,我们的任务在于面对并穿越恐惧,找到独属于每个人的生命旨意。
有人可能会说,在承受内心压力的过程中,我们可能无法发现生命的终极意义。但是,我们必须找到内心冲突的意义,找到中年之路上必然的人格碰撞的意义。在这种命中注定的碰撞中,在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经历中,新的生命诞生了。我们被邀请重获自己的生命,更加清醒地生活,并从痛苦中获得意义。
当我们在意识层面受到剧烈冲击时,就会在中年之路上觉醒。我看到许多人在遭遇重大疾病或丧偶时,开启了中年之路的旅程。但也有人即使到了五六十岁,仍然保持着浑浑噩噩的状态,被个人情结或集体价值观所支配,以至于中年之路的问题被挡在了门外。
中年之路与其说是一个时间事件,不如说是一种心理体验。希腊语中代表“时间”的两个词——chronos和kairos——体现了两者之间的差别。chronos是指连续的线性时间,kairos则是指深度上的时间。当我们不得不把生命看作超越线性的岁月时,中年之路就出现了。一个人处于无意识状态的时间越长(这在我们的文化中很容易做到),他就越有可能把生命看作一连串的时刻,通向某个模糊终点,其意义将在最后变得清晰。当一个人在意识层面受到冲击,垂直维度与生命的水平维度相交时,人生将以一种深度的视角被呈现:“我是谁?我将何去何从?”
当我们不得不重新询问关于意义的问题时,中年之路便被开启了;这个问题曾经萦绕在孩子的脑海里,但逐渐被岁月抹平了。当我们踏上中年之路时,会被要求面对以前遮掩的那些问题。身份认同的问题再次袭来,人们再也无法逃避责任。这个时候,我们就会问:“除了我的过往以及我所扮演的角色,我究竟是谁?”
由于把生命历程视为一种自动延续的存在,所以我们很容易被过去所定义和支配。我们已经习惯于制度化的角色,例如配偶、父母、工薪阶层,所以我们将自己的身份投射到这些角色上。
所有的宏大问题都由曾经是孩子的我们提出,当时我们静静地观察这些大人,或者深夜躺在床上,觉得活着既有点害怕又有点兴奋。但学校教育、父母教育和文化适应过程的权重逐渐磨灭了孩子的敬畏感,取而代之的是千篇一律的期望和文化规则。
这些宏大问题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价值和尊严。如果我们忘记了它们,就会受限于社会环境,落入平庸,最后陷入绝望。如果我们“有幸”承受了足够多的痛苦,就会进入一种“勉强的”意识状态,那些问题将再次回到脑海。如果我们足够勇敢,足够关心自己的生活,就可能会穿越痛苦,找回属于自己的生活。
虽然有些人通过灾难性的事件才会经历这场命中注定的相遇,但他们实际上很早就收到了预警。脚下的地面轻微地颤动,一开始很容易被忽视。地震预警是内在压力的先兆,在我们完全意识到它们之前就一直存在。
我认识一个人,在他28岁的时候,已经实现了他所想要的一切:获得了博士学位、组建了家庭、出版了自己的书、拥有很好的教职。多年后他意识到,第一次波动的征兆是他感到无聊和乏力。他做了大多数人所做的事,大同小异。在接下来的十年里,他写了更多的文章,生了更多的孩子,在更好的岗位上教书。所有这些活动都可以被合理化,因为它们在表面上是富有成效的,代表了典型的职业阶梯,我们很容易将自己的身份投射到这个阶梯上。当他37岁时,不断累积的深层抑郁爆发,他经历了近乎彻底的衰弱和意义丧失。他辞掉了工作,离开了家庭,在另一个城市开了一家维多利亚时代的冰淇淋店。他是否过度补偿了之前的生活?他是否压制了中年之路召唤他回答的那些有益的问题?或者他靠误打误撞找到了度过下半生的最佳方式?也许只有时间能证明一切,只有他自己能给出答案。
本文来源:《中年之路:人格的第二次成型》,詹姆斯·霍利斯 著,浙江大学出版社。
2023.05.21 周日:
童年的特点是魔法思维。儿童的自我还没经过战斗考验,还没有明确的边界。客观的外部世界和内心的愿望世界常常混淆不清。愿望当然可以实现,只是多少的问题。它们代表了儿童相信自己是世界中心的自我陶醉。这样的思维是膨胀的和妄想的,但在儿童身上却是完全健康和美妙的。“我会身穿白纱嫁给王子。”“我会成为宇航员。”“我会成为著名的摇滚明星。”(试着回忆你童年时的魔法愿望,并思考生活对它们的影响。)最重要的是,儿童的魔法思维认为:“我是不朽的。我不仅会变得富有、受人敬仰,而且会远离衰老和死亡。”这种思维会持续到十岁左右,但强烈程度不如从前。当其他孩子都不以为然的时候,个人优越感和特殊性的幻觉就会受到沉重打击。
经过青春期的痛苦和困惑,儿童的魔法思维被磨平了些许棱角。然而,未经考验的自我依然存在,并表现出人们现在所谓的英雄思维,其特点是更强的现实主义,但仍然充满相当大的期望,把辉煌成就的幻想投射于未来。人们可能会看到父母婚姻的残局,并得出结论:“我比他们懂得更多,会做出更明智的选择。”人们可能仍然期望成为首席执行官,写出伟大的小说,成为了不起的父母。
英雄思维是有用的,因为如果我们害怕考验或感到失望,谁还会踏上成年的旅途?我还没有被邀请在毕业典礼上演讲,但如果有人邀请我,尽管这种演讲通常令人讨厌,我仍不忍心说出真相。谁能忍心对殷切且充满希望的面孔说:“几年后,你可能会讨厌自己的工作,你的婚姻会陷入泥潭,你的孩子会让你心烦意乱,你可能会经历非常多的痛苦和人生困惑,乃至你想要为此写一本书。”谁能对那些天真的、准备前往梦想星球的人这样做呢?即使他们将会像自己的父辈一样,在令人困惑和布满荆棘的路上蹒跚而行。
当童年的魔法思维和青春期的英雄思维,与一个人所经历的生活格格不入时,他就踏上了中年之路。那些35岁以上的人遭遇了大量的失望和心痛,其程度甚至超过了青春期的暗恋破灭。任何一个中年人都见证了投射、希望和期待的坍塌,并体验到天赋、智力以及勇气本身的限制。
因此,中年之路的思维特征,可以通俗地被称为现实主义。现实思维给了我们洞察力。生活召唤我们从一个不同的角度来看待问题,解决年轻时的狂妄和膨胀,并教导我们区分希望、知识和智慧。希望通常基于可能发生的事情;知识是有价值的经验之谈;而智慧总是使人谦卑,永不膨胀。
中年的现实思维有其必要的目标,那就是恢复平衡,使人与宇宙之间重新建立谦卑而有尊严的关系。我有一个朋友曾经说过,他知道自己的中年之路是何时开启的。它就像一个想法,脑子里的一句话,其中的道理不言而喻。这个想法就是:“我的生活永远不会完整(无缺),只有各个部分。”他的心灵在向自己宣布,年轻时膨胀的期望是实现不了的。有人可能觉得这样的认识是一种失败,但有人却会被触动并提出下一个问题:“那么,我需要做些什么呢?”
如果有机会度过完整的一生,人们会经历一系列不同的身份。通过稳定的生活来应对存在性焦虑,这是自我(the ego)的自然计划。但是,生命的本质显然会预设并要求改变。大约每七到十年,一个人的身体、社会和心理层面就会发生重大的变化。例如,回想一下你在14岁、21岁、28岁和35岁时的不同状态。虽然每个人都沿着各自的生命轨迹前行,但我们确实会经历一些共同阶段。我们可以对这些周期进行概括,并为每个阶段确定一个社会和心理层面的议程。尽管自我傲慢地认为它掌管着生命,其愿景将持续多年不变,但显然有一个自主的过程,一个不可避免的辩证过程,它将带来反复的死亡与重生。承认变化的必然性并与之相伴,是一种美妙且必要的智慧,只是自我有时会拼命保全已完成的东西。
一些年前,盖尔·希伊(Gail Sheehy)的《过渡》(Passages)一书很受欢迎,这证明了周期性变化这一主题的重要性。然而,正如米尔恰·伊利亚德、约瑟夫·坎贝尔以及其他社会学家或人类学家所指出的,现代文化已经遗失了神话的地图,而这一地图有助于我们在更大的背景中定位自己。如果没有神灵的部落愿景,没有共享的精神网络,现代人就会在没有指导、没有榜样和没有援助的情况下,漂流到各个人生阶段。因此,中年之路——它呼唤死后重生——往往是在恐惧和孤立中经历的,因为没有过渡仪式,也没有来自同样漂泊不定的同龄人的帮助。
除了人生的许多次要阶段(每一阶段都要求某种形式的“死亡”)之外,人生可以分为四个较大的阶段,分别界定了四种不同的身份。
第一个阶段即童年,最主要的特征是自我依赖于父母的现实世界。身体上的依赖显而易见,但精神上的依赖,即孩子对家庭的认同,甚至更为重要。在古代文化中,成年随着青春期的到来而开启。无论各部落在地理上、文化上和意识形态上有多么不同,它们都演化出了有意义的过渡仪式,使成员从童年的依赖走向成年的独立。
尽管进入成年的方式各不相同,但传统的过渡仪式通常包括六个阶段。简单来说,它们是:(1)与父母分离,通常经过仪式性的绑架来实现;(2)“死亡”,童年的依赖性被“杀死”;(3)重生,无论是否成熟,个体会被赋予新的生命;(4)教导,告诉这个“新人”关于部落的原始神话,给予他精神上的定位,告诉他这个部落的特权和责任,以及有关狩猎、育儿等知识——这些是成年生活所必需的;(5)磨难,最常见的是进一步分离,以便“新人”了解到自己有一种内在的力量来应对外界的任务;(6)回归,一个人带着扮演成熟角色所需要的知识、神话基础和内在力量,重新进入这个社群。通常情况下,“新人”甚至会被赋予一个新的名字,以适应这种彻底的转变。
第二个阶段开始于青春期。但是,没有传统的过渡仪式,年轻人会面临精神上的困惑和自我的不稳定。新生的自我具有很大的可塑性,容易受到同龄人和流行文化的影响,而这两者皆由其他困惑的青少年组成。(在北美,许多治疗师认为,青春期大致从12岁延伸到28岁。在当了26年的教授后,我得出结论:大学的主要文化作用是充当一个容器,让年轻人充分巩固自我,以便更实质性地摆脱对父母的依赖。事实上,他们对父母的爱和厌恶大部分都转移给了他们的母校。)
所以,第二个阶段的主要任务是巩固自我,年轻人由此获得足够的力量离开父母,走向更广阔的世界,为生存和实现欲望而奋斗。这个人必须对世界说:“雇用我!嫁给我!相信我!”然后证明自己的价值。有时,一个人到了中年,仍然没有迈出决定性的一步,摆脱依赖,走向世界。有人可能仍然和父母住在一起,有人可能缺乏必要的个人力量和自我价值来建立一段关系,还有人可能没有足够的力量和决心来完成工作任务。对于这些人来说,他们的身体可能在线性时间上到达了中年,但他们在深度时间上仍然处于童年。
我大致上把12岁到40岁这段时间称为第一个成年期。年轻人在内心深处知道他缺乏明确的自我感,只能试着像其他大人那样行事。一个人觉得言行举止像父母一样,或者反其道而行之,他就会成为一个成年人,这是一种可理解的错觉。如果一个人有了工作,结了婚,为人父母并成为纳税人,他会认为成年是自然而然的。事实上,发生的情况是,童年期的依赖性部分隐匿起来,被投射到成年期的角色上。这些角色就像一条条平行隧道。从青春期的困惑中走出来,人们假设这些角色会确认自己的身份,提供满足感,并消除对未知的恐惧。第一个成年期,虽然事实上可能贯穿一个人的一生,但却是一个临时性的存在,缺乏深度和独特性,难以使这个人成为真正的个体。
这些角色的隧道长短不一。只要被投射的身份以及对它们的依赖仍然有效,这些隧道就会延续下去。一个30岁的人,工作小有成就,成了家,正打算要第二个孩子,你几乎不可能告诉这个人,说他仍然处于延长的童年期。父母情结和社会角色的权威,足够吸引一个探索现实世界的人的投射。如前所述,自性——每个人内心召唤回归自身的神秘过程——经常通过症状来表达自己,如精力减退、抑郁、突然发怒或过度消费,但投射的力量如此之大,以至于人们可能将旅程中更大的问题束之高阁。这是多么可怕啊,当投射消失后,这个人再也无法避免自性的暴动。然后,人们必须承认自己无能为力,失去了控制。实际上,自我从来就不在控制之中,而是被父母和集体情结的能量所驱动,被投射的力量所支撑——这些投射指向文化为即将成年的人提供的角色。只要这些角色具有规范的力量,只要这些投射起作用,个体就成功阻止了与内在自性的约定。
第三个阶段即第二个成年期,是在一个人的投射消解后启动的。背叛感、期望落空、空虚感和丧失意义,伴随着投射的消解而出现,形成了中年危机。然而,正是在这个危机中,一个人有机会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超越父母、父母情结和文化制约的决定论。可悲的是,心灵的退行力量,以及对权威的依赖,往往使一个人受制于这些情结,从而冻结了发展。在分析老年人时——他们每个人都必须面对丧失和预期的死亡——显然会遇到两种情况。对有些人来说,余下的生命仍然是一个挑战,仍然值得好好奋斗;而对另一些人来说,生命充满了苦涩、遗憾和恐惧。前者无一例外都经历了一些早先的挣扎,体验到了第一个成年期的“死亡”,并接受了对自己生活的更大责任,他们在最后几年里更有意识、更清醒地活着。那些避免了第一次“死亡”的人则为第二次死亡所困扰,害怕自己的生活没有意义。
第四个阶段,即走向死亡,包括学习面对死亡的神秘。在第二个成年期,接受死亡的现实是必不可少的。
第一个成年期“死亡”带来的好消息是,人们可以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还有第二次机会,可以重获遗留在童年纯真时刻的东西。在与“死亡”的交锋中,我们了解到,个人的选择至关重要,我们的尊严和深度恰恰来自海德格尔所说的“向死而生”。海德格尔对我们本体论处境的定义并非病态,而是承认了天性的目的论过程,承认了生与死的辩证。
另一种看待这些身份变化的方法,是对它们的不同轴心(axes)进行分类。在第一个身份中,也就是童年,运作的轴心是亲子关系。在第一个成年期,轴心位于自我和世界之间。自我,即一个人的意识存在,努力将自身投射到现实世界,并在现实世界中创造一片天地。童年期的依赖已被驱赶到无意识中,或者投射到各种角色上,个体的主要任务是适应外部世界。在第二个成年期,即中年之路的途中以及之后,轴心连接着自我和自性。自我想当然地认为它无所不知,并操纵着一切。当它的“霸权”被推翻之后,转而谦卑的自我便开始与自性对话。自性或许可以被定义为有机体的目的论过程。这是一个我们永远都无法理解的奥秘,但它的展开会提供一幅壮阔的景象,超出我们短暂一生通常所能体现的。
第四个轴心是自性—上帝,或者说自性—宇宙。这个轴心被宇宙的奥秘包围,它超越了个人所能体现的神秘。如果我们与宇宙剧本没有某种关系,就会被限制在短暂、肤浅和乏味的生活中。由于大多数人所继承的文化几乎都没有提供神话地图,将自我安置在一个更大的背景中,因此,个人就更有必要扩大自己的视野。
这些移动的轴心勾勒出了灵魂的巨变。当我们不由自主地从一个轴心跳至另一个轴心时,就会产生困惑,甚至恐惧。但人性的本质,似乎迫使每个人在这出伟大的戏剧中,走向越来越宏大的角色。
投射是心灵的一个基本机制,指内心无意识的东西会被投射给外界事物。(projection这个词来自拉丁文pro+jacere,意思是“扔到面前”。)荣格曾写道:“投射的一般心理成因总是被激活的无意识在寻求表达。”
在其他地方,他说道:“投射绝不是人为的;它发生了,它就在那里。在我身外的黑暗之中,我发现了一种内部的或心理的生活,那是属于我的生活,但我没有认出它来。”
面对可怕的外部世界和未知的内心世界,我们自然倾向于将焦虑及其解决全部投射到父母身上,相信他们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当我们不得不离开父母时,往往将知识和力量投射给公共体制、权威人物和各种社会角色。我们认为,像大人们一样行事就能成为大人。刚步入成年期的年轻人不可能知道,大人有时不过是拥有高大身躯和重要角色的孩子。他们当中一些人甚至相信自己就是这些角色本身。那些不那么膨胀的人更能意识到自己的不确定性,而那些身处或走过中年之路的人正在经历投射的消解。
弗洛伊德认为,工作和爱是心理健康的首要条件。我们的工作代表了一个产生意义的重大场合。如果正如梭罗很久以前指出的那样,大多数人都生活在平静的绝望中,那么可以肯定的一个原因是,对许多人来说,工作使人士气低落,让人意志消沉。即使是那些已经获得梦寐以求的职位的人,也常常会莫名其妙地感到厌倦。我认识很多学生,他们之所以主修商科或者成为程序员,只是因为他们的父母或其他长辈,因为这个浮躁的社会,似乎要求他们这样做。无论是那些实现了自己欲望的人,还是那些被迫满足他人需求的人,通常都会对自己的职业渐生厌倦。对于每一个在职业阶梯上雄心勃勃的人而言,背后都有一个精疲力竭的高管在渴望一种不同的生活。
一个人的职业,就像婚姻和教养一样,成为以下投射的主要载体:(1)身份的投射,人们通过对专业知识的明确掌握来确认身份;(2)滋养的投射,一个人将被富有成效的工作所滋养;(3)超然性的投射,一个人通过接连不断的成就来克服精神上的渺小。当这些投射被消解,当一个人对使用自己精力的不满已无处安放时,他或她就踏上了中年之路。
关于有意义的疯狂,菲利普·罗斯(Philip Roth)的短篇小说《狂热者伊莱》(“Eli, the Fanatic”)中有一个绝佳例子。故事发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当时世界上到处都是流离失所的人,伊莱是美国郊区的一位知名律师。一群集中营的幸存者被安置在他的小镇上,伊莱被派去要他们淡化自己的种族身份。但反过来,他发现了自己身份的空虚以及与自身传统的浅薄联系。最终,他把自己身上的名牌西装换成了老拉比的破旧衣服,一边走在小镇的大街上,一边念着自己的圣经名字。故事的最后一幕,描绘了他遭到监禁并被注射强力镇静剂。他被判定为疯了;但实际上,他只是抛弃了自己的临时身份,摆脱了跻身上层社会的陷阱和投射,将自己重新安置在一个古老的传统中。由于他的新身份与公认的模子不一致,他便被认为“疯了”,他的“新意识”被药物所治疗。我们可以像华兹华斯评价布莱克(Blake)那样评价他:“有人认为这个人疯了,但我更喜欢这个人的疯狂,而不是其他人的理智。”
恐惧意味着挑战和使命,因为只有鼓足勇气才能挣脱恐惧。如果选择对危险退避三舍,就是对生命意义的某种亵渎,整个未来就会变成一潭绝望的死水,一束忽明忽灭的火光。
生活会毫不留情地要求我们长大,并对自己的生命负责。虽然听起来很简单,但长大确实是中年之路上不可逃避的要求。它意味着最终在没有他人的帮助下,面对自己的依赖、情结和恐惧。它要求我们不再因自己的命运而责备他人,并对自己的身体、情绪和精神健康承担全部责任。我的分析师曾经对我说:“你必须把你的恐惧提上议程。”这听起来令人害怕,但我知道他是对的。这个议程要求我负起责任,要求我全力以赴。
在中年之路上,我们通常还要抚养孩子、养家糊口、尽职尽责。然而,即使外部世界不停地要求我们付出,我们也必须转向自己的内心,去成长,去改变,去寻找那个作为旅程目标的人。
本文来源:《中年之路:人格的第二次成型》,詹姆斯·霍利斯 著,浙江大学出版社。
2023.05.22 周一:
作为一个词,财务自由一直被我周围的人谈论,似乎它是另一个更模糊的词的重要组成部分,那个更模糊的词叫“安全感”。
站在生命的中点看生命的终点,财务自由到底是什么?先摸底线:一个人基本像个人样儿地活着,需要多少钱?我的结论是:真不需要太多。有了财务自由,没必要再为稻粱谋了,如果自己乐意,干点让自己爽的事儿,这个事儿应该还能给你点收入,如果自己不乐意,那就待着,你就会有大把的时间。我要是有了大把的时间,基本像个人样儿地活着真不用太多钱。
有了时间之后,各种极致享受都可以负担了,比如找个没霾没风的天气去护城河边跑十公里,比如不计时间长短地看闲书(尽管这样,这辈子还是看不完所有想看的书),比如不上闹钟午睡,比如泡古玩店,比如在湖边和一个美好的女子一起喝凉啤酒看云彩,比如逛逛那些一直在书本上看过但是一直没时间去的博物馆。
后代们自己有自己的福分,相信国家、相信政府,不必给他们留下什么物质财富。我老妈这类父母通常是贪婪的,肉身已经衰老,但是心灵依旧年轻,依旧贪得无厌,希望不花自己的钱而得到一切最高品质的东西。我在和我老妈长期的斗争中渐渐意识到,满足这些老人不切实际的物质要求和让他们高兴完全没有关系,洒脱的早已成半仙,不洒脱的早已没有一丝一毫觉悟的可能。养亲以讨欢心为本,但是欢心和给钱没多少关系。
财务自由在极大程度上其实和财务无关,还是和一个人的心智洞明不可避免地纠缠在一起。
我最初的理解是,你们不知道如何辨别天才,你们不知道如何迅速教会年轻人你们理解的最深的见识,所以只能强调习惯的重要性。后来我的理解是,最深的见识不是教得会的,侯门一入深似海,不悟,谁也帮不上。就算是上师,帮不了你转运,改变不了你的风水和你二×一样的另一半,能帮上的只能是培养你的习惯。
生命其实只是时间而已,如果一个人不能管理好自己的时间,他其实不能管理好自己的生命。如果一个人屡次失去对于自己时间的控制,这个人距离全面失控不远了。
一病万事空。我们似乎总认为身体健康强壮是当然的,其实,病原常在周身,不病要靠修心和修身。培养一个运动的习惯,持续做下去,就会有不同。有病,往往就没尊严。
二八原则的简单定义是:花百分之二十的力气,实现百分之八十的效果。
先要说明的是,二八原则的目的不是帮助你偷懒。这个原则的第一目的反而是帮你成就更多。你花百分之二十的力气实现某件事儿百分之八十的效果,你花你剩下百分之八十的力气实现另外四件事儿百分之八十的效果,这样,你花百分之百的力气就能实现常人百分之四百的效果。这不仅是传说中的“事半功倍”,更是“事半功两倍”。这个原则的第二目的是严格约束你不要恋战。“更好”很有可能是“好”的敌人,“完美”一定是“美”的敌人。如果你追求一个局部的更好甚至完美,你有可能花费巨大的资源和时间,从总体上看,这往往意味着总体的浪费和失败。这就是传说中的“打赢了战役,打输了战争”。
应用二八原则的时候,第一步,要明确你要在什么事情上达到什么效果,你要逼自己仔细想,想得越具体越好,并且拿起笔把它写在笔记本显要的位置,之后发生困扰时,打开笔记本,重温它。在世俗的世界里,人们太容易被潮流、情绪、天气、他人所影响,很多人做的事情和他们该做的事情无关,他们在该做的事情上的努力和要达到的效果也常常无关。
第二步,确定达到既定效果最重要的三个分析或者三个行动,在确定的过程中,充分利用最直接的信息来源(比如某个子行业有胆有识的专家的判断,比如你自己的直觉和常识)。
第三步,果断行动,不必纠结是否已经有了完美的方案,特别是在快速变化的情境中。如果纸上谈兵的节奏跟不上市场变化的节奏,那就先打,打了再看,看了打后的结果再调整。
第四步,在达到百分之八十的效果之后收手。抬头看路,大处着眼,重新审视,再次确定为了赢得整个战争,下面最重要的三个战役是什么。
第一,要尊重大自然的治愈能力,要相信自身的康复潜能。尽管科技高速进步,如今最好的医生能做的也只是:偶尔治愈,常常缓解,总能安慰。自然伟大,人类百分之八十的不舒服会自愈,我们要学会适度耐心等待。人体伟大,最好的药是自己的灵与肉,多数的小伤痛和低烧睡一两个好觉也就好了。所以有一点点不舒服,在排除了心梗、中风、胰腺炎、阑尾炎等急重症之后,不要马上就往医院跑,多喝水,多休息,放下手机,放下心中那些似乎放不下的所谓大事儿,等等看,看症状是否缓解。这条也适用于儿童,儿童的自愈能力往往强于成人。
第二,请遵从医嘱。看医生之后,治疗失败的最大原因是不遵从医嘱。一旦开始吃抗生素,吃满医生要求的天数。一旦开始吃降压药,按照医生说的剂量和频次吃。身边惨痛的例子太多了,不一一列举了。
第三,不要总觉得自己的病没好。如果纯从挣钱的角度看,女人和小孩儿是最好的病人。女人总觉得病根儿没除干净,还在自己的身体里,像阶级敌人一样顽固,自己孩子的病更是。男人相反,总觉得自己没病,几乎唯一的例外是得了性病之后,总觉得自己尿急、尿频、尿痛。这种心态遇上好医生,给好医生添麻烦;遇上坏医生,给坏医生过度医疗的机会。
第五,不要过度迷信名医。现代医学的分科很细,院士或者主委级别的医生也只是他们那些细分领域的大专家,在那些细分领域之外,他们可能不如某些副教授或者主治医生。复杂手术需要很强体力和心力,如果有选择,还是别把自己的肉身交给太高龄的医生,哪怕他名满天下。
第八,不要认为可以通过国内搜索引擎和阅读而成为某个病种的大专家。医生问诊的时间有限,不要让它花在更正你对某些医学知识的误解上,更不要让它花在教你如何做诊治上。多问问:这个异常意味着什么?问题严重吗?我有哪些选择?利弊是什么?我该如何选?这么选有什么可能的风险?有什么办法可以降低这种风险?另外,中药也是药,中医也是一门学问,植物药也要面对土壤、水、空气中可能的污染,不建议有事儿没事儿自己按照自己的理解、自学和百度找药吃。
本文来源:《有本事》,冯唐 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23.05.23 周二:
系统就是系统,个体就是个体,常识救命。可惜的是,常识并不常见。
矛盾:南方和北方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教育水平和宗教信仰的矛盾也一样。更简短一些说,任何个体的根本矛盾也一样。
中庸:人不要太拧,多数时候(特别是在严酷环境里以及想多乐活的时候)不要太由着自己性子干,不要总跃跃欲试斗天斗地斗空气。比如,少信莫名其妙的养生,少吃莫名其妙的补品。比如,根据自己冷暖增减衣物。
TC反问我:幸福是什么?我想听他讲,于是摇头。TC说:人的幸福是由两件事儿构成的,第一是做自己擅长而且喜欢的事儿,第二是和自己喜欢而且喜欢自己的人在一起。“你擅长而且喜欢解决复杂的管理问题,和你一块儿干活儿的人喜欢你,你也喜欢他们,你是幸福的,所以,你不觉得苦。简单说,你比较幸运,有机会在重活儿里修行。”
宅在家的时间长了,我们对世界有了一些新的认识。比如,原来很多商务和休闲旅行是可以不去的,人不去,事也不一定谈不成,身心也不一定不清爽;比如,原来很多社交是无效的,砍掉之后,沟通的效率反而提高了,几句话就说明白了,不用非要一人喝干一瓶酒之后再聊正经事;比如,有些岗位是没必要设置的,疫情以来,有些人似乎什么事也没做,机构成事的效率反而提高了;比如,大量减少应酬饭,半年之后,体重和油腻皆减,不看脸,只看身材,半百男儿隐约翩翩少年。
这二十年,国运太强,我太忙,忙得一眨眼,我老爸已经走了,我老妈已经走不动了。
这二十年,在不同的城市生活和工作,住处、办公室,留下了十几堆小山样的东西,一直以为能有时间收拾,一直没有时间收拾。如今都运回了北京,置于一处,为了纪念毕业这二十年,我专门请了两天假来收拾,断舍离其实就是一个字:扔。物尽其用,实在舍不得扔掉的,就是我这二十年的物质遗产,就是我的二十年,就是我。
房子没扔。第一份工作一年后买的,不到一万元一平方米,不到二十年后,一平方米不到二十万元。听说扔了就彻底自由了,我想了想,我似乎还是需要一点点不自由,一张安稳的书桌。最年长的〇〇后也成年了,在房子的问题上,他们彻底自由了,如果长辈不资助,无论他们做什么工作,他们不用想靠自己的工资在一线城市买房了(其实也真没必要)。
在一个人的一生之中,会有极少数的几个人、几天时间、几件事儿、几个地方对他产生巨大的不成比例的影响。这个人有了一定年纪之后,开始不由自主地怀念这几个人、这几天、这几件事儿,隔一段时间,就想再去这几个地方看看。在我个人的单子上,协和九号院排在这少数几个地方的第一位。其他建筑物还包括:北大燕南园和未名湖,北京东护城河,湾区伯克利山。我在北京生、北京长,在我生长的年代,北京的好些庙宇已经被毁了、好些庙宇被改作他用。协和九号院先是我学医的地方,学习生命、病痛、心碎、失身,后来被我当成庙来用,每两三个月,路过的时候,就进去,在台阶上坐一会儿、站一会儿、被风吹一会儿。我早就不记得建筑物屋顶上的五脊六兽都是什么名字,就好像早就忘了颅底都有多少个孔儿、都有什么血管和神经通过,但是我能清楚地记得曾经的幻灭、肉体、诗意,记得我作为一个人的三观在这个气场里形成的过程。
解剖室比我学医的时候条件好了不少,灯光明亮,地板洁净,没了旧时人类脂肪粘鞋底的油腻感,也没了福尔马林刺鼻的味道,听说用了新型的防腐剂。人体骨架还在,散站在解剖室的四个角落。我遥望骷髅空洞的眼窝,感到我的三观在瞬间崩塌,在瞬间重建,我再次明确:认识到人生没有终极意义是一切人生幸福的起始点。
难以相处的个体组成群体,人类不同群体之间的关系更难处啊。彼此三观不同,成长背景不同,境遇不同,出发点不同,成年个体之间发生争执,已经很难分出对错。人类个体组成的大群体之间,协调矛盾就更难。欧美用了两次世界大战和死伤几千万人口的代价才似乎明白,尽管矛盾难以调和,战争也不是解决矛盾的最好方式。
地球居不易,想来想去,我设立了三个原则,要求自己尽全力做到;不要求别人,但是尊重一切能做到此三原则的人类个体;躲开那些做不到此三原则的个体。
- 人生第一原则: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 人生第二原则:不给别人添麻烦。
- 人生第三原则:在人生第一和第二原则的基础上,自由定义一个自己喜欢的原则,比如,今宵欢乐多。
离开北京二十年后,年近半百,我把散在各处的书都集中到北京垂杨柳,《全唐诗》、《全宋词》、《册府元龟》、《诸子集成》、《十三经注疏》、二十四史、《资治通鉴》,还有那些医书,还有那些商科书,还有那些佛经,还有那些西方哲学,还有英文小说,还有其他好多我曾经想读的书。我忽然意识到,在死亡来临之前,我读不完这些书了。
我问一位博览群书的老友:“西方哲学有意思吗?要不要读?从哪几本书开始?”老友说:“西方哲学是个大坑,你就别逼着自己读了。”我一时觉悟:不该妄想读尽天下书,读自己最感兴趣的就已经足够,其他的书,有其他感兴趣的人类去研读。我想,我最大的兴趣还是了解人性,了解人性的最佳办法似乎还是以大尺度的时间观照人性的变与不变、轮回与演进。以这个思路定优先、做减法,不读西方哲学了,不读西方政治学了,不读物理和信息学了,如果只读一本古书,就读这本《资治通鉴》,如果只读一本史书,就读这本《资治通鉴》,甚至如果只读一本书,就读这本《资治通鉴》。
中华书局二十册版和十册版《资治通鉴》都太沉了。我用Kindle装了一个电子版的,酒后,睡前,放下手机,开始第二次阅读《资治通鉴》,一卷,一卷,比第一次认真多了,比第一次收获多了。多次读到意识逐渐丧失,扔Kindle在枕边,昏昏睡去,多次梦见《资治通鉴》里的场景和对话,刀光剑影,落花流水,仿佛脑子里自带视频播放功能。本来立志一天一卷,一年内读完,没做到。又过了一年,勉强读到了接近二百卷,唐太宗李世民杀完了他两个亲兄弟,和魏徵叨叨管理学的精髓,很精彩。无志者常立志,我再次立志,如果在戊戌年再读不完剩下的小一百卷,天诛地灭,人皆可耻笑之。
在历史的轮回里,多做些“小而美”的实事,比如写点扎很多人心的诗,比如修一条春风十里的湖堤,比如建一个救很多人的医院,比如创个服装样式,比如炖个被很多人吃了还想吃的肉,比如烧个被一代代人珍爱的茶盏,比如主持编集个历代读书人都绕不过去的《资治通鉴》。如果以“不朽”观照,这些小事远远强于那些一时权倾天下、名动天下、杀人无数、挣钱无数的大事。一千年过去了,司马光权倾天下,司马光撕逼王安石,甚至司马光的文章和长相都已经湮灭在历史的尘埃里,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只剩一个“司马光砸缸”和一部《资治通鉴》如山川大地般亘古常新。
一切必失,只有自在。知道自己是块什么材料,爱做什么事儿,能做什么事儿,然后找一个自己真正喜欢的“小而美”之事,不急不慢地做一辈子。
我固执地认为,一个时代的变坏是从嘲笑文艺青年开始的。如果一个人绝大多数时候只想着有用,做一个有用的人,只做有用的事儿,那么这个人很可能无趣。如果一个城市只允许三观类似的人存在,不认同这套三观的人受到持续而稳定的排斥,那么这个城市即使极其现代化、极其宜居也难免极其无聊(脑子里冒出两个城市的名字,就不明说了)。如果一个时代越来越鄙视那些不主流的、不务实的、不上进的人和事物,这个时代会越来越不好玩。
周作人说过:“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天大的理抵不过“我高兴”。人活天地间,不高兴、不痛快的事儿太多了,占的比例太高了,在不给他人添麻烦的基础上,理直气壮地文艺一点,不着调一点,纯粹个人主义一点,生活会美好一点,梅花就落满了南山。
过去那些不知道为什么的事儿,现在想起来,有的似乎相当文艺。
倘若我是女性,追求破局希望更美满的结局,我和经济学家帕累托的观点一样,就是重新分配资源的同时不去进行弱势竞争。
第一,小宇宙强大高于一切。世界观没有对错,但是有差异。人生观没有好坏,但是有的强大,有的弱小。没有被说服,坚持到最后,世界和人生就是你的。强大的小宇宙逻辑严谨、论据充分,在别人眼里,在风雨里,独自混蛋着,简单牛着。坚持自己的底线,无论是长辈、上司、好友还是整个社会企图利用你的女性本能让你服从容忍和奉献于他们的愚蠢理论。不要觉得他们会感谢,相反他们会利用你的责任心、负罪感来达到目的的原因就是觉得理所当然。不要像82年的某某某一样软弱,你的自由意愿高于一切。如果有人对你说:“去怀孕吧,我会帮你的;去辞职吧,我会养你。”回答他们:“只有我是自由的时候,我才有足够的能力来帮助自己和身边的人。不要以什么我是女人或者到年龄了这样的话来作为请求我帮助的理由。如果需要我的帮助,找点更好的理由。”当然也可以直接说“滚”。
第二,保持身心自由才能自己掌握市场资源。永远记得不要被市场吹捧的欲望所左右。所有的包和所有的口红都比不过自由。太多的欲望是枷锁。只要有足够的钱满足自己的衣食住行,有足够的钱给自己买花戴,买春天新上市的长长的裙子穿就不要被他人左右了欲望。
第三,身体健康。不能吃口冰激凌就胃痛,气压一低就头晕,看见月亮就伤心。身体一不好就容易脆弱,就容易渴望一个肩膀靠着慢慢让头不晕,一只男性的手握着自己的手慢慢让胃痛过去。为了这种虚无的渴望,女生常常干出令自己头发上指的蠢事。
第四,有个半专业的爱好。哪怕是去伦敦占星学院学占星,哪怕是醉心公益,哪怕是热爱《植物大战僵尸》。用爱好转移注意力。用体力运动代替脑力运动,让大脑彻底休息,跑十公里步、游两公里泳、谈一顿饭的恋爱。
第五,有三五个小宇宙类似的闺密。类似的小宇宙在一起,一加一远远大于二,共同抵御生命中的邪风妖气。
第六,远离老男人,尤其是我这样的中年油腻男。他们四十年前就开始就着北京白牌啤酒看春山春水春花,抱吉他,抱姑娘,抱《朦胧诗选》。他们像《西游记》里的老妖,肺腑里吐出的舍利球常常能熨平皱纹,抚慰心灵。他们依然活在二十世纪A男为天的虚幻中。他们怎么能入你的眼呢?
本文来源:《有本事》,冯唐 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23.05.24 周三:
第一,风骨是正觉。能看清事物的本质,不为幻象和噪声所迷惑,知道哪些是金子,哪些是屎。东汉末年,董卓想随便玩,袁绍反对,董卓按剑骂:“小王八蛋,你敢!天下之事,岂不在我?我欲为之,谁敢不从?你以为董卓的刀不够快吗?”袁绍梗着脖子回答:“天下健者岂惟董公?”然后横佩刀而去。尽管后来天下也不是董卓的,也不是袁绍的,但是那时候袁绍还是比董卓更明白,尽管你刀快,然而事儿还没完。清朝末年,辜鸿铭参加宴会,权贵云集,外国记者问:“您觉得中国如何补救?”辜答:“把在座的拉出去枪决掉。”二〇一五年晚秋,我和我老妈散步,柿子摔下来,一地恶心。老妈说:“你如果成比例地从高处摔下来,比这还恶心很多。”
第二,风骨是敢真。直面自己的内心和肉身,客观坦然,不惮于承认技不如人,也不惮于自认天下第一,仿佛一只诚实的阿尔法狗,“敬饶天下两子”。不怕暴露甚至纵容自己的癖好和弱点,不管世人说三道四、口诛笔伐。《世说新语》里,阮籍邻家酒馆的老板娘很美丽,阮籍常常去她那里喝酒,喝多了就在她身旁睡倒,始终屁也没干。周作人叹了一口气:“我在北京彷徨了十年,终未曾吃到好点心。”梁启超形容自己学习能力强悍,“点起一盏油灯,日文就会了”。郭沫若形容自己学习能力强悍,“一个星期学会了甲骨文”。虽千万人不同意,但我还是坚信,《不二》写得比《肉蒲团》好。
第三,风骨是知止。面对人性编码中无尽的黑暗和自己的执迷,哪怕千万人都会从这里掉下去,“安禅制毒龙”,按住肉身里的大毛怪,牵回草地里的牛,就是不掉下去。鲁迅在遗嘱里说:“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刘文典讲庄子,开章明义:“《庄子》嘛,我是不懂的喽,也没有人懂。”孔祥熙请潘光旦调查家谱证明他是孔子后人。潘光旦说:“山西没有一家是孔子之后。”孔子说:“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各人有各人的好处,我敝帚自珍。
如果以上三点非要归纳为一点,那就只保留底裤,所谓风骨,就是人类作为人类该有的样子,哪怕现世千万人都不这么认为。
如果笼罩在必将死亡的想象之下,你会感到生活的内容很无聊吗?或者会使你产生某种恐惧吗?
不会啊,我们每个人都会死的,我们一直被天空和死亡笼罩着,不是吗?即使这样,生活中还有很多趣味,如同天空下还有很多花朵和笑声。
你有接近过自己死亡的经历吗?或者你有什么(身边)他人的死亡,给你带来巨大触动或难忘的经历吗?
最接近的一次是飞机持续严重颠簸,我想我可能不能全身落地了。我父亲在二〇一六年十一月十三日走了,那是第一次有个和我很近的人走了。我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世界不是不变的,我生活中最重要的构成要素也真是会在我眼前消失。
人类一代代像潮水一样永久逝去,今天所有活着的人都将逝去,新生灵也在不停地降生,周而复始。你对人类产生过那种充满虚无的悲观情愫吗?
我一直对于人类的未来持悲观态度,众生持续沉沦于无明之苦,科技进步让降维攻击成为可能。利用人性恶去汇聚能量似乎永远比激发人性善来得方便。
你有子女吗?如果有,以你的洞见,你有什么话最想对他们说?如果没有子女,你会为此遗憾吗?为什么?
最近才有。最想对他们说的一句话是:没有任何事儿是必须做的,拿不起,就放下;拿得起,玩一会儿,也要放下。
你觉得热衷于“养生”是一种什么生命状态?吃什么,喝什么,怎么活动作息,这些事情和生命的自然结果之间关系密切吗?
养生是贪生怕死的常见表现。其实无非:起居有常,饮食有度,远离妄念。但是多数人还是拼命寻找其他捷径,结果吃了很多毒药、练了很多毒功、信了很多毒教。
有一种所谓面向死亡的积极人生态度吗?这对自己余下的生活有用吗?重要吗?
当然。如果人知道自己一定会死的,就容易三观正确。
严勇:你对孩子最想说的一句话是:没有任何事儿是必须做的,拿不起,就放下;拿得起,玩一会儿,也要放下。你是在说“一个人要拿得起、放得下”这句教诲吗?你觉得你自己是否能放得下那些通常人们比较在意(“放不下”)的情感、荣誉、财富、社会地位等等?我自己一方面觉得一直以来都有一种教诲让我“看开、放下”以达到更高境界;另一方面实际经历的时候,我还是很投入。常常是事后才想起来这个教诲,或者是在得不到的时候。
冯唐:我是在说“放下”。人性的常态是“拿起”:崇尚追求、奋斗、成功、基业长青。我也是人,也被这么教育长大,也自我驱动这么执着地长大,也固执地认为“功可强立、名可强成”。“拿起”里有快感:杀伐决断,攻城略地。但是“拿起”并不等于快乐:老天爷没赏饭、本事不够、时运不济,“拿不起”,不快乐;拿起的一瞬间,追求的喜悦丧失大半,不快乐;拿起后想一直不失去,处处提防,常常想下一个“拿起”是什么,不快乐。
所以,比“拿起”更容易快乐的是“拿得起、放得下”,享受过程,接受失去,“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如果再进一步,我想和孩子说的是:在拿之前,要明确认识到,失去是必然,得到不是必然。在这点见识的基础上,尽情去耍吧。我认为,用这种态度去过一生,赢回票价的可能性大些。
这种见识有些接近日本人说的“物哀”:不是天天丧着,悲观失望,而是知道盛开的樱花必然零落,所以更加珍惜和享受眼前。至于我自己,我体会过巨大的“拿起”快感:“为相”,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为将”,横刀立马,千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我也体会过巨大的得到后的失落,贪得无厌,恨不能马上再度上沙场、再次得到;也体会过无常,高楼在眼前瞬间崩塌,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也体会过万事终极没有意义,雪霁长空,万里飞鸿,片云段段,或西或东。我拿起过,我放下过,现在我尽量按我想告诉孩子的话在一天天过余生。
严勇:“拿得起”是人人都喜欢的,“放得下”可不太容易。你能放得下的,多是发生在你职业生涯里的吧(所谓“事业成功”)?别的方面呢?情感、荣誉、名声、地位等等,你统统都能放得下吗?你是个淡泊名利的人吗?如果你能放下,是什么使得你区别于那些放不下的人呢?
冯唐:我认同人生没有终极意义以及本质上一切没有本质区别,在这个似乎悲观的背景下,我想把这辈子过得尽量丰盛,既然来到人间,既然必定要死,就用好时间,活得充分些。容易放下的:职业生涯的成功、权力、情感、荣誉。难放下的:对于文章不朽的妄念,对于治病救人的慈悲,对于妇女的喜爱。但是,我也明白,这些难放下的,最终也只能“尽人力,听天命”,只能随缘起落。能做到放下,似乎只能靠智慧,不只是书本所得,还包括生来的洞见和生命经历教会一个人的见识。
严勇:我在想,使你想“活得充分些”的动力,应该不是来自你对人生的看法吧?你说你认同“本质上一切没有本质区别”。这个认同,是你的智力习得,但我似乎觉得你只是让它悬在空中,并没有让这种见识渗透进你的现实生活。现实中你是要过得尽量丰盛,或者说你追求卓越。换一个角度,我觉得你想把这辈子过得尽量丰盛,用好时间,活得充分,是一种明显的价值取向,无法用“人生没有终极意义以及本质上一切没有本质区别”的观念来解释。正如你说的,那只是个背景,前提是什么呢?比如那些在禅寺里修行的人,活得充分还是不充分?至少不能说是丰盛。除了“性情”“天生如此”“性格使然”等等,对于你这种价值取向,我试图找出更深入的阐释。
冯唐:我觉得你这个追问最好用柳宗元这首诗解释:“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寂静涅槃是底色,一人独钓是玩耍。向死而生不一定是啥也不做等死,也可以是生机勃勃。我喜欢玩耍,又好胜。万事终极无意义这点智慧实际上帮我平衡了很多心性。当然,我也是发自内心地认可这一点。因为无意义,反而玩得好玩。
严勇:万事终极无意义这点智慧帮你平衡了很多心性,能举一些例子吗?
冯唐:比如说,不做百分之二百五的努力。比如说,接受无常造成的阶段性结果。比如说,尽管“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还是不拔剑。
严勇:你说“一直没想清楚自己要成为哪种社会人,所以也不知道是否已经呈现了”,如果不用“社会人”这样的概念,你希望自己如何呈现在这个世界上?比如理想的呈现状态、不错的状态、可以接受的、最低最起码的等等,都说说?
冯唐:我现在觉得“人在社会上到底能呈现哪种状态”和个体的努力关系不大(人努力与否应该也是在很大程度上由基因决定的),是各种无常力量的综合结果。如果我自己可以设计,我觉得有些起码的底线,底线之上,没有高下,本一不二。这些起码的底线是:有个基本干净和方便的住处,温饱有保障,有个自得其乐的爱好(比如读书),在财务上、身体上、精神上不严重依赖其他人,不给其他人添麻烦,有项简单的专长偶尔还能对某些人有用(比如写诗、写春联、刻印、扎针灸等等)。理想的状态:我真的创造出来了一些以前没有过的美好(比如写诗歌、小说、毛笔字等等;比如有质量、有服务、有规模的医院集团等等),这些美好让很多人受益而且能延续很长时间,甚至远远长于我的有生之年;我遇上了三两个真的好玩儿、好看的人类,我们三观接近,兴趣相投,一起兴致勃勃地度过一个又一个无聊的漫漫长夜。
严勇:说说你认为正确的三观(以你的标准)是什么?第28题里,你提到“如果人知道自己一定会死的,就容易三观正确”,那么不正确的三观是什么样?举几个例子?
冯唐:正确的三观很难总结,如果非要总结,我觉得佛陀的四圣谛总结得还可以。不正确的三观及其表现就多了去了。比如,执着地认为得到了某个职位/荣誉/财富数量,人生就圆满了;比如,几乎每时每刻都有差别心,都觉得自己比别人强;比如,总质问世界和他人为什么不是自己以为的样子;比如,自己失去对于自己时间的控制。
本文来源:《有本事》,冯唐 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23.05.25 周四:
在生死临界点的时候,你会发现,任何的加班(长期熬夜等于慢性自杀),给自己太多的压力,买房买车的需求,这些都是浮云。如果有时间,好好陪陪你的孩子,把买车的钱给父母亲买双鞋子,不要拼命去换什么大房子,和相爱的人在一起,蜗居也温暖。
回望过往时光,几经濒死病危,数次徘徊鬼门。其实作为人,并不是死过一次就不怕死了,而是越死越怕死。所谓更怕死,无非是对这个世界的留恋越重而已。在此之前我是个有知识没文化的俗人,除了学校的哲学课本,就只有初中读过几本德国哲学简史的简明本。从来没有考虑过生死,更不要说从哲学上去看待生死。
病中的折腾,差点把我折腾成研究有关人生生死的哲学家。我对一个朋友说,别看你在交大教哲学,你现在未必有我思考的哲学问题多。如果说癌症对人有正面作用,此算其一,因为癌晚期里你很容易活明白。
虽然,可能有点晚。
癌症是我人生的分水岭。别人看来我人生尽毁。也许人生如月,越是圆盈便越是要亏缺。在旁观者看来,我是倒霉的。
若论家庭,结婚八年,刚添爱子,昵唤阿尔法。儿子牙牙学语,本来计划申请哈佛的访问学者,再去生个女儿,名字叫贝塔。结果贝塔不见,阿尔法也险些成了没娘的孩子。回望自己的老父老母,他们的独生女儿终于事业起步,家庭圆满,本以为可以享受天伦之乐,不想等来的却是当头敲晕的一棒,有白发人送黑发人之虞。若论事业,好不容易本科、硕士、博士、出国,一道道过五关斩六将,工作一年,申请项目无论国际、国家、省、市全部揽入,刚有了些风生水起的迹象。犹如鹤之羽翼始丰,刚展翅便被命运掐着脖子按在尘地里。命是否保全是悬念,但是至少,这辈子要生活在鸡的脚下。
其实,我很奇怪为什么反而查出癌症以来,除却病痛,自己居然如此容易快乐。倒霉与否从来没有想过。我并没有太多人生尽毁的失落。因为,只有活着有性命,才能奢谈人生。而我更多地在专心挣扎,努力活着,目标如此明确和单一,自然不会太过去想生命的外延。
三十岁之前的努力更多是因为自己有着太多的欲望和执着,从没有“只要活着就好”的简单。我不是高僧,若不是这病患,自然放不下尘世。这场癌症却让我不得不放下一切。如此一来,索性简单了,索性真的很容易快乐。若天有定数,我过好我的每一天就是。若天不绝我,那么癌症却真是个警钟:我何苦像之前的三十年那样辛勤地做蚍蜉。
名利权情,没有一样是不辛苦的,却没有一样可以带走。
最圆满的人生状态不是得到一切,而是满足现状。
其实,家属远远比病人更痛苦,因为病人的苦是肉苦,家属的苦却是心苦。病人生病了可以床上一躺眼睛一闭,而家属却要扛山过海,绞尽脑汁想办法跑路子,自己满肚子苦水,还要强颜欢笑,自己已经郁闷得要撞墙,还要去面对心情更加阴霾的病人,去做病人的心理辅导师。病人家属才是真的苦,才是真的伟大。
作为病人的我们活着,是因为他们的存在。病痛让我们失去一切帮助他们的能力,我们突然从并肩作战的伉俪变成了他们的负担。我们心有愧疚,这种愧疚太过正常,但是不要让这种愧疚成为病人与家属的隔膜和更深重的负担,对家属仁慈,对他们温柔,对他们悲悯,不要去加重他们的心理负担。这是我们仅能做的。
虽然生病让生命变得很痛苦,但是有更多真情让我们不能放弃;虽然生病让生命变得很惨淡,但是有更多的美好让我们不忍放手。所以,我们选择一起坚持,一起战斗。
生与死,生的路对我来说,犹如残风蚕丝,而死却是太过简单的事。不仅简单,而且痛快舒畅,不用承受日夜蚀骨之痛。但是死,却是让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亲人们尝受幼年丧母、中年丧妻和老年丧子之痛。虽然能不能苟活,由不得我,至少我要为自己的亲人抗争与挣扎过。自戕是万万不能的,因为我是个母亲。虽然,我这个母亲做得很无力,我现在唯一能给孩子的,只有微笑,能为孩子做到的,也只有坚强。我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育子成才,但可以用今天的行动告诉自己的孩子:你的妈妈不是懦夫,所以你的人生里,遇到珍贵关键的人与事,要积极争取,可以有失败,但是不能有放弃。
我想做个让儿子骄傲的妈妈,只此一点,无论到任何地步,我都不会选择自己走,哪怕,万劫不复的痛。
他的治疗后遗症是重症肌无力。无力到不是说不能扛大米爬云梯,而是无力到不能走路说话;无力到自己不能吃饭,只能从鼻子里插胃管用针筒打流质进去;无力到自己不能喘气,要在喉咙打个洞,用呼吸机呼吸;无力到自己的心脏不足以一次压给自己足够的血液;无力到自己供给自己生存的能力受到挑战。
颤颤巍巍地下楼,老邱吭哧吭哧地把我和我的轮椅塞进了他的车,晃晃悠悠从杨浦开到华山医院,然后哐唧哐唧地上了十五楼,然后看到了瘦成一把骨头、喉咙上还有个血洞、说话瓮声瓮气的梅大哥。
似乎很多人不会料想到我和梅两个人见面的反应。我们哈哈大笑,同时跷大拇哥给对方:“没事的,咱挺得住!”也许更多人会对我们接下来的对话喷饭,万水千山只等闲,但是如此对癌症死神只等闲的两个极品,居然在监护器呼吸机林立的房间里讲笑话。更多人不会明白,我们两个的谈笑深处埋藏着多少不能言表的无声叹息。上一次见面,我和梅两个是多么风华正茂,像振翅云霄的鹰隼,挥着翅膀相约下次的冲天。这次的相逢,是灰头土脸被命运按在尘土里依然微笑的土鸡之间的问候。
然而,谁又在乎做鹰隼还是土鸡?我和梅曾经都以为幸福一定要飞到云端才能得到,一剑在手快意恩仇,殊不知泥土里才是真正踏实、坦然、温暖的幸福。我们一个躺在病床里,一个坐在轮椅上,却笑得比以往更加幸福和舒展。最真实地活着,拥有最真实的亲情、友情和爱情,体味着最真实最质朴的来自内心的温软。
浮云里,看到的只有浮云。而浮云仅仅是浮云。
为啥是我得癌症?
病房里无论再热闹开心的场面,此言一出,气氛会在一秒钟内变得死寂凝重。一秒后,便有阿姨抽抽搭搭地暗自涕泪,有阿姨哭天喊痛,骂老天瞎眼,有阿姨捶着胸指着天花板信誓旦旦,平素没有做过亏心事,为啥有如此报应。有几个病人算几个病人,没有一个能面对这个直戳心窝子的话题。
除了我。
我从来不去想这个问题,既然病患已然在身,恶毒诅咒也好,悔过自新也好,都不可能改变我得了癌症的事实,更不可能瞬间把我的乳腺癌像转汇外币一样转到其他地方去。无能为力而又让我倍感伤怀的事情,我索性不去想。
很多人的化疗反应不同,掉头发的感觉会有很大差异。有些人脱发的时候头痛欲裂、发根发烫,甚至不能把头放在枕头上,只能彻夜斜靠在垫高的被子上睡。有些人则是在不知不觉中万千青丝随风去。对待脱发,病人们的反应也会不同。年老的病人只是抱怨那头发掉啊掉的,满衣服满地都是,打扫卫生很麻烦,索性跑去剃头铺子像出家尼姑一样让师傅剃了个干净。但有年轻女子揽镜自照,昔日的鬒发如云如今轻触即落,甚至会嘶声痛哭。毕竟,中国女子对头发在美丽参数上的赋值还是蛮高的,更何况,青丝如情丝,若因乳腺癌断了情缘,更会触景伤情,叹息“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婉伸郎膝下,何处不可怜”一景不复在。
我年轻,但是那时看待落发却如耄耋老妪。再或者,我病得太重,顾不得伤春悲秋。化疗之前我全身病痛不能动弹,头发开始掉的时候,倒是有人劝我叫个师傅去剃头,但病房病人们的经验是:化疗前剃头是明智的,化疗开始以后,白细胞比较低,万一剃头时剃头刀划破了头皮,引发感染,那是真的得不偿失了。掂量掂量自己对黑发一点点落去的钝刀捅心的心理承受力,以及剃头划破头皮感染概率的客观不可控,我选择了前者。
若不是因着素日彭老师、陆老师、陈老师这些师长的点滴耳濡目染,我想我可能不会有把生死癌痛化疗当作自己人性淬炼和人生经历的轻松心态。化疗开始,落发开始,我学彭老师去记录人生每一个足迹的做法,开始每天给自己拍照片,去记录这段人生难忘的落发经历。别人掉头发的时候都是用帽子头巾把头捂得牢牢的,也就我能嘻嘻哈哈做出此等另类之事。也怨不得她们落发的时候从不愿意示人,那种过程的确让人无限悲戚怜痛,最可怕的阶段,是头发落得只剩下十之二三的时候。稀稀拉拉长短不一,偶有微风吹过,那些残留分子还苟延残喘想站起来迎风飘舞,整个一个头犹如长毛山药蛋,而整个一个人的形象真的是人不人鬼不鬼。落发成了光亮尼姑头倒反而漂亮了。
本文来源:《此生未完成》,于娟 著,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
2023.05.26 周五:
长期潜伏的样本抽样(n>50)让我有足够的自信去推翻一个有关乳腺癌患者性格的长期定论——乳腺癌患者并不一定是历经长期抑郁的。可以肯定地说,乳腺癌病人里性格内向阴郁的太少太少,相反,太多的人都有重控制、重权欲、争强好胜、急躁、外向的性格倾向。而且这些样本病人都有极为相似的家庭经济背景:她们中很多人都有家庭企业,无论是家里还是厂里,老公像皇帝身边的答应,她们一朝称帝,自己说了算。家庭经济背景其实并不能说明什么,因为来瑞金治病的人,尤其是外地人,没有强有力的经济背景,是不太会在那医院久住长治的。
身边病友的性格特色不禁让我开始反思自己的性格。我很喜欢自己的性格,即便有次酒桌上被一个哥们儿半开玩笑地说我上辈子肯定是个山东女响马,也不以为意。生病后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性格不好:我太过喜欢争强好胜,太过喜欢凡事做到最好,太过喜欢统领大局,太过喜欢操心,太过不甘心碌碌无为。
简而言之,是我之前看不穿。
我曾经试图用三年半时间,同时搞定一个挪威硕士、一个复旦博士学位。然而博士终究并不是硕士,我拼命日夜兼程,最终没有完成给自己设定的目标,恼怒得要死。现在想想,就是拼命拼得累死,到头来赶来赶去也只是早一年毕业。可是,地球上哪个人会在乎我早一年还是晚一年博士毕业呢?
我曾经试图做个优秀的女学者。虽然我极不擅长科研,但既然走了科研的路子,就要有个样子。我曾经的野心是两三年搞个副教授来做做,于是开始玩命发文章、搞课题,虽然对实现副教授的目标后该干什么,我非常茫然。当下我想,如果有哪天,像我这样吊儿郎当的人都做了教授,我会对中国的教育体制感到很失落。为了一个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人生目标的事情拼了命扑上去,不能不说是一个傻子干的傻事。得了病后我才知道,人应该把快乐建立在可持续的长久人生目标上,而不应该只是去看短暂的名利权情。
我天生没有料理家务的本事,然而我却喜欢操心张罗。尤其养了土豆当了妈后,心思一下子缜密起来,无意中成了家里的CPU,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应该做什么事情,应该找什么人去安排什么事情……通通都是我处理决断——病前一个月搬家,光头还依然梦游一样一无所知,莫名感慨怎么前一夜和后一夜会睡在不同的地方。
病后,我才突然发现,光头并不是如我想象的那样,是个上辈子就丧失了料理日常生活能力的书呆子。离开我地球照转,我啥都没管,他和土豆都能活得好好的。无非,是多花了几两银子而已。可是银子说穿了也只是银子,CPI上涨,通货膨胀,我就是一颗心操碎了,三十年后又能省下多少呢?假如爹妈三十年前有一万块,基本上可以堪比现在的千万富翁身家,可是实际上现在的一万块钱还买不了当年五百块钱的东西。
生不如死、九死一生、死里逃生、死死生生之后,我突然觉得一身轻松。不想去控制大局小局,不想去多管闲事淡事,我不再有对手,不再有敌人,我也不再关心谁比谁强,课题也好,任务也罢,暂且放着。
世间的一切,隔岸看花,云淡风轻。
透过生死,你会觉得名利权情都很虚无,尤其是排列第一位的名,说穿了,无非是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无论你名声四海皆知响彻云天,也无非是一时猎奇,各种各样的人揣着各种各样的心态唾沫四溅过后,你仍然是你。其实,你一直是你,只是别人在谈论你的时候,你忘记了你自己是谁而已。
我尽量不去写苦难,因为现在的我,内心深处依然有那么一点试图回避回忆苦痛的懦弱,虽然我可以大声说我已足够坚强,但是,那种黑暗的疼痛实在太可怕了,我不敢不能也不想去把它化为文字。
其实我写这些,只想告诉所有人:再大的苦痛,都会过去。失恋也好,事业失败也好,婚姻破裂也好,哪怕得绝症也好,神马(什么)都是浮云。 我不太喜欢尼采,但是我喜欢他那句——凡是不能杀死你的,最终都会让你更强。
事情从2009年10月的一个晚上说起。
那个学期我带了门二专,晚上课程结束,想起鲜牛奶没了,就骑自行车去大润发买点东西,顺便带一个忘记叫作邓斐还是邓雯的学生回家,她住在大润发附近。行至一半,从旁边黑乎乎的小巷子蹿出个人,车把一闪我便躲了过去,一瞬间一股突如其来的挫骨伤筋的痛从腰间传来,我心里咯噔一下:扭了腰?说实话我是不太相信骑个自行车就能轻易扭到腰的,我十二岁就能双手脱把穿行闹市,不要说自行车,再凶险崎岖的路骑独轮车我都扭不了腰,怎么可能在阴沟里翻船?
虽说感觉扭了腰,我还是硬撑着去了大润发,买了牛奶回了家。第二天悲剧来了,我基本上不能起床,腰如同断了一样,动一动就是豆大的汗珠往下掉。
那阵儿我正忙得四蹄撒欢儿,写书稿,写文章,申请课题,每天都在办公室泡到晚上十点以后。突然一下子腰痛得不能起床,着实非常耽误事。于是丝毫不敢倦怠,接二连三跑医院,接二连三被误诊,接二连三被医生判成腰肌劳损,接二连三吊盐水、推拿、针灸、膏药轮番上阵。谁也不承想,我这种十四年病历卡写不了两行字、风华正茂的人得的是癌症骨转移。医生们不去治还好,腰肌劳损对症下的药,活血通筋,道道都是催命符,两个星期治下来,癌细胞全身骨转移,CT里,乌骨鸡啥样我就啥样,我成了乌骨人。
没人知道乌骨人是什么滋味,稍微动一动,感觉就像锈锥钝刀在磨筋锉骨头一样地往死里痛;也没有人知道,两个星期内突然从活蹦乱跳抱着孩子跳皮筋,变成了不能起床、不能翻身、不能吃饭、不能大小便、完全不能自理是什么滋味,那感觉可能叫作绝望。
去做理疗,谁想到医生一时技痒,非说我脊椎有节骨头脱臼,给我痛压了一下。我一时间觉得脊椎断了一样地痛,冒雨赶到六院,结果被两个科室的医生踢皮球,坐在轮椅上跟走路蹒跚踉跄的老爸来来回回折腾了整整一下午,都说回家贴点万通筋骨贴就好了。我给医生拍了桌子,逼他给我开核磁共振检查单。检查单开出来,竟然要排队排到三个星期以后。
倘若我真的排队等三个星期,那么现在我的新坟已生绿草了。
我有个留学时结下的死党乔乔在挪威使馆上班,按照我厨子老爹的厨房术语形容,我俩关系好得像掰不开的烂姜。(厨子最讨厌烂姜,因为姜块烂了就死活黏在一起,很难分开。)那日我非常郁闷地被抬回家,刚好我的烂姜给我打电话,我自然一番激动。听完我的满腔愤怒后,乔乔不动声色挂了电话,五分钟后回电告诉我,后天去做检查,到了找肖医生!
我的核磁共振花了前一位病人三倍的时间。光头被叫到医生操作室,可能因为朋友关照,那位医生非常负责地把我们留下,特意请相关值班医生下来看图像,一阵窃窃私语后,两位医生非常严肃地告诉光头:她整个脊椎骨呈现弥漫性信号,考虑血液病,或者实体瘤转移,请进一步随访查实。
当日时间太晚,没来得及在六院血检。第二天,因为当时我已经不能随意移动,考虑到路程问题,光头带我去了长海医院血检。门诊血检要两个星期以后才能有结果,而我后来才知道,实际上只需十六个小时,我就可以知道能够确诊的指标。
我们疏忽大意了,因为我们家都觉得这无非是个腰肌劳损,大不了扭了骨头什么的,谁都不认为我会有什么血液病或者什么实体瘤转移。而且其间去过两次医院,医生居然说,脊椎弥漫性信号有时候是机器问题,不要太紧张之类。所以,血检随便它去了,谁也没有想到要找人将血检结果快点拿到手。
我等了两个星期,差点把命耗进去,等到光头拿了结果、打算带我去医院的时候,救护车到来,他都已经不知道怎么下手把我弄到担架上去,因为我已经不能动也不能碰,动一动,就能疼得人事不省。
最后,四个男人扯住床单,绷得像一张纸,把我平移到担架上,周身裹满防震充气垫抬上了救护车。
置身于一堆生命体征衰弱的病残人群里,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病苦缠身已然是事实,也就认了,剧痛难耐,不能耐也得耐也就罢了,偶有寒风刺骨也就忍了,但怕就怕在整个空间有种莫名的气场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低沉阴暗,加之身边病友的哀呼惨叫不绝于耳,似乎亦加重了原有的病情苦痛。
夜里三四点的时候,身边新进来一个病友,躺着被抬进来,但是精气神很好,嘟嘟囔囔嗔怪朋友们太小题大做。这个三四十岁在早点铺打工的河南汉子,起来开工莫名其妙尿了点血,洗手开工和面不知怎的晕倒了,工友就七手八脚把他绑到了救护车上。他醒来怕花钱,试图出院,开始和护士讨价还价。我和妈疲惫不堪被吵醒。哪知道不到六点,他那在浦东做工的老婆赶到床边,人已经叫不应了,不是睡着,是再也醒不来了。
说实话,当初的我在心理承受力方面还是个嫩娃子。夜里,身边的病人接二连三死去,加上突然响起来的恸哭让我很茫然,我不知道我的病比他们重,还是比他们轻,或者说,我不知道我距离死亡有多远。
我不是怕死,我是不知道该怎么办。虽然我可以明显感觉到老师朋友都开始从四面八方聚拢来,形成一张以光头马首是瞻的无形的网,试图尽全力救助正从悬崖往死亡谷底坠落的我。有时候,电话那边只有一句掷地有声的“你说!你要找谁?我帮你联系”,可是,光头和我却全无方向。我们,不知道找谁才能救命。
躺在那样的病床上,等着,干等着病痛蚕食肉体与意志,是非常可怕的。走投无路也许就是这个意思。
活着才是王道,人只有活着,你才能有机会看到这世间的一切,只有活着你才能感受悲欢冷暖,也只有活着你才能知道什么是幸福。人生最大的幸福,便是“生活还在继续”。
一个非常可靠且温柔的男医生耐心等了我四十分钟。这四十分钟里,我只是做了一个正常人不消一秒钟就能做到的动作:侧身,调整体位,找一个我能做到的姿势,方便医生做手术。我能做到的体位可能距离医生的希望很远,那位医生是跪在地上帮我取骨髓的。
具体如何操作,我虽经历了但依然不明就里,我只记得抱着救护床栏杆保持侧身,然后听医生“嘣嘣嘣”,似乎在拿一把锤子把锥子一样的东西敲进我的骨头,其间开玩笑说:“你的骨头好硬啊。”
光头扶着我的腿防止我抽搐,所以目睹全过程。我自始至终没任何动作、声响、表情,甚至手术完成后还开玩笑地谢谢那位下跪的医生,因而获得了光头由衷的佩服和崇拜。
骨髓穿刺,不如我此前想象的可怕。可怕的是CT引导病灶穿刺。依然是骨穿,但是因为上了CT,我痛入生命的深邃,几近丧命。原谅我,我至今不能面对这段回忆。
似乎是做好CT下引导穿刺的那个夜里,我有些撑不起了,无助而无边的疼痛里,我似乎看到属于我的那盏生命的油灯,一点点暗淡,一点点泯灭。凌晨两三点的样子,身边有个不知名的病友停止了他的生命。惊天动地的家属悲恸声中,我叫来闭目养神但一直睡不着的妈妈。我说,如果我去了,在上海火化,然后把我的骨灰带回山东,在那片我曾经试图搞能源林的曲阜山坡地里随便找个地方埋了,至少那里有虫鸣鸟叫、清溪绿树,不要让我留在上海这种水泥森林里做孤魂野鬼。
妈妈无言点头。我嘱咐她,土豆每年生日的时候,带他去看看我,顺便也去过过村野田园的生活。我让他们一定照顾好自己,只有照顾好自己,才能在关键时刻替我照顾土豆。说这个的时候我有些控制不住,我在拷问自己,究竟放不下的是土豆还是自己的父母。我知道土豆会有很多人爱,光头会照顾好他,而妈妈和爸爸是我最不放心的,但是不懂为什么,我却最不舍得那个刚刚学会叫妈妈的胖滚滚的娃娃。那一刻突然想到了《红楼梦》里的《好了歌》,想到那两句“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我甚至想,哪怕就让我那般痛,痛得不能动,每日像个瘫痪病人,污衣垢面趴在国泰路、政立路的十字路口上,任千人唾骂万人践踏,只要能看着我爸妈牵着土豆的手蹦蹦跳跳去幼儿园上学,我也是愿意的。
本文来源:《此生未完成》,于娟 著,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
2023.05.27 周六:
我曾经以为,我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子,我的家庭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家庭。爸妈没有多少文化,勤劳质朴做个本分人是他们的终极幸福。老公出身蒲柳,和我一个版本,也是苦学改变命运的教书匠。对于这种近乎平庸的平凡我已习以为常,三餐一宿,衣食无忧,想房想钱想课题,我和光头一如小说里所有的夫妻那样平淡爱世俗,老爸老妈一如电视剧里所有的老人一样操心爱唠叨。如此骨肉血脉贴肤相亲的人们,我再熟悉不过的人们,却让我大跌了眼镜:我从来没有想到,碌碌庸庸的家人们深藏在无尽岁月里的,居然是如此强大的内心。
“啊哈哈哈……”整个病房响起了爸爸、妈妈和我一家三口如释重负的朗声大笑。那种久违的如释重负就像某年某月熟悉的考试发榜,虽然分数很差,但是要庆幸是六十分,不是不及格呀。愚蠢而医盲的我和爸妈都高兴极了。太好了,乳腺癌,不是肺癌,不是骨癌,而是乳腺癌,我不能没肺,不能没骨头,但是我可以没有乳房。乳腺癌,如果我注定是癌症患者,那么,让我勇敢地接受我是乳腺癌患者这一现实吧!
光头推推眼镜没有说话,脸色阴沉得可以滴出水:也许只有他知道,乳腺癌也是可以死人的,而我那时那刻,距离死亡,也许就是那么一线之隔。
“不要轻敌,乳腺癌也是癌症。”光头不忍多说,却不能不说,“情况比我们大家想的要好些,但是乳腺癌转移了,也不能掉以轻心。不过,肯定没事,你能扛过去的!”
“哈哈哈哈哈!”反正就是高兴啊,我们一家三口仨白痴哪里管光头杞人忧天,开始兴高采烈去讨论骨癌危险啊,肺癌危险啊,好在我结婚生子了,乳房没用啦。护士进来送体温计,以为我家中了彩票,怎么会那么手舞足蹈、欣喜雀跃。问清原委,原来是刚刚知道我得了乳腺癌。护士没说话,保持着职业微笑。
现在回想,无知是多么可怕,无知又是多么可笑。
虽然就客体肉身来说,我是个虽不标致但是非常标准的女子,然而意识形态上我却一直非常茫然于男人和女人在社会、心理方面的定义。研究生期间选过性别与社会之流的专业课,仍丝毫不能帮到愚钝且死活开不了窍的我。不谙风韵,不解风情,哪怕偶尔意外成为别人眼里的风景。
做女人是需要天赋的。我很佩服那些把自己作为女人的资源用到极致,哪怕没有实体资本却可以营造女人魅力的女人。我怕是这一生踩了风火轮,也难以望其项背。所以,窃以为,女人没有乳房没有什么大不了,我没有乳房更没有什么大不了。人生的意义如果仅仅停留在胸前四两肉,那么岂不是太不好玩了?
光头和我有关“是否做手术切掉乳房”的讨论,详细描述了一个二十二岁男孩成长为三十七岁男人,对于异性漫长的心理成长过程,因而让我有机会了解一个二十二岁男孩对待75B+的猥琐想法,以及三十七岁男人对女人的本质要求。他说他已经不再是二十二岁了,不再是看到女孩的“S”曲线就会血脉偾张的年纪,如果一个男人到了三十七岁还去计较女人胸部到底几两肉,无疑只是下半身思考的男人。他说他只在乎我活着,让孩子有妈,让他有老婆,哪怕只有聊天讲心事的功能。至少,他知道心放在哪里,每天就会很安心地睡去,夜里抠鼻子,也会在黑暗里被背对背的我发觉并笑骂的感觉很好。
也许,夫妻就那么简单。
也许男人有很多分类,嗜肉的食草的天性使然,只有种类不同,没有好坏之分。前者喜性爱,后者爱思想。光头是后者。或许我十七岁那年的决定是正确的,我不能彻底信任我的75B+是否可以跟随我一生,但是我能保证我的性情思想永远属于我。
对于化疗,无甚好说,没有经历的人会认为很可怕,发须落尽,十指发黑,形容枯瘦,寝食难继。然而对化疗过的人而言,也无非就是发须落尽,十指发黑,形容枯瘦,寝食难继。
世上很多事,没有经历之时,你会认为非常可怕惊骇,而确确实实落在你头上,需要你迎头赶上,你要知道,万事无非如此。世上万事并不可怕,你认为可怕的次数多了,也就成了可怕。
时间能带走一切痛苦,无论你当时认为这痛苦是受不了还是受得了。
我的化疗反应并不是最为痛苦的那种。在病房里,遇到的痛苦的人多了,也就不认为自己痛苦了。虽然在别人眼里,我才是最痛苦的那个。但是,活着,就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我的方案应该也算作常规方案,环磷酰胺、泰索帝和表阿霉素三者齐上。我的不常规在于,每一种药物我都是用足了人类的最大耐受量,并且初期见效,后期一边打化疗一边指标飙升,打到人实在不能继续承受,只能选择赫赛汀。我的反应也算得常规反应,前三次化疗的前三五天会呕吐呕吐再呕吐。然而非常规的受罪在于我是全身躯干骨转移,化疗呕吐,我不能起身,不能翻动,不能大肆擦洗。脏也就算了,最可怕的是每一次呕吐都会带来整个胸腔腹腔的骨痛。现在想想,也就会心一笑,没什么大不了,过来也就过来了。
最初我的化疗效果不错,全身骨痛逐渐消失,开始能慢慢在床上拉着床栏转身、翻身,床摇起三十度也能倚床而坐了。然后一个个医生鱼贯而至,非常严肃地警告我:你可不能动,尤其不能下床!你的脊椎骨都是黑色的,就像树干被虫子蛀过一样,都不承重的,万一折了,全身瘫痪,生活质量就会很低。
没人知道我对这句话的真实感受,我的脊椎骨已很难承受我自己的躯体。更没有人知道,一年后的某日,土豆在小区玩,突然一辆车冲出来,我忘记了自己全身是虫蛀的整副骨头,一个箭步冲过去,抱起三十八斤的土豆快速趋至楼门口。我知道我不能做如此危险的事情,但这是本能,不容思考。
是,我在乎卵巢比在乎乳房多得多。我的世界观里,从来都认为深沉内秀比闪烁外华要珍贵和重要。若高低两档服装店开仓让我免费任取一件内外衣,我宁可取CK的内衣森马的外套而不是相反。虽然世间女人都在丰乳塑形,但我真的从来不在意乳房的去留。虽然世间女人较少在乎卵巢这个零件,但我真的真的不想去触碰深埋在我体内的女性性征。
“那好,我放你一个月,今天不给你扫掉,看看后面一个月的治疗效果,不过这件事你要考虑考虑,万不得已,我只能扫掉它。因为你的病和雌激素过高有一定关系。”J主任叹了口气,不无人性化地说。
自我得病,每时每刻都会遇到诸如此类极具挑战性的问题,有时是心理的,有时是生理的,有时是对价值观和世界观的。这场突如其来的病患,或许真的送我进了熔炉,粉身碎骨熔为熔浆之后,重塑新生。
那段日子,我和光头谈论的话题很多都是:我要不要去势,舍弃我的卵巢。
如果说在切除乳房这个问题上,我和光头看法一致、战线统一,那么在卵巢问题上,我们绝对是分庭抗礼、各持己见。我太知道卵巢对女人意味着什么,那绝对是致命的生殖功能性,而不是可有可无的乳房装饰性。我还想再生一个女儿呢,我还想申请哈佛的两年访问学者。切除卵巢,等于我从此丧失了女人最内核的能力。而且,我非常明白,没有了卵巢我就只能等着自己急躁、激动、忧郁、记忆力减退、思想不集中,还会疑神疑鬼,血压升高、心悸、头晕、全身乏力。还有,我会突然老得很快,三五年之后,我和光头一起出去,别人会以为我是光头他妈。而此前别人从来都是把我当光头的女儿。
人若是病了,若是失去健康了,只能主动丢弃很多东西。
光头不然。光头说他不在乎我老得快,不在乎我还能不能再生孩子,他只在乎我,只在乎我活着。一句话:命,我所欲也,卵巢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卵巢而取命者也。
这段经典而又精彩的辩论有幸被我摆弄录音笔的时候无意间录了下来,有时候听听会觉得当时的自己多么可笑,那时候命悬一线,小命都难保,还去想啥老得快。老就不错了,人能活到银发苍苍,回头想想点滴一生,其实是非常幸福的一件事。
卵巢问题我纠结了很久,这对年轻的我来说的确不是一件容易取舍的事情。是完整地死,还是男不男女不女、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这在当时真的是个问题。然而过后,这个问题就会变得很可笑,人活着若是为自己,死一千次我也是死了的,但是人的确不是为了自己活着的。我的人生使命刚刚开始,无论如何,我要为养我的父母履行生养死葬的为人子的责任,而不能让他们老而无依。我要为十四个月的儿子履行为人父母的责任,我把他带到这个世间却对他撒手不管,我做不到。光头,不去说了,我觉得没有我,他也能活着,只是重新再找一个,搜寻成本和磨合成本比较高而已。
所以,我似乎应该像刘胡兰一样仰天长笑:乳房诚可贵,卵巢价更高,若为生命故,两者皆可抛!
为了活下去,什么是我不能放弃的呢?
J主任给我放疗的地方是腰部承重骨,然后我的后腰无可救药地烤焦了皮,背后那块皮肤变得又痒又麻。我似乎总是要迎接巨大挑战的特例:我的骨转移太多太严重,我站起来已经是无数医生的争议,所以我必然躺着的时间比较多。其次,因为用药,我开始一身一身地出虚汗,家人从家里拿来被单垫在身下,一天换两三次的床单每张都拧得出水。在早春二三月的日子,一个每天卧床超过二十个小时的浑身出汗的癌症晚期病人,面临腰部背后被烤焦的难题。不说成片烤焦的伤口发炎浸汗,就是得个豆粒大的褥疮,我当时在经历重度化疗、白细胞只有1000的羸弱之躯都未必扛得过来。
现在想想,都不知道那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但是也过来了。我不是基督徒,但是我知道耶稣受难三日后,是复活节。我不是伟人圣者,但是我知道再苦再难的日子,时间都会让它成为过去。
略去所谓的惊险与苦痛,写赫赛汀的经历只是为了提醒人们,不要忽视所谓5%的概率,做好一切防范准备去预防少有的不良反应出现。买彩票中奖概率那么低,还是有人能中奖,药物过敏的5%比中奖概率高多了,万一中奖,万一不如我那么幸运,有X医生、C医生和晓晶护士当值,后果难以预料。
我们是黑夜里在悬崖间踩钢丝的病人,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小错误和小概率。
本文来源:《此生未完成》,于娟 著,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
2023.05.28 周日:
我曾经一度犹豫是不是把下面的文字写下来,因为我将要写下来的经历,充分暴露了我和光头对医学科技的无知,对自我判断的偏执,对求生的贪欲,希望癌症一招搞定三月痊愈的偷懒。然而,我想,若是不写出来分享给世人,那么可能会有更多的人上当受骗,被谋财,被害命,会有更多的人不知道世上最可怕的不是癌症,不是猛虎苛政,甚至不是日本地震,而是人心,识破人心惊破胆的人心。
人但凡有欲望,就会辨识不清真相,就会误判,就会被骗。哪怕这种欲望,仅仅是求生。
原本我就不能吃其他东西,到后来,我连喝水都在往外吐。我已经不能做任何的活动。平躺脉搏125左右,动一动,脉搏150。这个数字是平时跑完八百米的气喘吁吁的心跳,但是我维持这样的心跳,日以继夜两个多月,人肉做的心脏就算是个机器马达,这个数字也是惊人的。其次,我不能喘息,正常人喘气,一分钟19下,我一分钟39下,还觉得没有氧气。呼吸方面,我就是一条被扔在岸上的鱼。力气,就不去说了,我当时只能慢慢地移动,爬下床,坐在那种父母结婚才有的双喜搪瓷痰盂上大小便。这不是问题,问题是我没有力气擦屁股。光头试图抬起我的屁股帮我擦,我却撑不起来抬屁股的动作,于是只能双臂前扑,跪在地板上,四肢落地,蜷成希腊字母“Ω”,让光头帮忙。擦完屁股,我一寸寸移到床边,光头抱托着让我上半个身子趴在床上,然后提裤子。然后,再托抱着,让我回到床上。他随时要问我心脏是否难受,能不能喘得过气来。
他那时,最多的一句话是:“我现在就求老天让你活着,求求老天让你活着,让我这样擦五十年屁股。”
逆境中展现的人性之光芒。
是的,我有这个承受能力。病前我是个看到瘸腿流浪狗都会暗地落泪的无用草包,我是个心里藏不下任何风吹草动、把任何心理活动写在脸上的直筒子,我是个用老郑的话说“胸似平湖,面有惊雷”的咋呼二踢脚。而将近一年的生死折磨,数次与死亡狭路相逢、四目相对之后,我已不知不觉像入定老僧,死亡话题就像大学卧谈会的爱情话题一样频繁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并且主角是我身边朝夕相处的人,光头认为我已经练就“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心理素质。
李忽悠突然狰狞起来,却对着一直微笑缓慢讲话的我,没有办法发泄,着急忙慌地说有事,扭头就走。刚出院门,院墙后就传来他叽叽喳喳打电话报告刘姐姐死去的声音。他是常州人,我和刘姐姐朝夕相处那么多时间,常州话可以听得几分,他在说:“不行了,刘死了,于我看也快了,我还是早点跑……”
第二天我等到了来接我的车子,回了上海。据说李忽悠也在那日企图逃窜下山,但因为赊欠村民很多钱没付,被村民团团围住,直至打了电话叫来同伙付清欠款方才脱身。
从此,钟善人、杨神医、陈病友、李忽悠在我的世界里消失。
我终于相信了,原来世间真的有人可以把一把年纪活到狗的身上。人生在世都不容易,选择打砸骗抢,却不要自己此番投胎为人的那套人心肚肠,不要投胎为人的那张人脸,是个人的选择。只是,去做这个选择的时候,好好想想,你已经为人父母,你的子女,终究要脚踏黄土头顶青天,他们要以人的样子活在人世间。
原本上黄山是为了求生,没有想到险些下了黄泉赴死。从黄山回来,癌细胞已经多发转移,沁肺入肝,整副骨架惨不忍睹。这怪不得别人,只能怨我自己不辨真伪。这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活着就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我向来是个对权贵不太感冒的人,当时不太在意,不会加入此类对话,更不会去刻意记得什么。但是我一直在衡量,我是不是要去压一压常州的地头蛇,隔着上海、常州之间的遥远距离,以我朝不保夕的病体。我还是要安心养病养神,不去参与这些是是非非,不要招惹更多的烦心,以免让原本已经超负荷运转、不堪重负的家庭家人再一次经历不知名的邪恶势力带给我们家的暴风骤雨。我被骗了,我也认了。我只怪自己傻。
有趣的是,我癌症多发转移,癌细胞浸坏了身体很多器官,却没有让我坏良心。为啥有些人身体部件都是健康的,却唯独坏了良心。是否协助张哥报案的选择让我始终夜不能寐,因为始终记得我硕士导师陈老师的一句话,“知识分子是社会的脊梁”。
于是我挺着被癌细胞腐蚀得千疮百孔的脊梁,挺着不能支持自身体重已经造成压缩性骨折不得不驼背的脊梁,决定去做社会的脊梁。 我不知道是否明智,但是我知道我一定正确。我做了第二原告,因为所有的当事人里,只有我还活着,只有我还能说话。
我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育子成才,但可以用今天的行动告诉自己的孩子:你的妈妈不是懦夫,所以你的人生里,遇到珍贵关键的人与事,要积极争取,可以有失败,但是不能有放弃。
怀孕是偶然中的必然,计划中的意外。幸福总是突如其来,来了也就是来了,除了兴奋和欣喜,我无以作答,也无须作答。从来没有那么手忙脚乱过,从来没有那么诚惶诚恐过,从来没有那么一惊一乍过,一切都是那么新奇的,一切都是那么甜蜜的, 哪怕孕吐翻江倒海晕天晕地恨不得胆汁从嘴巴里冲出来。
从来没有如此受罪的时候还如此心甘情愿过。从来没有。
那个未出世的小家伙用他的存在告诉了我,什么是母亲——那个我之前生活了三十年叫嚷了三十年却从不曾懂得的人类的最简单的词语,也让我懂得了什么是女人——那个我做了三十年的生物物种。
清晨起来,站在阳光里的阳台上,看着迷雾里淡淡的红光,似乎想感慨什么。良久,却也只有释然地淡淡一笑。徐徐回望郁郁葱葱有如林木般稠密岁月的人生,竟然无语。
许是太苍老,该经历的都经历了;许是太年轻,该经历的都还没有去经历。因为不再青葱,所以不会再故作沧桑想什么是岁月、什么是人生;因为还没有成熟,所以也不会那般总结性地去想什么是成就、什么是得失。该有的日子会那么一天天过去,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理应是现实生活最平稳的底色。至于人生梦想,且做个信念,有如锦上添花的金丝线,若不得机会绣上去,不添花也没有啥,也罢了。毕竟,人不能没有心气儿,却不是仅仅活那口子心气儿。
作为一个孕妇,突然开始意识到,自己已然成人,已然有家和归宿,已然有了责任和义务。这种感觉,其实并不轻松。
从麻醉里苏醒过来,隔着摇晃的输液管,看到小床上那个刚刚从我体内分离出来的小生命,恍如隔世。我非常奇怪,自己的情绪和心情在看到儿子那一刹那竟然如此平静而平淡,甚至没有激动和兴奋,而仅仅是感叹:那曾经是我肚子里一团动啊动的小东西,我的骨头我的肉,怎么就那么神奇地自成一体,成了另一个生命、另一个人?当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竟然还有那么一点淡淡的失落:他曾经和我是真正意义上的心意相通、血肉相连,而如今,却需要爱来做连接,去培育另外一种心意相通、血肉相连。
在医院住了七天。上帝创世记的日头。
七天里,经历了人生所未曾有过的疼痛,痛,不苦。痛,也不快。仅仅是痛,还有铺天盖地的混沌之感。不禁怜惜起上帝来,我仅仅是创造了一个小生命就把自己折腾得尚且如此,他老人家创造了整个世界,不知道自己受了多大的磨难。
七日里的前两日最为难熬,镇痛泵、导尿管、输液管插得枝枝蔓蔓,有生以来从没有那么深刻地体会到“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含义,刀口在肚子上,却全身都动弹不得,护士还非要定时左右侧翻身促宫缩。但是刀口的痛感蔓延全身,整个人没有一点精神和气力。我真是奇怪,为啥动了手术就没有精神和力气,即便用了麻醉剂。难道真有元气一说?不管怎么说,我的确伤了元气,损了精气神,难以想象像我那么爱钱的人,竟然有朝一日连红包也不想数。由此可见,是真的一点力气精神也没有了。过往经历告诫我,以后有剖腹产的朋友,坚决不要前三日去探望,打扰产妇休息是不道德的。最主要的是,你送了红包,她也不记得,也顾不得。
本文来源:《此生未完成》,于娟 著,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
2023.05.29 周一:
从来没有那么充实而纯净地生活过。
每日在宝宝的咿呀咿呀或者呜呜呜中醒来,换小衣服,吃吃奶,把把尿尿,把把㞎㞎……虽说做妈妈从业也有三个月,但每次都会被宝宝的哇哇哇搞得晕头转向、手忙脚乱,裤子衣服上沾满了黄金万两跑去餐桌吃早饭是常有的事。每次的进餐都因为抢时间被噎得翻白眼,宝宝的呼唤犹如冲锋号一般,任何时候都会有可能响起。而响起的时候你就要扔掉手头上的一切,翻山越岭,奔赴过去来到他身边,途中绕过或者踢翻垃圾桶、尿盆、小凳子。当然也有可能被撂倒在地上,不远处是宝宝刚刚尿好还没有来得及用拖把拖掉的长江黄河。
人之一生,犹如赶路,背负行囊,马不停蹄,从起点到终点,从生到死,奔波劳碌中也遇人无数。能有缘遇到,同路,并肩走上一程,即算缘分和幸事。然而人生的残酷在于,绝少或者没有人能一路相陪。如果有,那么其中一个为了对方而付出了自己的一生。因此,哪怕是父母、夫妻、挚友都难逃此局。所以,人,注定了要学会一个人走。
人生的宴席一场接一场,锦灯繁花音袅舞影,却冥冥间笃定相信自己在赶着自己寂寞的路。因此三十出头的人,所谓分离不知道经历了多少,生离无数,死别亦有之。虽是性情中人,在深夜一个人听那句“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而挥袂洒泪之后,很快便能调整到自己独有的世界里,找到只属于自己的那份潇洒和独立。因此,如果真的要离开,我会是那个从容不迫收拾行囊的人,面容微笑而平和,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悲悲戚戚。
之前一直感觉,身边躺着个随时叽叽歪歪要吃要拉的小东西很影响睡眠。殊不知,一旦这个让你一夜起床六七次伺候他的小东西离开你,你反而会睡意全无,一心一意想着那个粉粉嫩嫩的小肉团。他的每一次翻身,梦呓,鼻息换气,哼哼唧唧,都注定让我弹跳起床,走过去看个分明。这一夜的辗转反侧让我明白,婆婆说的先习惯起来,不是让宝宝习惯离开我,而是让我习惯离开宝宝。我竟然堕落到离不开他两米以外。
我三十多年所构筑的独立而自由的自我世界,就在昨天那个天上有很多深蓝色星星的夜里,静静地轰然倒塌,寸瓦不留。我无限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不可能再像自己希望的那样,行如流云般无所羁绊无所附依。我,已然走不开。这种不一样的牵绊感觉令我感到百般陌生而恐惧。这是我从来未曾有过的情愫,说不出来的依恋与不舍,软绵绵的,温热而酸楚。
虽然我知道,我注定不能陪他走完他的路,但是我宁可放弃自己的路程也想多陪他走一段是一段。为了他,我宁可放弃我最坚守的自我,放弃我视若生命的自由与独立,那种超越生命和生活本体的自由,那种感情和精神上的独立。也许我不会真这么去做,但是我真实的内心告诉我:我愿意。
龙应台有句话说: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想必也是经由我的这种不舍与无奈。注定我不可能真正用一生守在他身边,为了我和他各自的人生,分离注定要成为我们母子之间频繁上演的一幕。从数米,会到隔海千万里;从我身体里蠕蠕而动的我的骨头我的肉,会到另一个崇尚独立而自由的陌生男子。
作为一个母亲,我很清楚地明白,今后的日子,更多的时候,不是儿子需要我,而是我需要儿子。我还没有经历与儿子分离,可能真正离开的那天,我会表现得一如既往地从容平和。只是我深深地明白,我,永远不可能再是原来的那个我。
终于偿了夙愿,兴致勃勃地打电话告诉妈妈给她买了大衣做新年礼物。唾沫飞溅说了半天,本来以为妈妈会有两种态度:第一,嗔怪我乱花钱;第二表示高兴满足。前一种应该比后一种在态度和言语上强烈些。这是惯例。
万万没有想到,妈妈意兴阑珊,只淡淡说了一句:不要乱花钱,我的衣服穿不完的。
虽然隔了半个地球,仍然听得出她的心灰意冷、百无聊赖,自从姥爷姥姥双双去世,她的精神一天不如一天。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语气隔着半个地球对我具有极大的震撼力,我原本高涨奋然满足的心情,随着她的情绪突然一落千丈。像站在冰天雪地里有人兜头泼了盆冷水,心里无限悲凉。
耐着性子打起精神想说点什么让她振奋的话题,张家李家绕来绕去,我拼命找原本就不多的话题,而她似乎真的并不想多说。总是几个字轻描淡写掠过。最后我不知所措,草草推说忙,挂了电话。心里烦躁得很。
2005年于妈妈而言,艰难苦冷。
高龄双亲接连去世,似乎犹如秋日落叶般的自然规律。但是对情深爱重的个体而言,总是无比悲痛。坦率地说,年迈多病的父母对子女而言是一种负担,却也是一种温柔的负担和牵挂。孝顺的妈妈在姥爷姥姥在世的时候,整日忙里忙外甚至彻夜不眠,身体劳累不堪,心里却是温润充实。现在两个老人双双离开,她看似解了负累,内心却非常地迷失和苦痛。以往过年总是能回家忙忙碌碌置办什物哄着老人开心,现在可能空对着四壁潸然。那一直存在着的最重要的精神支柱瞬间在一年内倒塌,于她而言,怕是无人能理解的悲恸空落。
2005年,妈妈五十岁,这意味着退休。离开让她风尘仆仆而灼灼闪光的工作岗位。她要学会居家,而她生来就不是个居家女人。如何过渡和再定位对她来说,仍然是个人生的新课题和新考验。忙的人一旦闲下来,听说很可怕,落寞得很。
她的2005年和2006年何等地孤苦,而我,却不在她身边。电话里的她一天天心灰意冷,我知道那句“哀莫大于心死”,却不知道该怎么拯救哀伤中的妈妈。
我知道我是她生命灵动的动力,如果我在,她便不会这样。可是,我却不在她身边。不敢想象现如今妈妈的生活,日复一日,离开她的岗位、她的事业、她的父母,没有奔忙的理由,没有谋断的机会,没有发挥的空间。如果我是她,或许我会比她更为哀漠。
可是,我却不在她身边。万般无奈,眼睁睁看她消沉。
也许如果我在,我可以逗她,拉着她参与些社交,陪着她学些爱好,哪怕是彻夜聊天,讲我遇到的见闻。至少她不会日复一日数日子,到现在可能连数日子的兴头都没有,人家过年一家老小其乐融融,她却是孤苦伶仃、形影相吊,家里冷清无比。她今天在电话里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忙年的心情,甚至看到卖春联的,眼皮也没有动一动。
过年,过的其实是人气。可是我却没有回家。在她失去最亲的亲人的第一个春节,我这个血脉相连的人抛了她隔着半个地球。有时候常常会想到那句“父母在,不远游”,这句话充满着人生的真谛。父母都在,为什么要远游呢?
有时候常常也会想到所谓的“孝”,不知道如何才是孝?在复旦读博士的时候,导师无限感慨地说过一句话,父母盼望孩子有出息,但是往往享受不到和所谓有出息的孩子享受天伦的乐趣。即便知道如此,父母仍然宁愿自己孤苦劳累,还是希望子女有能力远走高飞,有出息。
我不知道是极力做到有出息让父母欣慰是孝顺,还是说,真的能照顾到父母才是孝顺。我并不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却自十七岁离家一走再走,一飞再飞。口口声声想孝顺她,可是对家里的任何变故,我都无能为力,哪怕她口渴,我都不能倒一杯水。
人,开心与否在于心态,即心情和状态,心境和姿态。我眼睁睁看着妈妈一天天无精打采、意兴全无,她的状态让我心碎,我却无可奈何,束手无策。
有太多的计划要完成,有太多的事情要应付,总是觉得等做好了手头的事情,陪父母也是来得及的。反正人生很长,时间很多。现在想想并不尽然,只有一天天地过,才是一年年,才是一辈子。无头绪地追逐与奔忙,一旦站定思考,发现半辈子已经过去,自己手里的成败并无多少意义。然后转身,才发现陪伴父母亲人的时间已然无多,发现最重要的幸福已然没有时间享用。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此。
社会学上说,子女离家对于家庭状态来说叫作空巢。妈妈守着空巢。无限悲凉的心境并不是一件皮草大衣可以温暖的。我却恍恍然不懂。今天打工,和一个去吃饭的朋友一家相遇。她和妈妈和丈夫和儿子,无限幸福。霎时间,我泪流满面。我想回家,我会尽量早早回家。妈妈。
他们撒手人寰的时候我远在天涯极地,直至今日。自他们去世以来,我从没有回国,更没有回家。不敢想回去见人去楼空,回头见冢头西风。真的真的不敢,假使动念去想,再也再也见不到他们的笑脸,抱不到他们的身体,听不到他们的唠叨,立马便泪流满面,不能自已。每个人的感情敏感程度都不同。是,我承认自己感情丰富,在家人的感情方面,我甚至承认,我脆弱不堪。自他们去世以来,我一直自欺欺人地想,他们还在,像以前那样在挺远挺远的地方安详度日,盼我回来。
有时候,夜深人静独自一人,或者于喧闹人群烦琐关系中,会不禁感到四周孤冷而顾自抱肩,往往情不自禁地想,这个世界,真正无私爱你疼你对你好的人,有几个?或者,这个要求太高,退一步说,这个世界,真正将心比心、平等相待,你对他好,他对你好,不以怨报德,自私自利的又有几个?好人纵有,却藏于茫茫伪君劣物里,需得大浪淘沙机缘竭尽。得此好人真友前又有多少明浪暗礁、吃亏上当、被骗被负,哪里有至亲家人来得容易,来得体己,来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心无二意?更因着这般,却娇宠着我们如此没心没肺地被爱被疼心安理得,等至明白,却,树欲静而风不止。
我一直觉得会有机会,等我以后熬出头,有私家车或者其他什么方便的方式,可以接她来我这里住,去看看我新买的房子,看看我读书的学校,所以一直没有把“你带着我的相片去”当回事。现在想想,痛彻心扉,我能带的,也真真只有她的相片了。
细想之处,往往纤密冷汗不期满额。
近来清明,如此含糊地说是因为我并不知道具体哪天。地球的另一端,有人可以清水洒阶快镰除草来做祭扫纪念,可是我依然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说。
姥爷、姥姥,清明,安好。
我执着地相信,我能带她来上海住,给她枫斗,给她钙镁片,给她大房子,给她曾外孙,给她所能想到的幸福。我执着地相信,我有能力把她变成个幸福的老太太。因为这个相信,我一直在努力。 真的,有时候那么苦苦奋斗为了什么?一个人能享受多少呢?盖浇饭和鲍鱼都只能顶一个下午,就会饿的。我想要的争取的,无非是给家人一个安稳的欣慰而已。
只是,她没有等到。最后一次见她,也是冬天。我重申着带她来上海住的美丽童话,她微笑着拍着我的手,精气神大不如前,已经少有力气争辩,究竟是带着她的照片还是带着她本人。
这一生,我永远无法再帮她买枫斗、帮她戴耳环了。她为我做尽所有能做的事情,而我,一直只是说着那个旖旎的美梦,告诉她告诉自己会孝顺她,却终没有一日,是绕膝尽孝的。
时间是个矢量,碎在身后便永无更改。你只能听任一地琉璃倾泻,却回不得头、伸不得手去挽回些什么。莫如坐下,静静听它落入心底。
《常回家看看》红遍大江南北。那一年,刚巧过年回家,爸爸乐呵呵地在厨房里忙来忙去,嘴里哼着走调的《常回家看看》。团圆饭,席间我笑着问爸爸:“你唱这个是不是暗示我要常回来啊?”老头子憨然笑着,低头轻声说:“我知道,你们忙。”当年太年轻,全然听不出慈父浅浅一句话里的爱和无奈。
十年茫茫,弹指一挥间。旧时挚友传给我一首《牡丹江》,听着居然泪流满面,信口民谣一样让人想家的吟唱,歌里说:回不去的名字,叫家乡。
非常非常想那条叫作竹竿巷的青石板路,和表哥赤脚拿着大扫把追逐蜻蜓的童年;想老运河边晒太阳下象棋的姥爷,开着嗓子扯着我耳朵让我回家吃饭的阿姨;想傍晚校园池塘里半开半闭的睡莲,和池边同样羞涩矜持的少女时代;想紫藤花棚下的那年夏天,满心想着那个男生,却死也不说喜欢。
歌里说:到不了的,都叫作远方。可是谁又知道,到了梦里的远方,心里最牵扯放不下的却是那个以前总也不想留下的家乡。想家,却不敢想家。
去年今日,回国探家,临行前让送行的人大为耻笑。一个二十六岁读至博士的人,告别的时候,居然犹如三个月大的从没有离开过家的猫咪,数小时哭哭笑笑吵吵闹闹,在姥爷怀里腻来腻去,在姥姥脸上亲了又亲。如果我说我知道那是永世的别离,我不会走,你信吗?视我如掌珠的亲人选在自己离家千万里的时候双双撒手人寰,是我一辈子滴血的千古愧憾。我不敢想,回家,看人去楼空生死两隔。虽然早知道,万事早随了他们去,黄土无情掩。我想家,想家里看电视时我专属的贵妃榻,想小时候和爸妈争抢遥控器,我把那个叫“权”。真的,十年没有抢过“权”了,没有机会,回家能看电视的时候,爸爸妈妈主动递“权”:“你平时忙,放松的时候随你看,我们有的是时间。”
突然想到《红楼梦》里的《好了歌》:“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尚无子女,可能未能体会其深意。我走后的无数年,妈妈不准任何人动我闺房一丝一点,听说想我的时候就去坐上半天,任由思念满屋子弥漫。篡改沈从文家书里的一句话:我走过很多个城市,看过很多地方的云起,品过很多种酒,尝过很多种茶,却只有一对血肉相连的父母,有一个只要想起来便会微笑、心花开足开满的家。
本文来源:《此生未完成》,于娟 著,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
2023.05.30 周二:
三个月的送报苦力得来一份对现在还是挺重要但是对以后不是那么重要的薪资。因为课程冲突,只好放弃这份工作。回头想来,苦力虽苦,但也不失为一份生活的馈赠。因为,我的那份苦力,辛苦而不心苦。我做苦力的时候,知道自己在生活反串,更是知道自己不会一辈子这样辛苦。
如果不做苦力,我想我一辈子都不能明白苦力的辛劳,不懂得真正的体力劳动者的辛苦与辛酸,错失掉理解另一个世界的机会。我可能依旧在上海做所谓的知性都市女,在公交车里对汗臭的民工掩鼻,不懂得对送水送奶的师傅说谢谢,在餐厅催促早已手脚并用忙得不可开交的服务员快点,诸如此类。
送报的时候,居然时不时把自己想象为来都市打工的人,在异地用汗水默默耕耘,换取微不足道的薪水养家,同时又要忍受诸多不公平,不被理解和不被关爱。他们其实和所有给他们白眼的人一样优秀,甚至在本质上比后者更为优秀,只是他们的出生不如后者,他们没有先天的机会,他们只有靠后天争取。
我给自己找了很多不肯读书的理由,到头来却发现,这些理由其实不是理由,最大的问题是自己静不下心来,空虚浮躁,总是觉得这个不好那个不好,丝毫不去体会读书的乐趣和作者的思想。
小时看杂书,喜欢华词丽句,后喜人行文巧思,再后来欣赏文人文风品行,到后来,却发现,读书,要读的是别人的思想,花鸟鱼虫固然是天然趣,仁孝廉礼立的是忠义魂。此间要参透的,是高尚悲悯的人性,矜贵持重的品行,洞明豁达的修养,坚而不舍的理想和追求。
十年的爱,或许,应该叫作十年的感情。我似乎从来没有留意过太多这份十年,之于它,借张爱玲一句比喻,犹如人生华美的袍,是生活的底子,我往日关注的仅仅是上面趴着的虱子。真是幼稚可笑,可是这种幼稚可笑恰恰是常人都会有的错误,太过基础而且已经拥有的东西往往不知道它的重要。也许任何东西,得到之前,不要轻言珍贵,失去之前,不要轻言轻贱。
我并不奢望爱浓烈甘醇,却不经意发现,岁月在酿酒。不过,我仍然相信没有什么非谁不可,也许换作另一个人,你花人生最好的十年和他一起,只要他也是真诚地如此反馈,那么,仍然是坛好酒。只是人生多数时候是矢量,尤其感情的付出,珍惜一个和你一起分享十个年华的人,往往最本原的,是珍惜自己。
现在才知道,十年,不仅仅是可以让一棵树枝繁叶茂,同样可以使一个人根植于你的生活。如果两棵树幼年就在一起生长,势必盘根错节,难以分离。
二十出头的时候,时常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注定会特立独行、率性上演与身边人不同的人生故事。近几年,却越发觉得自己无非平凡小人,和所有人一样在温适环境里过着命运平顺的日子。如今仍然有梦,仍然励志,但是开始相信上帝也会说善意的谎言,那句“Nothing is impossible(没有什么不可能)”并不适合现实的自己。
二十出头的时候,时常觉得自己成熟练达,对父母长辈为人处世的做法深感迂腐。近几年,却发现生活小事有时候比《圣经》《论语》更来得哲理,自己最初的想法何等幼稚可笑。深味之中难免会心微笑,醇厚绵长。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此间的学问与文章,怕是人世间最难的课题与修行。
二十几岁的时候,学会的是红色娘子军那样积极争取拼争领先,比别人慢下一拍就难受。无奈现在没有了年轻时候的冲劲,虽仍然向往努力上进,但是会偷懒似的找借口,告诉自己且行且珍惜。爬山的步子慢慢地慢下来,赏花玩草看风景,很少真正关心别人爬到哪一阶,累了会让自己找机会坐在树下休息。守株能待兔,有时候幸运需要等待。
二十几岁的时候,觉得人生冗长,善待自己最重要,于是爱自己甚于爱别人。现如今想来,善待自己不是给自己多买几盒价值不菲的化妆品那么简单,宽容他人才是最好的善待自己的方式。既然上善若水,那么自心间流出的大爱大善,自会延绵回转到自己。
二十几岁的时候,总是觉得自己聪明,却从来不懂得聪明误。可能前几年聪明误误多了,近几年,开始在聪明误的教训里懂得自己不懂得,知道了自己不知道。认真地去做自己踏实厚道的傻瓜,比在别人面前耍聪明要开心且得益。
二十几岁的时候,觉得功成名就衣锦还乡才是所谓的成功,把三十岁的自己定位在雍容高贵那档才觉得解气。现如今三十岁就那么无声无息地到了,我竟然不觉得自己默默无闻一贫如洗是没有出息。三十而立,三十岁的我可以手握自由之思想独立之人格“立”在世间,坦诚而从容地微笑。
不知道十年后,我是否仍然会在这样静思的夜里为自己写生日感言。回首今天,会不会莞尔这字里行间的稚气未脱。人生浩渺,我等待我的那份精彩。
过去的三天,我每天都来看她,也看着她生命之火一点一点地熄灭:她曾经健美的身躯蜷缩得像婴儿一样,侧卧在病床的左上角,以至于我第一眼看过去曾以为床上是空的;她呼吸急促,心跳极快,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说话要拼尽力气;她的躯壳已经脱缰,冲刺在生命的终点线上,越跑越快,越跑越快。这一晚的九点钟,她已经失去了意识,进入了弥留阶段。
我曾经很认真地跟老于说:“很羡慕你病后大彻大悟的状态,情愿和你换一换,经历你所经历的,获得你所获得的。”老于更认真地用那双直白的大眼睛瞪着我说:“没有人愿意真的和我换。我也不忍心让你跟我换,太疼了,太累了,太苦了。”
媒体称老于是抗癌勇士、博客达人、生命体悟者、环保理想者、才女、高知、海归、博士……这些似乎都对,却忽视了最重要的一点:老于是一个好人,透透彻彻、干干净净、明明白白的一个好人。这个好人情愿把苦痛自己扛了,换成文字来让大家开心;识透了人情却没惊破胆,保留着孩子似的童真和大胆;拼了命地去写博客,插着输氧管还要写博客,就只为了多留些警醒世人的文字;直到她走的时候——那么痛苦、那么不舍地离开这个世界——她放不下的还是能源林这个几乎耗尽她最后一点心力的事。
老于,你一个癌症晚期病人,为什么要承受那么多?
在最后五个月,老于放下了生死,放下了名利权情,赤裸裸地去反思和写作。这也正是她生命最后阶段留下的文字如此感人的原因。所有的浮躁沉淀了,所有的伪装剥离了,所有的喧嚣停止了,所有的执着放下了。只有一个普通的女子,普通的女儿、妻子、母亲对生命最单纯的感悟。最心痛的地方在于:这个普通女子剥去了凡常所欲的一切,最后所欲的还是为他人谋福祉。
本文来源:《此生未完成》,于娟 著,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
2023.05.31 周三:
癌症患者中有很多人并不是死于自己的疾病,而是死于自己的恐惧和错误的治疗。
我在困惑中仔细询问身边的病友,也悉心体会自己病情的变化。我无数次地置身于医院的拥挤、混乱和繁忙中,观察病人,观察医生,也观察医院的环境和设施。一些现象很快展现在我面前。我看到来自全国各地的病人,他们每天在同一时间拥进挂着“肿瘤门诊”招牌的那些大楼,带着满脸的焦虑和绝望;我看到那些身着白衣个个拥有一大堆头衔的专家,他们在收取病人几百元的挂号费之后只不过付出几分钟时间;我看到锃光瓦亮的医疗设备摆满楼上楼下,还被告知这都是全世界最先进也最昂贵的;我看到所谓“最新最好的特效药”几乎每周都在问世,还有所谓“中西医结合”的独一无二的优势。事实上,形形色色的好消息相当多,总是宣布又有了什么伟大的“新发现”,给癌症患者带来“福音”。为了这些“福音”能够降临在自己身上,病人们排着长队往医院的收费窗口里塞钱。他们每年花在治疗上的钱以两位数的速度增长着,其中有很多人甚至为此倾家荡产。癌症患者用自己的希望和金钱催生了当今中国最繁荣最赚钱的一个医疗部门,可他们的发病率和死亡率每年都在增加,中晚期患者的“五年存活率”在过去30年几乎没有提高。
接下来的几年里,我开始搜集有关癌症治疗的资料,并且把这些信息与癌症患者的高死亡率联系起来加以思考。有一天,我看到一些资料,在所有死亡的癌症患者中,三分之一是被吓死的,三分之一是治死的,只有三分之一是真正因病而死。有不少人用这一组数字来概括当今中国的情形,包括一些长期致力于癌症治疗的医学专家。这表明它不是圈里人的信口开河,更不是外行们的以讹传讹。
我最初看到这消息时,认为它只是一个大致估计,并非严谨的临床检验统计。尽管如此,我还是把更多注意力集中到所谓“治死”之说,于是我看到了更加让人难以置信的事实。一些医学专家相当精确地指出,“用药不当”大范围地存在着。其中一位认定,“目前癌症病人符合规范用药者仅为20%”。另外一位则指出,“有90%以上的癌症患者没有得到良好的治疗方案”。
这些数字令我震惊,癌症患者中竟有如此多的人不是死于自己的疾病,而是死于自己的恐惧和不正确的治疗。
看起来,我们最大的不幸不在于遭遇癌细胞的侵袭,而在于我们被中国式的癌症观念包围着,同时还接受着中国式的癌症治疗。这种医疗环境正在造就一个悖论:医学越是发达,越是剥夺患者的主动性和判断力,越是造成病人的恐惧和错误。
我们恐惧,是因为我们无知。我们不了解癌症,不知道癌症其实并非绝症,只不过是一种慢性病。我们不了解自己的肌体,很容易过低地估计自己身体的自我修复能力,却过高估计药物的能力,不知道那些所谓“特效药”有可能正是致命的杀手。
我们会犯错误,除了因为我们恐惧,还因为我们过分相信医生,不知道即使是最权威最有经验的医生也会犯错误。事实上,医生不仅会犯专业性的错误,还经常会犯常识性的错误。然而他们最大的错误,是从来不会把自己的错误告诉患者,只一味地对患者讲述自己的成功病例。
如果你一定要问我,有没有一些可以让癌症患者共同遵循的东西,那么我会说,有。的确有一些事对所有病人都是相通的——
我们必须有足够的坚强,去接受那些应当接受的治疗。我们必须有足够的勇气,去拒绝那些不应当接受的治疗。我们必须有足够的智慧,去分清楚哪些是应当接受的、哪些是不应当接受的。
我们都需要知道,什么时候该从容地迎接死神降临,什么时候该坚定地寻找康复之路。视死如归固然可敬可佩,叩开康复之门却更困难也更可贵。这不仅需要勇气,更需要智慧。
因此,做一个聪明的病人,远比做一个听话的病人更重要。
如今回想起来,五年前那种死到临头的感觉依然清晰,只不过对于死我已不再恐惧。死,是我们的归宿。生,只不过是我们走向死亡的路途。我们都不会忘记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日子,可是也请记住,我们明天将要离去。在经历了与死神的对话之后,我对死亡的理解变得达观和通透,我的生命也变得更加丰富和从容。
我想这就是所谓“向死而生”吧!
本文来源:《重生手记 : 一个癌症患者的康复之路》,凌志军 著,湖南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