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6-30-丁立的六月读书笔记

与人类伟大的灵魂对话,在连结与超越中获得滋养的灵魂

Posted by DL on June 30, 2025

六月份的知识账本

1.同样的表象,不同的人看到的是不同的本质。

托马斯·索维尔有句话是这么说的:「问题不在于强尼不会阅读。问题甚至不在于强尼不会思考。问题是强尼不知道什么是思考;他把思考和感觉混淆了。」

是思考还是宣泄情绪,人跟人的差距真的挺大。事情就这么一个事情,所有的信息你只要想了解都可以了解到,有的人会从中引发思考;有的人只想表达一下自己的感觉。

人每时每刻都会冒出各种各样的感觉。文章就是这么一篇文章,读到这一段,你产生一个感觉;读到那一句,你又产生一个感觉;紧接着读到一个词、甚至一个标点符号,都可能让你产生另一个感觉。其中有些感觉还会表现为强烈的情绪

智者不崇拜自己的感觉。这是因为他们知道感觉太多、也太不可靠了,他们更在乎思考。智者读一篇文章,会抓重要的“点”。他们会分析作者的逻辑,会考察哪些是事实哪些是观点,哪些是立场,解决了什么问题,使用了什么方法。他们可能对文章中有新意的地方最敏感,因为他们希望学到一点东西。他们会忽略自己剩下的那 500 个感觉

而愚者的感觉很重要,他们必须表达最强烈的那个情绪。其实他们翻来覆去就那么几种情绪,抓住一切机会表达。表达了,痛快了,殊不知失去了一个思考的机会。那是他们自己的损失。

对普通人来说,日常发生的事件是个共同的表象。但能从中得到什么,取决于各人看到的本质是什么。

《西游记》第二回,孙悟空跟菩提祖师学了七十二变和筋斗云,有时候在同学面前卖弄,被祖师批评了。祖师担心有同学妒忌孙悟空,但是那个担心好像是多余的。孙悟空的同学们对那些功夫的理解,跟孙悟空和菩提祖师很不一样。比如祖师教孙悟空筋斗云就是当着众人的面教的,祖师还特别说了「一筋斗就有十万八千里路哩。」可是同学们对此有什么评论呢?大众听说,一个个嘻嘻笑道:「悟空造化,若会这个法儿,与人家当铺兵、送文书、递报单,不管那里都寻了饭吃。」

这么厉害的仙家手段,在这帮人眼中只是个送快递的谋生技能。

现在表象不是问题。东西就在这里,你可以随便看,不怕你看。问题是你选择看什么。而这取决于你心目中这个东西的本质是什么。表象是客观的,本质是你自己发挥出来的。

当谢家华刚从大学毕业就拿到了甲骨文公司每天只要工作十五分钟、而且待遇优厚的那份工作的时候,难道他不知道那个工作很难得吗?他当然知道。谢家华出身于普通人家,他跟别的青年一样需要好工作。但是他从那个工作的表象中看到的本质不一样:他看到的不是事儿少钱多,而是这种工作没意义

事实上甲骨文那种工作在美国挺多的。这样的工作不裁员你就没事儿,一旦工作十几年被裁员就会很绝望,因为人已经废了。但那是另一个角度的本质,对比之下还是谢家华看到的那个本质厉害。

这个道理是,在你所经历的事件背后,那些酸甜苦辣咸的每一种本质都有道理,没有绝对的对错,这不是辩论议题 —— 但是抓住的是哪个本质,也许能决定你的命运。本质之外的东西,什么技能、学习、努力之类,都是次要的事情。

从表象看到本质,还包括你对当前局势的趋势的选择。注意是选择而不只是判断,你可以选择趋势。趋势有很多。不同的视角能看到不同的本质,不同的本质代表不同的趋势。人做事总要符合一定的趋势,所谓「不随波逐流」,意思不是让你违背趋势,而是让你不要跟着大众都能看见的那个趋势走,要去寻找别人没看见的趋势。

同一个表象,不同的人看到不同的本质。

量子力学的实验结果大家都承认,物理学家争论的是实验表象背后的本质是什么。哪怕只说事实不说谎,也能用真相误导。其实我们大脑没有太强的信息处理能力,我们一切有意识的体验,都是大脑主观解读出来的。压力也好挑战也好,真正影响你身心的不是那个东西本身如何如何,而是你对它的感受是什么:你看出来的本质是什么,它就是什么

表象就是这么一个表象,本质是你怎么看。你怎么看一个事物,更多地是决定了你 —— 而不是那个事物 —— 的选择和命运。

启发来源:万维钢。


2.生命是一个容错率极高的混沌系统,你最大的问题在于急于解决问题。

我们看见所有问题、想要找个人事物去怪罪的这种心理,其实都源自我们太着急了。我们太着急,希望成为一个很好的人,甚至成为一个完美的人,也希望这个世界完美地回应自己。也这本身就是一个全能自恋的幻想,这个幻想是注定会破灭的。

如果发现问题和改变问题之间一点距离都没有,那就意味着完全没有一个可以创造的空间,也没有模糊的空间,就是说我绝对不接受这个问题的存在,就想立马改变。

我觉得高创造力的一个重要表现,就是接受在树立目标到实现目标之间有一个漫长的过程,因为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我可以努力,可以发挥,可以创造。生命中有多重的声音,这样才是好的。你在各种声音之中,去选择自己想听到的声音、适合自己的声音,我觉得就很好。生活在不断地变迁,我们能看见这种变迁,能看见发展,我觉得就是很大的进步。

不要着急去改变,你当下的状态,具有很深的合理性。先尊重你的自我是形成的,然后可以好好去看它是怎么形成的,而不是立马就产生一个要求——立马改变自己,立马灭掉“错误的”自卑和敏感。

栖息在世界的广袤和生命的展开之中,没有完美,只有优缺共生、瑕瑜互见。把能量投入到顺遂生命的剧烈变革、天天都有新东西、有无数悬念、有各种困惑不解、到处都可以探索的境况里才有意思。我们始终有权利,也有能力,活出自己的风格,拥有自己的精神主权,给世界留下自己的印记。


3.过去,我们总喜欢给天才造神。但天才褪去光环以后,也是有着各种世俗烦扰的凡人。

上苍的公平,在于它不会把所有好牌齐齐发到一个人手中。它总是恩赐你一样,顺手又剥夺你另一样,以此抵达某种平衡。很多时候,一个孩子的天赋往往是以缺点的形式表达出来的。比如,有的小孩自幼活泼好动、机敏伶俐,但他做事总是浅尝辄止,匮乏定力专注。比如,有的小孩性格安静,行事沉稳,不喜社交,但他干什么都非常专心,干一行就要干到最好。

比如,有的小孩共情能力很强,总是能捕捉到大人敏感的情绪,非常乖巧孝顺。但他又容易和父母共生,过分体谅父母,陷入愧疚内耗,内在心力不够。比如,有的小孩大大咧咧,满不在乎,没心没肺,但他会在强大的钝感力和边界感中,拥有一颗勇敢的心……

这就是小孩的真相:没有完美的小孩,只有优缺共生、瑕瑜互见的小孩。亦如,这世上压根儿就没有完美的大人。

为人父母,很多人都渴望拥有韦东奕这样天才般的小孩,学习一路开挂,成绩出类拔萃,收获金牌掌声,“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但这样的小孩,度过青少年的求学,走向人情世故的社会后,容易展露出“生活技能匮乏”的短板。有些人甚至在身体病患和心灵孤独的双重折磨中,跌落英年早逝的悲剧。

像莫扎特、梵高、图灵,皆如此。天才和凡夫,是不能求全的事情。你看,天才如韦东奕,也有自己的短板和困扰。那换个角度来想——平凡人家的普通小孩,也自带福报。上苍没有恩赐我们一个天才小孩,是为了让我们的孩子在烟火人间好好生活,感受琐碎而具体的幸福

这两年,面对高考,我已说不出任何大话。我逐渐确认的真相是:如果孩子金榜题名,那自然是好事。但人生是一个容错率极高的混沌系统。当越来越多的大学毕业生,走上社会就遭到毒打,脱掉孔乙己的长衫,成为工厂的螺丝钉,难逃加班的过劳伤,我们不能再在喊口号中,一味拔高高考的意义,把“高考胜利”和“光明人生”划等号

我们多少小孩,从6岁踏进校门,到22岁大学毕业或25岁硕士生毕业,一直沉浸于竞赛比较和题海战术里,身心俱损。很多像韦东奕这样的天才少年,优秀聪慧,却在学术劳累、自我忽视中,陷入健康或人际关系困境。虽然生命的质量,不以寿命长短计。但健康有质量地活着,不仅是对自我的庄重,也是对身边人的负责

卷生卷死、休息羞耻、永远奋斗的中国父母,是时候给自己和孩子松绑了:荣耀和名利,都是脆弱的过眼云烟。唯有健康和自洽,才是强韧的生命纹理。

有网友留言说:“像韦东奕这样的天才,组织就要强行介入给他配个老婆,让他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且不说现在婚恋自由,咱就说女人是随意调配的物品吗,凭什么被拿去配来配去?婚姻制度的诞生,虽然是为捍卫财产利益和血脉正统,但现代文明社会的婚姻,至少要两厢情愿,才不至于把围城过成孤岛。否则,不爱、忽视、冷漠和窒息,会把人杀死。

韦东奕的健康,不在于他没有伴侣。他是自己健康的第一责任人。他需要家人和组织的关怀,但他更要对自己负责。一个人若不把自己的健康放在心上,伴侣也很难强行改变他的因果。我由此想到的另一个问题是:为什么我们很多小孩,会在漠然中不关注自己的健康和生命?

我的答案是:当我们的教育,不管是家庭教育,还是学校教育,一味陷入“考、比、争、抢”的功利性思维里,不把我们的小孩当鲜活具体的人来对待。甚至,孩子周末两天休息和课间十分钟,都被家长和老师压榨殆尽。我们的小孩就会在消极绝望中,渐渐沦为“空心人”,不再在乎自己的健康和生命。

这就是不少小孩抑郁自杀的真相,也是心理学上说的“自我的工具化”——当一个孩子长久被当工具使用,他就会在习得性无助中,忽略身体发出的呐喊,无视生命健康的重要。甚至在破罐子破摔中,故意让自己生病。一个孩子深爱自己、珍重自我的前提,是他曾被无条件地深爱过。

我这几年最深的体悟之一,就是:人生是一场均值回归。尤其是看了18岁抑郁自杀的“史学奇才”林嘉文、抑郁后出家的“第一神童”宁铂、出家又还俗的“北大才子”柳智宇,还有今天“韦神”韦东奕的故事后。不仅仅是才华和天赋会均值回归。健康和运气,也一样。这两年我们没少在新闻上看到优秀青年才俊盛年离世的消息,也没少亲证身边的“系统标兵”“单位劳模”“优秀骨干”患病离开的噩耗。

悲剧是人间的清醒录。它以极端个案的悲欢,反复讲述这样的人间真相:我们此生的一切,不管是肉身的器官,还是内在的能量,都不是无穷尽的,都是有寿命的。对自己好一点儿,慢慢用自己,其实是大智慧。

我刷短视频时,看到那些忍不住拍各种段子炫耀自家小孩天资聪慧的父母时,会忍不住生出这样的悲悯:人生是一场马拉松,不炫耀持敬畏,为最好。看到那些总是抱怨自家小孩愚笨迟钝的父母时,我也忍不住在内心送上鼓励:上天不生无用之物,每个小孩都是自带干粮的天使

好好爱眼前这个普通的小人儿,他会找到自己的麦田和黄金。“大自然从不匆忙,而一切会自然完成。”

启发来源:武志红。


4.正确的选择,从来不是轻易的选择。承受波动所带来的心理压力,是你直面真实世界必须付出的代价。

这就好像买东西就得花钱一样,直面真实世界就得承受心理压力。真实世界充满了涨落,成绩总是起起伏伏,强行做平就等于掩盖真相,其实都是自欺欺人。你但凡想要自己面对现实,就得一惊一乍、大起大落、担惊受怕。这些是做事必须承担的代价,不是用这种方式,就是用那种方式

当意外发生时,你就已经处在不同的时空里了。此时最重要的问题不是什么倒塌了,而是什么还依旧矗立,而是什么正在崛起。精神上的笔挺站立、昂首挺胸意味着睁大双眼看清生活的重任。精神挺拔的你会直面人生的重负,你的神经系统会随之产生完全不同的反应,你会更加积极地迎接挑战,而不是坐等灾难降临。你会看见恶龙镇守的黄金,而不是被恶龙的存在吓退。

要想做这种非常之事,你必须得是一个非常之人。巅峰表现是有代价的,你得“舍得”自己才行。你需要主动将混乱的可能性转化成宜居的现实秩序;你需要告别孩提时代的天真与无知,接纳由自我意识带来的脆弱感,理解存在的局限性以及死亡;你需要主动做出必要的牺牲,创造有价值、有意义的现实


5.很多人在生活中,并不是想认真思考我们该如何面对这个世界,只不过是想印证自己内心的刻板印象而已。那活得多没劲啊。人生在世,就是应该不断地接受新的信息,修正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人并不是由一个统一的大脑在考虑问题,人的大脑内部充满了“官僚集团”互相掣肘。如果抛开危机造成的破坏不论,危机可能是推动人类生命进化重要的力量。因为大脑内部是没办法做自我变革的,人靠自己主动反馈太难了,必须有个来自外界的压力源才行。危机能让人迸发出所有的干劲和想象力。危机大大加速了你的生命演化

生命是一个连续的、复杂的流动性体验,中间有很多灰度,只要你生活在其中,只要你在面对真实世界,你的生活体验就一定是忽高忽低地不停变化。可是二元偏误使得人们常常以为只有诸如好坏对错的两种立场。这就是二元偏误的问题所在。明明是一个连续的、流动的、复杂的东西,你非得把它分成好坏两个阵营,这是过度的简化,这是对思想的封闭

真正的解药,是学习去体验「复杂」。

高水平的复杂度也意味着更多可能性。事实是普通人都可以理解复杂。而且只要消除二元偏误,人们就会打开思路,重新思考。人可以理解复杂,也可以变复杂。关键就是要克服二元偏误。有智慧的人能体察到自己细微的情绪。其实人随时都有多个情绪,面对同一个局面的时候你会同时产生好几个反应。高手要善于倾听自己细微的情绪。体察到这些复杂情绪,你会是一个更好的人

过度贪恋掌控感和安全感,会极大地削弱你的机体反脆弱性。就好像说富家子弟做事全靠家里给提供保障,动作特别专业装备特别好,其实内心很脆弱不敢冒险。事实上,作为亿万年自然演化的产物,人体就是最好的自组织系统,人的机体之所以强大,并不是因为你做了什么,而是因为你不做什么,无为而无不为。请时刻提醒自己这一点。

体验「复杂」是开放思维的特征,安全感和责任感是探索者的气度。只有安全感,没有责任感,人们就会待在舒适区,不做重新思考。只有责任感,没有安全感,人们就会进入焦虑区,不敢重新思考。只有当精神安全感和客体责任感同时具备,人们才会在学习区,实现“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6.真正的功课是与命运和解。

昨天已经成为过去,明天还没有到来,今天则是一个礼物。”每当我陷入恐惧与焦虑,这句话总能给我极大的安慰。明天不过是一个又一个接踵而至的今天,命运早已安排好了明天的站台,等待着时间列车的经过。无论我们是否愿意,只要还有幸拥有明天,就必须经过明天这个站台。

学会平静地接受自己的命运,这样无论高峰低谷,对你而言都将会是平地。终其一生,我们真正的功课就是学会与命运和解。在每一次命运安排的特殊时刻,做正确的事情,也许这本身就是命运所赐予的幸运之福。稳行高处从来都是艰难的,人性本身的幽暗时常会让人从高处滑倒,这在人类历史上屡见不鲜。

人生最辉煌的时刻到来,也就意味着人已经开始走上无可避免的下坡路。至于是平稳过渡到低处,还是仓促落地,这只能听从命运的安排。我并不羡慕任何人在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我羡慕的是那些拥有笃定的原则,并能勇敢地在人生重要关头坚持自己原则的人生赢家。这样的成功人士虽然有自己的坚持,但更离不开命运的恩赐。学会与自己和解,因为人是有限的。我们无须伪装强大,否则恐惧将始终如影随形

很多人认为只有双方势均力敌,才有讲道理的可能。但如果道理只能由强权背书,那么强权也就成了真理,真理也将随着言说者的力量而变化,这必将走向虚无。在动物大会上,兔子想要发言,狮子打断它说:“你的尖牙利齿在哪儿?你有资格说话吗?”在兔子面前自诩强大的狮子,在面对大象、犀牛时,内心是不是也会恐惧不安呢?

亚里士多德的侄子卡利斯蒂尼因为不愿奉亚里士多德的侄子卡利斯蒂尼因为不愿奉亚历山大大帝为神明被判处死刑时,亚里士多德提出抗议,他希望自己的学生不要做出如此荒唐的判决。但亚历山大大帝答复时暗示说,即便处死哲学家,也在他的权限之内。从表面上看,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抗议失败了,但是在时间的长河中,真正影响人类的是亚历山大还是亚里士多德呢?

我始终相信法律要追求公平和正义。这种公平和正义绝非强权的代名词,而是对弱者做到起码的尊重与关怀。公义让人类区别于野兽,没有人拥有完全的理性,所以不用担心人工智能会取代人类,人生的幸福就在于接受自己的不完全理性。理性的毛驴在左右两捆等量的草堆中,无法做出完全理性的选择,最后只能饿死。我们无须成为理性的“布里丹毛驴”(比喻优柔寡断的人),人类的所有选择都是在不完全理性的前提下做出的,因此我们要勇敢地做出选择,并承受相应的后果

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扉页上写有一句话:“让我们泰然若素,与自己的时代狭路相逢。”我们无法选择自己身处的时代,正如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命题,我们只能投身于时代,守素安常,泰然自若,尽好自己的本分

尽人事,听天命。命运会赋予每个人独特的精彩之旅,每个人也都有应尽的本分。无数人的时间列车组成了时代的列车,我们没有能力进入“中控室”,安排时代列车的进程,就只能让自己搭乘的列车不至于破败不堪,改变自己才能影响时代。


7.当突然陷入困境时,人们在顺境中无法想象的思想和行为就变得合理。若没有亲历风险、恐惧乃至绝望,你就很难理解这一点,也很难想象自己会如何应对。但在压力之下,人们才有机会能够很快接受他们在其他情况下永远不会接受的想法和目标。

大脑内部是没办法做自我变革的,人靠自己主动反馈太难了,必须有个来自外界的压力源才行。危机能让人迸发出所有的干劲和想象力。真实地去体验危机,能够大大加速你的生命演化。

关于在学校里究竟是谁在教育孩子,喜剧演员克里斯·洛克曾开玩笑说:“一半功劳归老师,另一半功劳归校园恶霸。学会应对别人的欺凌与压迫,是踏入社会后你真正会用到的经验之一。”这是关于风险与不确定性的真实体验,只有亲历了你才能理解,请谨记。

知道该怎么做并不意味着当你真正去做的时候,你的头脑就能完全根据你的知识来运转。在你跟尼头脑中的ego的互动过程中难免会经历紧张、挣扎甚至痛苦,但这些考验能让关系更坚固。有欢笑也有痛苦,是最好的相处,能锻炼你的精神肌肉。

在亲身经历之前,你很难想象事情的全貌。你可以想象自己在未来住进了全新的豪宅,想象自己身在富丽堂皇的新家中,生活无比惬意。但人很容易忘记,住在豪宅里也会得流感,也会得牛皮癣,也会官司缠身,也会与配偶争吵,也会因缺乏安全感而备受煎熬,也会因政客的言论而愤怒,这些烦恼随时都可能淹没物质成功带来的喜悦。人总是凭空想象未来的命运,而现实世界总是好坏参半,两者竞相争夺人们的注意力

对很多事情的发展,你或许自认为了然于胸。我们都觉得自己明白这个世界是如何运作的,但其实我们只经历过其中很小的一部分。你会觉得自己明白了某些事,但只有亲身经历过,感受过它的巨大影响,你才可能真正改变自己的行为。只有亲身经历了,你才会幡然醒悟,现实比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纵观历史,人的喜好变幻无常,在面对极端变化时总是措手不及,直到亲身经历后才有所领悟。躬行出真知,亲身经历更具说服力。只有亲身经历了,你才真正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想要什么,愿意为之付出多少汗水与精力。在复杂和不确定性中体验、理解、改变甚至发明生活。最难的不是事件本身,而是怎么把那个事件嵌入到一个具有连贯性的更大「愿景(vision)」之中。

亲身经历才有说服力。正如投资人迈克尔·巴特尼克所言:“有些事只有真正经历过才会懂。”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都在被这种现象持续不断地影响着。

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是:一个人掌握再多的知识,拥有再开放的心态,都不可能真与恐惧和不确定性的力量抗衡。


8.循环及其与心理转变的关联:一次次的循环磨炼很有必要,不然他们就无法得到想要的结果。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什么意思呢?就是老天爷做事讲究个平衡,你不足的地方,老天爷就会利用各种方式帮你补足。

人性的原始质料必须经历持续不断的冲洗和精炼,这就意味着对同一个问题的方方面面进行无尽无休的演练。引领我们走向转变的那类成长总是需要许许多多次失败的尝试。我们需要没完没了地重复做同一件事,就好像我们会不幸地一次次陷入各种不正常的状态中,久久无法将问题解决,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审视这个步骤

人类需要不断重复同样的挑战,一次次犯下同样的错误,然后才能获得持久的成长。我们会在刚刚遇到一个难题的时候觉得这个问题不难解决,只要改变自己的行为,做出理性的选择,我们便能走向成功。在大部分情况下,我们会在一开始迅速前进,但很快我们就会开始倒退。我们在现实生活中面临的情况也是这样,迷宫里的朝圣者会发现脚下的这条路正带着自己往目标的反方向前进。迷宫中没有捷径。要是我们想走到中心,我们就需要把迷宫的东南西北这四个方向都走一遍

循环常常涉及一个人为了得到成长而付出的内在努力,但循环也适用于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传奇的命运之轮便是其象征。命运之轮从不停止转动,它随机地给我们这些凡人带来好运或厄运。我们无法掌控命运之轮,唯一可做的事情便是平静地接受这种永恒的转动。这种平静地接受生活里的起起伏伏的态度在佛教和斯多葛学派中扮演了最为重要的角色。

循环结束后,最后一步便是联合,对立的双方走向了统一。人们认为某些事情是好的,而另一些事情则是坏的。不过,在不同的背景下,某个事物的性质并不确定,就算它现在是坏的,换个背景之后它可能就变成好的了。联合是这两种对立特质的结合,象征着大自然的本质存在,即阴阳双全。宇宙中的阳性力量和阴性力量的结合,不可思议、令人敬畏

如果你拒绝了看似低劣之物,那你也就失去了站立所需之基底,无法走向更高的地方。人类是自己的炼金术士,投射将世界抹上了无意识的颜色。控制人类命运的行星神住进了人类的心灵深处,关于宇宙的炼金术箴言“如上,同下”来到了个人层面——“如内,同外”。

联合会产生一种被称作“苦水”的神秘圣水。苦水之所以苦,是因为我们与无意识的最初接触并不愉快。将注意力转向无意识时,我们首先遇到的便是自己的阴影。我们必须面对“苦涩的事实”,而这份苦涩可不会始终让人感到愉快和放松,有时候它会令我们泄气到不再继续追求对自我的了解。但倘若我们坚持不懈,我们便会实现最终目标

人生的骚动和混乱中的平静与安宁:经历了大量的搏斗与苦难之后,我们有时候会得到拨云见日的结果,为了解决难题而付出的疯狂的努力被静悄悄的安宁所取代。他们挣扎着想要找到一种两全的办法。不过他们早晚会意识到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他们的生活必须以几乎无法想象的方式发生改变。出乎意料地,他们在此时获得了平静。在他们最惧怕的事情成为现实之后,他们找到了平静和安宁。

完美带来了静止和停滞,混乱的活力则提供了驱动力,令我们走在通往完整性的道路上。这是一条艰难之路,时常令人痛苦。为了成就新的自己,我们必须允许旧的自己死去,就像浴火燃烧的凤凰那样。一个孩子有朝一日必会长成一个独立的成年人,旧的身份必须先死去,新的身份才有可能出现。依赖于他人、需要被他人照顾的状态,必须转变为自主自立、能够照顾他人的状态,这种转变常常令人痛苦。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转变,都能给人一种自身的一小块死掉了的感觉。死掉的这一小块便是习惯于接受这份令人愉悦的放纵的自己

启发来源:丹尼尔·利伯曼。


9.小的悲伤,好好的体会,更有助于跟自己变熟。

但非常巨大的悲伤,像黑色汪洋一样困住我们的悲伤,可以拿它怎么办呢?可以一点一滴的缩小那巨大无比的悲伤吗?也许你可以试试这样的建议:当悲伤过于巨大时,想办法移到「比自己大几百几千倍」的地方去待着

什么是「比我们自己大这么多倍」的地方?大自然。随便一棵树、一粒石就比我们老这么多年,随便一阵风一片云就比我们自由这么多倍。

怀抱巨大悲伤的时候,继续待在充满别人的世界,会难以脱身。因为对我们来说巨大的,对身边这些人来说,也一样巨大。无常的事,对所有人都一样无常。这些人当然可以提供慰问、拥抱、照顾。可惜他们同为凡人,不太可能带领我们超脱此刻的困境

当悲伤巨大到没得商量的时候,移动到可以令情绪变渺小的地方,可能比较透得过气来。

诗词内容是悼亡时,诗的最后两句往往转而去描述天光云影、草原或河流;爱情电影结局很悲伤时,最后的镜头也总是拍向辽阔的天际或星空。因为人间已无处可去,唯有躲到更辽阔的地方,让自己恢复一点呼吸

大自然里,没有表情,但又充满力量的种种,多少能转移我们的念头,让我们在悲痛的同时,一点一滴的领悟生命本就如此,花朵开谢、云朵聚散、季节来去、天地无言。

我们没办法成为绝对快乐的人,世上没有这样的人,如果有,也是硬掰的。我们要学会的,是心情会转移,一粒一粒的沙,堆出了喜悦;一滴一滴的水,汇成了悲伤。不用硬要把悲伤当成一整块来对付。试着让大自然的讯息、大自然的力量,渗透也好,吹拂也好,一丝一丝的搂着我们,慢慢的让悲痛退去,成为不再困住我们,但也不会被抛下的回忆


10.自我会尽可能地抵制无意识,避免与其接触。只有在我们陷入糟糕的处境,单凭自己的力量无法逃脱的时候,我们才会在绝望之下敞开自己,接受无意识给我们带来的影响。糟糕的处境不仅仅是创造之母,还是成长之母。

人们不可能不做出牺牲就获得完整性。在做出正确的判断之前,我们肯定会犯一点错。找到真正的自我不仅需要勇气和力量,还需要冒险的意愿。要是你太害怕擦伤与碰伤,你永远都不可能学会骑车。要是你太害怕内心的恶魔,你可能永远都无法获得与生俱来的内在力量

追求真正的自性绝不是什么稳妥而没有风险的事,可是一旦我们选择了稳妥,选择了不去承担风险,我们能收获的便只是停滞不前的状态。当我们处于背水一战的境地,面临着某种看似不可能完成的挑战时,我们常常会发现自己拥有某种原本不知道自己拥有的力量。这种力量赋予我们足够的能力,让我们得以成功冲出困难的重围。

转变由两部分构成,一是旧的事物死去,二是新的事物诞生。转变既具有破坏性,也具有创造性。

在人生之路上,我们会经历数不清的转变。每一次转变结束之后,旧的自我都会死去,新的自我都会诞生。那些抵抗这些转变的人,那些紧紧抓着破烂不堪的废旧之物不肯放手的人,将自己放到了与这项生命规则相对立的位置。

有时候,超越功能会导致一场大的灾难。毁掉一个人珍视的一切,是为了强迫他回到迈向成熟的道路之上。

在炼金术配方中,联合会产生一种被称作“苦水”的神秘圣水。苦水之所以苦,是因为我们与无意识的最初接触并不愉快。将注意力转向无意识时,我们首先遇到的便是自己的阴影。同样地,公主在初遇青蛙时觉得青蛙令人恶心。在个性化的起始阶段,我们获得的对自身的洞悉并不总会让人觉得备感荣幸。如上所说,我们必须面对“苦涩的事实”,而这份苦涩可不会始终让人感到愉快和放松,有时候它会令我们泄气到不再继续追求对自我的了解。但倘若我们坚持不懈,我们便会实现最终目标。在炼金术里,最终目标便是以贤者之石作为象征的。

经历过危机的那些人的自我超越得分要高于至今为止过得比较顺遂的那些人的自我超越得分。最有利于增进超越的事件是那些提高了人们对“凡人必有一死”和“人生脆弱无常”的感知的事件,比如抗争癌症。然而,有时候危机来得过于凶猛,在这种时候,危机完全吞没了我们的个人资源和社会资源,我们所能做的只剩下默默忍受和顽强坚持。通往超越的道路或许不好走,但我们越是历尽艰辛,就越能登上高处

启发来源:丹尼尔·利伯曼。


11.明明你拥有很多,但为啥还不快乐?因为多了一样东西,其实转个角度也多了一份牵挂。

如果我没有一个新的电话,那这个电话划了、刮了、蹭了,我也不会难受。如果我没有这件东西,那这件东西丢了,跟我也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曾经有一串西周红玛瑙,一串玛瑙珠子戴在左手上,非常开心,非常喜欢。我为什么要戴呢?我手上喜欢摸着一点有质感的东西,心里踏实。

在过去二十五年里,我长期处于高速运转状态。有一次我从机场回来,拎着包到了睡觉的地方,忽然发现我左手的西周红玛瑙串没了,不是那么容易买到,不是那么容易替换。这让我想起,其实那些现在大牌商品的好处,如果你喜欢的这个丢了,最多是你再勒紧裤腰带,省个钱,再买一个。但是古物、古董丢了,就出现这个问题,找着可替换物非常之难。

没了,我当时心里不舒服,立刻打电话问接我的司机,有没有在他车上?他说,找了两遍,没有。当我再次着急的时候,忽然意识到,我错了,我修行太差了

一,我可以这么想,找不到了,一个好东西丢了,那捡着它的人也会珍惜它,也会摸它。这个东西跑到别人手里,那严格意义上来说也不叫丢。

二,你既然带着西周玛瑙上路,你需要把它当成一个可能的耗损品。带出去丢的可能性就比放下来丢的可能性大了好多,那丢就丢了,你就要把它当成某种合理的消耗

好了,从工作上、学习上、占有资源上,我们说了为什么要忌满、忌盈。只有体会到空,只有做到空,空杯心态,战略上的空间、出现的空档、从来没有人做过的方式,这些无、这些空才能致万有

启发来源:冯唐。


12.能扛大事的人,都是平静的狠人。

好多人一直认为我没吃过苦,我经常笑笑,其实我不是不吃苦,而是我对自己比较狠得下心。甚至我自己主动吃的苦,有些人有可能吃一个礼拜、吃一个月都受不了。比如,为了更顺畅的看英文原版书,上学的时候硬是背下来全本的英汉词典;从1990年起每周工作80小时,每天只睡6小时的习惯,保持了近30年。

曾国藩说:“习劳为办事之本。”成事的基础,不是高情商、高智商,而是吃苦耐劳,坚持要把自己的潜能逼迫出来。因为真正的狠人,就是对自己狠,自强、笃定、耐烦。无论做什么事,都能拿出不二的决心,下死功夫。

(1)自强。

对自己有高要求,是强。所谓强人,就是屡屡胜过自己的人。真正的强人,对自己最狠,要求自己最严,对别人不强求;真正的怂人,对别人狠,要求别人严,觉得自己什么都好、什么都对。

有的人平常不爱吃苦、干活,但是强迫自己跟团队一块儿干活、一块儿吃苦,这也是战胜自己;不习惯去做某件很难的事,但是强迫自己经常去干比较难或自己不喜欢干的事,这是真的毅力

曾国藩有一句话说:“我日日安肆,日日衰苶,欲其强,得乎?”一个人天天待在自己的舒适区域,是强不起来的。自强,就是自找不舒服。一直自找不舒服,直到再也找不到不舒服,就是一个能成事的猛人

(2)笃定。

一般持续成事的狠人,都是内心笃定的人,大多都有清晰的人生主线和目标,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有的人问我,说不知道怎么选择正确的人生主线。其实,人生没有所谓的正确错误选项,只有是否忠于自己这一个标准。先做好最基本的自己,从低处做起,找到自己最独特、最闪烁的地方,扎下去

第一,你要在特别感兴趣、特别想完成、觉得自己有潜力要做的事情上,对自己狠。意思就是,要花时间,而且你花的这些时间不能搁在表面上,要扎进去。比如,有人也说,我也读万卷书,我说你那不叫读万卷书,你叫翻万卷书,都是在浮光略影的。你要狠下心来,把自己定在这个桌子上,要琢磨你自己手上在想的这个事。它不是一天,是好些年。

第二,那些看上去很难受的事,你一旦钻进去,是能够享受其中的。比如,我同学高中的时候就跟我说,有一次暑假他去我家找我玩,看到我在没有电扇也没有空调的屋里读书,汗把T恤衫都湿透了,我还跟傻子似的,一边呵呵乐着,一边看着书。他说,这事他做不到。但我却很享受。

第三,你能把自己的精神、注意力放到你真的仔细想过、仔细做的地方。人真要狠起来不会说我对谁都狠,见谁打谁,见谁骂谁,正常人不这样的。而是说你要找准自己想要干的事情,然后对自己狠,把自己的精力和自己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一块。

(3)耐烦。

做事的首要修养就是“耐烦”。想要成事就要做事,要做事就要“耐烦”,所谓“不着急”就暗含耐烦的意思。

事总是在,人要去做,不躺平,不牢骚,一点一滴,一件小事、一件小事、一件小事,每一件小事都有反馈,有结果。成一件小事就是成事,持续地成一件件小事,就是成大事。

扎扎实实地做事情,莫不如此。关键是要“耐得住”。天下各种各样的事,如果不是很难得到,你会发现失去也很容易。如果积累得不够,你绽放得也不会很漂亮。

所以真正的狠人要在事上去磨练,把一件件小事当成磨练自己最好的方式,磨练出安定从容的气质,才能长时间坚韧耐烦。

启发来源:冯唐。


13.所谓“独立”,就是“善待别人,但是不期望被别人善待。”与独立精神相反的就是Entitlement:“要求被善待,甚至是特殊对待。”

独立的人会感恩。因为对别人没有过多的苛求,所以获得帮助的时候常常感恩。因为感恩,也对其他人公平,所以公平也成了一个自然的性格特点。独立的人做事情的时候知道自己不会得到太多别人的帮助,所以也很少抱怨。没有达成目标的时候会持续地努力。独立的人很少会有情绪,所以也非常理性。这些特征都是领导魅力的组成部分。

相反,一个讲Entitlement的人,不会感恩,他们常常逃避或推卸责任,抱怨,对别人苛责,冷漠。做起事情来也很容易泄气。这样的人自然很少有人愿意追随。

参加一个比赛,你要关注的重点应该是发挥出自己最好的水平,打一场漂亮的比赛,而不是能不能赢得比赛。你喜欢某个人,想获得对方的爱,那么他/她怎么对待你是你无法控制的,但你能控制的是你对他/她的态度,呈现自己最好的一面。

如果能做到这些,那你就没有什么敌人和对手,因为你关注的是你自己,你不会去指责任何人。

获得安全大约有两种方式,基本原理都是有恃则无恐:你需要有所凭借,你需要依靠一个什么东西

一种是依靠一个安全的位置。草原上刮大风,你找个避风的地方就得到了安全。很多人选择去当公务员或者进国企就是为了得到这样的位置:市场风云变幻,我们这里旱涝保收,我是公家的人。位置带来的安全要求人不惹事、别出位,往往多做多错不做不错,所以叫后退一步求安全

另一种安全却是让自身变得不可替代,凭借自身的某种东西,安全感是副产品。996拼体力是因为是可替代的。你要有个人无我有的技能,你根本不担心被裁员。

你可能觉得第二种安全更好,但历史经验是第一种安全更有吸引力。在世家大族眼中,出身低微而能力出众的人是被猜忌、被鄙视的对象。不过当今世界没有那么多世家大族,我们多数人不得不寻求第二种安全。

那些非专业能力的共通之处就是它们都是个人的能力:我们希望壮大个人,而不是找到位置。


14.每个人在自己的人生舞台上都不要去兼职,同时兼任导演、主演、编剧只会把戏彻底演砸。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的人生当作舞台,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的人生交给别人点评呢

不用当主演其实是一种幸运,不用当导演也是一种幸运,不用当编剧更是一种幸运。在人生中,充当他人的配角没什么大不了的,帮助他人有所成就也会感觉快乐充实。不去当导演,让事情自然而然发生,那么人生中也就不会缺乏惊喜,却不用那么费心劳神;不去当编剧,面对现实世界的时候,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失望与失意,自己读别人写的剧本,怎么写都能接受。如此这般,人生压力较小,而且更富于弹性

人生是自己的事,和他人的观感无关,自己也无需对他人的观感负责。对于他人而言,也许自己在过着乏味无趣的人生,毫无波澜起伏,毫无精彩纷呈可言。但是对于个人而言,如果拆掉了舞台,卸任了导演、主演、编剧的职务,毫无疑问是获得了某种可贵的自由。可以让自己专注于生活本身,专注于生命本身,个中甘苦只有自己最为清楚

没有了那么多生离死别,没有了那么多恩爱情仇,没有了那么多峰回路转、跌宕起伏,这样的人生又有什么不好呢?精彩人生是在别人眼中的精彩,自己在其中未必是这种感受。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活在冲突和斗争之中,也未必都喜欢背负重任和热望,喜欢左右众人的目光焦点,把自己的生活变成一出戏剧展示给他人观赏,赢得赞美和较好。

依我而言,人在一生一世之中,扮演好一次主角就够了。而且,也不是自己去选剧本,自己充当导演去指挥。而那些兼任三项职务的人,一次又一次冲入生活,一次又一次试图在人前演出精彩,最后很可能丢失了自己,其实并没有真正活过,只是活在自编自导自演的戏里,最终以悲剧收场

自己眼中的精彩,和别人眼中的精彩是两回事。幸运的是,不是每种精彩都需要他人的认可和赞美。


15.我感觉自己的念头像一条浑浊的河流,不断向前流去,河面上都是各种随时生灭的泡沫。每一个泡沫就是一个非常具体的念头,而我的注意力就不断地在这些泡沫上跑来跑去。有些念头让我高兴,有些念头让我担忧,还有些念头让我焦虑。又因为这条河流无休无止,一刻不停地奔涌,带着我的情感上上下下,起伏不定,那么,就总有某个时刻我会觉得疲倦和厌烦,觉得自己不要再这样身不由己地随波逐流,最好是让这条河流暂时停下来。

你真的需要在心里给每一个感知、每一个经验贴上标签吗?你这几乎状况百出、矛盾不断的人生,你真的要和它建立一个应激反应式的喜欢或不喜欢的关联吗?或者这只是一个根深蒂固却可以被你打破的思维习惯?要打破这一习惯,你什么都不必做,只需允许这一刻以它真实的面貌呈现。

怎么样才能让这条河流停下来呢?我发现河流的上游是过去,已经发生的无法改变;河流的下游是未来,尚未发生的无法预知。那么,剩下的只有现在,这是我唯一可以控制和改变的部分。然后我又继续观察现在,发现它并非是一段时间,而是一个又一个转瞬即逝的瞬间,所以当我把视线集中在现在,那么就只能得到一瞬。

于是在这一瞬之间,河流停止了。它不是不再流动,而是如同一张又一张的画片在我面前翻过,每次我只能看到其中的一张。当它连续翻动的时候,就形成了在流动的假象,突然有了过去和未来。而当我专注在此刻,那么我就只需要面对一张静止的画片,这就是为什么要安住于当下的原因,它截断了念头的河流。河流静止了,我的注意力就不会再跑来跑去,跟着不同的念头东奔西走,情绪自然也就不会随之起伏不定,所以这叫做安住

但是我又很难一直那么让河流停止,最多让它定住一瞬间。但是有这一瞬间也就够了,足够我把自我从念头上剥离下来。以前自我跟着念头跑,我将会误以为它们是一体的。我在走神,我在胡思乱想,那么胡思乱想就是我自己。现在因为定住了那么一瞬,我得以从念头上剥离出来,就可以站在河边去看泡沫。于是念头是念头,我是我,大家就那么分开了。和过去随波逐流相比,此刻有了一个很大的不同,那就是我终于可以清楚地觉察到念头的存在,这就是通过观察而得到的觉知。我知道念头存在,我知道里面是什么内容,我在一个接一个的瞬间看到它升起,看到它冒泡,看到它涨大,再看到它破灭,于是它不能再牵引着我走,我不再浑浑噩噩,心情起起落落,这就是保持觉知带来的力量。

时刻保持对思维的怀疑,时刻谨防对想法的无意识认同。

同样的,这也不能维持多长时间。很快河水又会恢复流动,我的注意力又会追随着一个又一个念头到处跑。好在这个过程是可以重复练习的,每次都可以定住一瞬间,然后分离一瞬间,观察一瞬间,觉知一瞬间。反复练习,这个瞬间会逐渐变长,长到一定程度,比如说2分钟。那么我也得到了2分钟断流的机会,可以喘息休息2分钟。随着时间拉长,人就难免会产生一些新的妄想“:觉得是不是自己可以消灭掉所有的念头,或者说做一种选择,只留下好的念头,去掉坏的念头?这样的念头刚一产生,河水就会开始沸腾泛滥,更多的念头无休止地涌现出来

所以会有不评判地接纳一说。是河流就会流动,是泡沫就会升起,很难真的让河流停止,也很难消灭所有地泡沫。重点不在勉为其难地停止或者消灭,而是接受这个事实,不要对它进行任何区分,只是单纯当作一种现象接受下来,别跟着它走就好。这就像是人在观赏瀑布,没有人会盯着一朵水花追踪它的轨迹,人们只是看着瀑布在面前飞流直下。它流它的,你看你的,所以即便瀑布震耳欲聋,人在观瀑的时候内心也会很安宁,因为心没有随着水一起流走,也不会特别地去区分水流和水流之间的区别,只是无差别地观察而已。

觉察自己时时刻刻在产生念头,接纳所有的念头,保持自己的注意力不跟着念头走。我们要时刻提醒自己念头地虚妄不实,情绪的虚妄不实,欲望的虚妄不实,因为虚妄不实所以没必要跟着它们去,不要任由它们的摆布。

这种怀疑和警醒,不应该只是每天5分钟,而是每天24小时。念头的河流不断有泥沙泛滥,不断有泡沫浮起,那么你就得24小时盯着,不然你就还是会变成泥沙,还是会变成泡沫。和每天那5分钟的正念训练相比,保持这种对于念头、欲望、情绪的否定态度可能更为重要。只要你还认为某个念头是真的,某种欲望和情绪是真的,什么训练都不会起作用。认为它们本质上虚妄不实,这才是正念这两个字里“正”的含义,而不在于觉知与否,观察与否,接纳与否,那些都是打法,并不是心法。没有心法的打法,那叫体操,不算功夫。


2025.06.01 周日:

所谓「不可能」,指的是超出了一般人的正常能力甚至想象力的、极端的表现。比如埃隆·马斯克做的每一件事都给人一种不可能的感觉。你要是在酒吧里听他说这些事,你会认为他是在吹牛,可是他就是做成了。世界上有些人做事的效率之高,能力之强,会让你觉得他们“不正常”。

科特勒对这样的人做了多年的调研。他观察过有巅峰表现的企业家、艺术家、演员、音乐家、运动员等等,他追踪了针对巅峰表现的科学研究,他自己组织人搞了研究和培训。

我们日常生活中比较熟悉的是“优良表现”。比如上课专心听讲、努力刷题考研、工作认真负责、跟领导搞好关系、什么“事事有交代”之类,这些都是“可能”的表现。而这里说的“不可能”,则是英雄豪杰的表现。比如极限体育、超人式的学习、石破天惊的创造力、偏执狂式的商业能力。

要想做这种非常之事,你必须得是一个非常之人。巅峰表现是有代价的,你得“舍得”自己才行。科特勒本人就是个一直有巅峰表现的人。他早年曾经在酒吧里当调酒师,业余写写文章。上世纪九十年代,科特勒想进入媒体行业,他抓住了一个极端的机会。

当时极限运动在美国刚开始流行,像冲浪、攀岩、高难度滑雪,都是玩命的项目。媒体想报道极限运动,可是没有记者懂这些,科特勒没做任何准备就说我懂。然后他就去跟踪那些极限运动员,跟着他们一起做极限运动。他付出了巨大代价:碎了两根拇指,断了两根锁骨和四根肋骨,胳膊、手腕骨折,两条腿上有65处骨折。

而科特勒凭借那组报道,在记者这一行里站稳了脚跟。科特勒就这样不断地做极端的事情,才有了今天的成就,在美国高科技领域占据了一个特殊的位置。

那你说巅峰表现是不是就是不怕死、拼命硬干呢?不是。

巅峰表现和普通人说的咬紧牙关努力奋斗完全是两个逻辑。外卖小哥如果干得好也许一个月能挣三万块钱,但那只是辛苦钱,所谓“吃得苦中苦”而已。他得用强大的意志力说服自己才能每天出去做这个工作。如果你给他三万块钱,让他这个月别做了,他会同意的。送外卖这个事儿本身,并没有带给他多少乐趣。

巅峰表现,是另一种状态。这个人是真心喜欢做这件事。他每天都情绪高涨,精力好像根本用不完,这边已经忙的不行了,还在迸发新想法,说咱们明天再上一个项目。

这个状态,就是「心流」(flow)。


我们专栏多次讲过心流。进入心流,你会全神贯注地做自己手头上的工作,你的行动和意识彻底融为一体,你会忘记自我,忘记时间的流逝,忘记周围的一切。

如果你是在做运动,心流会让你的耐力、肌肉反应显著提高,让你的疼痛感、疲惫感、劳累感显著降低。如果你在做脑力劳动,心流会让你的生产力、创造力、记忆力和协作能力大大提高。有些研究认为人在心流状态下的表现会比普通表现高出 500%。

可是大部分人工作的时候并没有达到心流啊,那心流正常吗?其实心流是一种非常自然的状态,是演化赋予哺乳动物的能力。

你要在自然界争夺某种稀缺资源,就得时不时地进入高强度的状态。怕资源被人抢,你就需要战斗或者逃跑;要夺取新资源,你就得探索和创造 —— 这些时候的你会忘记疼痛、忘记自己、全情投入,这就是心流。现在你打游戏可以一连几个小时不抬头,一抬头发现天都亮了,这也是心流。心流是一种原始的野性能力。

可是现代人通常是整天做一些可以三心二意走流程的工作,那当然就用不着心流。所以哈佛的哲学家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说,人类之所以没有发挥潜能,是因为我们没有养成发挥潜能的习惯:我们大部分情况下的行为低于最佳状态,我们习惯性地不使用自己的最佳状态。

心流研究社的方法是通过一些特定的行为,调动人体本来就有的多巴胺、催产素、血清素、内啡肽、去甲肾上腺素等等神经物质,把人调节到心流状态。而为了发挥巅峰表现,你需要四种东西,这也是全书的四大主题,构成了巅峰表现的配方:

动机(motivation) 学习(learning) 创造力(creativity) 心流(flow)

这一讲先说动机。动机是你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有良好动机的人做事是自己就愿意做,不需要调动什么意志力或者高喊什么励志口号。有些家长说孩子很聪明就是不爱学习,那就是缺乏动机。而动机其实是一种需要学习和训练才能掌握的技能。

其实不是一种技能,动机是由三个技能组成的,包括驱动力(drive)、目标(goals)和坚毅力(grit)。先说驱动力,驱动力分为外部驱动和内部驱动。

外部驱动就是像金钱、名望或者性这些动力。华尔街最喜欢招募的是又聪明又穷的年轻人,金钱能很好地驱动他们。但是外部驱动是有上限的。有多项研究表明,一旦年收入达到 75,000 美元这个水平,很多美国人就不再那么追求金钱了。你会考虑其他的东西,你会质疑努力挣钱的意义。

真正做大事、达成不可能之成就的人,靠的是内在驱动。内在驱动有若干个方面,首先是好奇心。

1.好奇(curiosity)

好奇心是一切的开始。科特勒建议的第一步,就是你找张纸,写下 25 件你感到好奇的东西。一定要具体,不要说“我对足球很好奇”、要说具体对足球的哪个技术动作感到好奇。你的最初动力就在这 25 个想法之中。

接下来你要寻找这些想法之间的交集。你会发现其中几个想法之间有联系,存在共同点。一旦找到,你的大脑就会分泌一点多巴胺。多巴胺能让你更加集中注意力,能提高你思维的信噪比,能让你在这些想法的联系之上再产生新的想法,还能加深记忆。而且多巴胺是一种奖励物质,它会让你感觉很好。找到这个点,你的好奇心就会叠加,你的驱动力也增加了。

下一步是探索这个点。上网搜索文献、看视频、阅读相关的书籍,开始你的调研。而因为你是从好奇心出发的,你做这件事靠的是驱动,而不是努力:你不是逼着自己做这件事。

然后你要让自己专业一点。慢慢积累这个领域的专业知识,了解其中的历史叙事,掌握专业术语,让自己像一个内行。然后你就可以跟人交流了。

2.热情(passion)

表现出热情,别人才相信你是真干。热情的最大好处就是你愿意跟人交流。去寻找志同道合的人,可以是同事、朋友或者干脆找个陌生人。把你学到的东西讲给他们听。

别人收到你的分享会给你积极的反馈。反馈不但会进一步增加你的多巴胺,还能够给你提供催产素。催产素能增加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和爱。

这样你的热情会进一步增强你的好奇心,这就形成了一个正反馈循环。现在事情有点走上正轨的意思了。

3.目的(purpose)

注意“目的”和“目标”(goal)不完全一样。目标是很具体的,比如在某个时间之前完成某件事;目的则是一个大概的方向,比如我要解决人类的饥饿问题。目的是你的使命所在,是你做的这件事有意义。

目的会让你的大脑有选择地接收信息。你大脑的右岛皮层会变大,这有利于防止抑郁症。目的对身体也有好处。有目的感的人,中风、痴呆、心血管疾病的发病率更低,工作动机更强,生产力水平、抗打压能力、专注力都更高。

目的最重要的作用是让你把注意力从自己身上转移到事情上。你不再只是为了自己而活,你开始为一项事业负责。目的还能产生号召力,吸引其他人的加入。

科特勒认为最好的目的是所谓“大规模变革性目的”(Massive Transformative Purpose,MTP),也就是宏大的、要带来巨大变化的目的。比如说你想要消除一个地区的贫困。大规模变革性目的是商业的重要驱动力,也是企业存在的基础。

科特勒建议列出 15 个你所能想到的目的,再把你的热情、好奇跟目的联系在一起,找到那个共同点 —— 这可能就是你要做的事业。


总结一下,这一讲中科特勒给的几个配方是 ——

巅峰表现 = 动机 + 学习 + 创造力 + 心流,而其中,

动机 = 驱动力 + 目标 + 坚毅力,其中,

驱动力 = 外部驱动 + 内在驱动,其中,

内在驱动 = 好奇心、热情、意义、目的……以及我们下一讲要说的精通(mastery)和掌控感(autonomy)。

这些是英雄豪杰的特征。我观察那些有巅峰表现,从事「不可能」事业的人,都不是稳稳当当老老实实磨磨唧唧的作风。他们给人的感觉是一惊一乍,精力过剩,充满戏剧性,全情投入,看起来是很嗨的样子。

如果你找到了这个劲头,这是一个很好的开端。如果你还没有这个劲头,你需要从好奇心开始找驱动力。

如果你看到别人有这个劲头,千万别打击、更别笑话他:人家那才是有可能做成大事的样子。


我读科特勒这本书的一个突出感受是,那些实现了「不可能」之成就的人,都是现代的修行者。我们专栏讲过「生活黑客」,但大多数生活黑客只是优化自己生活中的某一方面。我们经常说要学习运动员的拼搏精神,但运动员都有教练,教练告诉他做什么和怎样做,他做就是了。而《不可能的技艺》这本书中所说的人,却是从心理到身体都在挑战自己的极限,得方方面面都厉害,而且还是自己告诉自己做什么。

我们应该把科特勒这本书理解成不仅仅是心法,更是一整套的综合训练方法,而且这些方法都是基于最新科研结果的。书中的信息密度非常大,不过如果你已经听过四季的精英日课,其中不少内容你应该已经熟悉了,我们就略提一下,不详细展开。咱们重点讲书中新的、我们没专门讲过的东西。

这一讲继续说动机。上一讲说的好奇心、热情和目的是如何激励你开始一项事业,这一讲的重点是怎样坚持下去。

要坚持下去,一个重要的内在驱动是「自主性」(autonomy)。所谓自主就是你说了算,你说干啥就干啥。什么工作都得有点自主性,哪怕只是一小点也好。

谷歌公司曾经有个著名的规定是给员工 20% 的自由时间,相当于每周有一天,你在公司可以做任何自己感兴趣的项目。谷歌这一招是跟 3M 公司学的,3M 给的是 15%。所有研究都表明,这 20% 或者 15% 的自由时间,是两家公司产出的创造性和效率最大的时间。

这个道理是「我要做」比「要我做」好。如果你做的是别人安排的事儿,然后别人要考核你,你会想办法刷业绩、刷指标、走捷径、耍小聪明,对付对付就完事了。但如果是你自己想做的事,你会兢兢业业地做好。

当然身处公司之中总要跟人合作,不可能百分之一百都自主。可是谷歌和 3M 的实验说的很明白,自主时间不需要太多,20%、15% 甚至更少都可以。科特勒说每五个工作日你能有哪怕半天自主时间也很好。

而且就算“上班”这件事儿本身不自主,你还可以有两方面的自主。一是自己制定工作时间表。同样是每天工作那么多小时,你最好能按照自己的节奏选择几点上班几点下班。有的人喜欢晚睡晚起有的人喜欢早睡早起,都应该得到尊重。二是你可以自主去做一些锻炼,最好是从事一项比较刺激的运动,比如冲浪之类。这样的运动能让神经系统平静下来,增强进入心流的能力。

业务上的精进是个自主的事儿。永远都是你自己想要提高自己,才能提高自己。自主会带来对「精通」(mastery)的追求。精通是对手艺的虔诚,是对进步的需求,是对不断改进的冲动。精通感每一次都能给你带来多巴胺。

那自主做事的方向是什么呢?你需要目标。


「目标」(goals),和上一讲说的「目的」(purpose)不一样。目的是一个大致的努力方向,比较模糊。比如你想写小说,你的目的可以是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 —— 但是怎么才叫伟大,没有硬指标。目标,则是一个具体的、可以自我考核的事情。作为小说家,你的一个近期目标可以是完成一部小说。

上世纪六十年代以前曾经有些人认为工作愉快就好,没必要设定目标,但是现在的研究都认为有目标是好的。综合的研究结果是设定目标可以提高 11% 到 25% 的绩效和生产力。

而科特勒建议我们选择高而且有难度的目标(high, hard goal, HHG)。这样的目标能激励你发挥最大的潜能。再考虑到目的和每天的任务列表,你需要建立一个三级目标体系 ——

第一级是目的(purpose)。目的是人生尺度上的东西。科特勒给自己选择了三个人生目的:一是要写出有影响力的书,二是要推动心流的研究和培训事业,三是要推动人们更友好地对待动物。目的给他的各种行动提供了明确的判断:凡是符合这三个目的的事儿,他就做,不符合的就不做。

第二级是高难度目标(HHG)。五个月之内写一本好书,这是一个高难度而又可以考核的目标。

第三级叫「清晰目标(clear goals)」,是每一天具体要做的事情,相当于任务列表上的任务。科特勒每天要完成八个清晰目标,都是像“上午8:00-10:00之间写出 500 个字,其中必须让读者产生兴奋感觉”这种特别细致的任务。

有了目标体系,有了自主性,追求精通,你这个事业就可以像火车一样运行下去了……但是你会遇到挫折。


怎样面对前进路上的困难呢?你需要坚毅力(grit)、意志力(will power)、成长思维模式(growth mindset)等等,你会面对“慢性日常麻烦”,你会很有挫败感……这些我们之前都讲过。其实所有这些方法都可以用一个心法来概括 ——

你要控制你的思考方式和思考内容。你得掌控自己怎么

真正的问题不是挫折本身,而是你对挫折的反应。叫苦叫累于事无补,我们需要把困难当做挑战而不是威胁,想着如何解决它。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那样想也行这样想也行,如果不对自己的想法进行控制,你就可能陷入无聊、挫败、悲观的情绪无法自拔。怎么控制想法呢?科特勒提了三个办法。

第一个办法是跟自己进行「积极对话」,鼓励自己。对话有积极的和消极的。积极的对话可以拓宽你的思想,让你往好的方面去想,让你扩大自己;消极的对话则会让你退缩。而心理学家的研究说,积极想法和消极想法的比例,得大于 3:1,你才能有积极的作为。

那你说,可我哪有那么多积极的东西可说呢?注意积极的想法不能是自我欺骗。如果你明明不是个有钱人,你不能假装自己很有钱。这个老师不行就是不行,你不能强迫自己相信他很行。

你训练自己去发现生活中各种积极的因素,这也就引出了第二个办法 —— 感恩。

这不仅仅是一个美德问题。对想要取得极端成功的修行者来说,感恩的最大好处在于它能够改变大脑中消极性的偏见。杏仁核总是过分关注坏消息,它给大脑提供了一个过滤功能,让我们沉浸于消极想法,而对好东西视而不见。而如果你有感恩的心,每天或者每周都专门抽出时间,想一想自己所拥有的这一切都是多么幸运,有许多人在帮助你,你就会更容易看到身边积极的信息。

所以感恩是接收积极信息的训练。心流研究社和南加州大学的神经科学家做过联合研究,结果表明感恩练习和高心流生活方式之间有直接的联系。

第三个办法就是冥想了。我们说过很多次冥想,冥想有两个方式。一是让思想专注在一件事上,比如专注于呼吸,别的什么都不想;二是旁观和倾听自己随时涌现出来的各种情绪。其实冥想的核心目的,就是选择和掌控自己的思想和情绪,而不被它们所控制。


挫折感之外,你还有一个更大的敌人,那就是恐惧。

总有一些你为了达成目标而不得不做,可是又强烈地不想去做的事情。比如你非常害怕在公开场合演讲。还有一些是做大事必须付出的代价,比如被人指责。你的心理压力、愤怒、悲伤和各种非理性的想法和行为,都让你感到恐惧。

普通人对恐惧都是躲着走,尽量避免做恐惧的事儿 —— 而极端的修行者们,却是以恐惧为指南针,越恐惧什么就越去做什么。

科特勒说,恐惧有个最大的优点,它是一个很好的动力:当你感受到恐惧的时候,你自动就会专注,你自动就容易进入心流状态。比如一个任务的截止时间马上就到了,就好像有一只狼在追赶你一样,你自动就会全神贯注地赶紧完成它,而且往往有超水平发挥。

所以你要适应恐惧,主动体验恐惧,最好达到像对待一个朋友一样去对待恐惧。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你要把恐惧感“外化”。不要专注于恐惧这个想法,而是要去感受恐惧对你身体 —— 而不是大脑的影响。恐惧是让你的胃难受了吗?还是大腿的肌肉难受?恐惧让你身体的哪个部位最紧张?当你主动去体会身体的恐惧感的时候,当你把恐惧当成一种体验去参观的时候,恐惧反而就不会困扰你了。

这不是说“尽管恐惧,但我还是要做”,而是说“因为恐惧,所以我要去做”。多练习一些曾经帮你战胜过恐惧的方法。深呼吸对你好使吗?那就来几次深呼吸。这个指导思想是一定要迎难而上,遇强更强。

接下来是休息。


极端成功者容易陷入工作中不能自拔,不愿意休息。如果你的自我驱动太有效,工作会让你上瘾。但人毕竟需要休息。休息不足倒不至于说会“过劳死”,我始终觉得“过劳死”这个说法不科学,事实是很多人不过劳也会死。休息不足的真正问题是你会出现职业倦怠。

职业倦怠有三个症状:一个是疲劳,感到很累;一个是抑郁;一个是产生愤世嫉俗的情绪,看什么都不顺眼。如果你出现这三种情况,你需要战略性休息。

我们专栏第一季讲史托伯格和马格内斯的《巅峰表现》那本书的时候专门说过休息,不必再细说。这里科特勒特别强调的一点是,休息一定得是主动休息,而不是像看电视、泡吧之类的被动休息。

主动休息要求屏蔽干扰。一些追求极端成功的人会用到像高压氧舱、“感官剥夺罐”之类的工具让自己休息。其实常规的办法就很有效,三点:深度睡眠、户外锻炼身体,以及每隔几个月去度一次假。


你看出来没有?科特勒这本书对人的要求相当高。这没办法,谁让你想取得不可能的成就呢?你要想过不平凡的生活,就得有不平凡的习惯。科特勒用了个词叫「凶猛」(ferocity),你得做一个凶猛的人。

凶猛的关键就是迎难而上。

大部分人跑步的时候,如果遇到上坡,会主动慢下来,对吧,毕竟上坡很累。超级精英可不是这样的。他们遇到上坡不会减速,反而要更加用力,他们跑出来的上坡速度会至少跟平地速度一样。

还有最绝的一招。科特勒亲测有效,我准备这篇文章的时候试验了一次,也还行。但是你如果要用,责任自负。

这一招是,选择你最累、最疲惫的一天,加码,再多做一些最有挑战的事儿。

有研究表明,当你最疲惫最难受的时候,你会有一个达到心流的机会。这是一个很神奇的体验,明明特别特别累,突然之间感觉不累了。你可能有过这样的体验,一整天做了很多事已经累到极点了,好不容易躺在床上了,突然兴奋了,还想再干点别的。科特勒的建议是千万要抓住这个宝贵的机会,不要用来看手机,要去干一些更有挑战的事情。

比如有一天,科特勒头天晚上就睡眠不足。这一天他又连续工作了10小时。可是他不但不休息,反而去健身房做了大运动量训练。训练完了又领着自己的狗去爬山。他一边爬山,一边在练习自己的下一场演讲。科特勒说这是练习演讲的最佳时机。如果这时候你能讲好,你任何时候都能讲好。

这是对心流的一种合理运用。最累的时刻有个临界点,过了那个临界点心流就来了,疲惫感消失,你会发现另一个“能量层”,这是你发现自身潜能的时刻。

我的建议是就算你做不到这么狠,也要给自己机会达到精疲力竭的时刻。你要想养生这样可能更有利于你养生。中国有这样精神的人太少了,可你要知道现在有不少美国人就在这么干。

岁月静好的生活有多大意思呢?为什么不偶尔凶猛一次,尝试一下极端的体验呢?

本文来源:《精英日课4》,万维刚 著,得到。


2025.06.02 周一:

想要达成不可能之成就,你光有修身的动力、能坚持,还远远不够,你还需要学习和创造。终身学习是最起码的要求。

其实终身学习也是一种修行,哪怕你学了几十年并没有取得特别突出的成就,学习也能让你的大脑保持敏锐,能防止记忆力和认知能力下降。而且你总能学到一点真东西。你的自信心会更强,沟通交流水平会更高,你对各种事物会有高级的看法。如果学会一项技能,还时不时能用上,那就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的满足感。

但是,如果你非得想要达到「不可能」水平的成就,终身学习可能还不够。你得成为一个学习超人才行。你需要严格的、特殊的学习策略。最起码的一点,你不能把学习当做儿戏、搞成锻炼身体或者行为艺术。你得精心选择学习内容,确保自己是在「学习区」里学习:这里对你的挑战足够大,而你又恰好能够得着 —— 也就是我们专栏多次提到的那个「15.87%」的最优点。科特勒强调,这样挑战性恰到好处的内容,也是进入心流状态的关键。

而且学习对你来说应该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才好。像什么每天背 25 个单词那种龟速学英语是绝对不行的。你得有足够大的冲劲和足够高明的巧劲,得能迅速掌握一个领域的专业知识。

这一讲我们说三个超人级别的学习策略,重点是学什么。

1.学“20%”

第一个策略的作用是扩展你学习的广度。很多事情你不一定非得学到专家水平,但是最好也掌握一定的专业知识。比如你要经营一家公司,你自己不一定非得去做财务或者法务,但是你如果能了解一些财会知识和法律知识,也会有很大的帮助。这个劲头是不求精通,但求有所掌握。

费里斯的学习窍门就是「二八法则」。你只要学会 20%的、最关键的东西,就能有80%的效果。科特勒总结,费里斯的方法差不多是下面这样的 ——

一个是不同的领域有一些通用的技巧。比如说学打鼓也好、学打牌也好、学冲浪也好,这些项目都需要你能够克服恐惧,在危机关头保持镇定。你只要在通过一个项目掌握这个镇定的技能,就可以立即用到别的项目上。所以学得越多,你学得就会越快。

一个是找到那 20% 的精髓。首先是这个领域里标准化的动作,包括最常用的套路和最常犯的错误。你把这些先抓住,反复练习,看起来就会很像专业人士。

接下来要找那些能够发挥最大的杠杆作用的要点。比如说学习流行歌曲,其实大多数歌曲都是由4-5个和弦组成的,学会这几个关键和弦,你的音乐技能就上一个台阶。

费里西学巴西柔术是怎么五天就上擂台的呢?其实他就学了最关键的一招,叫“断头台遏制”。他在五天里把这招练到了精通,不管是进攻还是防守,还是从场上任何一个位置,费里斯都能够熟练地使出来这一招。而这一招就让他表现的挺像样。

“挺像样”就已经很有用了。比如你要弄个商业合同,如果你在跟人谈之前,自己能先大概了解一下商业合同的关键之处都有哪些,掌握几个术语,理解其中最重要的套路和注意事项,对方就会认为你非常专业。

而且这个方法是可以累积的。你不是必须只能学五天。你完全可以一直都使用这个效率最高的方法,每次都学习自己不会的部分的最关键的20%,也许你可以最快的速度突破一个专业。费里斯认为这个方法能让你在一年半之内掌握任何一个领域的核心知识。

如果你有条件的话,我建议你聘请一位某个领域的一线专家,就让他带你一年半,你看看能达到什么程度。

不过科特勒认为二八法则只适合学习一些辅助性的技能。对于自己的看家本领,你得舍得花剩下那 80% 的时间去掌握剩下那 20% 的东西:因为那20%才是你的核心竞争力。

2.学看家本领

每个人都应该有点看家本领、专业优势,在这个项目你得达到精通(mastery)才行。精通会给你带来很大的愉悦感,你经常演练它,不断地打磨和提高它,你会特别容易在这个项目上进入心流状态。

怎么选择一个精通项目呢?我们前面讲了,你需要建立自己的“大规模变革性目的”(MTP)和“高难度目标”(HHG)。你可以想想自己目前为止最自豪的成就都有哪些,把现有的特长和目标系统结合起来,也许其中的交叉点就是你需要的核心技能。

比如说,你的大规模变革性目的是让中国人不但能吃饱、而且能吃好;你的高难度目标是搞个我们讲《未来比你想的快》书里说过的那种“垂直农场”。这两个还只是目的和目标,你具体干什么还是可以选择的。你的特长是农业技术吗?还是商业手段?还是沟通能力和领导力?这里面有多个角度能让你发挥。

而看家本领不是固定的也不是注定的,你可能需要做很多探索和尝试。我们专栏刚刚讲过亚当·格兰特的《重新思考》,以前还讲过戴维· 爱泼斯坦的《范围》,我们知道早定型其实并不好:高手在职业生涯刚开始的时候都会有一个采样期,你得尝试过很多东西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而一旦找到,你的好奇心、热情、目的、掌控感、精通感就都会叠加在这件事上,你做这件事会感到特别爽,心流自动就出来了。

其实看家本领不一定只有一种,但是必须得经常用才好,最好每周至少用一次。精通一项本领之后你还可以再学别的。

但这些还只是常规本领。你会,别的专家也会。

3.学别人不会的东西

怎么才能掌握不可能的技艺,成为一个领域里的绝顶高手呢?你需要学习一些极为特殊的本领才行。

科特勒提到一本很经典的讲决策的书叫《权力的来源》(Sources of Power),作者是加里·克莱因(Gary Klein)。克莱因提出,任何一个领域中都有八种知识,是只对专家可见,对其他人是不可见的。你得掌握这些一般人连看都看不见的知识,才可能成为绝顶高手。

我把这八种知识分成了三个方面。

第一方面是见识类知识。

一个是大局观,你得根据具体的情境,知道当前这个事儿最重要的是什么,抓住关键。

一个是领域内各种事物的运行方式,掌握其中的思维模型,也就是 know-how。我们讲过一个心理偏误叫「解释性深度错觉」,人们以为自己知道的往往是不知道的,但你得去知道。

另一个是领域当前的局面是什么。你得知道现在这个领域里正在发生什么事情。如果是个学术领域,当前的研究热点是什么?江湖上最厉害的那些研究组都在做什么研究,根据这个趋势,你判断接下来马上会发生的突破是什么?

第二方面是隐蔽的知识,就是不但课本上没有,而且可能尚未形成文字发表的知识。

一个是新手注意不到的规律和模式。现在都有哪些最新出的科研方法和营销手段,别人赢是怎么赢的,你得能发现其中的门道。

一个是新手无法察觉到的微小区别。最好的,和比较好的,两种产品,一般人看不出来其中到底相差在哪里。200 块一瓶的酒到底比 20 块一瓶的酒好喝在哪,你得能找到那个差别。

一个是对意外的敏感。这个事儿可能会出现什么意外,有哪些风险点,哪里最容易出毛病,你最好心里有数。特别是如果一件出乎你预料事情发生了,那这件事就是你必须全力以赴学习的,真正的机会可能就在这件事之中。

第三方面是关于自己的知识。

一个是临场发挥。如果事情的走向不符合固定的模型,你能不能抓住机会做出临时的调整?你的经验足够应对这样的机会吗?

一个是自身的局限性。你得知道自己差在哪里,你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会什么不会什么。你需要「元认知」能力。

你看这样的学习像不像小说里那些武林高手对武艺的追求。其实真实世界里武功的上限很低,学问才是真正的高级功夫。下功夫钻研一门学问,把学习当做一个秘密项目,每天抓紧时间勇猛精进,就好像趁着夜深人静偷偷地演练绝世武功一样,达到心流状态,这是多么刺激的事情。

本文来源:《精英日课4》,万维刚 著,得到。


2025.06.03 周二:

创造力,可以理解为大脑中三个神经网络的互动。

第一个网络叫「中央执行网络」(central executive network),也叫「注意力网络」。它的作用是决定你的注意力在哪,你当前着重思考的是什么。

每时每刻有许多信息输入大脑,你选择关注和处理哪些信息,就是注意力网络决定的。它的工作方式就好像是一个聚光灯:舞台上有一百个芭蕾舞演员,注意力网络会把舞台的灯给关掉,然后点一盏聚光灯在其中一个演员身上,这样你就只看这个演员。注意力网络能锁定思考的对象,让你专注于这一件事儿。

当你按照固定的步骤做一道数学题的时候,你的思维就是由注意力网络控制的,你是在执行一件事儿。执行过程中如果遇到意外的事件,比如结果跟你想的不一样,或者窗外有人叫你的名字,你的注意力就会转移。

第二个网络叫「默认模式网络」(default mode network),它的作用是想象。我们专栏多次讲过默认模式网络,在你无所事事、没有特别注意什么东西、或者做一些像散步、做饭之类很轻松的事情的时候,你大脑就处在默认模式网络。

默认模式网络的活动特征是做白日梦。其实大脑这时候是高度活跃的,能耗并没有降低,你是在漫无边际地想各种各样的事儿:也许是回忆,也许是编故事,也许是在猜测别人的想法。你没有任何刻意的控制,各种想法随机地往外冒。

人的联想能力就来自于默认模式网络。你明明正在跟人聊这个事儿,说着说着你突然间想起了另一件事,这就是你的默认模式网络带来的。

所以默认模式网络是创造力的关键。如果没有默认模式网络只有注意力,我们就只能想眼前这一件事儿,那也就谈不上想法的连接了。

注意力网络相当于是集中思维,默认模式网络相当于是发散思维。创造力总是发生在发散思维活跃的时候,但是也需要集中思维才能完成。


默认模式网络和注意力网络是对立运行的,一个活跃,另一个就关闭。集中跟发散是反义词,全神贯注思考就肯定不是胡思乱想,那创造力是怎么来的呢?创造力要求这两个网络快速地来回切换。

科特勒举了个例子。在一个饭局上,你给大家讲了个笑话。你的注意力网络集中在把这个笑话讲好。讲着讲着,突然在座的一个女性朋友哭了。这时候你怎么办?

如果是一个创造力比较差的人,会把注意力立即集中在这个朋友身上,并且一直集中在她身上。问她为什么哭,想办法安慰她。

但如果是一个创造力比较强的人,他的大脑注意到这位朋友哭了之后,会快速切换到默认模式网络下,搜寻记忆,想到这位朋友曾经有过一个什么经历,正好跟那个笑话有关系。于是他不用问,立即就知道人家为什么哭。然后再切换到注意力网络,去向她道歉 —— 还可能再切换到默认模式网络去想一个安慰她的办法。

这个快速发现当前事务和遥远想法的连接的能力,其实就是创造力。一般人只知道这叫反应快,其实这是在危急时刻仍然能切换到默认模式网络的能力。

简单吧?注意力网络是着重想一件事,默认模式网络是随时往外冒想法,两者快速切换,一配合,创造力就出来了。

那切换是怎么发生的呢?你还需要第三个网络。


第三个网络叫「突显网络」(salience network)。它的作用是时刻监视各种想法和各种信息,评估它们的重要性。

突显网络是切换注意力网络和默认模式网络的开关。默认模式网络蹦出一个想法,如果突显网络认为它是重要的,就会开启注意力网络去考虑这个想法。注意力网络注意到一组信息,如果突显网络认为都是老生常谈没意思,就会开启默认模式网络,自由想点别的。

优秀的突显网络能帮你注意到一般人注意不到的东西。车水马龙的街头,嘈杂的环境,别人眼中可能没什么有意义的信息,而创造力强的人却能从中发现灵感和启发。

由此我们可以说,所谓训练创造力,就是训练注意力网络、默认模式网络和突显网络这三个网络。在理想的创造时刻,这三个网络必须火力全开,互相之间能够快速自然地切换。

而要想让三个网络都活跃起来,你需要一个关键的东西,这就是大脑中的「前扣带皮层」(anterior cingulate cortex,缩写为 ACC)。ACC 同时存在于注意力网络和突显网络之中。有多项研究表明,在灵感迸发的那个“啊哈!”时刻之前,大脑的 ACC 都是活跃的,是处在点亮的状态。

所以创造力的前提是点亮你的 ACC。

三个网络加一个ACC,创造力的原理就是这些原理。接下来我们要说的创造力方法都是基于这些原理。


创造的首要原则是点亮 ACC。怎么才能点亮 ACC 呢?研究表明人在处于好心情的状态的时候,ACC 最容易自动点亮。

所以我们提高创造力的第一个心法,也最重要的心法,就是你得有个好心情。当你感到放松、有安全感、很愉快的时候,ACC 很容易被点亮,你才能迸发各种想法。如果是感到很害怕、很局促很紧张,人通常只会选择旧的、已经被证明有效的做法。

你看这跟我们前面讲亚当·格兰特的《重新思考》正好对上了。安全感能带来重新思考。创造力也是一种重新思考。

怎样才能有好心情呢?我们前面讲「动机」时候说过的四个办法都有用:一是感恩练习会给你带来积极的思维;二是调整心态,要选择积极的想法;三是有规律的运动,运动能降低你的压力感;四是良好的休息。


提高创造力的第二个办法是扩大你的视野。视野扩大了,你的默认模式网络能考察的东西才多,才能自动给你带来一些遥远的想法,建立一个遥远的连接,才出创造性。如果你的视野很小,就盯着眼前这一小块看,那就谈不上创造力了。

以前很多人说创造力是右脑的作用,集中思维是左脑的作用,这其实是不对的。创造力同时需要左脑和右脑,同时需要发散思维和集中思维。但是左右脑确实有个重大区别,那就是左脑是以细节为导向,考虑问题专注于个别细节,而右脑考虑的则是更大的图景,视野更开阔。如果说左脑看的是一棵树的话,右脑看的是森林。

要想解决一棵树的问题,有时候你得跳出这棵树,放眼整个森林,所谓「think out of the box」才行。

而有研究表明,当你把视觉的视野扩大的时候,头脑的视野也会跟着扩大。所以工作一段时间要是没思路了,可以站起来走一走,出去散散步,可以开拓思路。

这个要点是不要让思想过分地集中。


第三个办法是要有余闲和孤独感。我们以前专门讲过余闲的重要性,而余闲对创造力也很重要。

人有余闲,不着急去做事,才能舒服地开启默认模式网络。做白日梦对创造性思维很有好处。

所以哪怕你再忙,你做的事儿再大,也一定要确保自己的生活有一定的余闲。每一分钟都安排满了的人不是能做大事的人。科特勒就给自己规定,每天都要有一段无所事事的时间。什么事都不做,就做白日梦,以期寻找创造性的想法。

其实你每天上下班路上、做饭、散步的时候不一定非得听个有声书什么的。你完全可以利用这些时间漫无目的地想一些事儿,这对创造力、对身心健康都有好处。

为了开启默认模式网络,我们还应该跟正在考虑的问题保持一定的距离。这也就是说不要一直都想着这个问题,适当地停止思考,跳出来,也许反而能得到灵感。

而这些就要求你保留一定的私人空间,最好有点孤独感。创意人员不能一天到晚都在跟人开会。从1到N的工作特别强调协作,但是从0到1的创造需要一定的孤独。这也意味着公司得给创意人员一定的自由,他们比一般人更需要自主。

本文来源:《精英日课4》,万维刚 著,得到。


2025.06.04 周三:

上一讲咱们说了,创造力是由注意力网络、默认模式网络和突显网络这三个神经网络同时开火激发出来的。理想情况下你会处于一个创造心流,感觉很刺激,各种想法自动往外冒。那怎么才能更好地达到这个状态呢?咱们先考虑这么一个问题:为什么人们都说小孩子比大人更有创造力呢?

有个量化测量创造力的经典方法,叫「替代用途测试」。比如说,请问“砖头”这个东西都有什么用?给你两分钟,你能写出砖头的用途越多就说明你越有创造力。你可以说砖头可以砍人、可以用来垫脚、可以画画……等等,越离奇越好。

这个方法大概最早是一个叫乔治·兰德(George Land)的创造力专家 1968 年发明的。当时是 NASA 想测一测自己的工程师的创造力,测试结果感觉比较符合现实情况。可是问题在于,人们用这个方法去测量孩子,得到一个非常可怕的结果:98% 的孩子的创造力得分,都达到了相当于成年人天才的水平。

巧克力豆有什么用?一个四岁儿童能想出来的用法,比 NASA 工程师多得多。似乎每个小孩都很有创造力,可是等他们长大以后就不行了。

这我们怎么理解呢?难道说 NASA 应该聘请一些孩子来负责创新吗?

当然不是。以前很多人认为这也许是教育的问题。学校教育让孩子们整天死记硬背,把大脑给学死了……现在我们知道这其实是大脑的自然生长规律。

注意力网络的主力是前额叶皮质,而前额叶皮质要长到 25 岁的时候才能完全成熟。小孩的前额叶皮质还没长好,所以他们的注意力比较弱,容易分心,容易冲动。正因为他们的注意力网络比较弱,他们的默认模式网络就可以不受限制地发挥:他们缺少审查机制。成年人为什么想不出那么多用途来?因为成年人总是在自我审查:默认模式网络冒出一个想法来,注意力网络马上就会把它给枪毙掉。

另一个原因是小孩大脑中的神经元连接比成年人 —— 我们以前讲过,他们的大脑还没有经过“修剪”。这样的大脑容易发现远程的连接。

所以小孩的这种创造力其实只是硬件特性而已。成年人做事是需要审查的:你光有想法不行,你得有有用的想法才行。这就是为什么创造力不仅仅需要默认模式网络,还需要注意力网络和突显网络:你得知道哪个重要哪个不重要,哪个可行哪个不可行。

但是小孩的创造力给了我们一个启示。一个真正的创造者,他的默认模式网络会非常自由,所以他在一定程度上就很像是一个孩子。


怎么给默认模式网络松绑呢?一个办法是喝点酒。

有人做过实验,在微醺的状态下做创造力练习题,受试者往往能用更少的时间做对更多的题。所以有些艺术家喜欢喝点酒再写诗作画什么的。酒精能让你的注意力网络有所软化,还能扩大你的思维视野。你的默认模式网络就能搜索到更远的想法,你就更容易建立遥远想法的连接。

但是请注意,这说的是微醺,稍微喝点可以,喝醉了可不行。美国曾经有个诗人尝试过在服用 LSD 这种毒品的状态下写诗。他写的时候确实是感觉灵感如泉涌,下笔有神,觉得创造力特别强……可是清醒过来一看,自己当时写的东西完全不着边际 —— 想法连接得太远就失去意义了。


科特勒采访了很多创意牛人,列举了一些专业的心法。一个方法是要广博。

你首先得有料、有想法,才谈得上建立连接。为此你需要多学一些本专业以外的东西。创新,尤其是好的创新,往往发生在学科的交叉点。从这个角度来说,如果你是一个内容创作者,那像刷刷微博,读读小说、看看电视剧,都不能叫浪费时间:你得知道当今的人都在想什么,你得吸取其他领域的营养。

有个小说家说,写小说不仅仅是写小说,你还得会写广告、会创作歌词、会写非虚构类的文章什么的。作家得有十八般武艺才行,什么都得懂点。

而且你还应该认识各种各样的人。如果只跟本专业的人打交道,你们想法都一样,就不太容易碰撞出好东西来。多跟一些距离你专业稍微远一点、但又不是特别远的朋友交流,也许他能给你提供新的视角和反馈。


还有个方法是要具体。在使用一个素材、例子或者想法的时候,一定说得很具体才好。

比如即兴表演的演员,在台上说话都要求必须具体。这有一把枪,如果你说“小心!这是一把枪”,这就不具体 —— 你得说“小心!这是一把新型的JX23激光杀伤装置”。再比如,不要说“你有什么问题?”,而要说“别说你还在为上次我把你的项链掉到马桶里的事生气啊”。

为啥呢?因为你说的具体,跟你搭档的演员就容易产生新的联想,才容易把话接下去。比如他可以说“是吗,这枪是用电池的吗?”这样的对话才能有意思。

这方面有很坚实的研究,具体的限制往往不是限制了、而是刺激了创造。让人现场凭空写首诗,他可能不知道写啥;但是如果你给他几个词,让他用这几个词写首诗,他就容易写出来。这样的限制等于是提示,能帮人产生联想,把思路打开。


对我来说,科特勒给的最重要的一个教训是怎么保证创造的可持续性。

创意人员最怕的是自己到了一定年纪之后创意枯竭了,没想法了,泯然众人。如何避免呢?首先你得意识到创意工作是个无限游戏,得有意识地保留一个火种。

而这就意味着做事不要一次做完,要留下一点余味。比如今天工作的末尾,你突然产生一个特别兴奋的想法,那么最好不要今天就把它彻底做完。留下这个兴奋点,第二天再从这个兴奋点开始做。这样你第二天会有一个良好的开始,也更容易再带来下一个想法。

可持续性还意味着合理对待创作中的挫折。作家都有“撞墙”的时刻:找不到好想法,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写,这种感觉非常痛苦。那怎么办呢?

科特勒特别强调,这个挫折并不是坏事,它其实是个好事。撞墙是你正在前进的表现,说明你想要的那个突破就近在眼前。

挫折感最大的好处是它会像幽灵一样始终跟随着你。你就算故意不想它,它也会不停在你头脑中冒出来,简直就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感觉。而这时候如果你出去散个心,比如学阿西莫夫没想法了就去看个电影,你会发现你接触到的任何一个东西,比如谁说出来的一个词、一种声音、一种气味,都可能让你回想到你那个挫折 —— 其中说不定哪个东西就给你提供了一个灵感,你要的想法就出来了。

可持续性还意味着始终不满足。有人问乔治·卢卡斯,说你为什么总拍《星球大战》的电影?卢卡斯说「在星战这个宇宙之中,我就是上帝 —— 而上帝并不满足。」

永不满足的一个动力是来自潜在的竞争者。有个好莱坞编剧,专门给预算超过一亿美元的电影写剧本,可谓是编剧中的最顶层 —— 而他有强烈的危机感。他说我每做一部电影,都有五千个编剧在我之下等着,然后还有一万个编剧在他们之下等着 —— 那些人里边有几百个可能是非常优秀的。他们之所以没在我这个位置不是因为他们没有天赋,他们只不过还没找到连接的路线……


所以创造是很艰难的职业。而且你的创造力还可能会对你有个反噬作用。

我们经常提到菲茨杰拉德的名言,「检验一流智力的标准,就是看你能不能在头脑中同时存在两种相反的想法,还维持正常行事的能力。」这个现象对创意人员尤其严重。你的脑子里总是有、而且总得有各种矛盾的想法,恰恰是矛盾想法才能让你的作品有意思。

你要拍一部侦探电影,如果剧情很经典的话,这个片在艺术上就偏保守 —— 那么你就必须再加点叛逆元素。比如电影里遇到黑暗的情节,传统上都是用暗光去拍,那么你就可以故意用明亮的光、用超饱和的色彩去拍。这个片在保守之中又有叛逆,才显得新颖。

再比如你是个科幻小说作家,你的想象得足够离奇才能吸引读者,可是光离奇不行你还得合理。既离奇又合理,读者才能买账。

创造者整天处在这种矛盾的情绪之中,这种内心的冲突会给他带来痛苦。更何况创造力要求三个网络齐开,创意人员的敏感度本来就会比正常人要高得多。正常人觉得没什么的事儿,对创造者就可能导致强烈的反应。

而且创造这件事儿其实是在跟社会冲突。你说的话题太前卫就难免曲高和寡,别人不理解你,甚至会嘲笑你。你的想法一激进,别人就会认为你是离经叛道。你会经常被人孤立和误解。

这些冲突之下,你还能维持正常行事的能力吗?创意人员的情绪往往是不稳定的。而且大家也都知道他们情绪不稳定。他明明说好了这个小说半年交稿,结果半年时间才写出了一章,完了还把这章撕掉了。合作者会认为这人特别不靠谱,创意人员天生就有不靠谱的名声。

可是你又能怎么办呢?你总得跟人合作啊。科特勒的忠告是你还是得重视承诺和信誉。最好按照约定的时间出活。而这就需要你在平时养成习惯,今天有几个任务要完成,那就必须得完成,不能说有情绪就不做了……

这就是创造的代价。

本文来源:《精英日课4》,万维刚 著,得到。


2025.06.05 周四:

契克森米哈赖提出心流一共有九个特征。科特勒等人的最新认识是其中的三个 —— 包括有明确目标、有即时反馈和技能与挑战的平衡 —— 现在看应该算是触发心流的因素,而不是心流本身。当前科学理解,心流有六个特征 ——

第一,注意力完全集中。你的注意力被高度锁定在正在做的这件事上,全神贯注,不想别的。

第二,意识和行动融为一体。你已经忘记了自己,你已经融化在这件事之中。

第三,内心评判声音消失。我们在日常状态下,大脑中总有个声音在对自己做各种评判。比如你画一幅画,这一笔下去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你跟人说一句话,这句话说的对还是不对?你大脑中总有个声音在评价你自己:这一笔有点重啊,这句话不太自信啊,下一句赶紧注意啊……而在心流状态下,那个声音消失了。你不受评判,非常自由。

第四,时间感消失。你忘记了时间的流动。一般表现为时间加速,明明已经过了几个小时,你还以为只过了几分钟。还有可能是时间冻结,比如你在海面冲浪,或者做别的什么高难度的体育动作,明明只是一瞬间的事儿,你却能非常切实地感觉到那一瞬间的丰富体验,就好像慢镜头一样一帧一帧地过,你感到时间很长。变快也好变慢也好,这个现象都叫「深度的现在」:你就如同永远停留在了现在。

第五,强烈的自主。你感觉完全掌控局面 —— 而这个局面恰恰又是平时不可掌控的。我们讲《无为》的时候说过这个感觉。比如一个篮球运动员,手感来了怎么打怎么有、怎么投怎么进,就好像球听你的一样……这一刻你是你命运的主人。

第六,强烈的愉悦感。「爽」和「high」还不足以形容那种愉悦感的丰富性,反正是特别高兴特别满足。你对那种感觉的印象是如此之深刻,以至于你会宁可冒很大的危险也想再来一次。


最强的心流体验往往伴随着危险和刺激,会有一种神秘感。科特勒本人有一段时间病得非常严重,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年。有个朋友来看他,非要拉他去冲浪。科特勒说我走路都困难,怎么能冲浪呢?结果他真去了。他在海面上有那么一刻,觉得时间突然慢到了极点,自己的身体界限不存在了,视野变成了全景式的,感觉都能看见自己的后脑勺,他觉得自己跟大海、跟宇宙融为了一体,病痛完全消失,可是思想却是前所未有的敏锐……从此之后科特勒宁可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每隔一段时间去冲一次浪。

人们形容那样的场景总爱说「有如神助」。有的僧人打坐会有这样的体验。我们讲《盗火》的时候也说过这种出神体验。在强烈的心流状态下,那些「不可能」的事情,就可能变得毫不费力。那些极限运动爱好者追求的不是锻炼身体,而是为了那个精神上的愉悦感。

契克森米哈赖最重要的发现,就是心流跟人的幸福感和生活满意度高度相关。幸福的人更经常进入心流,经常进入心流的人感到更幸福。

心流,是生活给个人最好的奖励。


简单说,心流,就是把注意力完全放在当下。

注意力是心流的关键,前额叶皮质是注意力的关键。心流状态下,前额叶皮质的大部分活动,会被关闭。心流用大脑不是用得更多,而是用得更少。

前额叶皮质你知道,是大脑中执行注意力、决策、专注思考、意志力的区域。人的自我意识和时间感也都在前额叶皮质中。丹尼尔·卡尼曼在《思考,快与慢》中提出大脑有“系统一”和“系统二”,其中系统一是快思考,系统二是慢思考 —— 那个系统二,就主要靠的是前额叶皮质。

心流中,我们是把前额叶皮质的活动降到最低,把那部分能量省出来,用到系统一之中去。系统一速度快、无比流畅,创造力强,所以你感觉工作特别顺畅。

为什么心流中没有时间感呢?因为时间感是在前额叶皮质中的几个部位进行的计算。时间感对工作是一个拖累。昨天交上去的那个报告有个毛病,会不会出问题?明天的会议上我的提议能通过吗?以前发生过的事儿让你恐惧,未来可能要发生的事儿让你焦虑。

没有了时间感,真正活在当下,恰恰就是曾国藩说的那个「既往不恋,当下不杂,未来不迎」。从科学角度来说这其实就是你的焦虑水平降到了最低,皮质醇之类的压力荷尔蒙没有了,剩下的都是多巴胺之类让你感到愉快的化学物质,所以你才能全身心地投入当前这件事儿之中。

大脑中总在评判你的那个声音是由背外侧前额叶负责的。2008年的一项研究证明,爵士乐乐手在心流状态下表演的时候,他的背外侧前额叶整个关闭了。他完全没有自己审查自己,想到哪儿就演到哪儿,所以才是那样一个特别放得开、特别自然、特别有创造力的感觉。


我们还可以从脑电波和神经网络角度分析心流。科学家只要看一眼你的脑电波,就知道你的大脑里现在是什么活动模式。

最平常的模式是β波,体现了注意力的活跃使用,你可能正在做事或者想事情,但同时还在机警地监测着周围。如果你切换到默认模式网络主导,进入白日梦,大脑发出的是α波。而真正做梦、或者在催眠状态的时候,大脑是处于θ波。还有一个δ波是在深度睡眠时候的波。

心流状态中,脑波是介于α和θ波之间的一条线上,频率大约是 8 赫兹。也就是说你是介于白日梦和真做梦之间,大概就是喝点酒微醺的那种感觉。这条线就是心流的基础线。

如果你正在心流之中,突然有个什么事儿要处理一下,就肯定得开启注意力网络,偏离这条基础线,进入β波。巅峰表现者在这个情况下能很容易再回来,但普通人一分心就回不来了。

最容易爆发创造力的是γ波,这是一种频率非常高的波。γ波是神经元连接导致的,代表想法的连接。实验观测中,受试者往往会在宣布自己找到答案之前的那一刻,γ波爆发。那创造力为什么跟心流有关呢?因为γ波和θ波是耦合的。你要想出γ波,就得先出θ波 —— 所以心流状态容易让想法冒出来。


从神经化学角度来说,心流是大脑中的六种化学物质同时起作用的结果,他们是内啡肽、大麻素、多巴胺、去甲肾上腺素、血清素和催产素。这六种都是大脑的奖励物质。这就是为什么心流让我们感觉那么愉快。

这个愉悦感提升了我们做事的动机,这就是为什么有研究发现心流状态下人的生产力最多能提高 500%。

我们前面还讲到,在你学习的时候,这些化学物质出来的越多,学的内容就越容易记住。有实验发现心流状态下的学习效率能提高 230%。

多巴胺还和冒险有关系,而更愿意冒险的时候你的创造力就更多,你更大胆,这也是为什么心流对创造力有好处。

从大脑的解剖学、脑电波、神经网络到化学激素,从契克森米哈赖到曾国藩,从极限运动的神秘体验到看电影,现在这一切都对上了。心流的基本原理就三点 ——

一个是停止:让前额叶皮质的大部分活动停止下来,忘记自我,忘记时间感,关闭监控声音。

一个是集中:把注意力集中在当下正在做的这件事上,彻底活在当下。

一个是接管:让最擅长快速计算的大脑区域接管工作,发挥最大的创造力,体验最高的乐趣。

本文来源:《精英日课4》,万维刚 著,得到。


2025.06.06 周五:

所有这些方法都是把注意力引到当下你在做的这件事情上。其实原理只有两个:一个是做加法,提高去甲肾上腺素和多巴胺,增加这件事对你的吸引力;一个是做减法,降低你的认知负荷,把多余的能量转移到对这件事儿的注意力上。

先说减法。《道德经》有句话叫「为学日益 ,为道日损 。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我不知道老子的本意是什么,但是这句话很有心流味道。排除干扰,你才能进入心流;进入心流,你就能为所欲为……

所以心流的首要办法就是减少分心。科特勒的建议是要有90-120分钟不间断的工作时间,蒂姆·费里斯的建议更是四个小时。在这段时间内你要像武林高手闭关修炼一样,排除一切干扰。

战略上的方法是要有自主感。对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所作所为一定要有控制力,不是别人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而是自己要做这件事。自主的感觉和去甲肾上腺素和多巴胺有关系,有愉悦感。自主而不受干扰,注意力能耗才能降下来。

我们前面讲动机的时候已经说过自主,其实有 15%-20% 的工作时间能自主就已经挺好了。不过最好还能自己选择工作时间和日程表。其实自主感的关键在于「感」而不在于实际的量。自主感要求你有一定的说“不”的能力和意愿:别人说这个活动再好再必须参加,你得能说不去就不去。

清晰的目标其实也是减法 —— 关键词是“清晰”。如果你非常明确此时此刻要做什么,而不必瞻前顾后猜测做的结果,你就更容易做在当下。


做加法主要是提供内在驱动,而有时候加法需要和减法配合,等于是在各种事情中做选择。我们前面说的好奇心,热情和目的这三个激励因素如果能共同起作用,就是最好的心流加法。

要想进入心流,你这个工作最好有一定的挑战性,跟你的技能相匹配。挑战太大你会有恐惧感,可是难度太低你又会觉得很无聊。心流通常出现在挑战比技能稍微高一点,跳一跳能够着的地方。

我们以前说学习材料中的新内容最好占到15.87%,但这个其实取决于个人。科特勒说 4%也行,对有些人可能30%甚至40%也行。关键并不是挑战跟你技能的实际情况对比,而是你的感觉。只要你觉得这个任务既有挑战性又能做成,你就可以进入心流。

另一个重要做事标准是要有即时反馈。如果做一件事马上就能得到反馈,就好像打游戏一样,你就很容易深入进去。现在大多数反馈的最大问题就是不即时。


科特勒说,在医科的所有科目之中,只有外科医生离开学校以后的医术是变得越来越高。外科医生随时能获得反馈:手术台上一旦犯个错误,病人立即就有生命危险。其他科目,比如放射科,是只在学校里有即时反馈。你在学校里看一个CT片子,如果你诊断错了老师马上就能给你指出来。但是在真实的医院里,医生看片子诊断错了是不会立即知道自己错了的 —— 可能按照错误诊断给病人治了很长时间也没发现错误。

那怎么才能获得即时反馈呢?最好就是有个人专门负责给你反馈。科特勒是个作家,他的编辑就是他的反馈者。科特勒写完任何东西,编辑必须提出三点反馈:第一,内容是否没意思?第二,是否没写明白让人看不懂?第三,是否会让人觉得太傲慢?

而如果这个事儿既没有多大挑战、又没有什么反馈,你感到简直无聊,怎么办呢?有一些特殊的办法。比如找个有危险的地方去做这件事。危险感会让你自动集中注意力,增加去甲肾上腺素和多巴胺。比如要写个报告,你不妨尝试一下上山,坐在悬崖边上写,那样你肯定不会胡思乱想。再比如一个小提琴手觉得自己在家练琴没意思,那他可以走到街头,在大庭广众之下演奏,来点社会危险。

更常见的方法则是增加这个事儿的新奇性、随机性和复杂性。据有的研究说把新奇性和不可预测性加在一起,能够让人的多巴胺提升700%,效果基本等同于可卡因,这就是为什么打游戏和赌博特别容易让人进入心流。

还有一个办法是所谓的深度体验。比如学习的时候如果能在视觉和听觉之外,加上触觉、嗅觉,注意力就更容易集中在当下。我想象的一个场景是学生们都光着脚站在河里听老师讲课,还闻着田野中鲜花的味道……


总而言之,如果这个事儿本身就是有难度的,我们就要做减法;如果这件事儿本身难度不大,我们就要做加法。

具体的操作中,心流要经过一个四阶段的过程,其中第三阶段才是心流。整个流程走下来也许是几个小时,也许是几天,也许是你花了很多天的功夫在第一和第二阶段,才有了第三阶段的心流。这个要点是你不能跳过:要做严肃的工作,必须得经过前两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斗争(struggle)。这是集中思维的过程,大脑处于β波段,内心的批判声音要开启。

你得先有意识的去掌握一项技能,才可能无意识地运用这项技能。你需要制定计划,你需要开放的学习,你需要外界信息的输入,你需要积累大量的资料,产生大量的数据。你的前额叶皮质在这个阶段非常活跃。

为什么叫“斗争”呢?因为你会有挫折感。就好像运动员新学一个动作,一开始肯定是做不好的。你得迎难而上,最好把自己逼到一个超负荷的边缘。科特勒说挫折感强其实是个好事,感受强烈,效果才能最大化。

但是这个挫折感不要强到让你中断的程度。这就好像你走在丛林里突然遇到一只老虎:理想的情况是它激起了你的战斗斗志,而不是把你吓得逃跑。

对搞创作来说,斗争是前期准备阶段。遇到了问题,感到了挫折,想尽了办法,掌握了技能,进行了斗争,你的准备才算到位。

第二阶段是释放(release)。能做的都已经做了,现在可以暂时把这个问题放一边,让默认模式网络接手。

这时候你可以出去散散步,或者稍微锻炼锻炼身体,或者洗个澡。要点是必须是低强度、不占用注意力的活动,别看电视。让你的大脑做一会儿白日梦。

问题正在你的大脑中潜伏,灵感随时可能出现。灵感一旦出现,立即进入心流。

第三阶段就是心流。心流好不容易来了,现在你最关键的就是别出来。

避免一切干扰。研究发现此时一旦离开心流,需要15分钟才能再回来 —— 如果你还能回来的话。所以这时候要像修仙小说里那些修行者一样立即闭关。我有一次跟一个朋友闲聊,聊着聊着突然灵感来了,我说你先别说话让我静静!他就那样等了我十分钟。

避免干扰还包括不要消极思考。心流中要做正面思考,如果感到阻力,别否定自己,因为你一旦开启内心批判的声音就会离开心流。

当然为了不卡壳,第一阶段一定要在技能上做好准备。然后还要做好后勤准备,别做到一半突然太饿了能量不足。

心流过程中你还可以再增加一两个心流触发器,让心流的层次更高,持续时间更长。你可以增加一点难度、提高一点新颖性、复杂性和不可预测性。比如说当众演讲的时候,如果感觉心流来了,很自在而且现场气氛特别好,你可以脱离脚本,来一小段即兴发挥,那个演讲的效果会更好。

第四阶段是复原(recovery)。复原首先是休息,但是和释放期不一样,这时候是主动的休息。可以有大一点的动作,例如做桑拿、拉伸、深度睡眠之类。如果你在心流中学到了知识,这时候大脑会巩固那个知识。

但复原期同时还是一个冷静期。你要检查你在心流状态下做的那个工作。因为心流中没有自我审视,你往往感觉自己很厉害,你不会意识到犯了错误。

所以科特勒有句话叫「永远不要相信多巴胺」。心流是做工作的时候,但不是做重大决定的时候。多巴胺上头状态下做的决定可能会让你后悔。

本文来源:《精英日课4》,万维刚 著,得到。


2025.06.07 周六:

自主性。成就挣钱是绝对以我为主,只是发挥自己,外界因素、包括钱在内,都是次要考虑;主动挣钱是控制了挣钱手段的选择,但不控制手段本身;被动挣钱则是没有自主性。

你猜哪种方法挣的钱更多。

以我之见,被动挣钱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主动挣钱是没有能力的办法。庄子说「今大王有天子之位而好庶人之剑,臣窃为大王薄之」,意思就是但凡你有能力有办法,就应该追求更积极主动的挣钱方式。

据说是郭德纲改编了一句唐伯虎的诗,叫「江山父老能容我,不使人间造孽钱」。人生在世有所个性发挥,给世界留下你的痕迹,让事情按照你的思路来,那比被动挣钱有意思多了。


我的建议有两点。第一是一定要以我为主,先问自己想要什么。十几年的学校教育把人训练得都有个思维偏误,过分追求学习的全面和系统。比如学个编程语言,学校里的教法是按部就班,从最基本的数据原理、甚至从编程语言的历史开始讲,讲到哪都有可能是考试的考点,学生们唯恐自己学得不系统。

其实真正的学习哪里是这样的呢?用到什么学什么才是最好的。比如有个数学编程软件叫 Matlab,我们搞物理的人经常会用。有的研究生,你跟他说这个事儿你用 Matlab 给我做出来,他会说那我得先去报个 Matlab 课程,等我六个月之后学成了再给你做 — 这种根本不行。物理学家用 Matlab 只是把它当做一个小工具,我们不打算成为其中的顶尖高手,我们对 Matlab 的未来走向没什么想说的。这时候正确的做法是上网找几个现成的程序,照猫画虎改一改先用上再说。这种事情对一个能干的研究生来说用不了一天时间。

这种学法能让你学会很多东西,不精通,但是能用。你会是一个非常有用的人,跟谁都能说上话,做什么都能合作。

第二是得有一个指向精通的方向。不可能都做到精通,但是你得知道精通的方向在哪里,你得知道这一行的高手有多高。这样你学东西才有格局,才有更多的可能性。就拿 Matlab 来说,如果一个物理学家真把它用好了,那也真是能做出了不起的东西来。选择学习项目最好就是选这种能浅又能深的东西。


我查阅了一下相关的文献,有关创造力和三个神经网络的关系的这个理论,是 2018、2019 年以来才刚刚形成的 [1]。这个创造力模型非常有说服力,但是整个理论还很新,有些问题是我们所不知道的。比如说,创造力强的人的突显神经网络到底厉害在哪,在解剖学上有什么特殊之处,这我没听说过。我们现在知道的是,三个网络之间的切换关系决定了创造力的大小 ——

第一,创造就是想法的连接。越是遥远想法的连接,越是正常情况下不容易想到的连接,潜在的创造力越强。创造力强的大脑善于建立遥远连接。

第二,遥远的想法是默认模式网络自动冒出来的。

第三,突显网络负责查看默认模式网络冒出来的想法,如果判断有意思,就开启注意力网络去审查它的可行性。

第四,越是创造力强的人,这三个网络之间来回切换的速度就越快。创造力需要三个网络都厉害才行。

第五,ACC 同时参与突显网络和注意力网络,所以ACC是创造力的关键。

以我的理解,对创造力来说,默认模式网络的强与弱体现在它所拥有的素材的多少。你见多识广,事先储备了很多很多想法,你的默认模式网络才有可能冒出来这些想法。而突显网络的强弱则体现在它对各种想法的敏感度上。

创造力强的人能在看似寻常的地方发现不寻常之处。

举个例子。这里新开一家游乐场,比如上海迪士尼吧。你第一次去玩会觉得非常新奇,看哪里都有意思,大脑处在高度兴奋的状态,印象极为深刻。如果是小学生的话,可能都能以这个经历为题写篇作文。正如诗人第一次看到壮观的景象容易诗兴大发。

但是第二次、第三次再去,那个新奇感就会急剧减弱。如果是在那里上班以至于天天去,那正常的反应就是会觉得没意思了。这个现象叫「重复抑制」(repetition suppression):因为重复,而抑制了你的刺激激素的产生,什么去甲肾上腺素和多巴胺就不出来了。突显网络不再关注这些,正所谓「常见则不疑」。但这只是普通人的反应。

但是创造力高的人,能不受「重复抑制」的影响。他每次去那个地方都有新的收获。今天来个新游乐项目,今天哪个项目有些许的改动,今天的游客多了少了,今天看到一个小孩的反应特别有意思,等等。哪怕他天天路过一个街道,也总能发现其中的新奇之处。他总能找到不同的角度,发现细微的精彩。这样的人要是结了婚,可能天天看自己的妻子也看不够。

那你想想,这样的人如果搞文艺创作,必定能于无声处听惊雷,能把生活中点点滴滴的小事儿都给你写得惊心动魄。那么对比那些非得去西藏采风、非得从新女友身上找灵感的艺术家,这样的人是不是更有创造力。

前面说了,真实、专业的创造要求你把默认模式网络、注意力网络和突显网络火力全开。而这就意味着你不但要想法多、而且要想法好、而且要想到点子上、能解决真问题。你既需要发散思维也需要集中思维。你既需要思维的广度也需要思维的深度。

我看到一个更细致的创造力理论是这样的。新南威尔士大学的心理学家埃迪·哈蒙-琼斯(Eddie Harmon-Jones)提出,思维的广度,不是由情绪是正面还是负面决定的,而是由情绪的「动机强度」(motivational intensity)决定的。

什么叫动机强度呢?就会这个情绪是否正在促使你去采取一个什么行动。比如你打开抖音看一只小猫的可爱视频,你感到很愉快,这个情绪很正面,但是仅此而已,它对你没有什么刺激。但是如果你在饥饿状态下看一个美食视频,你会非常想吃,这个动机强度就很大。再比如看新闻听说吴孟达去世了,你会觉得有点悲伤,这是负面的情绪,但是没有动机强度。但是如果听说一位家人受伤了,你会想要立即去看望他,这个动机强度就很高。

有动机强度的情绪,给思维提供了方向。

那么哈蒙-琼斯说,低动机强度会增加思维的广度,高动机强度会减少思维的广度。前者会让你想去做一些别的、新鲜的、跟眼前不一样的事情,后者会让你想要赶紧把眼前这件事做好。

那么显然,低动机强度有利于提高日常的创造力。比如上课无聊的时候我们会在课本上画画搞创作。但是高动机强度可能会刺激我们使出全力来把一件事做好。

所以这里面也许有一个度的问题。如果动机强度太低,我们无所事事,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这恐怕不是能生产成果的创造力。而如果动机强度太高,比如正在参加高考的时候,人不太可能在考场上创作音乐。

这也许能解释为什么一定的压力能带来创造力。不过我们仍然没说清楚「急中生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按理说那是最高的动机强度。我怀疑,也许危急时刻可以让人 —— 让某些原本创造力就很强的人 —— 的三个创造力网络同时高强度运转。他们调动了更多的能量去做这件事,就如同 CPU 超频运行。对普通人来说,危急时刻可能更多地是被吓得束手无策,大脑关闭运行。

创造力强的人跟普通人不可同日而语。他们的情绪波动要剧烈的多,他们敏感度更高,他们的网络切换不论是振幅还是频率都更高。普通人眼中是高动机强度的情绪,也许在他们眼中是刚刚好。

本文来源:《精英日课4》,万维刚 著,得到。


2025.06.08 周日:

微观的世界,充满诡秘。

那你可能说,这帮物理学家为什么非得琢磨这些怪异的东西?难道老老实实地研究我们日常的世界还不够吗?

这些怪异行为可不是物理学家幻想出来的,它们都是实验和逻辑推理的结果。为了解释日常世界的“正常”,你只能接受微观世界的“不正常”。换一个视角,也许应该说微观世界的那些怪异行为才是正常的,而我们在日常生活里的感知,都是大尺度带来的错觉。

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微观的粒子们替你诡秘前行。


新的实验首先证明,所谓“量子纠缠”,是真的。互相关联的两个粒子,哪怕距离非常遥远,只要其中一个的量子态发生改变,另一个就会立即随之改变。这意味着它们之间存在某种超光速的、甚至是瞬时的协调。

可惜爱因斯坦没能看到这个实验结果……不过量子纠缠在某种意义上并不违反相对论,因为没有人能利用那个鬼魅般的协调去传递信息。


那个“感知”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再进一步,老一辈物理学家有个名词叫“波粒二象性”,说微观世界里的东西都既是波也是粒子,具体观测结果是什么取决于你的视角:你想测量一个波就会得到波,你用测量粒子的方法就会得到一个粒子。那么从“二象”到“一象”,那个变化是发生在什么时候呢?

新一代物理学家可以先假装要测量波,等到光子已经不得不表现出波的样子,但是仍然在飞行之中、还没有最终到达目的地“官宣”的那一刻,突然改变主意,改成要测量粒子,你猜光子会怎么做?

答案是它不但会临时变成粒子,而且还要改写自己之前的行为。这就好比说一个学生在考场上看到试题之后,又重新回到三天前去准备这次考试!

新实验甚至发现连所谓的“客观现实”,都不一定存在。面对同一个实验,两个观察者可以记录不同的结果,那你说他们真的是处在同一个世界之中吗?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

探索仍然在进行之中,没有人知道最终的答案。但是我们可以肯定,真实世界绝对不是人们平常感知的样子,而你有权知道真相。

现在我站在几代物理学家的肩膀上,向你汇报我们对这个秘密的探索经过和最新理解。

学习量子力学能给你一个脱离平庸生活,体验诡秘的视角。


普朗克和爱因斯坦的解题思路,叫做“量子化”。量子化从此就是现代物理学的一大主题,物理学家们把什么东西都想给量子化,有人认为连引力、甚至连空间都是量子的。

什么是“量子”呢?比如你家有个4K高清电视,离远了看,你觉得电视画面非常柔顺。但是离近了看,你会发现屏幕上其实都是一个一个的光点,画面并不是连续的。量子化,就是分辨率是有限的,是不连续的,是一个一个的,是像整数一样可数的。这个世界有可能完全是量子的。

我们平时为什么感觉不到世界是量子的呢?因为普朗克常数 h 是一个非常、非常小的数字,等于说分辨率太高了。


物理学是最革命的科学。别的学科一般都是渐进式的进步,偶尔有出乎意料的思想突破也都比较温和。而在量子力学的发展史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些不可思议的、甚至是颠倒乾坤的新思想,让人从感情上都接受不了。有些最厉害的物理学家一生都不接受量子力学,但他们反对的只是观点和思想,而从来都不是事实和逻辑。物理学从来都不会因为个人感情受不了而停止前进。

由此说来,物理学家虽然也是人,但是都是最没有成见的人。现在很多人爱说什么“创新思维”、“think out of the box”、“拥抱不确定性”、什么“认知升级”,听起来都是空洞的口号 —— 把你的大脑拿量子力学淬炼一遍,切身感受到新思想带来的纠结和不安,你的认知才能升级。

以前邓小平谈中国改革有一句话,说“计划经济不等于社会主义,资本主义也有计划,市场经济不等于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也有市场”。这就是破除成见。他的头脑中同时存在两种相反的想法还维持正常行事的能力,所以用菲茨杰拉德的标准,邓小平有一流的智力。

我们这一讲的主题恰恰也是这个意思。如果光可以是粒子,那电子为什么不能是波呢?静止质量为 0 的东西也有粒子的一面,静止质量不为 0 的东西也有波的一面。

为啥都想要一流的智力呢?因为更自由。


你用的那个降噪耳机,其实就是通过声波的相消干涉来达到降噪的效果。怎么让一个声音消失?答案不是屏蔽它,而是制造对立的声音去跟它抵消。


所以电子真的是波。我们讲《相对论》的时候说过,物理学家最爱干的事儿就是“看破红尘”,搞个统一理论,说明看似完全不同的两个东西其实是一回事。德布罗意做到了这一点,说电子和光子其实是一回事。

其实我们跟电子和光子也是一回事。任何物质都有波的一面。

什么东西都既是波又是粒子,这就叫“波粒二象性”。


海森堡说,电子有时候表现得像是粒子,有时候表现得像是波,它到底是什么,我们无法想象,也没必要想象。你应该关心的是可测量的东西。

光子频率这个解释是说你“测不准” —— 是因为你要想测量一个东西就不得不干扰这个东西,是测量手段本身的悖论。那你可能会问,如果我是全知全能的上帝,如果我能在不干扰的情况下感知到电子,我就应该可以测准,对吧?

不对。包括海森堡本人后来也承认,量子力学的真正观点不是“测不准”,而是“不确定”。

不是你的能力问题,是电子的本性问题。

电子根本就不能同时拥有确定的位置和动量。也就是说,位置和动量永远都有一个最小的不确定性,受到普朗克常数的限制。不是你测不准,不是你看不见,而是电子根本就没有确定的位置和动量,电子的行为有一种内在的不确定,它永远都是模糊的。

这个原理叫做“海森堡不确定性原理”。


事实上,哪怕你无比小心地操作实验,以至于精确地确保对这一个电子和对上一个电子的发射动作完全一样,它们两个的落点也会不一样。电子就好像有自己的个性一样,不接受你的精确控制。

不确定性原理并不仅仅是一个统计规律,而是一个关于量子世界的本质的论断。


所以“不确定”是量子世界的本质。海森堡要求我们专注于那些能测量的东西,坦然接受测量结果的不确定性。

但你可能还是忍不住想问,在我们没有测量的那段时间,电子到底经历了什么呢?就好像有一位美丽的女同事,你每次见到她都是在上班的时候。你觉得那不是真正的她,你忍不住猜测她不上班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你觉得你还可以进一步了解她。

而我不得不告诉你,这个问题你怎么想都不会想明白 —— 如果真的存在一个关于电子的“客观现实”,那个现实很可能是在我们人类的理解能力之外。事实上,我们一直到今天也只是知道电子的一些性质而已,我们并不知道电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第一个大问题是,玻恩解释等于宣布了,量子力学只是关于概率的科学。

薛定谔方程只能告诉你波函数,而波函数只能告诉你概率。你可以用薛定谔方程计算一个电子出现在屏幕上任何一个小区域内的概率是多少。如果你的计算结果说电子出现在这里的概率是0.1%,而你在实验中用了一百万个电子去轰,那么就会有大约一千个电子落在这里 —— 这个概率是绝对精确的。

但是,你能知道的,也只有概率。那你说,我现在只发射一个电子,我想预测这个电子会落在哪里,这行不行呢?不行。量子力学只会算概率。而且根据海森堡不确定性原理,单个电子根本就没有什么“哪里”这种说法。波动方程自动兼容不确定性原理。

对很多物理学家来说,只能算概率可是太难受了。你要知道物理学原本是一个确定性的科学。你给我个台球,只要我精确知道这个台球此时此刻的速度和位置,我精确知道它的周围环境,我就可以精确计算它在未来每时每刻的速度和位置。当然绝对的精确是做不到的 —— 但那只是技术问题 —— 经典物理学在原则上,没有任何不确定性。

可是现在量子力学等于说不确定性是个内在的性质。为什么这个电子在这次实验中打到了屏幕的这个位置,而不是那个位置?是被风吹了一下吗?是什么神秘的“天地气机”影响的吗?反正这总要有个理由吧?电子不可能有自由意志吧?它不能无缘无故地做出这样的选择吧?

用爱因斯坦的话说,就是“上帝不会掷骰子”……吧?

经典世界里任何事情的发生总有前因后果 —— 但是在量子世界里,电子的具体落点这件事,没有任何理由。概率的大小有理由,概率是否落实,没理由。

也许上帝就只会设定概率。玻尔说,“爱因斯坦你不要告诉上帝该怎么做。”

第二个大问题是,波函数是一个十分怪异的存在。

是,波函数可以让你精确计算干涉和衍射之类的现象,你觉得波函数必定是一个真实的东西。但是咱们想想这么一个过程……

比如一个在空中“飞行”的电子,当它还没有打在屏幕上的时候,你知道它在附近是无处不在的,它的波函数在附近各个地点都有一定的取值,波函数很实在。

可是当电子一旦打在屏幕上,它的位置就固定了,波函数瞬间就在周围其他位置都没有存在了,都变成了 0。这叫做“波函数的坍缩”。电子从一个“波”,坍缩成了一个粒子。

那好,请问,在这个坍缩的过程中,波函数发生了什么呢?

本来是全局的,现在突然变成了一个点。这个过程是非定域性的,是突然发生的,是不可逆的,是不连续的。你不觉得这太突兀了吗?世界上有什么东西,会突然间在各个地方消失?一个真实的物理存在怎么能这样做事呢?

物理学家总是认为什么事情都应该是逐渐地、连续地变化的,这种突变太怪了。薛定谔就非常不喜欢像氢原子的电子能级跃迁那样的突然变化,他有一次跟海森堡和玻尔争论的时候说:“如果量子跃迁这种东西还继续存在,我就很后悔自己参与了量子力学!”


如果你是工程师思维,做事只看结果,那么量子力学已经能给你提供足够好的结果了。没有谁需要精确预测单个电子的位置!做实验都是用一大堆粒子,量子力学描写集体行为非常精确。物理学家有句话叫“Shut up and calculate!”意思就是别想那些没用的了,算就完事了。

但是有的人自带一点哲学家思维,他们非得想一想。你这一细想,那个本质的不确定性和突然间的波函数坍缩,就太难让人接受了。所以说哲学有时候也真是害人啊,思考带给你的并不总是快乐,还可能有无尽的痛苦。

本文来源:《精英日课4》,万维刚 著,得到。


2025.06.09 周一:

有的人说数学是物理学家的工具,是描写大自然的语言,我觉得这么说还不足以体现数学的厉害。你越了解物理,就越觉得数学不仅仅是大自然的语言,而且是大自然的法则。

如果数学禁止一件事发生,这件事就绝对不会发生。那如果数学允许一件事发生,这件事会发生吗?从逻辑上来说它应该可能发生也可能不发生。但是如果你相信一种更强硬的哲学,你也许可以说,只要数学允许一件事发生,这件事就一定会发生。


你要看波函数本身,它是一个标准的波动。它的波长由粒子的能量决定,再考虑到能量跟动量的关系,这个波正好满足德布罗意那个“物质波”公式。自由的粒子,是一个自由的波。

波函数本身是个波动,可是波函数的绝对值的平方,却是一个常数。它在 x 空间中每一点都是一样的。上一讲我们说了,波函数绝对值的平方代表粒子在这个区域被发现的概率。所以这就意味着,这个自由粒子,出现在空间各个位置的可能性都是一样大的。

这也符合海森堡不确定性原理,因为你给定了能量就给定了动量,而既然动量没有不确定性,位置的不确定性就必须是无穷大。这也就是说,在量子世界里,绝对自由的粒子,同时身处世界所有的地方。它是一片无处不在的云,你在哪里都有可能遇到它。

你体会一下这个意境,什么叫自由。


数学上要求,虽然只有这么简单的限制,这个粒子的能量就不能是任意的。它只能从一些固定的能级中选取,E1, E2, E3……这样从小到大排列。这就是为什么氢原子是有能级的!特别是,其中最小的能级 E1 ≠ 0。为什么呢?因为不确定性原理!现在粒子位置的不确定性变成有限大了,那么它就必然有一个动量的不确定性 —— 它就不能一动不动。

量子力学不允许受限制的东西一动不动。这就是为什么哪怕是在无比接近绝对零度的情况下,粒子们也会动一动。


也就是说穿墙的概率并不是很大……但是!穿墙是可能的。

量子力学允许粒子穿过势能比它自身能量大的墙。这就相当于说,一个东西可以突破比它自己的能力大的限制。

咱们把以往的经过再捋一遍。薛定谔方程只是薛定谔在“情欲大爆发”期间灵感来了,写下的波函数方程。薛定谔运气好,这个方程恰好能解出氢原子的能级。但是当时连薛定谔本人都不知道波函数是什么东西,后来还是玻恩提出一个猜测,说波函数绝对值的平方代表概率。

你这么看的话,数学只是物理学家用的一个工具,甚至可以说是一个玩具。真实世界没有任何理由必须听从你这个方程的,对吧?

那么现在这个方程得出了一个违背常识的解,你应该怎么办呢?中学老师一定会告诉你舍掉那个解。

1927年,也就是薛定谔的论文刚刚发表不到一年,就有好几个物理学家解薛定谔方程得到了这个穿墙的解。我们可以称之为“量子隧道效应(Quantum tunnelling)”,也叫“量子隧穿”。当时人们并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

1928 年,24岁的美籍俄裔物理学家乔治·伽莫夫(George Gamow),说不应该舍弃这个解。

因为量子隧穿对应的物理现象是真的。

伽莫夫说,这个量子隧穿,能解释为什么原子核会衰变。我们知道原子核是质子和中子紧密结合在一起的一个核,那既然有一种力量让它们结合得这么紧密,为什么有的原子核有时候又能突然分裂呢?质子和中子怎么突然就克服了那个结合的力量呢?

质子中子的动能比结合力的势能小,但是它们也能跑出来,这不就是量子隧穿吗?伽莫夫的计算结果正好符合衰变概率。马克思·玻恩一听说伽莫夫的工作,立即意识到量子隧穿应该是个普遍现象。

结果物理学家放眼一看,它在自然界简直比比皆是。

比如说核聚变,是两个比较小的原子核聚在一起,合成一个大的原子核,同时释放大量能量。太阳之所以发光发热,就是因为里面在发生核聚变反应。

但是我们知道原子核都是带正电的,正电和正电互相排斥,那这两个原子核要想克服这个排斥的电势能,本来是必须要以非常高的动能发生碰撞才行……正是因为量子隧穿,核聚变才能在温度不算太高、动能不算太强的情况下发生 —— 而按核聚变的标准,太阳的温度就不算太高。

换句话说,我们能享受太阳的光和热,多亏了有量子隧穿。

在生物学中,植物能发生光合作用,细胞能够呼吸,DNA能够自我修复,都和量子隧穿有关。


既然 E < V,粒子为什么还能穿墙呢,难道说能量守恒定律在穿墙那一刻失效了吗?

你有两种选择。一个选择是认为量子力学可以违反能量守恒。对物理学家来说这非常别扭,我们非常非常相信能量守恒。

另一个选择是,你还可以换个角度来理解这件事。我们知道能量和时间之间有一个不确定性原理,随着时间的推移,量子世界里系统的能量可以有一个小小的涨落,ΔE。而 E + ΔE,可以大于 V。只要尝试的次数足够多,不确定性总会有一次让能量正好够用,从而穿墙。

你选择哪种理解都可以,要点是量子隧穿是个真实的现象。

说到这里我们可以畅想一下,如果粒子可以穿墙,那人是不是也可以呢?薛定谔方程可没说只适用于微观粒子,人无非就是质量大一点呗?

你把人的质量带入薛定谔方程求解,理论上也有一个不为零的概率,人可以穿墙而过。但是那个概率实在是太小太小了。让一个人不停地试验,每秒钟撞一次墙,他试验到宇宙年龄那么长的时间也不会有一次成功。

不过这个假想的推导带给我们一个启发。也许真实世界中很多所谓的“不可能”,其实都是概率极其小的意思。你要这么看的话,我们其实是生活在一个概率的世界中,每天都在“拥抱不确定性”。在理论上,只要数学允许,这个世界真的就像那句励志口号说的那样,“一切皆有可能” —— 只不过有些可能性实在太小了而已。


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有反物质存在?因为数学要求它们存在。

狄拉克方程解出的另一个新东西,叫做“自旋”。


也就是说,电子的状态本来是“不可说”的!是你非要在一个方向上做实验,逼着电子在这个方向上“表态”,它才不得不表现为两个自旋的叠加态!

是你的观测,给了电子一个自我表达的视角。电子本来没有视角。

这就等于说,哪怕电子已经在一个方向上明确表态了,你还可以逼着它在另一个方向上再表态一次。它仍然处在第二个方向上的量子叠加态中。这是自旋的一个非常奇妙的性质。自旋不会死,它可以变。

而自旋之所以不死,也可以理解成是海森堡不确定性的要求:你不能同时确定一个电子在 z 和 x 两个方向上的自旋。一个确定了,另一个马上变得不确定。

电子任何时候都有自旋,它的自旋永不停息 —— 但是它的自旋可以完全没有明确的方向:你在哪个方向上让它表态,它总是告诉你它的自旋在这个方向上或者是 +1/2,或者是 -1/2。你换个方向再问,它又是同样完整地表态。

如果让我强行打个比方,电子就相当于是这么一位“老张”。你问老张支持美国哪个党,老张说我是个全职的政治活动家,我一半的时间全力以赴支持共和党,一半的时间全力以赴支持民主党。然后你又问老张是否相信全球变暖学说,老张说我是个全职的气候运动活动家,我一半的时间全力以赴宣传全球变暖学说,一半的时间全力以赴反对全球变暖学说。

你心想,老张能同时拥有两种相反的立场,这已经够神奇的了 —— 可是更神奇的是,他为什么不管干啥都是“全职”呢?他到底全职搞政治还是全职搞气候运动?老张到底是干啥的呢?

电子干啥,完全取决于你怎么问它。

本文来源:《精英日课4》,万维刚 著,得到。


2025.06.10 周二:

我们在这个系列的开头说了,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微观的粒子们替你诡秘前行。现在我们的量子力学知识已经差不多可以解释一下,日常世界为什么是这个样子。

如果让你来设计一个电子游戏,在游戏中创造一个虚拟世界,你会怎么做呢?你要画一张大地图,在其中设定各种环境、生物、资源、法术和武器,你要让战斗中的物理和化学过程真实合理,你要精心控制游戏的平衡,你还必须把这个世界弄得非常美观可爱才行。为此你必须聘请很多专业人员,包括程序员、美工、编剧,甚至还要有经济学家和数学家。

但问题是你想过没有,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比任何电子游戏都复杂得多,可我们这个世界没有设计师!那我们这个世界是从哪儿来的呢?当然是演化而来的。

现在科学家有充分的证据说,从宇宙大爆炸一启动,这个世界根本不需要任何设计,就慢慢地、自行地演化出了万事万物,包括我们。而很多物理学家相信,只要我们把最根本的那几条规则找到,剩下的所有事情就都能用数学推导出来。

我们上一讲说到的量子电动力学,就是那些规则的一部分。量子电动力学是什么概念呢?我这么跟你说吧。引力,那属于广义相对论的范畴;原子核以内的东西,那涉及到更现代也更高深的物理理论 —— 不考虑引力、在原子核外面所有的万事万物,都归量子电动力学管。

掌握了量子电动力学,你就几乎把这个世界抓在了手中。

那你说怎么从量子电动力学理解整个花花世界呢?关键在于理解原子。

深受粉丝爱戴的物理学家理查德·费曼(Richard Philips Feynman),在《费曼物理学讲义》的一开头说,如果由于某种大灾难,所有的科学知识都丢失了,只有一句话传给下一代,这句话应该是什么呢?是“所有的物体都是用原子构成的”。

我们看看物理学家眼中的原子是什么样的。老百姓经常把原子想象成一个个的小球。你用扫描隧道显微镜观察金属的表面看到的就是排列整理的小球 —— 但是请注意,你看到的并不是真正的原子,你看到的其实是原子中的电子穿越空隙的概率

真实的原子,首先是一个非常、非常空旷的结构。原子核中一个质子的活动范围大约只有10^(-15)米,而原子核外面电子的活动范围大约是原子核的10万倍。如果让你画一个原子,你不管怎么画都会大大夸大原子核的大小。而电子就更小了 —— 你甚至都不能说电子有大小,最好把它想象成一个抽象的“点”,它的踪迹则是一片“云”,它在原子空旷的空间中神出鬼没。

而这就引出了一个关键事实:原子中并没有一个什么“实体”能跟你发生直接的接触。广阔空间中的两个点,怎么可能发生直接的碰撞呢?你永远都摸不到一个质子、中子和电子。

那你说我用拳头砸墙,为什么手会疼呢?我触摸各种物体为什么会有那么鲜明的触感呢?你感受到的一切,都是电磁相互作用。你手上的电子和墙上的电子都带负电,它们一离近了就互相排斥。根据不同的距离和温度,这个排斥力有时候强有时候弱,有时候密集有时候稀疏,而你的全部感觉都来自于这个排斥力。

你在日常生活中看到一根铁棍断裂了、汽车的车身被刮了一下,所有这些变化,以及所有的化学反应,都跟原子核没什么关系。化学家发明了各种理论描写这些现象,比如“化学键”之类,其实说的都是电子跟电子的对话。

用原子解释世界的关键,是理解原子中的电子。


所以泡利不相容原理的本质就是,“两个全同费米子的波函数,一定是交换反对称的”。

简单来说,

之所以有化学,是因为泡利不相容原理;

之所以有泡利不相容原理,是因为费米子波函数是反对称的;

之所以费米子波函数是反对称的,是因为自旋;

之所以有自旋,是因为量子电动力学。

设定了量子电动力学,你就设定了原子核以外的世界。


你说在我们日常生活中,有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东西呢?应该是没有。

比如说一对双胞胎,哪怕你假设他们的基因完全一样,但他们各自的人生经历、他们的记忆、他们吃的每顿饭都不可能是完全一样的,表现在身体和大脑的神经连接上,这两个人总会存在差异。

再比如说,同一个工厂、同一个批次生产出来的标准化产品,比如说手机,是绝对相同的吗?肯定也不是。如果你用放大镜去看,总能找出零件上的不同磨痕,玻璃上的细微差异。

宏观世界里任何两个东西,哪怕你假设它们真的是看起来完全一样的,我也能找出不一样来。比如说,它们不可能在同一时间占据同一个位置,对吧?你把这两个东西横排摆在我面前,它们总得是一个在左边一个在右边吧?我总可以给它们编上号:左边这个是 1 号,右边这个是 2 号 —— 这就是不一样。

我们精英日课专栏讲过“丑小鸭定理” [1],说的就是两只天鹅之间的差别,和丑小鸭跟天鹅之间的差别是一样大的,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东西。

但是,在微观世界里,两个电子,却是完全相同的。


“洪-欧-曼德尔效应”的实验结果正是如此!只剩下第一和第四种情况。你看到的或者是两个光子一起从上方跑出来,或者是一起从下方跑出来,而绝不会是各自从不同的方向出来。

我们想想这件事有多怪异。光子是完全自由的。它们各自都有反射和透射两个选项,它们完全没有理由约好了一起走。但是结果却是它们必须一起走。

我再帮你捋一遍。这就好比说十字路口的东边来了一个老张,南边来了一个老李,两人正好在路口相遇。他们都是完全自由的。老张本来打算要么直行往西、要么右转往北;老李本来打算要么直行往北,要么左转往西。在经典世俗的生活中他们既可以一起往北或者往西,也可以一个往北一个往西,是吧?

可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实验结果是老张和老李总是选择了同一方向。就好像他俩认识一样,聊了几句就决定必须一起走。

是谁给了两个光子这样的协调呢?

这个事儿跟传统光学的干涉现象没关系。传统光学的干涉,是一束光的波峰正好跟另一束光的波谷重叠导致的相消 —— 你需要两束光在一起才能干涉。可是这里被抵消掉的恰恰是两个光子选择不同方向的那两个量子态 [5]。

“洪-欧-曼德尔效应”再次告诉我们,“量子叠加态”,是比波函数更为深刻的表达。在量子叠加态中不但两个波的波峰和波谷能抵消,连两个事件都可以互相抵消。

事实上如果你学量子电动力学,你会学到费曼发明的“费曼图”,他的做法就是要把所有可能发生的粒子事件一个一个画出来,让事件之间做加加减减 —— 这个做法被称之为“费曼规则”。

“洪-欧-曼德尔效应”还让我们看到了,全同粒子,那是真的不可区分的。


但是你要沿着这个思路往深了想,可能会有点胆战心惊。如果这个世界最底层的积木都是抽象的存在,都是数学结构,那这些积木组成的物体就算失去了全同性,不也仍然还是数学结构吗?也许我们身边的一切,包括你和我,都只不过是数学元素的排列组合而已。

本文来源:《精英日课4》,万维刚 著,得到。


2025.06.11 周三:

“海森堡不确定性原理”。这个原理说位置和动量的不确定性是可以互相取舍的:你缩小其中一个的不确定性,就会放大另一个的不确定性:你不可能同时精确知道一个粒子的动量和位置。


简单来说,我们考虑A和B两个全同粒子,它们本来是在一起的,后来可能因为原子核衰变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分开了。然后它们沿着直线各自往相反的方向飞。

根据动量守恒,A和B的动量必定互为相反数,而且A走多远,B必然也走多远。


综合而论,玻尔阵营最后的反驳意见是这样的 —— A和B两个粒子应该被视为同一个量子系统,用一个波函数描写。你测量A的位置,就等于也测量了B的位置 —— 也就等于扩大了B的动量不确定性。你再测B的时候,B的动量已经不是以前的动量了。所以你还是不能同时知道两个粒子的“真实”动量。

但是这一回爱因斯坦不买账了。爱因斯坦说我这两个粒子可以距离几光年远,如果测量A的位置马上能破坏B的动量,这难道不是一种鬼魅般的超距作用(“spooky action at a distance”)吗?

对此玻尔等于是无言以对。

这一局,爱因斯坦没有犯任何错误。爱因斯坦成功地论述了,不确定性原理要想成立,量子系统中就必须包含鬼魅般的超距作用 —— 而这一点是让物理学家难以接受的。玻尔唯一的合理反驳就是量子系统真的存在鬼魅般的超距作用。

鬼魅般的超距作用,从此成了量子力学的命门。


探索世界通常意味着要学习更多、更复杂的知识。比如说核武器和核电站是怎么回事,核聚变又是怎么回事?基本粒子都有哪些?它们的分类和性质都是怎样的?你就好像玩游戏打开新的地图一样,内容越来越丰富,每一关都有更多新的宝藏。量子力学的上半场就是这样的:我们从一朵乌云出发,竟然解释了世间万物为什么是这个样子。

但是因为上半场的量子力学带来了一些让人寝食难安的结论,我们下半场换一个打法 —— 这回不是开新地图了,而是破案:我们要往深处走,看看能不能挖掘出来其中的秘密。

这个探索方向有点哲学味道,我们要问一个古今中外的思想家都追问过的问题 ——

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

1.一个怪异的世界观

我们设想你现在是刚刚穿越到地球。你睁开眼看了看周围的一切,图像和声音都很清晰,各种物体都有丰富的触感,还有人跟你互动……但是你仍然想问一个问题:这到底是真的,还是我在做梦呢?

可能有人觉得这个问题有点怪,真实世界和梦里的、或者游戏里的虚拟世界有区别吗?有区别。别的区别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点关键区别。真实世界,是客观的存在;虚拟世界,则是为了你而存在。

比如说月亮。真实世界里的月亮,哪怕是在白天,你看不到它的时候,它也是在兢兢业业地存在着。它该怎么运动还怎么运动,它上面的每一粒灰尘都得一丝不苟,对吧?但虚拟世界就不是这样。游戏只会渲染你的屏幕上显示的场景。游戏里有一片森林,如果此时此刻没有玩家在那个森林里,系统就不会制造那个森林的视觉效果,更不会费力去模拟什么一片树叶被风吹落这样的场景。虚拟世界里的月亮,当没有人看它的时候,它就不存在 —— 或者至少也是跟有人看的时候不一样的存在,对吧?

事实上你完全可以怀疑眼前这个世界就是虚拟的。王阳明不有句话吗?「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你看这像不像说花是游戏为了你而临时渲染出来的?叔本华说整个宇宙都可能是“婆楼那神”施展幻术制造的一个假象,是“摩耶之幕”。笛卡尔也怀疑,如果“我”没在思考、走神儿了或者睡着了的时候,那个“我”可能就不存在。这些都很有道理,不过这些思想家的弱点在于他们这些假设都是不可证伪的,你信也行,不信也行,你总归是没有证据。

而现在我要说的是,量子力学给这个问题提供了新的视角。而量子力学是可以证伪的。


我们想象这么一个场景 [1]。你找两枚一块钱硬币,一枚是 2019 年、另一枚是 2020 年制造的,它们除了身上写的年份不同,其他都完全相同。你把两手虚握在一起,把两枚硬币放在手心里摇几下,然后分开,两手各握紧一枚硬币。

现在请你闭上眼睛想想,接下来发生的到底是什么。

你本来不知道哪个手拿的是哪枚硬币。你打开左手,发现左手中是 2019 年的硬币。于是你马上就知道,右手中的必定是 2020 年的硬币。

这件事很平常,但是它可以有两种解释。

第一种解释是当你的左右手分开之后,在你打开左手查看之前,哪个硬币在哪只手里这个结果就已经确定了。你后来看到左手里是 2019 年的硬币,只不过是因为你左手里本来就是 2019 年的硬币 —— 这个结果跟你“看”这个动作没关系。如果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就可以说,这个世界是个“客观实在”,这也就是我们的“经典”世界观。

第二种解释则是量子世界观。也许当你的左右手分开之后,在你打开左手查看之前,哪个硬币在哪只手里是……尚未确定的。是你打开左手的同时,左手的硬币才瞬间变成了 2019 年的硬币。然后它瞬间发通知给右手的硬币,说我这边已经变 2019 年了啊,你那边再亮相只能是 2020 年的!右手的硬币得知这一消息,表示遵从,所以当你再打开右手的时候,里面一定是 2020 年的硬币。

你看这个量子世界观是不是给人一种强烈的虚拟感。跟经典世界观相比,它的怪异之处有两点。

第一,硬币的年份,这个属性,是因为你的观测才被临时确定的。在你打开左手查看之前,不仅仅是你不知道它的年份,而是它根本就没有“年份”这个属性。

第二,左手硬币确定自己年份属性的一刹那,竟然给右手硬币传递了一个消息,而且右手硬币瞬间就接收到了并且采取了行动。

这可能吗?硬币那么大的东西的确不太可能是这样的。但是我们将要证明,微观世界里的东西,比如光子和电子,就是这样的。


2.“隐变量”和“鬼魅般的超距作用”

我们前面讲了,量子力学认为,一个电子必须同时通过两个缝,自己跟自己发生干涉,才能在屏幕上产生干涉条纹。这意味着在你测量之前,电子的位置是个“叠加态”:没被观测的电子根本就没有明确的“位置”,是你后来非要观测它的位置,给它观测出来一个位置。同样地,电子原本没有自旋,是你非得沿着某一个方向测量,才给电子测量出来了一个这个方向上的自旋。

而测量的结果则是完全不确定的。为什么这个电子落在了屏幕上的这个地方而不是别的地方?为什么这次的自旋是向上的?没有原因。两个铀原子摆在你面前,5 分钟后其中一个衰变了,另一个没有衰变,这是为啥呢?量子力学认为其中没有任何原因,这是一个纯粹的随机事件。

但是经典世界观的支持者可不这么想。爱因斯坦会告诉你,两个原子之所以一个衰变了一个没衰变,是因为它们身上存在某种不一样的地方,是你所不知道的。电子的自旋也好,电子古怪的干涉行为也好,背后都有一些更细微的、隐藏的因素在起作用。就好像天气预报说“明天下雨的概率是30%”,这并不是说下不下雨是完全随机的,而只不过是因为我们的信息搜集和技术手段不够全面:如果你像上帝一样是全知全能的,你了解所有的相关因素,你完全可以准确预测明天是否下雨。

这就是所谓“隐变量”观点。隐变量观点认为电子跟日常生活中的物体是一样的,它的位置、动量、自旋这些特性可以根据某些隐藏的变量随时变化,但是一直都明确存在:只是因为你没有抓住那些隐变量,你才以为结果是随机的。爱因斯坦有句名言说:「你真的以为没人看的时候月亮就不存在吗?」[2]

这两种世界观的直接碰撞,就是我们上一讲说的,1935年,爱因斯坦和玻尔最后一次论战中提出的那个“EPR佯谬”。我再用最简单的语言把这个佯谬给你捋一遍。比如我们把两个原本在一起、相互关联的两个电子,分开,一个往南走,一个往北走。它们一开始的总角动量是 0。当它们的距离已经很远的时候,你测量一下南边这个电子的自旋,得到了自旋向下的结果。那么根据角动量守恒,北边电子自旋一定是向上的。

这就跟我们刚才说的两枚硬币的操作是一样的。对这件事可以有两种解释。

量子力学的解释是南边的电子本来没有自旋,是你测量这个动作,随机地,给它带来了向上的自旋,于是北边电子瞬间获得了确定向下的自旋。

爱因斯坦认为这不可能。两个电子相隔这么远,怎么能这边变了那边马上就变呢?一个东西怎么能一瞬间就影响到千里之外 —— 甚至无穷远之外的另一个东西呢?这不是“鬼魅般的超距作用”吗?

所以爱因斯坦的解释是这一切就好像猜硬币一样平常。两个电子一直都有自旋,根据某种隐变量,有时候这个向上那个向下,有时候这个向下那个向上,因为本来就一起变化,所以根本就无需协调。你以为你是碰巧才观测到了向上的结果,那只是因为你不了解隐变量。

这场争论当时悬而未决。两个解释好像都说的过去,人们想不到有什么办法能做实验证明。“鬼魅般的超距作用”,就好像非得说世界是虚幻的一样,似乎是一个难以证伪的理论……

直到将近三十年后,才有人提出了一个证明方法。

本文来源:《精英日课4》,万维刚 著,得到。


2025.06.12 周四:

我第一次听说这个实验的时候,做梦都在想。现在我再帮你捋一遍 —— 发球的机器只是一台机器,它每次发两个颜色一样的乒乓球;墨镜也只是一台机器,它有个 1% 的固定出错率。那怎么两个墨镜都戴上,出错率就变成 4% 了呢?到底是哪里出的问题?

一种可能性,是发球机器有问题。也许这个机器“意识到了”咱俩都戴着墨镜,它就故意给我们发射颜色不同的乒乓球。这个想法非常奇怪,但是可以验证 —— 我们可以等到机器发出乒乓球之后再戴上墨镜 —— 实验结果是出错率依然是 4%。看来发球机器没问题,它只是,一台机器。墨镜只是个简单的测量仪器,我们已经各自单独戴墨镜验证过,非常稳定没有问题。

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 福尔摩斯说过,排除其他所有可能性,最后剩下的这个可能,哪怕再怪,也是唯一的可能。

这个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乒乓球刚刚离开发球机的时候,是没有固定颜色的。是我们看到乒乓球的一瞬间,它才有了一个颜色。

之所以出错率不是 2% 而是 4%,是因为在被我们看到之前的那一瞬间,两个乒乓球之间有过一次“协调”。

我这边的乒乓球对你那边的乒乓球说:“万维钢戴墨镜了!乐斯迷戴墨镜了没有?……戴了是吧,那咱俩这次不能按以前的规则着色了,得按4%的规则着色!”

这个诡异的、超远距离的协调,就是爱因斯坦说的那个“鬼魅般的超距作用”。


所谓乒乓球,在真实的物理实验里可以是电子、光子或者别的什么粒子。拿电子来说,所谓乒乓球的颜色,其实就是电子的自旋。物理学家很容易在实验室里制备这样的电子对,并且让它们的“总自旋”是0,那么根据角动量守恒,一个自旋是正的,另一个自旋就必须是负的。这就等于说每次发出的两个乒乓球颜色必须是不一样的 —— 我们前文说必须一样,是为了行文方便,道理还是这个道理。

所谓戴墨镜让观测发生 1% 的出错率,在真实实验里,其实是如果你测量两个电子自旋的时候不在同一个空间角度,那么测量结果就不是正好相关的。

这个实验证明了两点 ——

  1. 粒子的某个“属性”,比如电子的自旋,的确是在被观测的那一刹那才确定的 [2];

  2. 两个粒子之间存在一个超远距离的瞬间协调。

贝尔在 1964 年提出了实验的理论设想,其中关键的结论就是两端测量结果的符合度要满足像 “4% > 1% + 1%” 这样的一个不等式。满足了,量子力学就是对的;不满足,爱因斯坦就是对的。

1972 年,美国物理学家约翰·克劳泽(John Clauser)用光子做成了这个实验,证明贝尔不等式成立。但是这个结论实在太怪异了,所以有人提出了两个不同于量子力学、但是同样很怪异的可能性:有没有可能两个光子之间的确有协调,但是那个协调速度并没有超光速呢?有没有可能光子之间其实还是没协调,但是光子的发射装置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活了”:它注意到了两边测量仪器的调整,所以选择发出了不一样的光子呢?

1982 年,法国物理学家阿兰·阿斯佩(Alain Aspect)堵上了这两个漏洞。他的实验装置距离足够远,他的时间测量精度足够小,以至于他能够证明,两个光子之间的协调速度,至少要大于光速的两倍才行!这是绝对的超距作用!同时阿斯佩还发明了让两端的探测器快速地、随机地改变角度的方法,以至于有很多时候探测器是在光子已经发出之后才做出调整 —— 这就相当于是咱俩等到乒乓球已经离开了中间的发射装置,才临时决定戴不戴墨镜 —— 结果仍然有同样的协调。这就证明了协调只可能是两个光子之间的,而不是中间那个发射装置在闹什么鬼。

后来还有更多的实验用更严格的方法证明了贝尔不等式。“鬼魅般的超距作用”,是真的。


那我们怎么理解这件事呢?首先我必须说明,“鬼魅般的超距作用”虽然是真的,但是这并不违反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因为你不能用这个方法传递信息!这是因为我没有办法控制我观测到的电子自旋。当我观测到一个电子是正自旋的时候,我知道你观测到的电子一定是负自旋,但是仅此而已 —— 我的观测结果是随机的,我不能想让它是正的它就是正的,我没法给信息编码去跟你说一句话 [3]。

但是两个粒子之间的确存在这么一个超远距离的瞬时协调。玻尔一派对此的解释是那两个粒子不管距离多远,它们都是一个整体,只能用同一个波函数描写。你的测量是在跟这个整体打交道,所以不算超距作用。但是这番解释听起来很像是诡辩的话术:难道作为整体的两个粒子就不是一南一北的两个粒子了吗?所以薛定谔略带嘲讽地说,那两个粒子是“纠缠”在了一起。

后世的人们就把这个鬼魅般的相互作用叫做“量子纠缠”。

量子纠缠说明波函数是一种超越空间的存在。波函数似乎有一种神奇的感知能力,能随时知道空间各处的事情。这使得有些哲学家怀疑整个宇宙是一个整体,冥冥之中一切事物互相之间都一直是有联系的,你采取任何一个行动都会立即影响到其他所有的事物 [4]。另一个思路,则是怀疑世界到底是不是一个客观真实的存在。


1.这一趟做波还是做粒子

你猜对了,小张其实是一个光子。正常人办不出来这样的事儿。这一讲我们要说的实验叫“延迟选择”,它似乎说明你现在做出的决定,能改变某些事物的过去 —— 就如同同事们在小张离开家门之后的决定影响了他离家之前的穿衣方式一样。这可能吗?咱们先回到上一讲说的那个马赫-曾德尔干涉仪。

我们知道,在没有炸弹阻断前进路线的情况下,光子应该只会被探测器 D2 接收到。一个自由的光子绝对不会这么做,所以我们断定,这个光子必定是同时走过两条路径 —— 既走了路径 1 也走了路径 2 —— 才能在第二个分束器处自己跟自己干涉,才能做到只去 D2 而不去 D1。

这个“既……又……”的行为,用以前的话来说,叫做表现了光子的“波动性”。用更现代的语言来说,光子处于两条路径的“量子叠加态”。用小张的故事来说,小张穿正装既穿了上半身又穿了下半身,穿的是全套。

但如果路径 2 上有炸弹,光子的行为就彻底改变了。它会以 50% 的概率切切实实地引爆那颗炸弹,说明它真的走了路径 2;剩下的概率中,它切切实实地走了路径 1,而且有各 25% 的概率前往D1或者D2。这意味着光子的表现就是一个可以自由做选择的粒子,它表现的是“粒子性”。它的量子叠加态从离开第一个分束器那一刹那就已经坍缩了。这相当于小张“或者”穿上半身,“或者”穿下半身。

简单说,光子在刚刚面对两条路径的那一刻,必须做一个决定:我跑这一趟是表现“既……又……”呢,还是表现“或者……或者……”?我要做“波”还是“粒子”?

光子没有思想,决定必定是它的波函数告诉它的。波函数似乎事先就已经看明白了两条路径的设定。而物理学家早就证明了这一点。

2.观测让波函数坍缩

你还记得,杨氏双缝实验中哪怕用电子,哪怕每次只走一个电子,最后屏幕上也会呈现干涉条纹:这说明电子过缝的时候是既走了这条缝又走了那条缝,是表现了波动性。后来费曼提出一个问题,他说如果我们在两个缝那里安上探测器 —— 相当于监控摄像头 —— 电子过缝的时候我们能看见它是从哪过的,那会怎样呢?

答案是电子不再表现波动性了。它的行为模式变成了“或者走这个缝或者走那个缝”,它变成了粒子。

人们对此的本能解释是对电子的探测干扰了电子的行动:你要探测到电子就得用一个光子打它,可是光子一打在它身上,它的行为就变了呗?但这个解释是不对的。正如我们讲海森堡不确定性原理的时候说过的那样,关键不在于打扰,而在于限制。


你看这两种设定里没有东西打扰光子吧?所以这个现象的本质是,光子是表现为波还是表现为粒子,取决于你问它什么问题。你要非得问它是从那条路来的,它就表现为粒子 —— 它的波函数就坍缩了;你要不问它是怎么来的,它就表现为波 —— 它的波函数就没有坍缩。

你要是不逼着波函数表态 —— 也就是说你的仪器不能探测路径信息 —— 波函数就不会坍缩。

是你的观测让波函数坍缩。这个性质非常重要,请牢记。


观测让波函数坍缩。后来的观测,可以决定之前的波函数是否坍缩。


怎么理解这个性质呢?说“预知”可能有点过了,毕竟我们能影响的只是光子当初做波还是做粒子这个我们无法直接体会的决定,严格来说这不算穿越到了过去。但是我们大概可以这么说 ——

量子纠缠实验证明波函数有超越空间的感知能力,延迟选择实验证明波函数有超越时间的感知能力。

波函数似乎不受时空的限制。我还是得说一句,因为你只能影响、而不能全面控制波函数 —— 比如你不能决定它坍缩成这条路还是那条路,那个结果是随机的 —— 所以你还是得受到时空的限制,你没有违反相对论。

但是这件事已经足够离奇了。这到底说明什么呢?各派有不一样的解释,咱们后面再讲。在此我想说的是,如果你能接受现在可以改变波函数的过去,那么量子纠缠和延迟选择其实是一回事:我们完全可以说你对左手硬币的观测改变了当初两手分开那一刹那的选择。

事实上,有些哲学家甚至认为,你认为过去的事儿已经都板上钉钉了不可更改,那其实是一个错觉 [6]。也许过去和未来的唯一区别是因为熵增定律,过去的可选项比未来的可选项少 —— 但是原则上,其实都有的选。

本文来源:《精英日课4》,万维刚 著,得到。


2025.06.13 周五:

每个人观察世界的视角都是主观的。你周围所有的光信号中,只有一小部分能进入你的眼睛。你接收到的视觉信息中又只有一小部分能进入大脑的意识,让你对事情做出某种解读。每个人的视角不一样,看到的东西就不一样。面对同一个东西,我们就好像盲人摸象一样,各自有各自不同的看法。

同样的半瓶水,乐观主义者认为水还有半瓶是满的,悲观主义者认为水已经空了一半。同样一幅画,你要是认为画中人物的脸很小,她就是一位年轻少妇;你要是认为画中人有个大鼻子和尖下巴,她就是一位老太太。两条裙子其实是一样的,打上不同的光有些人就会认为它们一个是蓝色一个是黄色。

观察结果,取决于观察者。

但是请注意,以上这些都是心理现象,可不是物理现象。我们对一件事物的解读不一样,那都是我们自己的原因:那个事物就在那里,它的那些“硬事实”,是你怎么解读也不会说错的。树上明明站着两只鸟,谁看也不能说有三只,这没问题吧?正因为我们必须对“硬事实”达成一致,我们才相信这个世界是个客观实在,而不是每个人各自幻想出来的东西。

在量子力学里,观测结果往往受到观测行为的影响。电子本来没有自旋,是物理学家的观测给它强行赋予了一个确定的自旋。我们知道这个结果是随机的:物理学家本人不能决定观测出来的自旋是向上还是向下……但是到目前为止,我们说的观测都是对不同事件的观测。我在这一秒钟观测的是这个电子,那么下一秒你不管是观测一个新的电子、还是把这个电子再观测一遍,那都是另一个事件。

如果两个物理学家观测同一个物理事件,他们的观测结果必须是一致的……这总没问题吧?这样那个事件才算是客观实在,对吧?

不一定。量子力学会让你怀疑,到底有没有“客观实在”。

1.波函数到底是怎么坍缩的?

我们上一讲说了,观测会让波函数“坍缩”:这个粒子本来具有“波动性”,是一个“既……又……”的叠加态,现在因为你摆上仪器非得观测它到底是从哪条路走的,或者它的自旋到底是向上还是向下,它不得不变成了“或者……或者……”的“粒子性”,它的波函数坍缩了。

这二者之一,具体变成哪个,完全是随机的。这就是波函数的坍缩。

坍缩前,波函数是两个状态的叠加;坍缩后,它随机地变成了其中一个状态。描写自旋、位置、动量,所有物理量的波函数都是这样的叠加 [2],这就是波函数的本质。


但是接下来冯·诺依曼有个大胆的猜测,我们可就很难接受了。冯·诺依曼说是“人的意识”让波函数坍缩。这可能是因为测量都需要有人参与,而人的意识是唯一有可能不受数学方程限制的东西。关于量子力学与人的意识的关系这是一个引发了无数争论的大题目,我不太相信这个说法,但是咱们这里先不细讲。你现在只要知道波函数坍缩这个问题有多难就行了 —— 物理学家都被逼到要把意识这么神秘的东西搬出来的程度了。

我这里要说的是,为量子力学的数学表述做出过重大贡献的尤金·维格纳(Eugene Wigner),也支持这个“意识说”,而且他提出了一个悖论。


这就相当于证实了,维格纳和他的朋友,确实观测到了不一样的现实 [4]。当然这个实验跟维格纳原始的设想已经不一样了,这里面维格纳和维格纳的朋友不但没有意识,而且还都成了光子。我们如果保守一点,大概不应该从这个实验中得出“客观实在不存在”这样的结论。但是不论如何,如果你非得相信波函数是个物理实在,那么“维格纳的朋友”这个思想实验告诉你,两个观测者对同一件事可以有不同的观测结果。量子力学至少给了我们去质疑“客观现实”的动力。


量子力学原本是一个关于微观世界的理论。我们通常用波函数描写一个量子叠加态,说的都是像一个光子、一个电子这样的东西。在你做出明确观测之前,光子可以既走左边的缝又走右边的缝,电子的自旋可以既是正的又是负的,这种现象是量子世界最本质的神奇之处。我们觉得量子叠加态难以理解,是因为我们日常生活的这个宏观的世界里没有叠加态的现象。可是为什么宏观世界没有叠加态呢?


维格纳和维格纳的朋友会对猫的状态有不一样的说法,但那是上一讲的主题,这一讲咱们单说维格纳站在盒子外面这个视角。薛定谔的真正问题是,如果猫可以处于叠加态,那为什么,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从来没见过宏观物体的叠加态呢?

你可能会说这是因为宏观物体会被人看到。我们一旦打开盒子看到猫,猫的波函数就坍缩了。这似乎又回到了意识对波函数的作用这个老问题,但其实不必如此。我们完全可以既打开盒子,又故意不去观测猫的死活状态,就好像你可以不问光从哪条路来一样。

如果猫也可以既是死的又是活的,也许我们就可以弄一个可以摆弄猫的干涉仪,通过调整相位,就好像让光子只去 D2 探测器一样,让猫一定不死……我们可以做各种各样有趣的事情。那为什么做不到呢?为什么宏观世界里没有叠加态呢?

薛定谔那一代人当时没想明白这个问题。但是新一代物理学家已经提出了非常合理的解决方案。现在“维格纳的朋友”仍然是个悖论,但是“薛定谔的猫”已经不一定是悖论了。

我们需要一个新概念,叫做“退相干”。


目前为止我们说的波函数,一般都是一个粒子的波函数,它等于这个粒子的两种可能状态之和。但如果你这个系统中包含几个粒子,这几个粒子之间还有相互的纠缠,而且粒子和周围环境、探测的仪器之间也有纠缠,再使用单个粒子的波函数就不合适了。我们必须把所有这些粒子和环境因素都考虑到,写一个大的波函数 —— 这个波函数的结构也是叠加态。其中每一个状态都是系统中所有粒子各自的状态和环境状态相乘得到,然后整个的波函数是所有可能状态的叠加。

在理想的情况下,如果这是一个孤立的系统,没有扰动,而且这个公式中系统每一个可能状态都还保持不变(用数学语言就是“相位”不变),那么我们就说,这个系统是处于“相干态(coherence)”。相干的意思就是这些状态之间仍然可以发生同样的干涉 ——

走过双缝的一个粒子的两个状态 —— 走左边和走右边 —— 是相干态,所以我们才能看到干涉条纹。 叠加的两条路径的相位正好相差半个波长,才能发生干净的相消干涉。 互相纠缠的两个电子不管分隔多远,只要它们还处于相干态,你测量其中一个的自旋就会立即决定另一个的自旋。

保持相干,就是让波函数的各个叠加态的相位不变,如同是把波函数装到罐头里。

然而世界上并没有绝对孤立的环境。粒子们总要和外界接触,环境也会改变,所以那个大波函数的各个求和项会随着时间变化。这样各个状态的干涉情况就得跟着变,以前能发生干涉的,现在可能就不能发生干涉了。

你想让相干性变“好”很难,但是你想让相干性变“差”很容易。稍微来点干扰,原本有个干净的相位差,能发生漂亮干涉的几个粒子就变得杂乱无章,这就叫做“退相干(decoherence)”。原本互相纠缠的两个电子,一旦发生退相干,它俩就没关系了,什么鬼魅般的超距作用、什么协调也就没有了。退相干,就是这个波函数罐头变质了。

这就好像一个班的大学同学,原本因为一起学习,大家的思维同步,说起一个什么话题来很容易发生共鸣,这就是“相干”。时间长了每个人有不一样的变化,有些话就说不到一起去了,慢慢变得彼此“不相干” —— 同学们再想弄个集体活动就越来越难,以至于你都觉得他们已经不再是一个集体了,这就是发生了“退相干”。

只要保持相干,少数几个粒子就能代表很多很多有意思的可能性,它们充满灵动;一旦退相干,这几个粒子就好像从进退有度的士兵和会心灵感应的艺术家变成了吵吵闹闹的老百姓,就失去了灵气。相干和退相干是科学家研制量子计算机的时候最关心的事情。想要用这几个原子做量子计算,你必须让它们保持相干,你不希望它们发生退相干,你得想办法给波函数“保鲜”。

本文来源:《精英日课4》,万维刚 著,得到。


2025.06.14 周六:

首先我们得明确一点,玻尔等人坚持的所谓“哥本哈根解释”,其实并不是一套解释[1]。新一代的实验结果让我们进一步明确了,量子力学中有三个性质,是我们不理解的,是疑问 ——

第一,观测结果为什么是随机的?

电子自旋是向上还是向下,光子落点是这里还是那里,原子在这个时间段里到底是衰变还是不衰变,量子力学认为是随机:没有理由,无法推导,谁也不能事先确定。可是宏观世界也好,数学方程也好,都没有这样的随机。

第二,“鬼魅般的超距作用”到底是如何完成的?

超距作用对爱因斯坦来说只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推理结论,而对现代人来说则是一个已经被实验证明的事实。超距作用和随机性,是量子力学最让人无法接受的两个硬事实。

第三,波函数到底是个物理实在,还是仅仅是一个数学工具?

如果波函数只是个数学工具,为什么光子对实验路径有个全盘的认知,为什么又好像能预知未来?如果波函数是个物理实在,它的“坍缩”到底是怎么回事?从无数个可能坍缩到这一点,从无处不在到只在这里,竟然不需要任何时间,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过程?为什么维格纳和维格纳的朋友对波函数有不一样的看法?

哥本哈根解释要求我们不要问了,接受它们就是,这其实是一种立场和态度,等于是回避了这些疑问,应该叫“哥本哈根不解释”。物理定律的作用是符合实验,而不是寻求真相,但是你可能还是想知道一个真相。很多物理学家也是这么想的,他们设想了各种解释,现在有一定影响力、能数的上的就已经超过十种。

我们简单说其中著名的几种。它们都既没有证据表明是对的,也没有证据表明是错的,对当前科学理解来说,它们都还“活着”。相信哪一个,取决于你喜欢什么。


如果你喜欢宏大的世界观,你必定早就知道“多世界解释(Many-Worlds Interpretation)”……也就是“平行宇宙”。这个现在非常流行的解释认为在波函数坍缩的那一刻,世界发生了分叉。

为什么有时候我们观测到电子自旋向上向下是不确定的?因为向上向下其实都发生了。每一次波函数坍缩,这一个世界都变成了两个甚至无数个“分身世界”,其中一个世界里那个电子的自旋向上,另一个世界里自旋向下。你之所以看到向下的自旋,是因为你恰好身处这个世界之中:在另一个世界里,还有另一个一模一样的你,他观测到的电子就是自旋向上的。

在某个世界里薛定谔的猫出来是活着的,某个世界里是死的。世界无时无刻不在分叉,所有物理定律允许发生的事情都在某些分身里发生了。无数个你生活在无数个分叉的世界之中,经历着因为波函数坍缩效应而不一样的命运。


如果你喜欢鬼神之说,我向你推荐“导航波理论(Pilot Wave Theory)”。这个理论出身名门,最早是德布罗意 1927 年提出的,后来被戴维·玻姆(David Bohm)在 1952 年完善。导航波理论是一个“二元”的世界观,它把粒子和波函数给分开了,认为是两种不一样的现实。

粒子就是我们平常想象的、像小球一样的、有确定的位置和动量的经典粒子。但是现在粒子自己不知道该怎么运动,它需要“导航波” 的引导。导航波取代了波函数,它无处不在无所不知,能够瞬间传递信息,它代表量子世界所有的波动现象。

导航波通过某种“量子势”告诉粒子如何运动,而粒子告诉导航波如何变化。粒子的运动仍然要满足相对论的要求,但是导航波却可以瞬时、全局变化,这样一来超距作用就有了着落。既然把一切神秘都推给了导航波,那么“波函数坍缩”也就不存在了,粒子的行为都是导航波决定的,而导航波永不坍缩。

最关键的是,导航波其实包含了爱因斯坦想要的隐变量。既然导航波是瞬时和全局性的,它就会受到宇宙中所有粒子的影响。那么此时此地这个粒子的行为,本质上就是由宇宙中所有粒子共同决定的 ——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无法预测它。量子力学的随机性其实是因为可以干扰粒子行为的因素在全宇宙,实在太多了。

你看这个导航波是不是有点像鬼神传说中那个“精神世界”,它自身充满了信息,跟粒子代表的物质世界关联在一起,但是是两种东西。如果你能体会甚至控制导航波,你不就掌握了超能力吗?如果你能以导航波的形态存在,你不就是鬼 —— 那个,“灵魂”吗?这是一个挺好的玄幻题材。


如果你喜欢玄学思辨,“全息宇宙(Holographic Universe)”和“量子逻辑(Quantum Logic)”可能会让你感兴趣。

全息宇宙解释认为我们所观测到的一切之所以让人感觉定律不足,也许是因为需要高维人族 —— 啊不是,是需要“更真实”的宇宙,更深层的现实。你知道电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吗?我们对电子的一切观测都是间接的。也许我们看到的、感受到的、观测到的一切物理现象,都是某个更深层的现实的投影。我们这个扭曲了的投影很怪异,但是那个深层的现实是完全合理的。


如果你觉得上面这些解释都太过大动干戈,喜欢平淡的解释,“超级决定论(Superdeterminism)”可以让你立即获得内心的平安。超级决定论认为人根本没有自由意志,一切事件都是从宇宙创生之初,就已经由上帝 —— 啊不是,是由物理定律 —— 决定了的。

也就是说,包括在某时某刻选择观测某个物理现象这样的决定,也是早就安排好的。你根据安排观测一个粒子,跟它纠缠的另一个粒子根据安排做出相应的反应,这哪里有什么超距作用呢?你感到很惊讶,以为这里面有什么了不得的信息传递,殊不知一切都是按照剧本走:连你自己也是那个剧本的一部分而已。

超级决定论可能是贝尔首先想到的,现在受到了哲学家的欢迎。根据这个理论,宇宙中没有孤立的东西,没有独立的事件,所有东西都跟所有东西关联在了一起。而那个关联,既决定了粒子的所作所为,也决定了我们的所思所想。


在所有的学说中,量子力学是唯一一个允许事情无缘无故就发生的理论。这个原子一直都好好的,为啥突然衰变了?没有原因。无中生有对量子力学是个日常行为,量子力学认为真空都不是真正空的,随时随地都会冒出一对虚拟粒子、又互相湮灭掉……那从“无”中冒出一个宇宙来,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霍金说我们经历的只是宇宙众多可能的历史中的一个,甚至都不是可能性最大的一个。还有很多别的宇宙也无缘无故地起源了,不过它们大多数都会因为“爆”得不够好而立即消失,宇宙们就好像冒泡一样不断地起源不断地消失 —— 而我们这个宇宙幸运地存活了下来。


本来你正在紧张的工作之中,也不知怎么,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你想给她发个微信问候一下,结果刚拿起手机,就收到了她的问候。你们二人真是心意相通……那你觉得这种“心灵感应”的现象,跟“量子纠缠”有没有关系?

有一天你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中闲逛,走着走着迷路了。前方有个小巷,你突然有一个强烈的预感,穿过那个小巷就能回到主干道上,结果果然是这样。这个经历会不会让你想到波函数那个超越空间的感知能力呢?

打开微博,你看到人们正在热议“女权”。本来你对女权没什么看法,你妻子以前跟你讨论,你说各方都有道理。但是今天有一条微博激怒了你!你发表了措辞强硬的评论,路人纷纷给你点赞。放下微博,你对妻子说,我现在是一个坚定的女权主义者!你妻子说,不对啊,你不是不感兴趣吗?你一想,是啊,我本来没立场,我头脑中有几种相反的想法,怎么就突然变成坚定立场了呢?难道我的“女权波函数”坍缩了吗?

当你遇事不决的时候,是否想起过量子力学。

量子纠缠能影响人的意识吗?犹豫不决的想法是量子叠加态吗?大脑里有波函数的干涉吗?量子力学的神奇性质,跟生命有关系吗?


凡是谈论“量子佛学”的,必定会提到彭罗斯,咱们最好先搞清楚彭罗斯说的是什么。彭罗斯是跟霍金齐名的物理学家,他的一本《皇帝新脑》在中国流行多年……但是没有几个人真看懂了。彭罗斯没说量子力学给佛学找到了依据,他没说量子纠缠能解释心灵感应,没说波函数是人的灵魂,也没说真气。

彭罗斯关心的,是人的意识问题。意识是人主观的体验和感受。比如当你看见红色的时候,你并不像机器人一样确认接收到红色光谱就完了,你会有一个感受。那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如果一个盲人从来没看到过红色,你怎么说都无法用语言向他描述“红色”这个感受。再比如说当你饿了的时候,你的大脑不会仅仅生成一个“饿了”的信号就完了,而是会感到一种痛苦。为啥要有这些主观感受呢?这些感受是从哪来的呢?

意识问题并不是像朱清时说的那样“是被科学拒之门外、唯恐避之而不及的东西”,其实恰恰是无数科学家和哲学家孜孜以求,想办法解决的问题 [2]。但是它是一个难题。

有些人认为意识是一个不受物理定律左右的、独立于物质世界之外的东西。有的人认为波函数坍缩必须要用到人的意识,对此我们前面已经分析过了,我们不赞成这个说法。现代物理学家更多地是认为波函数坍缩是测量仪器的信息决定的,跟有没有人没关系。但是通过“维格纳的朋友”这个思想实验,我们的确发现波函数有可能是一个“主观”的东西。

而意识正好也是主观的,那就算不是意识让波函数坍缩,意识跟波函数之间似乎也可以有关系。比如说,能不能是反过来的关系:是波函数决定了人脑有意识呢?

这就是彭罗斯的立场。彭罗斯并不是说意识不服从物理定律,他说的是意识不能用量子力学之前的、那些经典的、确定性的物理定律解释。彭罗斯说的是人脑不是一台传统计算机:因为波函数坍缩这样的事情具有不可计算性,那么只要人脑的功能涉及到量子力学过程,人脑就是不可计算的,你就不能用传统计算机去模拟人脑!

仅此而已。我补充一句,但是你也许可以用量子计算机结合传统计算机一起模拟人脑。彭罗斯和别人争论的问题仅仅是,大脑里有没有量子力学?彭罗斯的立场人畜无害,跟神秘学、跟超自然现象一点关系没有,这纯粹是一个自然科学问题。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彭罗斯先是在《皇帝新脑》(The Emperor’s New Mind)、后来又在《意识的阴影》(Shadows of the Mind)这两本书中提出猜想,人体细胞 —— 包括脑神经细胞 —— 的细胞质之中存在一些微小的结构,称为“微管(microtubules)”,也许小到了足以容忍量子叠加态的程度。

如果大脑神经细胞中有量子叠加态,那么神经信号也许就在一定程度上是个量子过程,那么大脑的一些想法变化,也许就是波函数坍缩导致的“协调的客观还原(orchestrated objective reduction)”。

但是直到现在,这个猜想都没有得到证实 [3]。支持彭罗斯这个猜想的人很少,反对的很多。新一代的物理学家也不买账,比如《生命3.0》《穿越平行宇宙》这些书的作者,麻省理工学院的迈克斯·泰格马克(Max Tegmark)就曾经做过一个计算,因为退相干的速度太快,任何哪怕是分子水平的量子叠加态,也会因为存在的时间太短,而根本来不及影响脑神经信号。

你可能觉得是不是彭罗斯之外的科学家都太保守了,其实真不是。科学家是最希望弄个大新闻的人,你要是能发现大脑中 —— 或者人体的任何一个机制中 —— 有量子过程,诺贝尔奖马上给你。事实是一直有人在探索。比如 2015 年,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的物理学家马修·费舍尔(Matthew Fisher)提出,细胞中普遍存在的磷原子,有可能会处于量子纠缠 [3]。磷原子会参与到一种被称为“波斯纳分子(Posner molecule)”的大分子之中,这个大分子会参与神经信号的传递。费舍尔认为磷原子的自旋受到环境的影响比较小,退相干比较慢,也许能让两个波斯纳分子保持比较长时间的纠缠。但是他这个猜想也远远没有得到证实。


其实我非常希望大脑跟量子力学有关系,我希望这个世界能再神奇一点,但是我尊重证据。

卡尔·萨根有句话叫“超乎寻常的论断需要超乎寻常的证据(Extraordinary claims require extraordinary evidence)”。你这个说法要是太过“非主流”,可以!但是必须拿出让人不得不服的证据才行。这一讲说的所有猜测,只要证实了任何一项,都是石破天惊的成果,而且很可能会有应用价值。但是对不起,科学家上天入地找遍了也没找到足够硬的证据。

而对于那些把量子力学跟佛学、真气之类联系起来的说法,你甚至不需要证据就能排除。那些说法太过玄虚,根本都不能精确地用一个科学现象去描写,又何谈验证呢?“性觉必明,妄为明觉”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佛经的本意很可能根本都不是说一个物理现象,而是个心理学论断。有个思维工具叫“牛顿的火焰激光剑” [4]:如果一个什么东西不能用实验或者观测来判断,那就根本不值得辩论。

至于说心灵感应之类,我们应该使用“奥卡姆剃刀”:如果简单的理论已经足以解释这个事儿,就没必要再诉诸别的理论了。心灵感应,用巧合就能解释。除非有人做实验发现,他只要默念一个人的名字 15 分钟,那个人就会给他发微信,我们没必要对生活中看似意外的协调大惊小怪。预感很可能是大脑潜意识的计算,从没有立场到坚定立场很可能是大脑出于讲故事的需要、不得不遵守自己说过的话。

量子力学跟暗物质有关系吗?跟暗能量有关系吗?跟《易经》有关系吗?跟玛雅文明有关系吗?这样的思维有时候能促进联想,但是你要是知道科学这门业务有多难,你就会非常谨慎。并不是科学家没有想象力或者不够大胆,而是他们知道 ——

超乎寻常的论断需要超乎寻常的证据。

本文来源:《精英日课4》,万维刚 著,得到。


2025.06.15 周日:

咱们从物理学的四种“相互作用”说起。这已经是一个范式转移,因为以前大家都把引力、电磁力这些叫做“力(force)”。“力”这个说法有点土气,力的场景是我用力推你一下,你就会往我的力的方向运动,这个太简单。物理学家发现力跟运动的关系可以很复杂,叫“相互作用(interaction)”更恰当。

前两个是我们熟悉的引力和电磁相互作用。它们描写了原子核之外、我们日常生活所能接触到的所有运动。化学家、生物学家、火箭科学家……除了物理学家之外各行各业所有的专家,会算一个引力会算一个电磁相互作用就够了。但是物理学家负责解释这个世界,就必须想的更深。

我们想想原子核。原子核是由不带电的中子和带正电的质子组成的,那这些质子们聚集在一个那么小的地方,它们的正电应该让它们互相排斥才对啊?是什么力量,把质子和中子们给拉住,不让它们散开呢?

这就是第三种相互作用,叫“强相互作用”。1964 年,默里·盖尔曼(Murray Gell-Mann)和乔治·茨威格(George Zweig)提出,并且后来被实验验证,质子和中子都不是最基本的粒子,它们都是由“夸克”组成的。夸克有六种类型,叫做六个“味道”,分别是上夸克、下夸克、粲夸克、奇夸克、底夸克和顶夸克。比如质子是两个上夸克和一个下夸克组成的,中子是两个下夸克和一个上夸克组成的。

夸克的每个味道又有红、绿、蓝三种“颜色”。当然不是真正的颜色,夸克的颜色就好像电子和质子的电荷一样,代表它们对强相互作用的受力方式。质子和中子各自的三个夸克由强相互作用被绑定在一起,绑好之后还多余了一点强相互作用,又把质子和中子们绑在一起。描写强相互作用的理论,叫做“量子色动力学”。

原子核里还有一个过程,一开始叫“β衰变”,是强相互作用也解释不了的。有时候原子核本来好好的,突然从内部释放出来一个电子和一个中微子,结果是其中的一个中子变成了质子!

1932 年,意大利物理学家恩里科·费米(Enrico Fermi)断定β衰变是第四种相互作用导致的,称为“弱相互作用”。现在我们知道 β衰变其实是一个夸克变成了另一个夸克。包括夸克和电子在内,所有的费米子 —— 也就是自旋是 1/2 这样半整数的基本粒子 —— 都会受到弱相互作用的影响。中微子也参与、而且只参与弱相互作用,这就是为什么中微子这么难以探测。

所以你看,相互作用不但能影响粒子的运动,而且能让一个粒子变成另一个粒子,这比我们印象中的“力”是不是高级多了。那说到这里,这些相互作用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两个粒子之间是用什么方式互相影响的呢?


牛顿是把引力当成了一种超距作用,不管距离多远,只要那有个星体,你就能感受到它的引力,引力好像可以隔空传输。到了麦克斯韦和爱因斯坦这里,超距作用就太荒唐了,大家仔细想想,必须得跟一个什么东西发生接触,你才能感受到力,不然你这个感受是如何传递的呢?那一代物理学家发明了“场”这个概念。

场是一种弥漫在空间中,一定范围之内无处不在的东西。电磁力有电磁场,电磁波就是电磁场的波动。引力有引力场,根据广义相对论,那就是时空本身的弯曲。不是两个带电粒子直接发生关系,而是它们各自跟此地因为它们的存在而存在的那个电磁场发生关系。

场这个概念非常完美……但是量子力学出现了。量子力学认为电磁场根本不是一个连续的东西,而是一个一个的“光子”。那在光子这个视角之下,电磁相互作用是个什么图像呢?

这就是融合了量子力学和狭义相对论的“量子电动力学”。量子电动力学认为,两个带电粒子之间,是通过交换光子来发生相互作用的。


那既然电磁相互作用是交换光子,别的相互作用会不会也是交换什么东西呢?这就引出了“量子场论(Quantum Field Theory)”。量子场论认为所有相互作用的场,都是以某种粒子的形态存在的,相互作用就是交换这种粒子。


所谓“统一”,就是以前你觉得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东西,而现在有个理论,发现它们在更高的层面上其实是同一种东西。比如古人认为人和黑猩猩非常不一样,现在我们知道人和黑猩猩有 98% 以上的基因都是相同的:在基因这个层面上,我们同源同种。量子电动力学把量子力学、电动力学和狭义相对论统一起来了,可以说是同一个理论。1968 年,阿卜杜勒·萨拉姆( Abdus Salam)、谢尔登·格拉肖(Sheldon Glashow)和史蒂文·温伯格(Steven Weinberg)把弱相互作用和电磁相互作用统一起来了,称为“电弱统一理论”。


1900 年的两朵乌云让我们意识到这个世界背后可能有个诡秘的真相,现在 120 年过去了,我们仍然没有找到最后的真相。我们不知道大自然还允不允许我们继续寻找真相……我们甚至都不知道,世界背后到底是有一个真相,还是有无数个真相。


物理学家测算,要想让宇宙是今天这个样子,宇宙大爆炸期间每生产十亿个反粒子,应该生产十亿零 1 个正粒子。正粒子只比反粒子多这么一点点。而就是这一点点,最终积累下来,才使得我们这个宇宙里现在到处都是正粒子,而几乎没有反粒子剩下来。

换句话说你身上每一个粒子都是当初十亿分之一的幸存者。我们讲《给忙碌者的天体物理学》的时候感慨过这件事。现在你从对称性角度再想想,这意味着物理定律是高度CP守恒的 —— 只有那么一点点不守恒,才恰好允许万事万物存在。

万事万物,是因为物理定律不是绝对完美的,才导致的产物。

对称是美的。我们直觉上总觉得物理定律应该满足完美的对称性,所以世界才会如此井井有条……而殊不知,绝对的完美也不行 —— 因为“什么都没有”才是最完美的!留下几个小到不能再小的漏洞,才有了这个多姿多彩的世界。


这是一个合理的问题。如果是社会科学方面的研究,包括心理学,都的确有一个适用范围的问题。适合美国公司的管理规律不一定适合中国公司,适合古代人的社会道德规范不一定适合现代人,适合现代化大城市人群的学习方法不一定适合所有人。

但物理学没有这个问题。这个世界的底层逻辑跟具体的人、具体的环境没关系。印度的电子和中国的电子是完全一样的,外星球的物理学跟地球上的物理学也完全一样。当然像引力的强度、大气的密度这些肯定是各处不一样的,但是那些不是最底层的物理规律。最底层研究的是基本粒子,基本粒子哪里都一样。

那你说,你凭什么知道呢?你又没测量过外星,也许外星球的物理学就是跟我们这里不一样。这是因为我们同处一个宇宙。宇宙各处都不是孤立的,大家有个共同的起源,宇宙间的物质是到处流动的。组成我们身体的每一个大原子都是非常遥远的某处的某个恒星死亡后的产物。物理学在这个宇宙里一统江湖,绝无遗漏。

所以说,你只要拿自己家里的电子做个实验,发现它们满足某种规律,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宣称,全宇宙的电子都满足这个规律。


“力学”这个词首先是历史的传承,叫“量子力学”是为了区别于“经典力学”。

“力学”的英文是 Mechanics,其中并不包含“力”的元素,它的本意是研究物体的运动。像牛顿力学、热力学、流体力学,说的都是某种物体的运动。但是“电动力学”的英文叫“Electrodynamics”,不叫 mechanics,这也许是因为人们在潜意识中认为电磁现象更多地是关于“场”,而不是寻常的物体。

语言名词中往往包含各种对历史和文化的路径依赖,并不是一个严格的系统,所以我们不必对“量子力学”这个说法有太多计较。

不过以我的感觉,敢叫“力学”的,就意味着你这门学问是从第一性原理出发推导出来的,特别是其中必须有精确的方程才行。“心理学”没有方程,其中各种说法常常互相矛盾一点都不精确,所以绝对不能叫“心理力学”。

所以“力学”是个高格调的说法。叫“力学”还意味着这个学问比较偏纯理论。而如果一本书叫《量子物理学(quantum physics)》,那就意味着其中包罗万象,从理论到应用什么都有。我们这个课程后面会讲到像量子计算和量子通讯这样的应用,而且又不教解方程,严格地说应该叫“量子物理学” —— 但是我认为叫“量子力学”更酷。

顺便说一句,格调最低的是“科学”。学术界有个观察,真正的科学都有各自的学科名字,物理学就叫物理学,化学就叫化学 —— 只有那些不过硬的、对自己算不算是科学没底气的学科才叫“某某科学”:计算机科学、社会科学、政治科学、环境科学……


有些基本粒子的寿命非常短暂,几乎是在实验室里刚刚被制造出来就衰变成了别的粒子。比如说自由中子的寿命就只有 15 分钟,会衰变成为一个质子、一个反中微子和一个电子。但是质子和电子,目前来说,我们认为它们的寿命是无限长的,没有任何证据说它们会衰变。

不过所有基本粒子都可以通过跟其他粒子的碰撞、碎裂再重新组合成别的粒子。还可以发生正反物质的湮灭而把质量变成能量,也就是光子。比如一个电子可以跟一个正电子(也就是电子的反物质粒子)相遇、湮灭,变成两个光子 —— 

但不论如何,基本粒子都不会被凭空彻底抹掉,它们只是转化了 —— 有的转化成别的粒子,有的转化成了能量。理论上来说,它们的信息永远都不会丢失。

那既然基本粒子不会消失,难道由基本粒子们构成的宏观物体,就会消失吗?当然也不会。我们只是在实践中没有办法再重现它们而已。


这种可能性在哲学上是成立的,而且它有一个名目,叫“超级决定论(Superdeterminism)”,而且好像还是贝尔本人第一个提出来的。

我们说量子力学里有鬼魅般的超距作用,这是因为实验确实证实了,对于相互纠缠的两个粒子 A 和 B,当我们测量 A 的时候,B 立即知道;或者当我们戴上眼镜的时候,A 和 B 的联合行动立即不一样。我们的行动,对 A 和 B 来说是一个外加的信息,然后它们互相传递了这个信息。

但是这一切推理都有一个隐含的假设,那就是“我们的行动”是自由的,我们要不要戴眼镜、什么时候测量粒子 A,这些决定对两个粒子来说是一个意外

超级决定论则是说,如果你的行动根本就不是一个意外呢?如果你根本就没有自由意志呢?你的大脑说到底,也就是一堆原子,你的决定其实也是原子的运动。

那我们设想,也许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什么量子力学的不确定性,一切都是确定的。从宇宙大爆炸那一刻,物理定律就已经把这个宇宙怎么演化,未来要发生的每一件事都给确定下来了。

物理定律确定了你昨天下午 3:02 做出戴眼镜测量的决定。物理定律也确定了那些粒子在 3:02 那一刻变更行为模式。其实粒子的行为跟你的测量决定之间根本没有什么横向的因果关系,却都是宇宙创生之初决定好了的。所以,这里面根本不需要有什么超距作用。

而你所谓的实验发现,只不过是一个巧合。所有的实验结果,你以为是随机的,你以为是因为波函数才有了干涉,其实都是错觉。物理定律恰恰安排了那些粒子在那个时候那样表现,也安排了你的大脑做出那样的决定。

这就好比说有一天我跟家人在山脚下游玩。山上有一块大石头,我说我会气功,能远程发功让这个石头下来,我儿子表示不信。于是我手指石头,大喊一声“落!”然后那个石头果然滚落下来了!我儿子大惊失色 —— 殊不知我的决定和石头的行动都是事先就安排好的。

超级决定论在逻辑上无懈可击。但是这是一个没什么用的假说,而且你会很奇怪,为什么每次都那么巧……

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人似乎的确不应该有自由意志。到底有没有真的不确定性?人的意志也有不确定性吗?目前来说,不管你的立场是什么,你都只是信仰而已。


牛顿的下半生致力于研究炼金术。泡利在物理学上是最严格的批评者,是“物理学的良心”,可是私下去跟着荣格玩解梦。中国有好几个了不起的工程师和科学家,晚年研究气功。这是为啥呢?

我认为最根本的原因还是那些神秘的东西真的很吸引人。好奇心是人的本能,如果你是因为好奇心而搞科研,你不可能只对什么“选键化学”之类的小领域好奇,你会对什么都好奇。年轻的时候你面临“当前科学理解”的限制,只能在人类知识前沿的那一条窄窄的线上寻求突破点,因为那条线代表了当前技术手段和理论工具所能施展的范围。对比到老百姓的人生,就是人本来什么都想做,但是年轻的时候迫于生计,只能做“当前市场允许你做的事情”。表现出来,就是科学家做能切实形成科学发现的事情,老百姓做能切实挣到钱的事情。

但是老了之后,你可能想放飞自我。从纯逻辑角度来说,谁也不能证明神秘现象都是假的。当前科技水平研究不了,主流期刊不收,那没关系!反正我也不为发论文评职称,我自己研究研究不行吗?

这就好比说有的人奋斗半生终于财务自由了,就开始做各种不靠谱的事情。他在内心深处可能觉得我现在工作不是为了赚钱,所以我这是最纯粹的工作,我很了不起 —— 而殊不知“挣钱”其实是个靠谱性的标尺!你这个东西之所以不挣钱,是因为它不靠谱。其实你不知道,别人也都尝试过也都想过了。人家之所以放弃是因为不可行,你之所以坚持不是因为你可行,而是因为你不在乎可行不可行。搞科研也是这样,科学共同体的评审、论文能发表在权威期刊上,有人愿意给你经费,那是因为你这个事儿靠谱。你这个课题太离奇,人家不给你经费,那不是打压你,而是因为不靠谱。

有的不靠谱是喜剧。比如现在网上流传各种“最强赘婿”的段子,说大佬功成名就之后,隐姓埋名,为了爱情去给一个大户人家当上门女婿,默默“相妻教子”,受尽各种冷眼。然后偶然机会,玩票式的露了一手,就把所有人都震住了。

有的不靠谱是悲剧。爱因斯坦到美国之后就几乎不再参与主流物理学界的事情了,专心研究自己那个“统一理论”。我们现在知道后来的很多进展他那个时候还没有,他看不到更深的物理,他不可能做出来统一理论,他太着急了。可是爱因斯坦为什么要在乎?小问题留给年轻人发论文吧,我该有的早就有了,我现在要干就干大的!如果世界需要有一个人在这个问题上浪费生命,那就应该是我。再比如前几年有个八十多岁的老数学家召开发布会,说自己独自工作很多年,终于证明了黎曼猜想。在场没有一个人相信他,但是大家知道他已经有点老糊涂了,这么多年很可怜,没有人嘲笑他。

有的不靠谱则是闹剧。我认为私下钻研一个“民科式的问题”,不等于民科。只要你保持严谨的态度,坚持科学方法,成与不成你都是科学家。牛顿和泡利并没有宣布他们发明了炼金术和读心术。而民科的特点是没有超乎寻常的证据就敢宣布超乎寻常的论断:明明什么都没做出来,却宣称自己做出来了。

本文来源:《精英日课4》,万维刚 著,得到。


2025.06.16 周一:

第一,人在大部分时候都不思考。我要是不读书不写文章,每天思考大概不超过五次。如果你已经知道一件事是怎么回事儿和该怎么做,你不需要思考它。有问题,不明白,想改变,才需要思考。

绝大多数人每天都在过着按部就班、循规蹈矩的生活。吃什么早饭需要思考吗?上班坐什么车需要思考吗?不需要。工作都是该干什么干什么,走走流程就是一天,越熟练越无需思考。晚上想看个电视剧,这个片你不喜欢那个片你喜欢,于是你选择了喜欢的这个,这叫思考吗?这叫本能。

人只要有趋利避害的基本能力,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最好还有点道德感,就足以应付绝大多数事情而不必思考。

其实大多数人都不怎么思考。包括有些专业人士、老教授、老领导,你去听他们谈一谈国家大事也好,身边小事也好,你可能会发现他们的见识是惊人的浅薄。他们有时候会为一些特别小的事想不开,对非常简单的事判断错误。但是他们的日子过得很不错。


这就引出了我的第二个判断,不思考也没关系。现在“非理性”这个词非常流行。有些作者爱说人是非理性的,说我们一定要用理性去克服非理性,要明智思考、科学决策……我看这都是过度营销。事实是人在日常工作生活中是相当理性的。

以前有些思想家认为老百姓是容易被煽动被欺骗的,都是乌合之众 —— 其实这是个错误的认识。认知科学家雨果·梅西尔 [1] 考察真实历史事件和最新科学研究,发现普通人根本不容易被骗。特别是人在面对利益攸关的日常生活时候,更是精明得很。有时候人们做出一些看似是迷信的行为,那也不是非理性的,你仔细分析就会发现那其实是他们在当时条件下的最优选择。

“人都是非理性的”,不符合生物演化的要求。其实你只要诚实地想想就知道:如果人都是非理性的,为什么那么多人都不读书、没学过什么“批判性思维”,日子过得也挺好呢?

大部分人不思考并不是因为不爱思考,而是因为不需要思考。如果上级和长辈让你干啥你就老老实实干啥,兢兢业业干好就能升职加薪,你何必思考呢?

思考是一个非常难的事,科学思考的学习曲线相当的漫长,最可怕的是这门功夫未必能给你带来多少效用。

我很爱思考。不是因为思考对我很有用,而是因为我感到思考有乐趣,而且我强烈希望自己“正确”。这不是为了在辩论中抬杠,如果我错了我愿意承认我错,但是我希望知道怎么才能对。

而正因为练这门功夫的人太少了,如果你能练成,你就会比一般人都高出一头。


我的第三个判断是人有时候真的需要思考。

莫泊桑有个小说叫《项链》。女主人公玛蒂尔德家境一般,有一次偶然的机会她要去参加一个高端的晚会。为了出风头,玛蒂尔德跟人借了一个项链,这个项链让她大放异彩,结果项链丢了。为了赔偿项链,玛蒂尔德和丈夫辛苦工作了整整十年,最后却得知原来那个项链是假的。

有人说小说讽刺了小资产阶级爱慕虚荣,我看根本谈不上。玛蒂尔德的可悲之处并不在于借项链,更不在于为了赔偿项链而辛苦工作 —— 赔偿这个行为其实很了不起 —— 而在于她在下决心赔偿之前,没有先思考一番。她原本应该先把事情搞清楚再说。

在她平时的生活中,玛蒂尔德也许是个非常精明的人。但是高端晚会和假项链超出了她的日常经验。

面对陌生的局面和不熟悉的事物,你需要思考。

对有些爱折腾、敢博弈、喜欢自作主张的人来说,几乎每天都是陌生的局面,他们必须会思考。然而现代社会精细分工使得大多数人不会经常面对这样需要思考的事儿。他们可以不思考,但代价是一旦从自己的舒适区走出来,就可能像玛蒂尔德那样遇到危险。

对不思考的人来说,外面的世界充满危险。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日子可能过得挺好,思想却非常保守。他们不适合出来。


如果你不打算死守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你需要学习一点科学思考。为了说明现代世界是怎么回事儿,我先给你出四道思考题,它们都代表真实世界中的事情 ——

1.聂卫平说,中国足球运动员之所以踢不好球是因为在场上缺少大局观,他们应该学习下围棋,因为围棋能提高大局观。

2.著名学者王小东炮轰国足,说国足就算回回拿世界杯,贡献也比不上北大清华的任何一个系,而现在的贡献则是负数。

3.你的一位亲友在例行体检中被查出了脑动脉瘤,医生建议手术。

4.你身体很好,唯一的问题是胆固醇偏高,医生给你开了某种他汀类降胆固醇的药。

请问你如何思考?

聂卫平和王小东说的都是傻话,不过我建议你先忽略他们,因为中国足球怎么搞与你无关。思考力应该优先用在跟自己有关系的事儿上,对无关的事儿少说话,是靠谱的人该有的气质。

脑动脉瘤有可能会导致脑血管破裂,一旦破裂就可能是个大事儿,所以的确有的医生会建议患者立即做手术。但是为了不犯玛蒂尔德的错误,你最好先把事情搞清楚。你要是思考的话,有三个事实 [2] 值得你了解 ——

第一,健康人群中也有 2% 的人,有脑动脉瘤。他们毫无症状,感觉良好,要是不体检根本不知道自己有。

第二,有研究做过专门的统计,一个没出过血的脑动脉瘤,如果栓块比较小,未来的发病率只有 0.05%。

第三,一切手术都有风险,脑手术的风险尤其大。

说白了,脑动脉瘤是个常见现象,不做手术发病率也很低,做手术的风险却很大。那你还会建议你的亲友听医生的去做手术吗?

再说胆固醇。高胆固醇的确会增加你得心血管疾病的风险。但你要是思考的话,有四个事实需要了解 ——

第一,高胆固醇之外,还有很多因素也会增加心血管疾病的风险,比如吸烟和饮食。

第二,他汀类药物的确能降低人们死于心血管疾病的风险,但是效果有限。研究表明,他汀类药物能把心血管疾病的死亡率从 4.4% 下降到 3.4%。

第三,对于没有心血管疾病发病史的、健康的人群来说,服用他汀类药物与否,对死亡率毫无影响。

第四,他汀类药物有副作用,会导致头痛、恶心、皮疹、肌肉酸痛,甚至可能让人再也不能做像跑步、舞蹈和游泳这些事情。

那如果你身上除了胆固醇高没别的毛病,你会服药吗?


如果你对那两个医学问题的回答都是否定的,我相信你做出了正确的判断。但是你一定会有个疑问:医生为什么不给我们提供正确的建议,却非得让我们做手术和服药呢?这就涉及到了真实世界的运行情况。

医生并没有故意骗你。他可能不知道我们刚才说的那几个事实。他可能从开始行医到现在一直都是这么给人治病,而有些研究刚刚完成,他没读过那些论文。医生的知识系统不是自动更新的。他也可能听说过那些研究但是不同意,毕竟研究结果不是金科玉律,还得慢慢取得共识。

他也可能只是想对你做点什么,不然体现不出医生的作用。这个现象叫“过度医疗”,是当今医学界的一个顽疾。英国 45 岁以上的人中,每三个人就有一个在服用他汀类药物,难道他们都是病人吗?你想想这是一件多么严重的事情,有识之士在呼吁,但是暂时改变不了。

不管你对那两个医学问题有什么判断,这个道理是一旦离开舒适区,你会发现到处都是这种互相矛盾的声音。

我想说的是别恐慌!我们这不是一个骗子世界,那些人是因为种种原因才有了各种各样的观点和做法,但不是为了骗你。如果大部分人都是骗子、大部分信息都是假的,我们就没法思考了。但我们这也不是一个和谐又完美的世界,很多宣传都是误导,很多人是在真诚地做着傻事。如果每个医生、每个专业人士都给你提供正确的建议,你就不需要自己思考了。

我们这是个什么世界呢?是一个充满了争论、充满了博弈、有各种系统性的偏差、比较均衡,但是又不充分均衡的世界 [3]。

庖丁解牛的高境界是目无全牛。在科学思考者的眼中,这是一个支离破碎的世界。

正因为世界是这样的,你才需要思考,也可以思考。


具体问题总是需要具体分析,我们只能讲一些思考的一般方法。我们会讲到“批判性思维”和“科学方法”,我理解这些方法有两个作用。

对于一件具体的事情,比如说这次职位调动为什么老张升职了你却没有?我希望你能学会拆解其中的因果关系,别弄个钻牛角尖。对于一个一般的规律,比如说胆固醇高对心血管疾病到底有多大影响,应该怎么办,我希望你能学会如何寻找好的答案。

归根结底,我们思考是为了明辨是非。明辨是非需要智慧更需要勇气。大多数人都是在生活中低头走流程在网上大声说傻话,我希望我们在生活中敢抬头四处看看,在网上说负责任的话。

战国的《中庸》对读书人的要求有『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结果很多读书人连第一项博学之都没做到,只能叫“学之”。考科举考上个公务员,大多也只是办事员而已,学了又能笃行,就是好孩子。

那审问呢?慎思呢?明辨呢?是非都得是上面的人告诉的吗?自己不可以判断吗?我希望咱们有点气魄,要学别光学圣贤的教导,应该学圣贤的全套。

那么如果你愿意下功夫,我们这个小课程的安排是先让你脱胎,再让你换骨。

我会先打击你,给你做减法,把你身上的老百姓思维都给破除掉,把你变成一个无比谦卑的人,再做加法。我们要先学会判断什么是错的,再学如何寻找对的;先知道什么东西不可信,再去探索可信;先知道什么不行,再琢磨可行。

这个学习过程在技术上是先易后难,情绪上却要先苦后甜。所以接下来的几讲,请你做好吃苦的准备。

本文来源:《精英日课4》,万维刚 著,得到。


2025.06.17 周二:

这一讲我们破除一个老百姓常有、科学思考者要保持十分敏感的思维模式,我称之为“奇迹思维”。这种思维相信什么好事儿都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而且应该发生在自己身上。

有一位六十多岁的大妈,日子过得不错,只是感情生活很平淡。有一次她在网上遇到了演员靳东,两人聊得挺好,大妈感到自己坠入了爱河,决心跟丈夫离婚,非靳东不嫁……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还上了电视新闻。那个“靳东”当然是假的,但是你知道,大妈的可悲之处并不在于被骗,而在于她为什么居然能相信,靳东应该娶她呢?

千万别嘲笑这位大妈。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大妈只是敢于相信奇迹,而且每个人都经常有奇迹思维。

有个童话叫《神笔马良》,说马良画什么像什么,有一天一位白胡子老人送给他一支笔,他用这支笔画什么都能变成真的……你听这个故事的时候是否想过,如果真有这样的笔,凭什么要给马良呢?

这就是奇迹思维。那个笔是个奇迹,但是人们似乎对奇迹的发生并不是很敏感,反而把注意力都放在马良拿到笔之后惹出的那些事儿上 —— 而殊不知,故事的后续发展都很正常,最不正常的就是马良居然能得到那样的笔。

我这可不是说这个世界不存在奇迹。世界上有时候就是会发生奇迹,比如买彩票中了亿万大奖。我说的是人们总是不能很好地评估、鉴赏和珍惜奇迹的稀有程度。


敢想,有时候也许是对的,但是多数时候肯定是错的。那有了奇迹思维该怎么骂醒自己呢?

关键在于,你得知道世界上的好东西是如何分布的。了解了好东西的分布,你就会意识到,首先你得不到,其次你留不住,所以你别指望。

我要借用物理学和经济学中的三个定律,这三个定律能对你起到灭嗨的作用。违反这三条定律,就是白日梦。


第一个定律是“能量守恒”。

古往今来不知道有多少聪明人想要制造一种叫做“永动机”的东西。人们设想这个东西自己就能动,而且是源源不断地一直动下去,最好还能帮你做事。一直到 1843 年荷兰科学家迈尔提出能量守恒和转换定律,人们才算从理论上说明白了,为什么永动机这种东西不可能存在。

能量守恒是说这个世界不会凭空“多”出来一个什么东西。每一件事物都一定是从别处移动过来、或者从别的东西转化而成的。你这里多一个,别处就得少一个,你用了,别人就没有了。

能量守恒定律告诉我们好东西不会平白无故地出现。老一辈人有很多错误的认识,但他们有一个特别朴素的观点很对,那就是你得有付出才能有回报。而考虑到能量转化过程中的损耗,回报常常会小于付出。特别好的东西需要巨大的付出。科幻小说作家说“反物质炸弹”的威力最大,可是你要知道世界上没有天然的反物质资源,科学家用加速器制造一点反物质所消耗的能量,远远大于那些反物质本身的能量。

现代人的日子之所以过得不错,我们之所以总有“非零和博弈”,那是因为大自然提供了巨量的资源供我们免费使用。这有一棵野生果树,你摘下来果子就吃,你的回报的确是大于付出 —— 那么你应该为此感到庆幸。而且你应该知道好吃的、值得争取的、免费的果树,不但是有限的,而且是稀有的。

守恒定律说好东西总是稀有的。靳东和爱因斯坦是如此有名,人们觉得他们仿佛就在自己身边,而殊不知他们的机会、境遇和名望都是有限资源强烈聚合的结果,他们非常稀有。

可是像你一样的人,却不是那么稀有。稀有的东西分配到你这个不稀有的人身上,这种现象叫做“中奖”。

很多人炒股是因为感觉自己是个股神。他们亵渎了股神守恒定律。


第二个定律是“均衡市场假设”。这是一个假设,因为市场不是绝对均衡的 —— 否则我们就一点机会也没有 —— 但是市场是相当均衡的。

均衡市场假设告诉我们世界上不存在神奇到高出一般水平一大头的力量。

以前人们总爱幻想有“大侠”。这有个冤情,正常渠道已经无法解决了,突然一位大侠从天而降,轻松就给你摆平。现在出现一些所谓“赘婿流”小说,说身份低微的主人公突然获得一项神奇能力,比如能治百病的医术,于是所向披靡,众人无不拜服。

这种剧情的不合理之处在于,如果真有这么强大的力量,它为什么要用在这种小事儿上呢?你要有那么强的医术,你应该抓紧时间造福人类啊?你干嘛去人家姑娘家里当赘婿,过扮猪吃老虎的瘾呢?足以威胁国家机器的大侠,会管一个小人物的冤屈吗?

市场会把各种力量放在合适的位置上。所以如果你指望用一种比当前这个局面高得多、稀有得多的东西来改变当前这个局面,那你就是奇迹思维。

后天就要考试了,你感到复习时间不够用,你心想,我要是有一学就会过目不忘的超能力就好了 —— 那你怎么不想想,你要真有那种超能力,还会沦落到担心期中考试的这种境地吗?你到时候要解决的必定是大得多也难得多的事情。这就好比别人吃不上饭你来一句“何不食肉糜”,市场的演化不会让肉糜去解决饱腹的问题。

均衡市场假设说杀鸡用不了牛刀。人们总是用同一个水平的工具去解决同一个水平的问题,而不是用一个特别高水平的工具去解决一个低水平的问题。因为如果高水平的工具可以随便用,低水平的问题早就不存在了,不会等到你来解决。

均衡市场假设还说,对于长期存在的问题,你通常只能做一个边际的改进,而不会一下子就比前人高明很多。工业革命是积累的结果,爱因斯坦是时代的产物,现代高科技产品放到古代都是神力,但这些东西都是一点点改进、一步步发展出来的。

为啥呢?因为别人也在想办法。解决问题,现在早就是一个社会化行为了。那么多聪明人在各个方向上不断探索,不太可能发生一个人比所有人高出一大截的情况。通常是你能改进哪怕一点点,就足以收获巨大的回报。

然而很多人就是相信有神奇力量。产品卖的不好,有人希望一个新广告能把他的萝卜卖成海参。公司面临重重困难,有人盼望来个马云那样的领导力挽狂澜。看到中国存在一个问题,有人说“民主就好了”,有的人说“中央要是重视就好了”,这也都是奇迹思维。

能量守恒和均衡市场假设这两个定律决定,你不太可能得到什么好东西。


第三个定律叫“热传导”,意思是热量会自动从温度高的地方向温度低的地方流动。热传导定律说就算你运气好,得到了一个好东西,你也留不住。

世界上最贵的钻石价值超过五千万美元,你会幻想偶然捡到这个钻石,然后就整天戴着吗?你不会的。就算你能捡到,你也会把它卖掉,因为你更需要别的东西。

这就好像在一片比较凉的地方突然出现一个特别热的东西,那它的热量就会迅速传导到凉的地方去。最后买下那颗钻石的人,不差那五千万美元 —— 而且也不差那一颗钻石。我们常说“最需要的人没有,最有的人不需要” [1],热平衡会让每个人都不会太过惊喜于自己手里的东西。

有人感慨说,当年比特币还不到一美元,现在是一万美元,那我当初买上一些,现在不就发财了吗?其实不会的,他拿不住。绝大多数花 1 美元买到某种股票的人会在涨到 10 美元之前就把它卖掉。要知道十倍已经是极其稀有的回报率,没人会考虑一万倍。

那到底有没有人会不为所动,坚决不出手,就那么一直拿着呢?也许有,但他们一定是根本就不缺钱的人。他们拿住了最高的投资回报,可是这个回报对他们的人生幸福度影响很小,这笔钱不是他们想要的奇迹。

反过来说,卖钻石得到的五千万美元你也不一定能拿好。大多数中了彩票大奖的人都守不住那笔钱,他们会用愚蠢的方式把钱花掉。


我说的不是“别相信奇迹”,而是“别指望奇迹”。奇迹发生那是运气好,别指望,指望会让你变成令人讨厌的人。

英文有个词叫“entitlement”,大约可以翻译成“特权感”,意思是我得到的这一切都是我该得的,好东西就该归我。我感觉现在有这种情绪的人实在太多了,而这恰恰是奇迹思维的体现。有人从小家庭优越,一路受到父母和众人的照顾,这本来是稀有的条件,但是他意识不到,他认为自己理所应当就应该拥有更好的。

特权感强的人做事之前会有太高的期待,别人眼中是奇迹的事儿,他以为一定会发生。然后他一旦遇到挫折,就会气急败坏。

这是一种什么心态呢?2020 年有个来自康奈尔大学和哈佛大学的新研究 [2]。研究者找了 162 个受试者,先测量他们的特权感指数。比如说,你要是特别赞同下面这句话:“我真诚地感觉到,我应该比别人获得更多”,那你就是一个特权感特别强的人。这项研究发现,对于生活中的偶然事件,你会有一个跟别人不同的态度。

同样是因为运气不好而导致的坏结果,比如说抽签抽中去做一个很无聊的工作,正常人会认为这既然纯属偶然,接受就是了。而特权感强的人,却会对此很愤怒。为什么倒霉的非得是我?他拒绝接受。而殊不知这就好像大妈问“为什么靳东不爱我呢?”

第二个效应是如果坏运气发生在别人身上,正常人会对此表示同情,而特权感强的人的同情心比较小。他认为好运气天生就该归他、坏运气天生就该归别人……

这就是奇迹思维的可怕之处,希望这一讲能让你保持警觉。

我们这不是一个经常发生奇迹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生活,我们应该经常提醒自己两件事 ——

第一,我赢不了。

第二,就算我偶尔赢一次,也会再输掉。

本文来源:《精英日课4》,万维刚 著,得到。


2025.06.18 周三:

老百姓有一个标志性的天真的错误。这个错误是如此平常如此自然,以至于人们经常意识不到那是一个错误,可能更合理的说法应该叫“思维模式”。这种思维模式在英文世界经常被人提到,叫“wishful thinking”。可是中文世界中现在甚至都没有一个很好的翻译,我们姑且可以称之为“愿望思维”。

所谓愿望思维,就是把自己的愿望等同于事实。因为我希望 X 是对的,所以我相信 X 是对的。

人怎么会犯这种错误呢?难道谁还不知道哪个是愿望,哪个是事实吗?不一定。我希望中国的航天技术是世界第一,这个愿望是不是事实是容易检验的,这个我们能分清。但是很多愿望和事实不容易分清。

某男生一直在追一个女生,人家女生已经一而再、再而三明确跟他表示拒绝、说我不喜欢你、你别再烦我,可是这男生还总是不依不饶。如果你问他,人家不喜欢你,你为什么非要追呢?他的回答是对方当然喜欢我,她只是害羞不善于表达,她拒绝我那都是对我的考验,我要放弃就是辜负了她,她在内心深处是非常爱我的。

这个所谓的满腔热忱,其实是一厢情愿。所以我们也可以把愿望思维叫“一厢情愿思维”。对这种陷入愿望思维不能自拔的人,我简直想不出那个女生到底怎么做才能合法地证明自己不喜欢他。

愿望总会调动人的美好情感,你一想象这件事就会获得一种愉悦感,你越想就越觉得它是真的。以至于你根本想不到、也不愿意跳出来。


炒股的人说,这只股票起起伏伏好几个月,现在庄家已经把它做好了,蓄势待发。

中国队今天晚上有一场比赛,我看了赛前球员们的采访,了解了他们的训练情况,我感到他们的精神面貌非常好,我坚信,中国队今晚必胜。

家长对老师说,我家孩子总考不好,但是他其实特别聪明,他只是贪玩不用心、爱马虎,他其实很喜欢数学,他只是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喜欢数学。

……

这些都是愿望思维。它常常以隐性的形式出现,往往都是无害的小事。但是有时候愿望思维会让你对事物的走向有过于乐观的估计,甚至在该作为的时候不作为。

领导上任好几年了,工作做得不温不火,公司错失好几个发展机会,有人说这领导能力不行。可是另一些人却坚持认为,领导要说能力那是特别有能力的,他有一个宏伟的蓝图,只是现在受到各种限制无法施展,我们应该耐心等待。可是等了几年,发现这位领导不但没有什么高招反而还连出昏招。这些人又说了,领导正在下一盘大棋,我们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这些人未必是故意想看着公司衰败,他们可能只是被愿望思维拿住了。

又比如说,一位女性经常被丈夫家暴,可是每次事后丈夫都痛哭流涕,说尽好话,她每次都相信了。在长达数年内,她一边忍受家暴一边愿望思维。你要问她为什么不离婚,她会说丈夫其实已经后悔了,将来一定会变成好人的……后来有一次,这位女性实在忍不了了,终于报警!警察来了调节一番,说现在不提倡离婚,你们这都是家庭内部矛盾,夫妻吵架很正常,就没有再管。警察也是愿望思维。


愿望思维是被愿望,而不是被事实和逻辑驱动的思考。愿望这个情感会让人选择性地接收那些符合这个愿望的事实,把事实往符合愿望的方向上解读,导致决策和行动的偏差。

有人做过实验研究 [1]。有些新手父母,内心认为孩子放在家里照顾最好,可是因为工作的原因,必须得把孩子送去幼儿园。研究者把这样的家长请到实验室,让他们看一篇关于孩子在幼儿园和家里成长好坏对比的论文。这篇论文的结论其实非常模糊,怎么解读都可以。但因为这些家长不得不把孩子送到幼儿园,他们很希望论文能告诉他们把孩子送到幼儿园有好处。结果他们看完论文后,果然认为这篇论文的观点是孩子应该送去幼儿园。

而另有一组家长,也是本来认为让孩子待在家里是最好的,跟第一组不同的是他们决定就让孩子在家里 —— 他们看了论文之后得出的结论是孩子待在家里最好。

两组人,本来有同样的信念,看同样的论文,却得出了不同的结论,这就是愿望思维的结果。

愿望思维如果再严重一点,就可能会导致所谓“确认偏误(confirmation bias)”,也就是这个人只听得进去能确认自己的信念的事实,而对一切相反的证据都视而不见、甚至做反方向解读的程度。比如有人认定了某个国家是中国的朋友,那就不管那个国家做什么都是在帮中国。有时候那个国家做的事情明明给中国带来很大麻烦,他也说那其实都是中国有意安排的。

不过多数时候愿望思维很难被察觉到。它是老百姓日用而不自知的一种思维方式。

大学里有一次期中考试的题目特别难,同学们考完试都感觉压力太大了,就给老师提反馈,说不应该出这么难的题打击我们。

这其实也是愿望思维,而且是逻辑错误。你的论据其实是“你不喜欢”,但是你把它当做了“这不应该”。你不喜欢 ≠ 这不应该。谁说考试应该让学生舒服了?谁说事情的走向应该满足你的愿望了?愿望思维的一个习惯套路就是只要我感到不舒服、不喜欢的事情就不应该发生、就应该避免,这正是把自己的愿望等同于事实。

科学思考者一定要对愿望思维保持警觉。世界上的事情不是以你为中心展开的,事情总是几乎随机地发生,不会总往你合意的方向走。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才是正常的,当你做出一个判断的时候,如果这个判断正好顺从了你的情绪,你应该提醒自己这是不是愿望思维。


我们最后再举一个例子。它可能会伤害你的感情,你体会一下破除愿望思维的痛苦。

癌症是“众病之王”,它不仅仅是难治,而且对人的认知也提出了挑战 —— 因为它非常不可控。人们总是会想,为什么有人得癌症,有的人不得癌症?为什么有的人得了癌症之后治疗结果很好,而有的人就治不好?

一个自然的想法是癌症跟人的性格和心态有没有关系。是不是那些性格怪异的人更容易得癌症,性格开朗友善的人不容易得癌症呢?得了癌症之后如果保持一个乐观积极的心态,是不是能有利于治愈癌症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就对癌症有了一种掌控感。而且这样的预防和治疗是最理想的:没有成本、不需要高科技,你唯一要付出的就是做一个好性格、好心情的人。谁不愿意做个好性格、好心情的人呢?既做个好人还能避免癌症,这多好啊。

这就是为什么,当上世纪八十年代,心理学界的一位巨擘,德国心理学家汉斯·艾森克( Hans Eysenck)提出,有一种性格特质特别容易导致癌症的时候,这个说法立即就被公众接受了。艾森克说他发现一种“C型性格” —— 表现为神经质、易怒、悲观、孤僻 —— 死于癌症的概率是“健康”性格的人的 40 倍、60 倍、甚至 70 倍。

我特意查看了一下,“C型性格”这个说法至今仍然被某些媒体在引用。更不用说老年人朋友圈转发的那些健康指南,癌症跟性格有关简直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是事实根本不是这样。艾森克那些研究已经在 2019 年被判定为是故意做假,被撤稿了 [2]。

而且不仅仅是艾森克这个理论,科学家早就做过多项研究,证明癌症和性格、和心态都没关系。我给你列举几个最过硬的证据 [3]。

2010 的一项规模最大的研究,对 6 万人做了为期 30 年的跟踪随访,发现性格特征跟癌症风险之间、跟癌症的存活率之间,没有任何关联。这个研究的厉害之处在于它是在一个人得癌症之前先判断他是什么性格。这是最靠谱的,因为人得了癌症之后可能自己把癌症归结于自己性格不好,他会错误判断自己以前是什么性格。

那么如果已经得癌症了,保持一个好心态和好情绪能否有助于增加战胜癌症的概率呢?答案也是否定的。有人对 1000 名以上得了脑部和颈部恶性肿瘤的患者做了情绪观察,结果发现他们的情绪的好坏跟肿瘤生长速度、跟他们的存活时间,都没有关系。

现在还有人专门发明了针对癌症的各种“心理疗法”,那这些心理疗法有用吗?也没用。2004 和 2007 年的研究都表明,心理疗法或许能让癌症患者的生活质量有所改善,但是所有的心理疗法都跟存活时间没有关系。


所以现实是冷酷的。我相信将来还会有人继续鼓吹性格和心态对癌症的作用,还会有人发明新的心理疗法,但是那都是愿望思维。癌症不像我们期待的那样运行。现在唯一证据最强的结论就是吸烟会大大增加癌症风险,其他都很难说。癌症就是一个非常随机、难以掌控的东西。这个病这么重要,我们真的很希望能用什么生活方式之类的方法掌控它,但是真的掌控不了。

而这才只是冰山一角。在保健品、美容品领域,愿望思维简直太多了。那些领域基本上就是专门用人的愿望思维赚钱的。各种广告铺天盖地,说这个有什么好处那个有什么疗效,都是神奇的说法,而人们之所以相信是因为人们愿意相信。

分不清愿望和事实,这多么尴尬啊。

愿望不一定都是错的,有愿望很好,尴尬之处是你事先就假定了它是对的。传统武术曾经被吹得神乎其神,结果现在一个个大师拉出来连普通的综合格斗运动员都打不过。有人说这不能说明传统武术不行,这是因为绝技已经失传,现在的大师不是中华武术的优秀代表。可以。这个逻辑没问题,但是这也是愿望思维。以前西方领先东方,现在中国崛起了,人们说中国文化其实是最高级的,只是还没到时候,到时候必定领导全世界……可以,但是这也是愿望思维。

以前有人认为愿望思维在国际政治中也有作用。大国在国际上的很多行动,有些事后被证明是错误的判断,那是不是因为领导人下命令的时候被愿望思维左右了?不是。国际政治学教授罗伯特·杰维斯(Robert Jervis)做了大量研究,结论是证据不支持领导人被愿望思维影响 [4]。

政客决策有失误是正常的,但他们通常不会犯愿望思维的错误。他们有专业的幕僚,他们一天到晚干的事儿就是做决策,他们不太容易被情绪所左右。

只有老百姓才这么天真。

本文来源:《精英日课4》,万维刚 著,得到。


2025.06.19 周四:

大部分人都没有真正的观点,哪怕是对于经常谈论的事物,都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可是如果你让人表态,他会非常肯定地说“中国足球就是没戏了”、或者“中医就是厉害”,他有强烈的“看法”。那这些不思考的人的看法都是从哪来的呢?来自人群的传染,来自熏陶,来自“文化”。

千万别低估一群人对一个人的影响。你可能经常在生活中观察到很多“不老实”的人,特别是年轻人,根本不听家长和老师的话,自己觉得自己很叛逆,长满了棱角。这些人是不是很酷很了不起呢?其实他们也不是在独立思考。


我们这里说的可不是中学生的教育问题或者阶级固化问题,我们关心的是人的认知。这个道理是,每个人都会渴望加入一个小圈子,然后服从圈子的文化。

有一次我遇到一个公务员,偶然聊起来了。我发现凡谈到对什么事情的看法,他都反复地跟我说“我们单位的人都是这么想的”。我一开始还以为他这么说是为了说明这么想的人很多,从而更能证明这个想法是对的 —— 后来我意识到不是。他并不在乎他们单位以外的人怎么想。他之所以总说他们单位的人是这么想的,是因为他们单位的人就是他的思想来源。他自己没思想。

自己本来没观点,但是会全力以赴捍卫自己所在“圈子”的观点,这里面有道理。

尼克·查特在《思维是平的》这本书里列举了好几个实验 [2],说如果你通过巧妙的设计,给一个本来没有观点的人外加一个观点,让他相信这就是他的观点,他就会去捍卫这个观点。这就好像量子力学里的波函数一旦坍缩,就从原本的不确定进入了绝对的确定性。

所以你别看很多人声嘶力竭地捍卫某个观点,他们那个观点的起源可能根本就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乔纳森·海特在《正义之心》这本书中就提出,我们对社会上的道德议题的判断,总是直觉先行,直觉先确定了你的态度,完了你再用理性去给这个态度找理由。

所以理性是服务于情绪的。那情绪又是从何而来呢?海特认为,人们对公共事务判断的情绪主要取决于对新事物的观感:如果你喜欢新东西,你就容易成为一个自由主义者;如果你不喜欢新东西,你就容易成为保守主义者。

但海特这个说法还不够完全。那我对新事物的观感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倒是英国儿童文学家、《纳尼亚传奇》的作者C.S.刘易斯,早就有一个论断 [3]。刘易斯认为人的很多最初观点是来自于小圈子 —— 刘易斯称之为“内环(Inner Ring)”。可能是你的家庭,可能是你少年时代总在一起玩的一伙人,可能是你们“单位”的人,你内心深处会有一个最有归属感的、可能是非正式的小圈子。最初因为非常偶然的原因,这个圈子里的多数人对这个社会议题是这个看法,结果慢慢地,所有人就都是这个看法了。

这跟心理学家们多次研究过的“群体思维”、“群体压力”都有关系,人总是希望自己跟所在群体的看法一致。但刘易斯的这个洞见是人最在乎的还是自己最有归属感的那个圈子是怎么想的。

因为你最在乎的那帮人都这样认为,所以你也这样认为。你不但默默地就放弃了独立思考,而且还因为害怕跟不上那帮人的观点而感到不安。

这是智识上的腐败。


那你说,不这样又能怎样呢?难道智识分子都是孤独的吗?难道科学思考者就没朋友吗?那当然不是,相对于“圈子”,作为科学思考者,你想要加入的是另一种群体。刘易斯称之为“健康的社区” [4],我们或许可以称之为“组合”。

圈子里人人都一样,组合里人人都不一样。

《西游记》中的唐僧师徒四人,就是一个组合。他们的性格特点、在队伍中的角色、对事物的观点和做事的方法,都各不相同。孙悟空冲动好战但是聪明能干,猪八戒懒惰但富有人性,沙僧稳重,唐僧坚定。其实你能想到的好的团队都是这样的。《哈利·波特》中的哈利、赫敏和罗恩三人组,《指环王》里的“护戒同盟”,《三国演义》里的刘关张、赵云、诸葛亮,他们都不是把一个人乘以 N,而是不同的人构成的有机组合。

最简单的组合就是我们每个人的家庭。父母、有兄弟姐妹、妻子儿女,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位置,任何两个人之间不能互相替换,每个人都是结构上的一环。唐僧师徒四人要是离开了猪八戒,那不是少了一个人的问题,而是整个团队的结构都变了,取经故事会完全不同。

在组合里,你的队友不会强求你改变。组合允许你保留自己的个性、观点和做事风格,而且也只有这样,每个人才能对组合有独特的贡献。每个人有自己的特点,但是所有人又有一个共同点。比如哈利·波特三人组中,三个人性格各异,但他们都是勇敢的人。

你想不想拥有这样的关系?你平时拼命想融入、生怕被排斥的那个关系,是圈子还是组合?


英国学者艾伦·雅各布斯(Alan Jacobs)[4] 评论刘易斯说的那种圈子的时候说,圈子最大的特点是它对“思考”的态度。圈子不让你思考。你不能提让圈子感到不舒服的问题,人们会认为那影响团结。

所以我觉得圈子和人们常说的“信息茧房”是两回事。有人认为人们在网上看新闻会只看能印证自己观点的消息,但是像雨果·梅西尔在《你当我好骗吗》这本书中就对此不以为然 [5]。事实上人们对网上的声音没有那么在意 —— 但是人们会很在意所在圈子的观点。

这是理性的选择,因为你不想被圈子排斥。圈子给的归属感在关键时刻能让你活下去。有研究发现,那些最终能在纳粹集中营里存活下来的人,都是某一个非常紧密的团体的成员:比如都是共产党员,都是一个教会里的修士,或者都来自于一个少数民族。

圈子对你是如此重要,可是你对圈子来说却是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圈子不会因为少了哪个人而改变 —— 而这又进一步让每个人都害怕被圈子抛弃,都想要拼命地融入……每个人都是一堆沙子中的一粒沙子。

圈子文化会要求你的忠诚,讲服从。可是圈子里的人忠诚的只是那个圈子,圈子成员互相之间却不怎么信任。你总得想办法证明自己是“自己人”。圈子还有个“皈依者效应”,也就是新人总是比老人有更强烈的圈子认同感,他们会把圈子的行动当作很神圣的事情去做。圈子里的人还会互相盯着,防止有人不守规矩……


组合和圈子的区别,正应了孔子说的『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如果你发现自己处于一个讲“同”、讲“比”的圈子里,你应该为自己感到悲哀。

以前很多国人以做“大海中的一滴水”为荣,但我发现那些了不起的人物都不是一滴水。

大约十年前,我遇到一个参加过解放战争的老兵。他建国后曾经在部队做过官,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八十多岁退休了。他跟我聊起战争,没有说什么战争有多苦、我们多么无私奉献多么团结,而是跟我说了一些像什么自己连队抢了别的连队的机会之类的故事,讲后来因为个人的选择,去过各个地方的境遇,他说那些经历真是非常快活。

我一看聊得挺好,就问了他一个“敏感”问题。我说网上很多人认为抗美援朝打的不是很好,因为彭德怀不会打仗,导致志愿军牺牲太多。人说如果让林彪指挥,仗会打得更漂亮,我问他对此有何评价。老兵否定了网上的说法,但是他没说什么谁指挥都要服从命令都要团结之类的高调,也没说林彪和彭德怀水平一样。

他说十大元帅,各有各的打法,各有巧妙不同,不能说哪个厉害、哪个不厉害。

他说的是组合,而不是圈子。

本文来源:《精英日课4》,万维刚 著,得到。


2025.06.20 周五:

这一讲咱们说“故事思维”。讲故事是最好的传播手段,但故事可不是理想的思考方式,因为真实世界不是故事。

现代人受小说和影视剧的影响太大了,不自觉地以为自己是活在戏里,这会让你产生奇迹思维和愿望思维。故事都有主角,你把自己当做主角,就会认为周围的事情都应该围绕着你进行。故事中都会有“好人”和“坏人”的两股力量在斗争,最后好人战胜坏人,这就让你对事物的发展方向有一个执着的期待。

而这一讲我要说的是故事对人的思考方式更潜移默化的影响。

故事之所以比真实世界好看,是因为它强化了主要冲突,简化了复杂因素。

我讲三个效应。


第一个效应叫“主旋律”。我们经常说“时代的主旋律”是什么什么,“当前的主要矛盾”是什么什么,这其实也是故事思维。主旋律用一个简单的因果关系描写一个复杂的过程:“因为某人想要做……,所以事情就是这样的了。”

故事里最强烈的因果关系大概是人的“动机”。某件大事发生了,那一定是有人故意做了什么。

这是很多阴谋论的来源。一个话题突然成为流行,某个产品突然火了,病毒在全球传播,群体性事件集中爆发,人们认为这些事儿都不是偶然的,背后肯定有个幕后推手在“煽风点火”,在炒作、协调和组织。肯定是有人安排它发生,它才发生的。特别是如果这件事儿给某一方造成巨大损失、另一方却不受影响,人们会认为只有傻子才相信那是偶然事件。可是真是如此吗?

咱们从反面想。现在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红,有多少新产品想成为爆款,有多少媒体公关公司在琢磨怎么发起一场风暴,它们成功了吗?事实是就连手机这样的重量级产品、像电影这样最需要引爆话题的东西,完全有能力不计成本地去炒作,都炒不起来。

关键在于,大事件都是不可控的。任何大事件都需要多方、在不同阶段、以不同的方式联合参与。就拿爆炸性话题来说,首先这件事本身得新鲜有趣,有谈论的价值。然后这件事发生的时机对不对,是否契合了当下人们的情绪,有没有被别人抢了头条,哪个大V转发了或者没转发,传播过程中有没有演化出新的话题,是不是正好又跟别的事件发生化学反应,这些都很有关系。像金融风暴、政治危机之类的事件,更是需要层层加码的正反馈链式反应。没有任何力量能掌控这一切。这里面有太多的不确定性。

真实的大事件往往不是按照任何人的意愿走的。可能人人都有不同的动机,可能很多人根本没有什么动机,每个人无意识地推动一下,事情就发生了。更有甚者,现代有些心理学家 [1] 认为所谓的动机、信念、意义都是人的错觉,是人在事后给自己讲的故事。你是先因为某个非常浅、非常偶然的原因采取了一个行动,事后为了解释这个行动,才给自己发明了“动机”。说你有什么坚定的信念,那都是人的认知错觉,心理学家称之为“解释深度错觉”。

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动机都说不清楚,又怎么能推测到别人的动机呢?

真实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乎意料,根本不在乎你的什么主旋律。比如说,2020 年新冠疫情,人们都待在家里,那你说主旋律应该是交通通行量大大下降,对吧?是,美国的交通通行量的确大大降低了。很多汽车保险公司都给用户退还了一部分钱 —— 既然主旋律是开车的少了,交通事故也应该大大减少。对吧?

不对。事实是 2020 年上半年,美国的交通通行总量下降了16%,但是交通事故导致的死亡人数,只下降了 3% [2]:死亡事故率净增加了30%。为啥呢?可能是因为路上的车少了,人们感到更安全了,开车就更快更猛,也不系安全带,也更容易酒后驾车。

而这个效应,你在 2020 年一月份的时候很可能预测不到 —— 那些保险公司就没预测到。事情不会按照你想的那个主旋律展开,这不是只有一个趋势的故事。


故事思维的第二效应是对细节的忽略。

我们看以前的戏曲、或者像《三国演义》这样的小说,都把古代战争的场面大大地简化了。这种故事里几乎一打仗就是两军主将单挑。只要一方有个猛将把另一方的主将击败,这边士兵马上来个掩杀,战斗就结束了。真实情况可能是这样的吗?战斗胜负跟很多因素都有关系,双方各自的总兵力、装备情况、补给情况、地形情况,难道都不用考虑吗?

有人考证历史,唐朝以前的战争的确高度依赖主将的武力值,的确经常发生单挑。但真实的、特别是唐朝以后的战争,也的确比主将单挑复杂得多。如果你只在乎主将武力值,你就忽略了太多东西,也错过了更精彩的故事。

我看现在有些网络小说描写战争场面比《三国演义》高级 [3]。步兵和骑兵、远程和近战、普通部队和精锐部队之间的配合和互相克制,从哪打开缺口、从哪开始双方僵持、从哪开始顶不住、预备队什么时候上场、一方士气如何崩坏、从哪开始溃退追杀,将帅的个性张扬和想法变动、要冒险还是要保守,所有这些都非常复杂。同时写好这些元素需要高超的技巧,但是这些也只是故事。可能这场战役全局你胜了,局部有好几个地方输了;可能对手明明打的很漂亮,莫名其妙就差了那么一点点。

那要是没有这么大的戏剧性,谈不上胜负的那些事情呢?故事思维就更不好使。咱们举一个经济学的例子 [4]。

现在美国有个趋势大学的学费正在猛涨,涨到了离谱的程度。有些名校一年的学费加生活费超过七万美元,比一个中等收入家庭一年的总收入还高。那学费为什么会猛涨呢?经济学家判断,主要原因是政府给学生提供了大量的助学贷款。学生既然可以拿贷款上大学,就暂时不差钱,市场的需求就能保证。这个解释是对的,但是它忽略了很多细节 ——

第一,联邦政府的助学贷款虽然高,但是州政府的财力有限,不能提供很多贷款,所以如果上州立大学,学生自掏腰包的比例是上升了;

第二,很多大学给学生提供了高额的助学金。学费高、助学金也高,两相抵消,这只是故意走个程序、显得大学很值钱而已,其实学生实际交的钱并没有那么多;

第三,现在人们上大学的需求也提高了。美国经济正在从劳动密集型转向知识密集型,需要更多的大学生,上大学更值得了。

第四,很多人上大学并不是为了工作,不是去算性价比,纯粹就是认为不上大学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他们对价格不敏感。

你看这些因素,有的加剧了学费上涨的趋势,有的减弱了这个趋势。把这些因素都考虑进来,你很难用一个“因为……所以……”的故事把事情说清楚。

真实世界就是这样的。这其中有各种力量,并不是只有好的一方和坏的一方,更不是只有一个主角。


故事思维的第三个效应是让人会渴望一个结局。每当你陷入困境、正在挣扎奋斗的时候,你会不自觉地想到“将来总有一天你们会发现我是对的”,或者“总有一天我会证明自己的能力”。

这个想法能激励你奋斗,但是真实世界没有这样的结局。历史上从来没有什么审判日,说到时候谁对谁错一清二楚。

王安石变法,和司马光争得那么厉害,他们两人心中可能也会想总有一天历史会证明我是对的。可是事情接下来的发展确是新党下台旧党上,旧党下台新党上,大宋政局始终都在来回震荡。甚至一直到千年之后的今天,你也不能说历史证明了到底是王安石对,还是司马光对。王安石变法仍然是个争议事件。有人认为正因为王安石变法没有成功,北宋才灭亡;也有人认为正是因为王安石变法,北宋才灭亡。

再比如罗斯福新政。罗斯福上台前美国经济陷入了深刻的危机,罗斯福上台后大刀阔斧搞新政,美国经济走出了危机,所以新政肯定是对的,是吗?不一定。你正好赶上一件事发生不等于是你促成了这件事。现在就有很多经济学家认为,罗斯福新政不但没有缓解危机,而且加剧了危机。有人认为经济危机是技术升级的结果,是正常现象,本来很快就会好转了,可是罗斯福搞新政瞎折腾,用政府投资强行刺激经济,不但没有让经济更健康,而且把美国从小政府国家变成了大政府国家,给未来留下了巨大的隐患。那你说谁对谁错呢?你没法拿历史再做一遍实验。

这个道理是真实世界是个“无限游戏”:这里面没有结局,而且通常没有绝对的对错。你做一件事,产生一波后果,那一波后果又产生另一波后果……就如同塞翁失马,只有震荡。你可能永远都在斗争之中,没有宣布胜利的一天,你们只能一直这么较量下去。


讲一个好故事既能激励自己又能动员别人,故事有强大的力量,但是科学思考者必须警惕故事思维。

故事思维中你只考虑了一个简单的因果关系,没有充分关注所有的因素,你就没法做精确预测。

故事思维会让你的情绪在两个极端来回摇摆。中国队赢了,你看谁都那么可爱;中国队输了,你觉得整个中国的体制都不对。

老百姓只能接受简单的故事,要说为什么抗美援朝,一句“保家卫国”就完事了。可是你稍微多了解一下,发现战争起源好像不是美国先对中国动手,而是北朝鲜先对南朝鲜动了手,中国参战是非常被动的,你可能会受不了。有的人听到这一层直接就否定抗美援朝。然后你必须再深入了解,才能发现当时美国确实已经严重威胁了中国国家安全,中国打这一仗确实有必要,你的看法才可能又变回来。

等到你不把抗美援朝当个简单故事,你才配得上对这件事有观点。

故事思维还会让你固执己见。人一旦陷入某个故事不能自拔,就会非得把这条路走下去不回头,就只有失败才能让他面对现实。

科学思考者要时刻提醒自己,这件事儿不只有一个故事。你眼里是这个故事,别人眼里可能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故事;过段时间再看,又是另一个故事。

你的思维复杂度决定了你能接受的叙事的复杂度。

因为接受不了复杂,被简单故事就打发了,成为别人宣传的对象,那在科学思考者眼中简直是不能容忍 —— 可是老百姓就是这么过的。一个国家的叙事复杂程度越高,这国人的素质就越高。

但是不管怎么高,你仍然会陷入一个故事之中。你可能比《三国演义》高,但是《三国志》也是讲故事的辉格史学 [5]。你永远都避免不了故事思维,你只能警惕。

本文来源:《精英日课4》,万维刚 著,得到。


2025.06.21 周六:

这一讲咱们说“故事思维”。讲故事是最好的传播手段,但故事可不是理想的思考方式,因为真实世界不是故事。

现代人受小说和影视剧的影响太大了,不自觉地以为自己是活在戏里,这会让你产生奇迹思维和愿望思维。故事都有主角,你把自己当做主角,就会认为周围的事情都应该围绕着你进行。故事中都会有“好人”和“坏人”的两股力量在斗争,最后好人战胜坏人,这就让你对事物的发展方向有一个执着的期待。

而这一讲我要说的是故事对人的思考方式更潜移默化的影响。

故事之所以比真实世界好看,是因为它强化了主要冲突,简化了复杂因素。

我讲三个效应。


第一个效应叫“主旋律”。我们经常说“时代的主旋律”是什么什么,“当前的主要矛盾”是什么什么,这其实也是故事思维。主旋律用一个简单的因果关系描写一个复杂的过程:“因为某人想要做……,所以事情就是这样的了。”

故事里最强烈的因果关系大概是人的“动机”。某件大事发生了,那一定是有人故意做了什么。

这是很多阴谋论的来源。一个话题突然成为流行,某个产品突然火了,病毒在全球传播,群体性事件集中爆发,人们认为这些事儿都不是偶然的,背后肯定有个幕后推手在“煽风点火”,在炒作、协调和组织。肯定是有人安排它发生,它才发生的。特别是如果这件事儿给某一方造成巨大损失、另一方却不受影响,人们会认为只有傻子才相信那是偶然事件。可是真是如此吗?

咱们从反面想。现在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红,有多少新产品想成为爆款,有多少媒体公关公司在琢磨怎么发起一场风暴,它们成功了吗?事实是就连手机这样的重量级产品、像电影这样最需要引爆话题的东西,完全有能力不计成本地去炒作,都炒不起来。

关键在于,大事件都是不可控的。任何大事件都需要多方、在不同阶段、以不同的方式联合参与。就拿爆炸性话题来说,首先这件事本身得新鲜有趣,有谈论的价值。然后这件事发生的时机对不对,是否契合了当下人们的情绪,有没有被别人抢了头条,哪个大V转发了或者没转发,传播过程中有没有演化出新的话题,是不是正好又跟别的事件发生化学反应,这些都很有关系。像金融风暴、政治危机之类的事件,更是需要层层加码的正反馈链式反应。没有任何力量能掌控这一切。这里面有太多的不确定性。

真实的大事件往往不是按照任何人的意愿走的。可能人人都有不同的动机,可能很多人根本没有什么动机,每个人无意识地推动一下,事情就发生了。更有甚者,现代有些心理学家 [1] 认为所谓的动机、信念、意义都是人的错觉,是人在事后给自己讲的故事。你是先因为某个非常浅、非常偶然的原因采取了一个行动,事后为了解释这个行动,才给自己发明了“动机”。说你有什么坚定的信念,那都是人的认知错觉,心理学家称之为“解释深度错觉”。

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动机都说不清楚,又怎么能推测到别人的动机呢?

真实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乎意料,根本不在乎你的什么主旋律。比如说,2020 年新冠疫情,人们都待在家里,那你说主旋律应该是交通通行量大大下降,对吧?是,美国的交通通行量的确大大降低了。很多汽车保险公司都给用户退还了一部分钱 —— 既然主旋律是开车的少了,交通事故也应该大大减少。对吧?

不对。事实是 2020 年上半年,美国的交通通行总量下降了16%,但是交通事故导致的死亡人数,只下降了 3% [2]:死亡事故率净增加了30%。为啥呢?可能是因为路上的车少了,人们感到更安全了,开车就更快更猛,也不系安全带,也更容易酒后驾车。

而这个效应,你在 2020 年一月份的时候很可能预测不到 —— 那些保险公司就没预测到。事情不会按照你想的那个主旋律展开,这不是只有一个趋势的故事。


故事思维的第二效应是对细节的忽略。

我们看以前的戏曲、或者像《三国演义》这样的小说,都把古代战争的场面大大地简化了。这种故事里几乎一打仗就是两军主将单挑。只要一方有个猛将把另一方的主将击败,这边士兵马上来个掩杀,战斗就结束了。真实情况可能是这样的吗?战斗胜负跟很多因素都有关系,双方各自的总兵力、装备情况、补给情况、地形情况,难道都不用考虑吗?

有人考证历史,唐朝以前的战争的确高度依赖主将的武力值,的确经常发生单挑。但真实的、特别是唐朝以后的战争,也的确比主将单挑复杂得多。如果你只在乎主将武力值,你就忽略了太多东西,也错过了更精彩的故事。

我看现在有些网络小说描写战争场面比《三国演义》高级 [3]。步兵和骑兵、远程和近战、普通部队和精锐部队之间的配合和互相克制,从哪打开缺口、从哪开始双方僵持、从哪开始顶不住、预备队什么时候上场、一方士气如何崩坏、从哪开始溃退追杀,将帅的个性张扬和想法变动、要冒险还是要保守,所有这些都非常复杂。同时写好这些元素需要高超的技巧,但是这些也只是故事。可能这场战役全局你胜了,局部有好几个地方输了;可能对手明明打的很漂亮,莫名其妙就差了那么一点点。

那要是没有这么大的戏剧性,谈不上胜负的那些事情呢?故事思维就更不好使。咱们举一个经济学的例子 [4]。

现在美国有个趋势大学的学费正在猛涨,涨到了离谱的程度。有些名校一年的学费加生活费超过七万美元,比一个中等收入家庭一年的总收入还高。那学费为什么会猛涨呢?经济学家判断,主要原因是政府给学生提供了大量的助学贷款。学生既然可以拿贷款上大学,就暂时不差钱,市场的需求就能保证。这个解释是对的,但是它忽略了很多细节 ——

第一,联邦政府的助学贷款虽然高,但是州政府的财力有限,不能提供很多贷款,所以如果上州立大学,学生自掏腰包的比例是上升了;

第二,很多大学给学生提供了高额的助学金。学费高、助学金也高,两相抵消,这只是故意走个程序、显得大学很值钱而已,其实学生实际交的钱并没有那么多;

第三,现在人们上大学的需求也提高了。美国经济正在从劳动密集型转向知识密集型,需要更多的大学生,上大学更值得了。

第四,很多人上大学并不是为了工作,不是去算性价比,纯粹就是认为不上大学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他们对价格不敏感。

你看这些因素,有的加剧了学费上涨的趋势,有的减弱了这个趋势。把这些因素都考虑进来,你很难用一个“因为……所以……”的故事把事情说清楚。

真实世界就是这样的。这其中有各种力量,并不是只有好的一方和坏的一方,更不是只有一个主角。


故事思维的第三个效应是让人会渴望一个结局。每当你陷入困境、正在挣扎奋斗的时候,你会不自觉地想到“将来总有一天你们会发现我是对的”,或者“总有一天我会证明自己的能力”。

这个想法能激励你奋斗,但是真实世界没有这样的结局。历史上从来没有什么审判日,说到时候谁对谁错一清二楚。

王安石变法,和司马光争得那么厉害,他们两人心中可能也会想总有一天历史会证明我是对的。可是事情接下来的发展确是新党下台旧党上,旧党下台新党上,大宋政局始终都在来回震荡。甚至一直到千年之后的今天,你也不能说历史证明了到底是王安石对,还是司马光对。王安石变法仍然是个争议事件。有人认为正因为王安石变法没有成功,北宋才灭亡;也有人认为正是因为王安石变法,北宋才灭亡。

再比如罗斯福新政。罗斯福上台前美国经济陷入了深刻的危机,罗斯福上台后大刀阔斧搞新政,美国经济走出了危机,所以新政肯定是对的,是吗?不一定。你正好赶上一件事发生不等于是你促成了这件事。现在就有很多经济学家认为,罗斯福新政不但没有缓解危机,而且加剧了危机。有人认为经济危机是技术升级的结果,是正常现象,本来很快就会好转了,可是罗斯福搞新政瞎折腾,用政府投资强行刺激经济,不但没有让经济更健康,而且把美国从小政府国家变成了大政府国家,给未来留下了巨大的隐患。那你说谁对谁错呢?你没法拿历史再做一遍实验。

这个道理是真实世界是个“无限游戏”:这里面没有结局,而且通常没有绝对的对错。你做一件事,产生一波后果,那一波后果又产生另一波后果……就如同塞翁失马,只有震荡。你可能永远都在斗争之中,没有宣布胜利的一天,你们只能一直这么较量下去。


讲一个好故事既能激励自己又能动员别人,故事有强大的力量,但是科学思考者必须警惕故事思维。

故事思维中你只考虑了一个简单的因果关系,没有充分关注所有的因素,你就没法做精确预测。

故事思维会让你的情绪在两个极端来回摇摆。中国队赢了,你看谁都那么可爱;中国队输了,你觉得整个中国的体制都不对。

老百姓只能接受简单的故事,要说为什么抗美援朝,一句“保家卫国”就完事了。可是你稍微多了解一下,发现战争起源好像不是美国先对中国动手,而是北朝鲜先对南朝鲜动了手,中国参战是非常被动的,你可能会受不了。有的人听到这一层直接就否定抗美援朝。然后你必须再深入了解,才能发现当时美国确实已经严重威胁了中国国家安全,中国打这一仗确实有必要,你的看法才可能又变回来。

等到你不把抗美援朝当个简单故事,你才配得上对这件事有观点。

故事思维还会让你固执己见。人一旦陷入某个故事不能自拔,就会非得把这条路走下去不回头,就只有失败才能让他面对现实。

科学思考者要时刻提醒自己,这件事儿不只有一个故事。你眼里是这个故事,别人眼里可能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故事;过段时间再看,又是另一个故事。

你的思维复杂度决定了你能接受的叙事的复杂度。

因为接受不了复杂,被简单故事就打发了,成为别人宣传的对象,那在科学思考者眼中简直是不能容忍 —— 可是老百姓就是这么过的。一个国家的叙事复杂程度越高,这国人的素质就越高。

但是不管怎么高,你仍然会陷入一个故事之中。你可能比《三国演义》高,但是《三国志》也是讲故事的辉格史学 [5]。你永远都避免不了故事思维,你只能警惕。

本文来源:《精英日课4》,万维刚 著,得到。


2025.06.22 周日:

这些观点的共同特点是简单。张桂梅、王志安和中国政府都是复杂的事物,但是网上的人都爱对他们做简单的判断。

这个简单化思维是专门针对别人的。对自己,我们知道我们是复杂的。我有时候这样有时候那样,你们不理解可别乱说。但是对别人,我们倾向于把他看作简单的东西。

心理学有个概念叫“基本归因谬误(Fundamental Attribution Error)”,意思是当你评价别人的一个行为的时候,你会高估他的内部因素 —— 比如说性格 —— 的影响,低估外在的情境之类各种复杂因素的影响。

比如我们假设你是个医生。你的同事王医生有一次做手术失败了,你可能会说,他为啥失败呢?因为他这个人不行。平时工作就不认真、医术有问题。而有一次你做手术失败了,你就会说我的医术是没问题的,失败纯粹是因为客观的原因,手术中遇到了一个极为罕见的情况……

对自己,我们很愿意分析复杂的原因;对别人,如果他一句话说的不合你意,那就一定是他这个人本来就是坏人。越是不熟悉人或者人群,我们越倾向于把他们简化。

张桂梅校长说的话是有语境的。如果你去了解一下她这句话的前因后果,她专门做的就是让女性独立的事业,了解她给华坪女高设定的价值观,你能理解她为什么不接受全职太太的捐款。这跟“歧视全职太太”是两码事,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语境。可是因为张桂梅是个陌生人,人们迅速地就把她的话抽象成了一个简单符号,而这个符号正好触动了他们的敏感点,于是就开始喷。

这个敌意来自简化。

对于你的亲戚、朋友、同事、邻居,你知道他是个老实厚道的人,他是一个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他有高光的时刻和软弱的时刻,他有不得已的苦衷,你不会因为他的一个政治观点和你不同就跟他翻脸。可是在网上,你看不到对方的种种,你只能看到他的政治观点,你就容易把他视为敌人。互联网把没见过面、互相之间没有任何了解的人联系在了一起,就好像两国交战战场上的士兵一样。

把对手简化是一个根深蒂固的错误,连政客都会犯这个错误。


我们前文提到过的国际政治学教授罗伯特·杰维斯提出过一个概念,叫做“统一性知觉(Perceptions of Centralisation)” [1],意思是对手明明是一个国家或者一个联盟、一个政党,明明是由很多部分组成的一个复杂的存在,我们却总爱把它视为一个简单的整体。我们认为对手的行动是集中统一、事先谋划、协调一致的。

比如人们总爱说“中国”如何如何,“美国”如何如何,仿佛中国和美国各自都是一个人一样。但国家并不是人,国家是由很多很多不同类型、有着不同的利益、观点和行为的人组成的。你要是真仔细分析,连所谓“国家利益”都是一个非常含糊的东西。

博弈论专家布鲁斯·布恩诺·德·梅斯奎塔(Bruce BuenoDe Mesquita)甚至提出 [2],国家作为一个整体,并没有“自己的”利益,是国家中不同的人群有不同的利益。


这个数学原理是个人可以有偏好,由个人组成的群体却是没有偏好的 [3]。把一个国家当成一个人,你一定会犯错误 —— 然而政客们恰恰就在犯这样的错误。

美苏冷战期间,曾经有一个美国的政治学者提醒美国政府,说光看苏联的军备行为并不能说明苏联要对我们采取什么行动。但是美国有个参议员叫埃文,他坚决不信。埃文说苏联刚刚装备了 SS-9 导弹,它能携带 1500 万吨当量的核弹头,你敢说苏联人这么干不是为了对美国采取行动吗?

但事实上还有一种可能性。苏联国防系统并不是铁板一块,它内部有多个兵种,不同的兵种部门之间在竞争,都想争取到更多军费。可能装备那个导弹纯粹是苏军内部竞争的结果,和美国根本没关系。

而政客往往看不到这一点。政客眼中的对手都是一个整体。

比如你是“北约组织”一个成员国的政客,你的对手组成了“华约组织”。北约组织内部各个盟国之间有各种摩擦、有时候协调不好,你都能理解。但是你眼中华约组织的那些成员国,却都是团结一致的。你不会轻易假设他们之间有什么矛盾。你会认为华约组织有一个非常稳定、非常有约束力的关系。如果华约的两个国家看起来有矛盾,行动不协调,你会认为他们一定是故意的,是在演戏欺骗你们。

再比如美国的共和党和民主党。他们看自己,都觉得自己这个党的组织太松散了,办事根本不能集中力量。但是他们看对方,都觉得对方是纪律性很强的政党。

还有,鸦片战争之前,有英国商人到广州经商,跟广州政府有很多摩擦。当时中国从皇帝到广州地方官都认为,英国商人一定是代表英国政府,商人的所作所为必定都有深意,是英国政府在向中国挑事。后来是随着广州官员对英国人了解更多,才意识到英国商人跟英国政府是两股势力,商人并不都是受政府指示的。

可是我们今天仍然在犯这样的错误。某个外国人发表反华言论,我们就会认为他的工作单位、他所在的组织、包括他的国家都在反华。可是我们想想,一个中国人能代表整个中国吗?那为什么一个外国人就能代表整个外国呢?


我小时候总觉得中国政府对日本太过客气了。我特别不理解“把广大日本人民和少数军国主义者区分开来”这个说法,我认为它代表了中国的软弱。没有日本人民的支持,日本军国主义者能发动对华战争吗?日军那些士兵不都是日本人民组成的吗?

现在回头看,中国这个说法其实是对的。当年真正参加过抗日战争那些八路军战士,反而对日本人还不错,还搞优待俘虏。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接触过日本人。他们知道有日本人参加了八路军,有日本人坚定地反对军国主义。他们知道哪怕是侵华日军,在不同情境下也有不同的行为。比起我来,他们对日本的看法要准确得多。

如果你没去过日本,没接触过日本的好人,你会把日本当作一个整体、当成一个标签符号。如果你考虑日本的任何事情都只想到钓鱼岛和靖国神社,你就会错过日本的好东西。

当然日本人也应该反思,为什么不给中国人民一个好印象,为什么非得参拜靖国神社 —— 但是谁先能理解对方的复杂,谁就先有更好的收获。

想要理解对方的复杂,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去接触。你看看对方阵营里是不是也有那种善良的、谦逊的、讲理的人,你看看他们是怎么想的。

2020 年五月,就在很多西方人在指责中国传播了新冠病毒的时候,一段中国的土味视频在推特上火了。这段视频叫《你要跳舞吗》,我真建议你找来看看。视频中是各种各样的中国人用各种各样有趣的、搞怪的、傻傻的动作在跳舞。

推特网友的评论非常非常正面。原来中国人并不都是整天憋着劲努力、板着脸就想跟人斗争的样子。原来中国人也是这样可爱,这样充满活力地生活。


批判性思维最早来自苏格拉底对柏拉图的教导,但是我理解它并不是科学思维方法中的一派,而是泛指一切严肃的、正规的、诚实的思考。“批判”,不是说我们要批评谁或者要推翻哪个理论,而是说我们要通过分析事实,形成判断。批判性思维,就是《中庸》说的『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

你找找这个感觉。这有一件事儿,一般人都看不懂想不明白,大家一起来问问你老人家的意见。因为你是个读书人,你是个“士”,你能不能批判审问一番,给断个是非。

你想想这是多大的责任。要配得上这样的责任,你首先得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


情绪出来是正常的,但是批判性思维要求你别着急表态。我们需要科学和事实细节,而不是情绪。

我们需要“慢思考”。丹尼尔·卡尼曼在他的名著《思考,快与慢》这本书里把思考分成了两个系统。一个是“系统一”,是快思考,省时而且省力,立即就能达成判断。另一个是“系统二”,是慢思考,非常消耗精力。批判性思维肯定是系统二的慢思考,因为系统一的毛病太多了。

快思考容易犯各种错误,我们称之为“认知偏误(cognitive bias)”。前面说的奇迹思维、愿望思维、故事思维、基本归因谬误等等都是认知偏误。人的认知偏误实在是太多了。

你根本就不可能避免认知偏误,因为认知偏误其实是思维的快捷方式,情绪是人的本能反应。正因为有认知偏误和随之而来的情绪,我们才能把日子轻松地过下去。没有情绪是一种什么状态呢?世界上就有这样的患者,因为大脑受到损伤而破坏了情绪功能,他仍然很理智,但是他只会慢思考 [3]。研究者发现他连最简单的决定都很难做出,坐在那里权衡利弊老半天拿不定主意。

还有一个著名的病例,是一位姓名代号叫SM的女士。她得了一种病,导致大脑的杏仁核功能受到了影响,而杏仁核负责产生恐惧情绪。这位女士没有恐惧感。你要给她充分的时间想,SM能理性判断哪些事情是不好的,但是她没有发自内心的那种恐惧本能。她眼中的世界充满善意。

有一次SM在逛公园,一个陌生男子邀请她过去坐一会儿。她欣然地就过去了,结果那个男的掏出一把刀来威胁她。

正常女性面对陌生男子的邀请会有一个本能的戒备心理。害怕是非常有用的情绪。而且我们大脑的情绪系统是相当精致的:陌生男子邀请你你会戒备,但如果是一位老奶奶邀请你去跟她坐一会儿,你不会感到害怕。你要非得说这是对男性的性别歧视也行,但是这个歧视有道理,这是合理的本能。

这个道理是快速判断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对的,所以人在大多数情况下的确不需要科学思考。批判性思维绝不是要取消情绪,而是合理评估情绪。

很多时候,人们犯错误并不是因为情绪太多,而是情绪太少。一听日本马上想到抗议,这是一种情绪。但是对于那些有一定科学常识的人来说,一听核辐射马上问剂量,这也是本能反应,也是情绪。人脑中每时每刻产生的各种情绪都是互相矛盾的,你不能看哪个情绪强就听谁的。

我们要倾听情绪,控制情绪,而不是被情绪控制。那往哪控制呢?

批判性思维的第一步,是你要搞清楚,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不能盲目地坐在那里瞎想,思考必须得有方向。比如要画个思维导图,第一件事就是在这张纸的正中间,用最大的字写上你这次思维的目的是什么。

你是为了判断这件事儿的是非曲直吗?是为了自己获得利益吗?是为了影响别人吗?是什么都可以,但是你得想好。最不可取的是不知道自己真想要什么,情绪上来了宣泄一番了事。你真的只想黑一下日本政府吗?还是想树立一个关心时事热爱祖国的形象呢?立场鲜明的态度能让朋友们更支持你吗?还是明辨是非更有意思呢?很多时候人并不能诚实地对待自己。

明确自己想要什么,从事实出发,老老实实判断,自己应该怎么说或者怎么做才能达到那个目的,这就是智识上的诚实。知道你想要什么,为了你想要的东西而努力,这就叫理性。

而“想要什么”其实并不容易知道。


张伯伦宁可命中率低,也不端尿盆。

畅销书作家马尔科姆·格拉德威尔(Malcolm Gladwell)在一个节目里专门说过这件事,他说张伯伦这么做是不理性的。但张伯伦其实是理性的。

张伯伦的人生追求并不仅仅是赢球,他不只是一个打球的机器。张伯伦的确很想赢球,但是篮球之外,他还有别的追求 —— 张伯伦非常喜欢女性,他号称曾经跟两万个女性发生过性关系。

是,端尿盆能提高罚篮命中率,可是这又能让张伯伦多得多少分,多赢几场比赛呢?他的得分能力已经是联盟最强的,他赢的比赛已经足够多了 —— 罚球命中率不是张伯伦赢球的大局。但是罚球姿势够不够阳刚,足以影响张伯伦吸引女性的大局。这边稍微少得几分,换取那边不大大减分,这样的选择怎么能说不理性呢?

是的,人做自己常做的、利益攸关的事情,是非常理性的。最需要科学思考的是陌生的场面。


科学思考的首要要求是智识上的诚实。批判性思维的第一步是明确思考的目标。

你的目标可以是多元的,并不是只有追求事业上的成功才叫理性。我希望文章受读者欢迎,同时我还希望写自己也喜欢的话题 —— 为此我们可以稍作取舍,这不算是过分的要求。科学思考也不是让你放弃情感,如果你做这件事的目的就是要投入某一个情感,那也可以。

但是你必须想清楚。我们做一件事往往是既想要这个又想要那个,然后还想要另一个;人的头脑中每时每刻都有各种情绪,它们互相矛盾。

你必须放弃一些目标,控制一些情绪,直面真实世界,从事实出发去考虑问题,这才算是智识上的诚实。

明确了思考目标,你就有了立场

本文来源:《精英日课4》,万维刚 著,得到。


2025.06.23 周一:

区分事实和观点是批判性思维的基本功。

简单说,“事实”,是思考用的素材,是在外界给定的东西,不是你思考出来的东西。“观点”,则是每个人自己思考出来的东西。你不能说“观点无对错” —— 我们思考就是要取得正确的观点 —— 但观点的确是可以讨论的,因为别人的思考不一定跟你一样。特别是在正式的场合,正经的文章,比较讲究的人,不太容易给你弄个错误的事实,大家争论主要是争论观点。

一般认为事实是客观的,观点是主观的。但是你要是深究下去,事实和观点之间并没有一根明显的分界线,你得考虑当前语境才行。

1.事实

事实,是现在就能用客观方法证实的陈述。“中国象棋双方各有 16 个棋子”,这就是一个事实。这没什么可争论的,你要是不服咱俩可以一起数。

事实可以有真有假。比如有人说“成龙代言的产品大多都遭遇了惨败,成龙真是个品牌杀手啊!”这句话的前半部分不一定对,成龙代言了很多产品,其中到底有多大比例失败你可能需要去调研一番 —— 但是说话的人,是把这半句话当做“事实”去说的。前半句是他推理的论据,他不打算跟你争论这个。后半句是他推导出来的观点,是他说这句话的用意。

大多数情况下,只要不是做数学题,事实够了观点也就有了。如果这个人的罪行都已经明明白白摆出来了,该判多少年不是什么难题。而且一般人不至于故意把错误的事实当正确的事实说,多数情况下事实都是真的。但是在思考中,事实这个环节仍然有很多问题。

你可能没有使用全面的事实。人会有意无意地忽略掉一些事实,不顾事实,选择性接收自己喜欢的事实。还有人故意用只给部分事实的方法误导别人。

美国法庭传唤证人作证的时候,证人需要手按《圣经》宣誓,誓词中有一句『我提供的证据是事实,是全部的事实,而且只是事实。』(…the evidence I shall give shall be the truth, the whole truth and nothing but the truth)我真希望所有人说事儿之前都先用这句话发个誓。这句话是说你给事实还不行,你得给全面的事实才行,你不能故意隐藏关键事实。新闻报道在“真实”之上还讲究一个“客观中立”,也是这个意思。

还有一种可能是你以为是真的事实,其实是假的。还有可能你认为是确定的事实,其实是不确定的。老百姓有各种深信不疑的东西都是错的。怎么才能判断事实的真假,如何取得高质量的事实,那涉及到科学方法,咱们后面再说。

2.观点

观点,是主观的判断。

比如说,“中国是个伟大的国家”,这就是一个观点。哪怕你也同意我也同意,世界上所有人都同意中国就是伟大,它也只是观点。为啥呢?因为“伟大”是个缺乏客观精确定义的形容词,谁能说清什么叫伟大?至少在逻辑上,有人可以合法地认为中国不伟大。反过来说,“中国的国土面积是 960 万平方公里”虽然不一定准确,却是一个事实。

观点包括价值判断。“这朵花是红色的”,是事实;“这朵花真好看”,是观点。“哈尔滨不是黑龙江的省会”,是假的但是也叫事实;“哈尔滨是个美丽的城市”,是正确的但是是观点。“恐怖分子是坏蛋”、“牧羊犬是最聪明的狗”,也是观点。

观点包括个人的喜好和感受。“豆腐脑是咸的好吃”“武汉的夏天太热了”,这些都是观点。

观点还包括建议。“政府应该增加在基础科学方面的投入”,是观点。凡是带有“应该”这两个字的都是观点,别人不一定认为应该。

对未来的预测,也是观点。“我儿子这么聪明一定能考上大学”“中国将进入老龄社会”,这都是观点。只要这件事儿在逻辑上还有不确定性,你就不能说它是事实。


你可能觉得有时候不容易区分哪个是观点哪个是事实,这其实不是你的问题,而是“观点”和“事实”这个划分方法就有问题。有很多事情在某些人眼中是事实,在某些人眼中是观点。

任何观察都有一个主观的视角,都受到语境的影响。比如“地球绕着太阳转”,你说是事实还是观点?对大多数现代人来说这就是一个没什么好说的事实。但是对某些哲学家来说,到底是地球绕着太阳转还是太阳绕着地球转,那取决于你用的坐标系是什么 —— 两者都对,都是你的主观判断,所以只能叫观点。

越是思想开放的人,越倾向把一些陈述视为观点;越是思想保守的人,越是倾向于把一些信念视为事实。比如说,“堕胎是不道德的,应该用法律禁止”这句话你可能一听就知道应该叫观点,但是美国心理学家专门做过研究 [3],有些人认为这是客观事实。你要想跟他讨论讨论,他根本不接受你的质疑。

我们没必要太过较真地区分事实和观点,我们的目的只是理解事实和观点的关系。


事实和观点的关系是事实决定观点。我们的思考一定是观点随着事实发生改变,而不能让事实随着观点发生改变。

保罗·萨缪尔森(Paul Samuelson)是个著名的经济学家,得过诺贝尔奖,他写的教科书影响几代人。有一年,萨缪尔森在教科书里说“5%的通货膨胀率是可以接受的”。过了几年,他的教科书改版了,他改成“3%的通货膨胀率是可以接受的”,后来又改成了“2%”。于是就有人提出质疑,说你这么大的一个经济学家,写的还是教科书,怎么说话变来变去呢?

萨缪尔森对此的回答 [4] 是:『当事实发生改变的时候,我就会改变观点。难道你不是这样的吗?』

改变观点并不可耻。知识总是不断更新的,好的学者就应该随着事实的更新改变观点。

那既然事实是客观的,观点是可以改变的,为什么不是所有人都有一样的观点呢?因为有些观点是不容易改变,甚至是不可改变的。有些观点不是从事实中推导出来的。这样的观点我们称之为“立场”。


3.立场

你可以反驳别人的观点,但是最好不要轻易质疑别人的立场。立场是在思考之前就有的、可以不讲理的观点。

比如豆腐脑到底是咸的好吃还是甜的好吃,我就是坚定的“咸党”。你要跟我一起点菜,我会坚决要求点咸的,我不接受反驳。这就是我对豆腐脑的立场。

上一讲说了,我们在思考之前,应该诚实地想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 这也是立场。立场是思考的出发点和方向。立场可能来自你的某一个情绪,是你从众多情绪中取舍的结果,而情绪本身是不讲理的,是理性为情绪服务。

立场可以来自利益。我的利益决定了我认为“这次涨工资应该优先给我所在的部门涨”。如果你代表你们公司去竞标一个项目,哪怕在竞标会上发现别家公司比你们公司更适合拿那个项目,你也只能尽全力为你们公司争取。

立场还可以来自身份认同。世界杯足球赛中国对巴西,我知道巴西踢得比中国好,但因为我是中国人,我支持中国队。

当然立场不是绝对不可以变的,但是是轻易不能变的。我们有时候讽刺那些不顾是非,一心往一个方向辩论的人是“律师思维”,就好像律师收了钱就只能为委托人辩护一样,但是人其实都有立场。也许理想的思考应该没有特别的立场,或者说“我的立场就是要客观地明辨是非”,但“没有立场”本身也是一种立场。

一般讲批判性思维的书很少提到立场,可是思考需要有个立场。现在人工智能已经能很好地从事实推出观点,做各种判断,但是它也需要立场。事实上人工智能研究的一个难点就是机器很善于学习,但机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学习:你总是需要让人先干预一下,给机器设定好去学什么、命令它去学,它才能去学 —— 它自己并不“想要”学习 [5]。

立场,代表思考的人性。


所谓批判性思维,一般简单的说法,就是“通过分析事实形成判断”。我们这里说具体点 ——

批判性思维,是从立场出发,选取事实,通过逻辑推导,形成观点。

这个过程的每一步都可能出错。有的人立场不明确,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一会儿被这个情绪左右,一会儿被另一个情绪左右:又想升官又想发财,还想在上司面前保全面子。有的人直接从立场跳到观点,根本不顾事实:因为我是中国人,所以日本干什么都不对。

还有一种情况是犯逻辑错误。专业的逻辑学普通人听不懂也用不上,而简单的逻辑,像“大前提是什么,小前提是什么,所以什么什么”,我不相信有人会因为不懂这个而犯错。人们犯简单的逻辑错误往往不是因为不懂逻辑,而是他没把立场和事实捋顺。

批判性思维最难的地方是智识的诚实。只要诚实地对待立场、事实和观点,思考通常不是特别困难的事情。诚实还意味着“笃行之” —— 按照观点行动:如果思考的结果是想要的那个确实做不到,那就老老实实地接受。

本文来源:《精英日课4》,万维刚 著,得到。


2025.06.24 周二:

1.逻辑和语言

有些争论表现为逻辑问题。日常的逻辑其实都很简单,大多数人犯逻辑错误并不是因为不懂逻辑,而是智识上不诚实,从立场直接跳到观点。

比如说,很多时候争论双方说的根本不是同一个事儿 ——

张桂梅:“我反对我的学生当全职太太。”

微博网友:“那你就是说全职太太都是堕落的人呗?”

这就是两回事。张桂梅的本意可能只是反对她的学生去做全职太太。她一定要给学生树立一个这样的价值观,因为她知道农村女性中有太多结了婚就失去独立性、见识浅薄的全职太太了。微博网友想表达的,严格说来,是至少有一些全职太太也是了不起的、值得赞美的女性,她们也很独立也为家庭为社会做出了重要贡献。

这种情况其实是语言的“偏颇”,是双方的话都不够严谨。我相信只要双方都用严谨的逻辑语言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出来,他们根本就吵不起来。

逻辑问题,通常是语言问题。人们急于表达情绪,不愿意认真体会对方的真实意思,甚至可能故意曲解。严肃的争论中不应该发生这样的事情。


2.事实与视角

有个笑话 [2] 是这样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这个戏里有个配角是朱丽叶的奶娘。她出场只有几次,台词只有几句,戏服只有一套,你在一般的介绍中可能都看不到这个角色。有一次,有人问扮演奶娘的这位女演员,说你能不能用最简单的话概括一下,《罗密欧与朱丽叶》到底讲的是什么。

女演员说,“呃,故事主要讲了一位奶娘……”

我觉得这个笑话比“盲人摸象”更能让你体会到“视角”的重要性。一个人能看到的事实严重取决于他的视角。人们总是从自己的位置和角度去观察世界,你不能指望别人观察到跟你一样的事实。

而很多争论,恰恰是因为人们看到的是不一样的事实。

从前有个大妈,出门忘了带钥匙,把自己锁在了自家门外。她打电话请来一位开锁的师傅,双方事先约定,这个活儿给 50 块钱。师傅技术无比熟练,不到一分钟就把锁打开。目睹了全程,大妈不干了。大妈只想给师傅 20 元。

大妈说:“你这个活还不到一分钟,20 块钱足够了!”

大妈看到的是事实,但不是全部的事实。开锁确实只用不到一分钟,可是学成这门手艺得花多少时间?来回路上要花多少时间?更重要的是,师傅一天能接到几个开锁的活儿?如果开一次只得 20 元,这份工作能够他养家糊口吗?如果开锁的收入低到了这一行没有市场价值,大妈下次找谁开锁呢?

师傅知道那些事实,可是大妈不知道。大妈不是舍不得 50 元,也不是不讲理,她只是受不了自己眼前的事实。

像这样的争论,只要双方把各自了解的事实都拿出来,充分交流,问题就可以解决。摆事实有强大的力量。哪怕是信仰不同的两个人争论一件事儿,只要双方能坐下来,耐心地一条条往外摆,你为什么信这个我为什么信那个你为什么这么想我为什么那么想,列举所有的证据,梳理整个的逻辑链条,他们终将达成一致。

别忘了证人那段誓词:事实,只是事实,全部的事实。科学思考一定要尽量拿到全部的事实。很多时候人们想不到还有别的事实,那是受到自己视角的限制。这种情况应该换位思考,一旦采用对方的视角,你通常能想到还需要填充什么事实。

换位思考不是为了照顾对方,而是为了自己明白。不过如果双方立场不同,换位思考就不够了。


3.立场和妥协

立场不同的两个人有可能达成共识吗?其实你在幼儿园的时候就已经会了。我女儿今年五岁,因为疫情在家上网课,我看他们幼儿园的学习内容包括怎样解决跟小朋友的冲突。假设有三个小朋友要一起玩,各自提出一个不同的游戏,请问应该听谁的呢?

这是立场的分歧。我就喜欢玩这个你就喜欢玩那个,“喜欢”是不讲理的,你摆多少事实和逻辑都不能改变我的喜欢。这简直就是利益冲突。那这怎么办呢?

老师说,首先不能指定一个人说了算,因为那不公平。公平的做法或者是投票,或者是轮流,或者是抽签 —— 大家一起念一段儿歌,一边念一边依次指向每个人,儿歌停下来的时候指着谁就听谁的。而在此之外,老师还讲了另一个方法。那是一个五岁小孩似乎不应该学到的词 ——

妥协。

我们能不能把每个人的建议都考虑到,合并一下或者修改一下,找到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方案。我想玩追人,你想捉迷藏,他想去游乐场。那么今天天气这么好适合户外运动,游乐场上又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藏人,咱们去游乐场玩追人行吗?

立场不同,可以妥协。妥协不仅仅是双方都在自己的立场上往后退,更是往“上”走,到比当前各自立场更高的地方去找一个共同的立场。

是,我们当前的立场是我想玩这个你想玩那个,但是我们还有一个比这个立场更高的立场,那就是我们想要一起玩。一起玩,比具体玩哪个更重要。只要诚实地反思自己的立场,问问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分清楚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我们仍然可以达成共识。

如果逻辑和事实都已经不容置疑,我们还可以质疑立场。改变立场就相当于是换个新问题思考,是跳出了原来的问题。

其实你的立场没有那么坚定。我是喜欢咸豆腐脑,但如果现在只有甜的,我也能吃一碗。对我来说豆腐脑的存在是比味道更高的立场。


总结一下。两个真诚的、讲理的人如果发生争论,按理说不应该不欢而散。那如果两个人就是不能达成一致,非得翻脸,其中一定有人犯了下面三个错误之一 ——

  1. 逻辑错误,因为情绪化的语言从立场直接跳到结论;

  2. 没有掌握全部的事实,不会换位思考,只看到自己视角下的东西;

  3. 坚决不妥协,非得与对方为敌。

如果说犯逻辑和事实错误叫“蠢”,非得跟你为敌可能就得叫“坏”。但是在你指责别人“非蠢即坏”之前,能不能先反思一下自己。你充分理解对方的立场、事实和观点了吗?你想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了吗?你在智识上是诚实的吗?

世界上之所以有那么多争论,并不是因为争论是不可解的,而是因为解决争论的成本太高,有些话说上一天一夜也未必能说明白。但是请注意!世界上有一个群体,就非常愿意被别人用事实和逻辑说服,那就是学者。世界上有两个群体,非常善于跟人达成妥协,那就是商人和政客。老百姓不是不讲理,而是没时间。老百姓不是不妥协,而是涉及的利益太小。

可能很多人觉得被人说服或者对人妥协是很没面子的事情,其实不然。你要参加辩论赛可能坚决不想被人说服,可是你知道吗?耶鲁大学有个学生组织叫“耶鲁政治联盟”,整天搞辩论,但是他们的习俗却是不仅仅彻底击败别人加分,而且被别人彻底击败也加分:那也是的成长。一个刚上大学的人怎么可能就已经掌握了最正确的政治观、道德观和伦理观呢?[3]

不成熟的人参加谈判容易幻想绝不妥协,但妥协并不是弱者的行为。美国宪法不是打服的结果,是各方妥协的结果。英国首相特雷莎·梅 2019 年因为脱欧方案不被接受宣布辞职,她在辞职演说中,带着哭腔,引用了一句名言 [4]:

『妥协不是一个肮脏的词。』

我们可以被人说服也可以妥协。因为人是讲理的。

本文来源:《精英日课4》,万维刚 著,得到。


2025.06.25 周三:

如果你能排除情绪干扰,思考的最大问题是事实。科学判断需要事实真相、只是真相和全部的真相。在我们这个现代世界上获得一点真相是容易的,难处在于获得全部的真相。而现在却有这么一门功夫,是用真相、而且只用真相,去误导别人。

我先给你讲两个虚构的故事,你体会一下这门功夫的厉害。

传说 [1] 曾国藩跟太平军打仗的时候,有一次幕僚帮他起草了一份给咸丰皇帝的奏折,其中有一句话叫“屡战屡败”。曾国藩一看这么说可不行,就把四个字变了个顺序,改成“屡败屡战”,皇上看了果然中招。

这两个表述说的是同一个事实,都是说总打败仗,但是性质完全不同:前者说明能力不行,后者强调精神可嘉。

政客非常喜欢玩这种“同一个事实,不同的表述”的学问。

多年前有个网络小说,灰熊猫的《窃明》。主人公黄石是个穿越者,在大明天启年间的辽东战场练出了强兵,跟后金作战非常得力。黄石的军中有个监军太监叫吴穆,他很高兴看到黄石这么厉害,但是又有点担心黄石会不会太厉害了,将来万一尾大不掉,能不能威胁朝廷。完全是出于一片忠心,吴穆给辽东经略孙承宗写了一封信,其中写道「……黄石勇如关张,不宜久居外镇,恐非国家之福。」

孙承宗收到信,理解吴穆的担心,但是他发现吴穆文化程度太低用词不行。在给皇帝的奏折里,孙承宗把“勇如关张”这四个字改成了“勇如信布”。

你看出毛病来没有?这两个说法都是说黄石很“勇”,但是性质完全不同。关张是关羽和张飞,是千古忠臣。信布指谁?韩信和英布 [2]。信布不但勇而且太勇了,功高震主,最后都被定性为谋反告终。“勇如信布”是强烈的暗示。

这两个故事里的套路毕竟还带有一点主观的提示。更高明的做法是只给事实,不做任何评价,让你自己形成他想要的观点。


英国作家、战略传播顾问赫克托·麦克唐纳(Hector Macdonald)有本书叫《后真相时代》[3],他提出一个概念叫“竞争性的真相(competing truth)”。这个意思是给你片面的真相,你会得出截然不同的观点。比如下面这两句话 ——

互联网拓宽了全球知识的传播范围。 互联网加速了错误信息和仇恨的传播。

两句话都是真相。如果你只听到第一句话,你会认为互联网是个好东西,应该大力推广。如果只听到第二句话,你会认为互联网是个坏东西,应该严加管制。这并不荒唐,复杂的事物常常都是既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竞争性的真相”就是只告诉你其中一面。

为什么不告诉你全部的真相呢?因为这些人想影响你的观点。

再举个例子。我们知道亚马逊最早是卖书起家的,那么亚马逊的出现,给图书市场带来了怎样的冲击呢?你问不同的人群,会得到不同的事实 –

书店老板说,亚马逊让传统书店的业务大大下降,很多书店都倒闭了; 出版商说,亚马逊的电子书定价太便宜,严重伤害了出版业; 作者说,亚马逊允许作者出版自己的电子书,并且给高达 70% 的销售分成,这使得更多的人能够以写作为生。

他们说的都是真相。那你说亚马逊是图书界的正义力量呢,还是邪恶力量?这取决于你站在谁的立场上……或者你只能说亚马逊是复杂的。

在这个时代“真相”已经像谎言一样能误导人,甚至比谎言更容易误导人,所以叫“后真相时代”。“客观中立”是个神话,人人讲述的都只是部分的真相。当然有的人只是传播者,他不是故意要误导你,只是喜欢传播更耸人听闻的东西;还有的人是倡导者,他选择性地讲述一部分事实,是为了突出故事的主题。而有的人,却是故意用竞争性的真相误导你得出不正确的观点。

咱们来看一个实战例子。美国前总统小布什,就是一个误导者。在 9/11 事件一周年的讲话中,小布什告诉美国人民如下四个事实 ——

伊拉克仍然在资助恐怖活动; 伊拉克跟基地组织有一个共同的敌人,那就是美国; 伊拉克跟基地组织的高层有长达 10 年的联系; 伊拉克曾经培训基地组织的成员,教会他们制造炸弹、毒药和致命气体。

我们知道 9/11 是本·拉登策划,基地组织发动的。那么请问你听了小布什说的这四个事实,你会怎么想。你会觉得伊拉克可能跟 9/11 有关,或者至少伊拉克也在策划袭击美国,对吧?

小布什说的四个事实都是真的,但是他可没说“伊拉克要袭击美国” —— 那是你自己的印象。还有一个真相小布什没有说,那就是根本没有证据表明伊拉克有计划袭击美国。你要是根据自己“推导”出来的观点支持小布什打伊拉克,可不能怪小布什撒谎。

撒谎多难堪啊,根本不需要撒谎。用真相误导并不仅仅是“只说一部分真相”和“讲个好故事”这么简单,麦克唐纳在他的书中列举了很多手段,简直就是一门艺术。

我看其中有三个策略,最值得我们了解。


一个策略是用背景衬托。同一个事实放在不同的背景里给人的感觉非常不一样。要不要讲背景,讲什么样的背景,是你叙事的关键。

比如2017年英国大选,工党在国会的席位比保守党少了 56 个,按理说这是工党失败了,对吧?但工党领袖科尔宾说工党赢了。为什么呢?科尔宾先强调了保守党本来可以得到更多的议席,现在才比我们多 56 个,我们真是不错了……

所以绝对的事实不重要,关键是你跟什么比:这半瓶水可以叫半空也可以叫半满。曾国藩的“屡败屡战”和孙承宗的“勇如信布”,也是引导读者跟一个特定的背景比较。

第二个策略是提供数字。数字会立即给人带来“多”或者“少”的感觉,而人们常常不在意你说的到底是什么数字。

特朗普有一次在国会说,美国有“9400万人”都没有工作。这可是一个大数,要知道美国总人口才 3 亿 3 千万!可是真有这么多人失业吗?

经济学家定义的“失业者”是指那些想要找工作但是找不到工作的人,这样的人其实只有 760 万。特朗普说的这 9400 万,包括了学生、退休人员和根本不想工作的人。这完全是两码事,但是他的确没有说谎,而不懂的人的确会被误导。

第三个,可能也是最重要的一个策略,用咱们中国话来说,应该叫“定性”。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把它定性为什么,它就是什么。

有人研究发现,二战战场上美军士兵中有 1/4 的人,根本就没有开枪。为啥呢?因为他们不想杀人。杀人实在太可怕了,谁也不愿意做个杀过人的人。后来美军想了个办法:在训练中避免使用“杀”这个字。在战场上开枪那不能叫“杀人”,应该叫“打击”敌人,是把敌人“放倒”。你别看仅仅改了个说法,士兵的感觉是非常不一样的。

再比如说,埃塞俄比亚因为粮食不足,很多人吃不上饭了,那这应该叫“饥饿”呢,还是叫“饥荒”呢?在国际慈善机构那里,“饥荒”这个词可是太大了。如果你把事件定性为“饥荒”,埃塞俄比亚立即就能得到大量的国际援助:“饥荒”具有无比强大的号召力 —— 而恰恰因为这一点,这个词绝对不能滥用。否则就好像“狼来了”一样,一有事儿就叫饥荒,下次真发生饥荒就得不到那么多援助了。

1994 年,卢旺达的胡图族对图西族展开了屠杀,但是美国克林顿政府迟迟没有把这个事件称为“种族灭绝”。为啥呢?因为如果是种族灭绝,美国就有道德义务立即干预,但是克林顿政府不想干预。美国等了 49 天之后才使用“种族灭绝”这个词。然后克林顿本人承认,如果美国早点干预,卢旺达至少可以少死 30 万人。

孔子说『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说的就是定性。在事情还没有对所有人形成明朗局面的时候,政客们一定会力争定性。

你可能还记得 2020 年新冠病毒爆发之初,一月底的时候,关于世卫组织会不会把事情定性为“国际公共卫生紧急事件(Public Health Emergency of International Concern,简称PHEIC)”,无数国人曾经无比关注。我们现在回头看,你可能不觉得那个名号有多重要,那是因为你已经知道全部情况了。在当时,特别是对国际上不了解情况的人来说,叫不叫“PHEIC”可能是干系重大。


事实决定观点,观点决定行动。乔治·奥威尔在《1984》里有句名言叫做『谁控制了过去,谁就控制了未来。谁控制了现在,谁就控制了过去。』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谁控制了事实,谁就控制了人们的行动。

那我们应该如何面对这个“后真相时代”呢?

如果你在事实的供给侧,你应该讲一讲叙事道德,不要误导别人。当然说话写文章肯定要有选择地使用事实,怎么才算不误导呢?麦克唐纳提出一个标准。如果你的听众,后来花时间了解了你当初了解的所有事实之后,认为你当初的说法是公正的,你就算没有误导他。我理解这个区别是你是故意隐瞒一个事实,还是为了叙事效率没提那个事实。

而如果我们在事实的接收侧,怎么才能知道自己有没有被人误导呢?这就难了。以我之见,这里面有一个硬功夫、一个慢功夫和一个好习惯。

硬功夫是你要恪守逻辑。在头脑中画一张拼图,看看对方给的这些事实是否足以推出他想要的观点。如果缺少关键事实,想想对方为什么不说。这需要你有强硬的意志力。如果有人跟你说在苏格兰坐火车看到路边有一只黑羊,你不能就此认为苏格兰所有的羊都是黑的 —— 你得说“苏格兰至少有一个地方,这个地方至少存在一只羊,它至少有一面是黑色的”。

慢功夫是你平时就要对世界上的各种事儿有一个比较靠谱的了解。如果你已经比较了解伊拉克这个国家,小布什的讲话就不会轻易影响你的观点。这需要你有一个比较成型的世界观,而这个学习曲线是无比的漫长。

慢功夫能确保你的观点不会轻易被人改变。硬功夫能让你的观点该被改变的时候可以被改变。

这两个功夫很难,但你总可以有个好习惯,那就是听事儿别只听“一方面”,永远要听一听“另一方面”。我们吸收信息一定要有个警觉,别人给你提供的很可能是主观的事实,是为了让你接受他的观点。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别而听之则愚,合而听之则圣。

本文来源:《精英日课4》,万维刚 著,得到。


2025.06.26 周四:

最严格的思考需要事实、全部的事实和“只是事实”,可是事实有无穷多个,我们总不可能一个个亲自验证。思考总要有个边界。总有些事情,是你不假思索就接受的,你总得先点什么东西。这一讲我们说说科学思考者的信念。这些信念是我们对世界的最基本立场,是默认的出发点,我们选择无理由地相信它们。

但是从纯逻辑上来说,它们只是信念。而且这几个信念的“可信性”一个比一个弱,最后一个太弱了以至于我认为不能称之为信念,只能称之为“愿望”。

我们要说三个信念和一个愿望。


第一个信念是,有一种绝对正确、永恒不变、放之四海而皆准、在所有世界和一切平行宇宙中都一样的秩序。

这个秩序,就是数学。数学知识是绝对正确的知识。

为什么呢?因为数学说的不是任何一个“真实”世界里的事儿,而是逻辑世界、或者我们可以称其为“柏拉图世界”里的事儿。数学世界是一个抽象的存在。数学是完全自给自足的,不依赖具体的事物。

比如我们这个真实世界中有1个橘子、1个苹果、1个人,但是并没有数字“1”这个东西。“1”只存在于逻辑世界,我们只能想象它。再比如说“直线”,真实世界里只有很直的线段,而没有绝对平直、没有宽度、无限长的“直线”,“直线”属于逻辑世界。

我们可以想象到逻辑世界,但是逻辑世界里的东西并不依赖你的想象,而是由逻辑本身决定的。中国人承认的“勾股定理”,古希腊人叫“毕达哥拉斯定理”,说的是一回事儿。就算你穿越到另一个宇宙,你要能跟那里的人说明白什么是直角三角形,他们必定也能推导出同样的理论来。

再比如说,每一副象棋都是具体的,但“象棋”这个游戏本身,是一个抽象的存在。象棋完全由它的规则定义,和棋子是用什么材质制成的没有关系。不管你是跟中国人、跟外国人,还是到一个存在魔法的宇宙中去找神仙下象棋,只要你把规则说明白,你们的走法就是通用的。

数学知识都是“发现”而不是“发明”出来的。数学家并没有完全掌握所有的数学,我们仍然在探索逻辑世界里的事儿,我们的数学知识仍然在发展。非欧几何扩充了平面几何,哥德尔不完备性定理 [1] 让我们意识到有些系统不能用有限长的语言描述,有时候某个“悖论”会督促我们把问题想得再清楚一些 [2]……但是目前为止,我们没有发现逻辑世界里有什么在根本上是自相矛盾的地方。

一切证明都需要用到逻辑,所以我们无法跳出逻辑去“证明”逻辑世界的正确性,所以这只是一个信念。我们坚信柏拉图世界是个永恒的存在。如果你这辈子只信仰一个东西,你应该信仰数学。

古希腊人对此深信不疑。他们意识到数学是永恒不变的理性秩序,而且认为这说明了数学的神圣性。凡是会发生改变的东西,比如日月星辰虽然高高在上但是都会动,它们就次一等。像我们身边的那些很快就会变旧、变老、被毁坏、过时的事物,那就更次一等了。关于能变的东西的知识都是比较低等的学问,最高级的学问得是研究永远不变的规律,说白了就是数学。

古希腊人这个信仰在后世哲学家中间引发了大讨论,人们质疑知识到底是不是永恒不变的……在我看来,那是因为他们把第一个信念和第二个信念搞混淆了。


第二个信念是,我们生活的这个真实世界,也服从某种永恒不变的规律。

这个规律就是“科学”。科学的可信性比数学弱得多。我们坚信勾股定理,因为勾股定理说的不是任何一个具体的三角形,而是抽象的三角形,它是逻辑推导的结果。但科学说的,却都是具体的事物。

一万年前的人就知道太阳是从东边升起,从西边落下。一千年前、一百年前、前天、昨天的人也都观察到这个规律。可是你能保证这个规律一定是对的吗?你能肯定白天一定会变成黑夜、黑夜一定会变成白天吗?地球是个具体的东西,它的活动规律是我们“归纳”出来的,说白了只是一个经验而已。我们没有办法像证明勾股定理一样证明明天地球一定继续自转。

有的哲学家,比如笛卡尔,相信我们这个世界的规律是永恒不变的。但也有些哲学家,比如洛克、休谟,认为归纳法得出的结论根本不可靠,谁也不能肯定明天发生什么。其实他们说的都对,他们只是把科学和数学混为一谈了。从逻辑上讲,具体的事物确实没有“义务”符合抽象的规律。

但是,我们发现这个世界里那些具体的万事万物,的确非常符合数学。物理定律、化学反应方程、生物学、社会科学,所有这些科学理论本质上都是用数学描写真实世界里的规律。你要没想过,你可能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但你只要仔细想想,你会意识到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凭什么?凭什么都听数学的?数学不是柏拉图世界里的事儿吗?我们这个世界为什么也那么讲秩序呢?你算一算星体的运动,考察一下电子自旋的磁矩,你会发现用数学方程写下的理论,和真正测量出来的实验数据,相差无比之小。

匈牙利物理学家尤金·维格纳(Eugene Wigner),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专门为此写了一篇论文 [3],说数学在自然科学中如此好使,这已经不仅仅是“有效”了,这简直是“不合理的有效性(Unreasonable Effectiveness)”。我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兢兢业业地、无比精确地符合数学呢?也许因为它是柏拉图世界的一个投影。也许它是某个数学家用方程模拟出来的。当代物理学家迈克斯·泰格马克(Max Tegmark)更是认为,我们这个世界其实就是数学的一部分:基本粒子不是什么别的东西,它们只是数学结构而已 [4]。

以前的哲学家不了解这些思想,但是我们也只能说“数学宇宙”只是一个信念。我们相信这个世界是讲理的。而且既然人也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我们相信人类社会也有科学规律。

但我们不知道这个世界服从的到底是哪个规律。数学结构有很多种,柏拉图世界里每一个数学结构都对应一种宇宙,你不知道跟我们对应的是哪一个。牛顿定律已经被爱因斯坦相对论取代,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已经被证伪。我们相信肯定有一个描写这个世界的好的理论,也许有个“终极”理论,但我们不能说自己掌握的就是最好的理论。这就引出了第三个信念。


第三个信念是人可以掌握世界的规律。

我们学科学、搞研究、做学问、都是默认我们这么做是有意义的,世界不但有规律,而且允许我们发现它的规律。但这从逻辑上来说,这是不确定的。霍金在《时间简史》中就问过这个问题。假设这个世界有一套物理定律,那我作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必然也受物理定律的约束。那么这套物理定律凭什么允许我们了解它呢?

象棋规则并不允许棋子们了解它。棋子只是被摆弄的对象。孔子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荀子说『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都只是说我们要尊重世界的规律,可没说我们可以去掌握那些规律。这个世界没有义务让你理解它。

比如说,我们知道宇宙正在加速膨胀,那如果宇宙膨胀的速度再快一点,可能几千年前人类觉醒、想要认识世界的时候,天空中已经只剩下很少的几颗星星。如果天空中只有太阳系的这几颗星星,你根本就无法推测这个宇宙曾经是什么样的。从这个角度来说,也许宇宙中有些信息已经永远地消失了,也许你永远都不可能知道宇宙当初是怎么产生的,万事万物到底是怎么来的。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钻研这些问题呢?只能说这也是一个信念。数学家大卫·希尔伯特(David Hilbert)有句名言叫『我们必须知道,我们必将知道(Wir müssen wissen — wir werden wissen)』 —— 这其实是一句口号,是对一句拉丁文格言的回应。那句格言说的是『我们现在不知道,将来也不知道(ignoramus et ignorabimus)』。

你最好相信我们可以知道,不然怎么办呢?我们总不能只剩下对着大自然抒情吧?

对古希腊哲学家来说,掌握世界的规律是你唯一值得去做的事情。苏格拉底说『知识即德性,无知即罪恶』,就是说人生的追求就是要了解这个宇宙是怎么回事,特别是要了解那些永恒不变的东西。柏拉图认为人不但可以知道,而且天生本来就知道,所谓学习其实都是回忆。基督教也说人可以理解上帝是怎么回事。中国的程朱理学有种种毛病,但是它有个最大的进步之处就在于认为人可以追求“天理”。『存天理,灭人欲』这句话的局限之处在于“灭人欲”,但也有先进之处,那就是“存天理”。

这些其实都只是信念。有了这个信念,你才能有学习的动力。不过我们的学习动力可能只是愿望思维。


我们的愿望是,学习科学理论,会对我们有好处。

咱们中国传统讲“生生”,干什么都是实用主义,历史上探索世界都是琢磨技术,不太讲科学。科学跟技术其实是两码事。科学想要的是世界的内在规律,是求知;技术是做出一个什么东西来,是有用。古代工程师不懂物理学也能做出无比精巧有用的机械设备来。在这个意义上中国古代只有技术而没有科学 [5]。

中国人喜欢说“知识就是力量”“实践出真知”,学习科学主要是为了有用。事实上英文 science 这个词,中国最早是翻译成“格致” —— 来自《大学》“格物致知”这句话,是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做准备。真正学着日本人的做法,把 science 翻译为“科学”,是二十世纪新文化运动之后 [6]:这是把科学给升格了,是把科学本身作为追求。

所以我们中国人对科学其实并不是特别较真……而这反而可能是件好事,我们不容易做出太极端的事情。人类近代史上有一些对理论特别较真的人,较真到认为不赞同某个理论的人就应该去死,那实在是太可怕了。其实不讲“理论”的人破坏力很小,真正造成巨大破坏的,是一群号称自己掌握了真理、要用真理去改造别人的人。

用科学理论武装起来的头脑一定是先进的头脑,这只是一个愿望。人类对世界的探索远未结束,你以为的那个理论不一定就是你以为的。而且就算你那个理论是对的,也不一定就应该按照它去做。幸福是个主观判断,原始社会的人什么理论都没有,也觉得自己很幸福。哲学家罗素说『我不敢让别人为我的信念去死,因为我不敢肯定那个信念是对的。』作家安德烈·纪德(André Gide)说『相信那些寻找真理的人,怀疑那些宣称自己已经找到真理的人。』

科学理论是事实还是观点?这取决于语境。当你用它的时候,你可以把它当作事实;当你研究它的时候,你应该把它当作观点。理论就好像法律一样。对老百姓来说,法律是事实,是用来遵守的;但如果你是法学家,法律只是一个观点。

大胆探索科学,积极学习理论,但是小心翼翼地使用理论,我们最好有这样的态度。


批判性思维的前提是人是讲理的。科学方法的前提则是一个比一个弱的三个信念和一个愿望,我们可以把它们总结为四条立场 ——

  1. 理是存在的。

  2. 世界是讲理的。

  3. 人可以理解世界的理。

  4. 我们希望讲理对我们有好处。

我完全接受这四条立场,建议你也接受。而你应该知道,这些只是信念和愿望,不是纯逻辑推导出来的结论。接受这四条立场,我们已经从纯理性往后退了一步。

而且退得还不够,还得继续退。思考其实是一个很脆弱的力量。

本文来源:《精英日课4》,万维刚 著,得到。


2025.06.27 周五:

这一讲咱们说说好的“理论”是什么样的。从纯逻辑角度来说,什么样的理论都有可能是正确的 —— 但是科学思考者有一个特别的审美取向。

这个审美取向能让你专注于值得的思考。有些理论不值得你思考。

你想必听过“杞人忧天”的故事。这个故事对科学的重要性被大大低估了。

杞国有个人整天担心天会塌下来,担心地会下陷,就去请教一位有学问的人,号称“晓之者”。晓之者告诉他,天只不过是气体,包括日月星辰也无非是会发光的气体,就算掉下来也不会砸伤你;而地早就把所有的虚空都填满了,根本不会下陷。解释完后,两个人都很开心。

我看各路主流的成语典故讲解,包括维基百科和百度百科,讲“杞人忧天”就讲到这里。人们的理解是天地不可能出问题,所以杞人忧天是没必要的担心。这个理解是误读。

作为现代人,你知道晓之者的解释是错的。日月星辰不都是气体,天上的确可能会有陨石掉下来把人砸死,大地也的确可能发生地震。那你说到底应不应该担心呢?

“杞人忧天”出自《列子·天瑞》篇,这个故事还有下文。一位明显比“晓之者”水平高得多的人,叫“长庐子”,对此有个相当高级的评论。长庐子说天地都是有形的实体,既然是实体就必然有毁坏的时候,怎么能说天崩地陷不可能呢?那既然有这个可能性,我们为什么不担心呢?

长庐子说杞人的担心是绝对合法的,逻辑没毛病。那现在有这么一个逻辑上合法的可能性,你担心还是不担心?其实我们现代人也有跟杞人一样的问题,杞人并不傻。“杞人忧天”故事的精髓,是接下来列子的说法。

列子的回答是 ——

『言天地坏者亦谬,言天地不坏者亦谬。坏与不坏,吾所不能知也。虽然,彼一也,此一也。故生不知死,死不知生;来不知去,去不知来。坏与不坏,吾何容心哉?』

列子说,是,确实有这个可能性,但是那个可能性距离我太远了。我连生死这么常规的事儿都没想明白,未来那么多事儿我都不知道,我哪有脑容量担心天崩地陷这么缥缈的可能性?

我敢说列子这番话就是我们对科学理论的终极审美标准。“杞人忧天”,是中国版“奥卡姆剃刀”。


关于什么样的问题值得被像搞科研一样严肃对待,什么样的理论可以称得上是“科学理论”,哲学家有过各种争论。

卡尔·波普尔(Karl Popper)提出一个标准叫“可证伪”。可证伪的意思就是你这个理论得能做出一个什么预言来,让我检验一下才行。

比如说,像“一切事物都是上帝的安排”“世界其实是虚拟的,你看到的一切都是用计算机渲染出来的效果”“有个神灵正在时刻看着你的一举一动”,这些理论,就是不可证伪的。是不是上帝安排的、是真实还是虚拟,有没有神灵看着我,对我又有什么区别呢?可能你说的都对,但是对错与我无关。

反过来说,“你做的任何好事和坏事,都会在 15 天之内遭到报应”,则是一个可证伪的理论。这样的理论对我的生活做出了明确的预言,我必须非常关注,而这样的理论有出错的风险。

可证伪,是说你这个理论敢冒出错的风险,才值得我严肃对待。

可证伪是个很好的标准,但并不是唯一的标准。比如说,“天地有一天终将毁灭”、“你明年一定能找到女朋友”,这些话也是可证伪的。但这是科学理论吗?我们根本等不到天地毁灭的那一天,科学家根本不在乎你能不能找到女朋友。这么想的话,科学理论似乎应该是对事物的某种一般规律的描述,而且这个规律得有实用价值才行。

波普尔的“可证伪”只是一家之言,现在哲学家们对科学并没有一个统一的定义。我们没有必要计较一个严格的定义,毕竟没人指望你给科学理论颁发认证证书,但是我们可以有一个心法,也就是我说的审美。

这个审美取向标准就是“奥卡姆剃刀”。


“奥卡姆”是个英国的地名,奥卡姆剃刀(Occam’s Razor)的提出者叫奥卡姆的威廉(William of Occam),是 14 世纪的一位修士。奥卡姆剃刀是一个哲学法则,意思是如果现在有好几个理论,都能对一件事情做出解释,都能提供同样准确的预言,那你应该选择哪一个呢?你应该选使用假定最少的那个。

这句话有时候被简化为“若无必要,勿增实体”。有些人对奥卡姆剃刀的理解是追求简单 —— 如果有一个简单的理论和一个复杂的理论是等效的,我们应该选择简单的那个理论。其实不是简单的问题,关键在于“假设少”。我给你举个例子。你说为什么地球绕太阳一周的时间,每一年都是一样的?对此有下面两个解释 —

这是上帝的安排。上帝希望人的生活有固定节奏,所以安排每一年的长度都一样。 这是因为地球在做规则的椭圆运动,因为没有什么因素年年改变地球轨道。

奥卡姆剃刀要求你选择第二个解释。第一个解释在逻辑上也没毛病,但是它必须假设上帝存在、上帝很关心人的生活节奏;第二个解释根本不需要任何假设:数学决定了轨道自然就是这样。

牛顿发表三大力学定律是在《自然哲学之数学原理》这本书中。这本书的最后,有一章叫《哲学中的推理规则》,牛顿讲了一些哲学,说为什么要把物理学写成定律。他列了四条规则,后面三条等同于我们上一讲说的那个“世界有规律”的信念;而第一条规则,其实就是奥卡姆剃刀。牛顿说的是 ——

『寻求自然事物的原因,不得超出真实和足以解释其现象者。』[1]

说白了就是如果我这三条定律已经足以解释万事万物的运动,你们就不用再想别的原因了。更直白一点就是如果引力已经足以解释行星的运动,你就没有必要再说什么“每个行星背后有一个天使在推着它动”。再直白一点,我牛顿也信仰上帝,但是我认为上帝统治世界的方法应该是规定几个定律,而不是一个一个单独安排各个物体怎样运动。

奥卡姆剃刀的本质不是“简单” —— 而是“浅”。你应该选择最浅显的理论。能把事情说清楚就可以了,没必要深挖背后的原因。牛顿说了三大定律就可以打住,他根本不用说上帝为什么这么干。

浅显,就是科学理论的价值观。

为什么杞人不应该担心天塌下来?因为天塌下来这种事儿我们没见到。没有别的证据,那么“天不会塌”这个理论就挺好。如果从哪天开始天上动不动就往下掉陨石,咱们再研究这个问题也不迟。

再比如说,牛顿力学已经被爱因斯坦相对论给推翻了,那牛顿力学还是科学吗?当然是。我们的日常生活,包括火星旅行,用牛顿力学都足够了。如果不是因为一些极其特殊的物理现象只有相对论能解释,我们就根本不需要相对论。是因为有观测证据,是因为“光速不变”这个事儿实在没有更浅显的理论能解释,我们才相信时空是弯曲的,我们才严肃对待相对论。

奥卡姆剃刀这个原理说,如果你没有任何证据就整天在那想时空到底是平直的还是弯曲的,你就是杞人忧天。


奥卡姆剃刀是思考的刹车:千万不要想太多,能用浅显的道理说明白的,就不要深挖别的原因。精英日课专栏讲过的“汉隆剃刀(Hanlon’s razor)” —— 「能解释为愚蠢的,就不要解释为恶意」[2],就是奥卡姆剃刀在人际关系上的应用。平时一旦发现自己想多了,就赶紧想想奥卡姆剃刀,你的日子会好过一些。

咱们看两个心理学上的应用。

以前奥地利有个著名歌剧导演叫赫伯特·格拉夫。格拉夫小时候有个毛病,他特别怕马。当时没有汽车,满大街都是马车,小赫伯特等于是每次出门都特别害怕。

本来这是个挺简单的事儿。小赫伯特四岁的时候目睹过一次马车交通事故。当时车翻了,拉车的马倒在地上疯狂乱踢,小赫伯特可能怕马咬他。他后来跟父母说,特别怕马眼睛上和嘴上的“黑色东西”,也就是马的眼罩和口套。这些都很正常,对吧?

但是赫伯特的父亲,音乐评论家马克斯·格拉夫,认为这件事儿背后另有原因。格拉夫是当时盛行的“精神分析”理论的信徒。这门学问认为人的各种怪异思维都跟性欲有关系,就连对四五岁的小孩,也有个“幼儿性欲理论”。格拉夫给一位心理医生写信,问儿子为什么怕马。

这位医生一听就明白了:这不就是“俄狄浦斯期”吗?处在这个年龄的孩子都有这么一个“恋母弑父”情结:他想要摆脱父亲,独自和漂亮的母亲待在一起 —— 是母亲的温柔激发了孩子的性欲。你儿子为什么怕马眼睛和嘴上的黑色东西?那其实就象征着父亲的眼睛和胡子!他怕马的本质是不愿意出门,他是想留在家里独自和心爱的母亲待在一起!

你说这不胡说八道吗?小赫伯特症状仅仅是怕马,可没说他不能离开母亲啊。而且没过几年赫伯特对马的恐惧就消失了。我们用“小孩因为受到一次惊吓而对马产生了恐惧心理,长大了就不怕了”这么一个浅显的理论就足以解释这一切,你整啥俄狄浦斯啊。


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A,邀请同学B,也是一个小女孩,来家里玩。两人玩的过程中,B低头看手机,A 突然想起来同学总拿 B 跟她比较,都说自己不如B,一时感到很愤怒,就拿起马扎砸了B的头。结果B被砸晕了。A感到很害怕,可能是怕B醒过来告状,也可能纯粹就是太慌乱失控了,竟然继续打B,最后把 B 杀死,还进行了分尸。

有人使用“犯罪心理学”对 A 进行了分析 [4],搞了个理论叫“嫉妒会杀人”,说嫉妒有多么多么可怕,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如何如何……你说像这样的理论有意义吗?这个案件明明用层层正反馈、非常罕见的一个偶然事件就能解释。

现代心理学给我们最大的一个教训就是不要推测别人的“动机” [5]。人脑是个多元政体,每时每刻都充满了各种声音,代表互相矛盾的情绪,人连自己都说不清自己的动机是什么。你要非得问动机,他只能给你现编一个。尼克·查特说“思维是平的”,人的临场想法都很浅,深层动机都是讲故事。

动机没用,但是行为模式很有用。有一类常见的犯罪是丈夫杀妻子、男友杀女友。你要分析其中的犯罪心理学,你能讲很有意思的故事,但是你很难预言哪个丈夫会杀自己的妻子。反倒是有人不管什么心理学,直接考虑行为模式 —— 比如说男方是否失业了、是否打过或者威胁过孩子,是否严格控制女方的日常活动 —— 按照行为列表打个分,就能相当准确地预言女方被害的可能性 [6]。

行为模式,就是牛顿力学定律描述行星如何运动。犯罪动机,则是给你一个“天使推着行星运动”的解释。

奥卡姆剃刀要求我们,如果行为模式就足以说明一个现象,就不需要再挖什么深层的东西。如果最简单的心理学已经能解释这个人为什么做这件事,你就没必要深挖他童年的性欲。


不懂科学的人常常把科学想象得无比高深莫测,其实科学理论的价值观恰恰是寻找最浅显的说法。相对论和量子理学之所以难懂不是因为物理学家故意想那么深,而是因为只有这样的理论能描写实验观测到的那些怪异现象。科学理论是最朴实的理论,从不装神弄鬼。

奥卡姆剃刀要求你想的越少越好,越浅越好。这个人的动机是什么?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他的行为模式,因为真正影响世界的是他的行为模式,不是动机。这个世界的本质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个世界里一些事物的运行规律而已。电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不懂。我懂的只是描写电子行为的一组方程。

我认为奥卡姆剃刀能带给你一个比较酷的气质。有点想象力当然总是好的,你可以偶尔畅想各种事情。但是你没必要整天担心不值得担心的东西,也不应该把过多时间浪费在虚无缥缈的东西上。

直到你有新的证据为止。

本文来源:《精英日课4》,万维刚 著,得到。


2025.06.28 周六:

今天优生学已经被所有国家都抛弃了。当然我们还能想到别的理由,比如说所谓的“好”和“坏”,都跟具体的社会发展阶段有关系,人本来就是多元的,你不应该像养动物那样事先决定想要什么样的“性状”。但是在我看来,当年那些社会主义者说的很有力量:我们其实没研究明白,那就应该承认这一点,别乱动。


想象这样一个场景。你跟团旅游,导游把你们带到了一个饭店吃饭。你们一边吃,服务员一边向你们推销一种茶叶。你喝了一杯觉得很好喝,价格也能接受,而且有人在买,导游还说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你想买,可是你很不喜欢这种被人安排的感觉。那你买还是不买呢?

做决策要排除各种心理偏误的影响,要理性客观,要诚实面对大脑中各种声音的冲突,所以你应该先冷静两分钟,是吗?不是。

正如大多数逻辑问题其实是语言问题,大多数决策问题其实是信息问题。你犹豫不决是因为你没有对这个事儿形成“综合了解”。

旅行社和饭店的口碑、茶叶的一般价格都可以轻易上网查到,你只要拿出手机到“大众点评”之类的地方搜索一下就什么都知道。了解这些信息,特别是了解一般人买了茶叶有什么评价,你就能做出很好的决策。

如果你感到自己正处在黑暗之中,你要做的不是犹豫,而是开灯。

在今天这个信息时代,人们所能犯的最低级的错误就是没有掌握关键信息。老年人买不靠谱的保健品、家长给孩子报“量子波动速读”班、在旅游景点误入黑店,这些对科学思考者来说都是根本不应该发生的事情。

可是现实生活中,人们并没有充分利用轻易就能取得的信息。我看到一个新闻,说有个贪官被查办了,老百姓纷纷放鞭炮庆祝。报道里写这个贪官是当地一霸,生活极其奢侈,办公室里喝的水都泡着冬虫夏草……我感觉这简直是魔幻现实。如果那么多人都知道他是个贪官,他为什么还能长期在那当官呢?当然更不好理解的是为什么有人真的在吃冬虫夏草。

这些事儿提醒我们,对一件事儿形成综合了解,你需要掌握三方面的信息和判断 ——

第一,这件事一般都是怎么办的?

第二,在各种一般的做法之中,对你来说最正确的选项是什么?

第三,那为什么有人坚持错误的选项呢?

1.取得信息

人只在做不熟悉的事情的时候才需要思考。一个好消息是,你不熟悉的事儿,可能是别人很熟悉的事儿。

选学校、买房、修车、看病、到政府部门办手续、在陌生的城市找地方吃饭,这些都是一般人都不会经常做、但是每天都有无数人在做的事儿。对这样的事儿你没必要重新发明轮子,应该直接上网搜索相关的信息。

有一个关键词叫“攻略”。海参崴自由行攻略、土耳其签证攻略、2020 深圳小升初攻略,办什么事儿都有现成的攻略。这些文章几乎都是各大社区的普通网友本着无私奉献的精神写的,他们写的不但详细而且有逻辑。而且别人实战之后,遇到跟攻略说的不一样的地方,还会回来评论和更新一下。

别辜负这些热心的人。理想的信息环境中这件事儿只要有一个人办过,就等于所有人都办过;如果有十个人办过,那就等于所有人都熟悉它。如果你要买车,品牌、型号、性能、外观、评论、一般价位多少,在哪买服务好,你在第一次试驾之前就应该完全掌握。如果你要看病,这个症状大约是什么病、大概会怎么治疗、最可能用到什么药、哪家医院看得比较好、哪个医生的口碑如何,你是可以事先知道的。

美军有句格言 [1] 叫「如果你发现你在打一场公平的战斗,那你就是没有做好任务计划。」对于那些很多人都在做的事儿,如果你到现场才纠结于关键决策,你没有做好调研工作。充分的调研能让你树立“主流”的意识,你做什么都应该是“这个我很熟、这是我主场”的样子。

当然调研不见得都在网上,打电话问朋友、托关系找专家有时候也是必要的。但是我真是觉得应该开发一个 AI 助理应用,就叫“网上怎么说”。你要办什么事儿直接问它,它综合网上各方意见,给你提供一个主流方案。

而主流方案不一定就是正确的方案,你有时候需要了解比一般水平更高级的信息。

2.形成判断

科学思考者不能做每件事儿都跟老百姓一样。有时候一般人的做法是错误的做法,只有高水平信息才能让你做出正确判断。

最高级的信息是“当前科学理解”。有些争议话题,涉及到科学知识的,你可能真得去查一查最新的论文才知道。其次是查阅政府和学术机构的官方网站,特别是美国政府的一些部门、美国癌症学会之类的机构会把一些常用科学信息放在网上。中国在这方面做得还不够好,所以你最好熟练掌握英文。

其次是看主流媒体。对于社会热点问题,主流媒体通常已经有分析报道了。“得到”现在已经是个很好的知识搜索引擎,只要能查到就是高质量的文章。再者你还可以在一些开放式的社区,像维基百科、知乎、丁香园之类的地方其实是很靠谱的。

很多人说网上信息都是垃圾 —— 我看那是他们去的地方不对。百度有很多虚假广告,但像知乎上的讨论是相当严肃的。好的网络社区应该像科学家社区一样:开放式讨论、重视个人声望、允许随意批评。我看到的局面是论坛对大多数问题都能达成一致意见,很多科普文章的水平相当高。

当然你需要熟练掌握一点调研功夫。我们精英日课专栏讲过 Google 研究员丹尼尔·罗素(Daniel Russell)的《搜索的喜悦》这本书 [2],高水平调研能让你收获很多东西。

比如说“冬虫夏草”。如果你平时科学意识就比较强,你可能根本就不需要调研。“食疗”“滋补”这些东西根本就不科学,都是老一套的错误认识。如果你想较真儿一番,直接上 Google 搜“冬虫夏草”,第一页就会告诉你以下信息 ——

它卖得很贵; 有假货,容易导致重金属中毒; 它被认为是一种中药; 它可能没有真实效用。

你发现最后一点似乎有争议,因为有些网站在鼓吹冬虫夏草的好处。这时候你要关心的是资料的来源 ——

一个叫“香哈”的网站列举了冬虫夏草的种种功效,包括补肾益精、止血化痰、补虚……一直到抑癌抗癌、美容养颜等等一共12 项功能,简直就是神药; “湖北省卫生健康委员会”说“秋季进补冬虫夏草不可乱吃”; 新华网跟中国科协合作的“科普中国”项目明确说冬虫夏草不但没有神奇作用,而且对身体有害; 财新网有篇文章直接就叫《起底冬虫夏草:一个“中国式”大骗局的始终》; 知乎上有好几篇科普文章,都说冬虫夏草无益有害,有的还引用了学术论文。

香哈是个美食菜谱网,它代表老百姓的认识。湖北卫健委是从老百姓认识出发,稍微往科学上够了一够。直接从科学角度谈论冬虫夏草的,没有一个说它有什么真好处。事实是科学共同体对冬虫夏草的“功效”没有什么强烈争议:大家公认它不但没功效而且很可能对人体有害。

互联网并不是一个是非不分、黑白不明的地方。

而这就出现了第三个问题,如果冬虫夏草真的没用,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趋之若鹜呢?

3.“不充分均衡”

简单的原因是高级知识和老百姓之间有一个隔阂。这个时代的信息很发达,但是的确还有很多人不会做调研也能当大官。但如果仅仅是需要科普的问题,那现在中国人受教育程度越来越高,上当受骗的人应该越来越少,冬虫夏草应该越来越便宜才对啊,为什么还贵了呢?不把这个问题想明白,你还不能算是个真的明白人。

我们专栏讲过决策理论和计算机科学家埃利泽·尤德考斯基(Eliezer Yudkowsky)的《不充分均衡》[3] 这本书,尤德考斯基有个关键思想叫做“两因素系统”。世界上之所以有那么多不合理现象的事物能够长期存在,是因为它们是两因素系统。

比如冬虫夏草,你知道它没用,这只是一个因素,这还不足以让你彻底不买它。还有一个因素是“很多人认为它很值钱”。比特币值钱并不是因为它有用,茅台酒那么贵并不仅仅是因为它好喝。很多人买冬虫夏草并不是为了自己吃,而是作为一个贵重礼品送人。人们不一定认同它的功效,但是人们认同它的价格,这就是一个两因素系统的均衡。

要想打破这个均衡,只对少数人科普是不够的。社会习俗必须把“冬虫夏草没用”变成一个公共知识,以至于送冬虫夏草就等于是对智商的侮辱才行。

正是因为有这些不合理而又均衡的系统的存在,我们才更需要自己亲自去调研。把这些系统性的原理也想明白,才算是达成“综合了解”。


如果做事总能先做到综合了解,那是一种什么状态呢?你只要看看那些名校的优秀大学生就知道。中国也好美国也好,这些优秀学生做事总是选择最优路线。

他们报考大学之前就会把自己感兴趣专业的毕业生去向、毕业后的收入水平调查得明明白白。他们选课之前清楚地知道这门课能给成绩单带来什么,这个老师容不容易给高分。他们考试之前不但知道考试范围,而且可能已经用上届学生的考卷做过训练。他们找工作会对公司、对行业都做充分的调研,他们面试之前会刷面试题,他们甚至会为了在谈话中表现出自己读过一本书,而突击阅读那本书的书评。

他们做什么都会先研究攻略。所以他们做什么都能做到主流水平。

可怕吧?不可怕……其实有点可怜。中国话这叫“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耶鲁大学教授威廉·德雷谢维奇(William Deresiewicz)把这叫做“优秀的绵羊”。如果你做什么都找攻略,你还有自我吗?最后大家都走主流路线,那这条路还值得走吗?主流路线最大的问题是不冒险。

有时候不调研,直接去,就当作是一场冒险,反而更有意思。有时候故意不按攻略行事才能发现更好的机会。但是“综合了解”给你提供了底线 —— “优秀的绵羊”固然不好听,可最起码你是优秀的。

本文来源:《精英日课4》,万维刚 著,得到。


2025.06.29 周日:

我们相信世界是讲理的。这个信念落实到日常生活中,就是各种问题的背后应该都有原因。我们是得承认有些事情确实是、或者几乎是“随机事件”,比如彩票、癌症、各种偶然的日常小惊喜和小麻烦 —— 接受随机性有利于你的身心健康,改变不了的没必要强行改变。但有很多问题不是随机的,而且是可以改变的。

房子不会无缘无故地发出怪声。健康的人不会动不动就感到不舒服。领导不会随机地对你发火。科学思考者应该主动识别和解决这些问题。


观察是一种主动行为。我们不可能对所有细节都在意,但是你得对不寻常的事情非常敏感,才能抓住问题。然后你还得有一个思维模型,也就是得理解事物的“门道” —— 打嗝可能跟食物有关,他吃了什么特别的东西呢?橘子!—— 才能提出良好的假设,抓住关键信息。


如果一切条件都不变,你很难看出来哪里是关键。观察得重点看那些“变量”。别的都没变,只有这个因素变了,那么新现象很有可能就是这个因素导致的。


这个道理是生活中的事儿都是有门道的。你比如说水枪这个例子,那么多人玩,怎么别人就没注意到呢?可能一方面是大多数人只玩一次,一方面是涉及到的利益太小了。普通人并没有太强的观察生活的意识。可能多数人打嗝也就打嗝了不会去想是什么原因,长皮疹那么多方法都治不好也就放弃了,遇到猫可能会过度反应,到餐馆遇到一道菜没做好也就抱怨几句了事……

然而线索就在你身边。我们看那些涉案剧的时候应该想想,如果不是因为发生了大案,那些人也许永远都不知道身边还发生过那么多事情。真正善于破案的人肯定不是遇到案件了才琢磨,而是平时就爱琢磨事儿:像福尔摩斯那样,能从平常的蛛丝马迹之中分析出东西来。

这种能力需要你平时就了解生活中的各种东西都是怎么运行的。你最起码得知道餐馆有不止一个厨师、厨师有正有副才行。而那个知识,恰恰也是平时这么思考得来的。

每个家长都鼓励孩子问为什么,但该问“为什么”的不仅仅是什么“天空为什么是蓝的”那种科学知识,更是身边的各种东西。科学思考者绝对不能当书呆子,你必须积极探索真实的生活才行。


作为科学思考者,我们对待生活的态度肯定是要积极主动,而不是消极被动;要去探索和发现,而不是等待和抱怨;要敢于创新,而不能循规蹈矩。做实验,就是一种更主动的科学方法。而且做实验是一个非常强硬的生活态度。

这个态度就是不接受现状。

哪怕我这个现状还过得去、并不让人难受、甚至可以说还挺好的,我也不接受。哪怕大家都是这样,别人都说你也只能这样,我也不接受。我非得自己折腾折腾,看看这个事儿能不能更好,你得有点这样的精神才行。

在生活中做实验最大的难点不是实验的过程,而是你有没有这个意愿。人太容易接受现状了,做实验很多时候都是被逼出来的。


中国读书人都有个使命要“为天地立心”,要“铁肩担道义”,要讲是非曲直,要惩恶扬善,要追求公平和正义。但是你想过没有,公平和正义就好像真理一样。我们相信真理是存在的,但我们几乎没有办法 —— 至少没有科学方法 —— 确认绝对的真理。

正如科学结论都只是程序正义,法庭之类的社会机构能给的也只是程序正义。你想在绝对意义上“明辨是非”也是不可能的,你只能得到一个“有效的”是非。

要实现公平和正义,我们必须明确判断一件事情的因果关系,找到它是谁的责任。人们做这样的判断经常会犯两个走极端的错误。


一个错误是认为凡事必有原因。

人到中年的老张搞了个P2P理财,结果暴雷了。妻子抱怨说,那么多理财产品你不买,为什么非得信什么P2P呢?

女青年小李在地铁上被性骚扰,事情传到了网上。有网友指责小李穿的太暴露,“不然一车厢的人,为什么就你被骚扰?”

程序员小赵长时间加班,有一天猝死了。人们纷纷议论这是“过劳死”,996 太不人道,你们程序员为了挣钱也不应该忽视健康啊?

每当发生什么坏事,总会有人谴责受害者。这种思维背后的假设是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事情:偏偏是你遭遇到这件事儿,那就必定能在你自己身上找到原因。这个假设是错误的。

早在上世纪 60 年代,心理学家梅尔文·勒纳(Melvin Lerner)就提出了一个概念叫做“公正世界谬误(just-world fallacy)”。人们默默地假设这个世界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如果好运发生在某人身上,那一定是因为他做过什么好事或者有个什么美德,如果坏事发生在他身上,那他一定有自身的原因。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包括什么“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都是这个错误。

当初汶川地震的时候,一个美国演员,莎朗·斯通,说这是“中国的报应”,也犯了这个错误。公正世界谬误会让人天真地相信每个成功人士身上都必有带来成功的优点,会让人接受自己的境遇,也会让人谴责受害者。公平世界谬误背后的逻辑,就是任何事情都不会是无缘无故发生的。

而事实是有些事就是无缘无故发生的。

世界上很多事情是随机 — 或者至少相对于当事人来说是随机的事件。这么多人买彩票为什么你中奖了?彩票摇号的机制是你完全不可控的,这对你来说就相当于是个绝对的随机事件。老李生活方式很健康,为什么得癌症了?因为产生癌症的机制非常随机。

人们常常会低估随机性,强加因果关系。

一个劳累的程序员猝死了,就说这一定是过劳死,这个逻辑不对。科学方法要求你不但要知道有多少程序员像小赵一样劳累并且猝死了,还得知道有多少程序员一样劳累但是没有死,有多少程序员不劳累但是也猝死了,以及有多少程序员不劳累也没猝死 —— 把这四个数值都统计到,你才能知道猝死和劳累之间的“相关性”。

而且相关性还不一定是因果性。那你说我们抛弃老百姓的见识,严格使用科学方法判断因果关系,搞一个科学的公正理论,这行不行呢?也不行。


另一个错误就是试图用科学方法解决公正的问题。

小明的数学成绩不好。他学习很努力但是很吃力。没有人指责小明,因为他的智商只有 80。他不擅长数学但是可能有别的天赋,也许他处理上下级关系的能力比较强,数学不好长大正好能当领导。

小玲的数学成绩也不好,但是小玲的智商是 120。她只是一做题就爱分心,喜欢看电视,学习不努力。家长和老师都批评小玲。请问这公平吗?

小玲完全可以说我之所以不努力,也不是我“想要”这样啊。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我就是爱看电视有什么办法?自控力也是基因和环境共同塑造的,跟智商有什么区别?

科学家会说小玲说的有道理。脑神经科学家罗伯特·萨波斯基(Robert M. Sapolsky)在他的《行为》这本书 [1] 中反复强调,人只是一种动物,人的一切行为 —— 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 —— 本质上都是生理现象;人没有自由意志。正如智商低的人数学成绩差是情有可原,自控能力弱也不应该受到谴责。事实上,一切善行和恶行,都跟某些精神病人的暴力行为一样,都可以用生理机制解释。

那既然我们不应该惩罚精神病人,又为什么要惩罚“正常的”犯罪分子呢?

事实上,科学不但不相信人有自由意志,而且不相信事情有“因果关系”。每天早上公鸡打鸣之后太阳就会出来,你能说是打鸣导致了日出吗?那车加了油才能走,你为什么就敢说是加油导致了车能走呢?是因为你知道汽车的运行原理吗?可是别忘了除了数学之外,一切理论都只是你的信念而已。我们从世界中看到的只是各种现象,科学理论是对这些现象的、规律的、信念。纯粹理性只能告诉你相关性,所有因果关系都是人的想象。

设想王某开枪打死了李某。哪怕这个事实毫无疑义,纯粹的逻辑也无法证明王某应该为李某的死负责。你总要加入一些主观判断。

可是难道说世界根本就没有“公正”吗?


有些老百姓认为一切事情都必有原因,有些强硬的哲学家则认为任何事都没有原因。这两种思维都不能用来思考公平和正义的问题。为了公平和正义,科学思考者不能走这两个极端,我们应该从“公正世界谬误”往理性的方向进一步,从“纯科学”往信念的方向退一步。

我们必须假设事情有因果关系,假装人有自由意志。因为如果不这么做,你就无法回答“为什么”。

事实上就算你相信因果关系和自由意志,也无法回答为什么。王小明为什么能考上大学?难道仅仅是因为他个人的努力吗?还因为父母和老师对他的培养。还因为社会提供了大学这个地方和高考这个机制。还因为高考当天他的身体健康、市内交通状况正常、他用的铅笔也没出毛病、地球没毁灭……

“为什么”的因素是列举不完的。我们需要的不是“正确的”、而是“有效的”理论。


计算机科学和哲学家朱迪亚·珀尔(Judea Pearl)[2] 有两个关键洞见,可以帮助我们思考公正的问题。

第一个洞见 [3] 是,我们真正想要回答的其实不是“为什么”,而是下面这三个问题 ——

1.这件事儿发生了,那件事儿是否也跟着会发生?

2.我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

3.如果当初我没有那么做,现在会是怎样的?

第一个问题是我们对世界的观察,第二个问题决定了我们如何干预世界,第三个问题让我们能够想象一个不存在的世界,让我们能有所创造。珀尔说,光靠数据分析是不能回答第二和第三个问题的,你必须设想一个因果关系模型才行。

你必须主观地假设一个从王某开枪到李某死亡之间的因果关系链条,才能回答像“如果王某没开枪,现在的李某会不会还活着”这样的问题。

你看出来没有?珀尔说的这三个问题都是实用主义的。我们其实并不关心绝对的“为什么”,我们关心的是怎么跟这个世界打交道。这正如你其实不关心一个人的“动机”,你关心的是他的行为模式。

我们其实不关心绝对的公平和正义。我们关心的是怎么利用“公平和正义”这个观念把世界变好一点。


那在这种实用主义的精神下,到底什么叫“原因”,出了事儿到底应该让谁负责呢?

珀尔的第二个洞见是,因果关系也好,责任也好,都不是绝对的“是”或者“否”,而是一个基于概率的数值。


绝对意义上的是非曲直是无法断定的,我们最多只能指望“有效的”公平和正义。

为什么要惩罚犯罪?其实并不是为了实现真正的公正。我们惩罚犯罪大约是出于三个实用主义的原因。第一,把罪犯关起来可以避免他再次犯罪;第二,惩罚犯罪可以给潜在的犯罪分子威慑和警告;第三,也许在科学家眼中是最不重要的一个原因,是让老百姓获得公平和正义。社会良心可能只是人们的集体想象,但我们愿意继续维护这个想象。

我们明知道人没有自由意志,也明知道纯逻辑无法客观地确定事物的因果关系。但是为了让世界有效地运行,我们假装人有自由意志,并且主观地假设事物之间的因果关系。

这么做只是为了实用。除此之外,在给人断完了是非曲直之后,在夜深人静独处的时刻,你得承认“科学思考”的边界。

本文来源:《精英日课4》,万维刚 著,得到。


2025.06.30 周一:

我们说过的“汉隆剃刀(Hanlon’s razor)” —— 「能解释为愚蠢的,就不要解释为恶意」 —— 也是这个意思。愚蠢代表人们在生活中常犯的各种错误,比如说忘记了、错了、漏了、误会了等等,是简单的、常见的、大概率的,而恶意是罕见的。

如果那个上司除了安排最近这个任务这一件事之外没对你做过别的不好的事,你大概可以用汉隆剃刀排除“他是在故意整你”这个猜测。


如果有什么事儿是比从一个人的行为推测他的动机更可怕的,那就是从人的动机去推测他一定有过什么行为。


我看市面上有不少讲“批判性思维”的书,像摩尔等人的《批判性思维》[1]、布朗等人的《学会提问》[2]、保罗的《思辨与立场》[3] 等等,很多是低年级大学生的教材,有的已经出了十几版。这些书讲得都很有条理,试图给人提供一套一揽子思考解决方案。以我之见,这种标准化的“批判性思维”虽然能帮助有心人更清醒地思考,但只能算是“小乘”功夫。

小乘功夫是把思考变成了走流程。怎么避免常犯的思维偏误?一、二、三、四。如何知道一个说法是否可信?A、B、C、D。但是正如我们前面讲了科学不是方法,科学思考也不是算法和逻辑规则。我们讲到了最前沿的科学哲学,事实是并没有一套标准的操作能让你机械化地明辨是非。

中国有句话叫『通变之谓事,阴阳不测之谓神』。真实世界里的事儿不会按照固定流程走,你得掌握套路的变化才行;真实世界里的是非往往不能用纯逻辑规则判断。

我们这个系列讲的是科学思考的大乘功夫。思想家的每一件武器都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的东西。我们讲的技术是“非线性”的,你既要掌握很多流程,又要能够从流程中跳出来,去审视流程本身。

人说“有的人活成数据,有的人活成算法”,其实活成算法并不比活成数据高级。数据代表以往的经验,算法代表机械化地应用经验。如果活成数据的是被观测对象,活成算法的也只不过是工具人。而科学思考者,则是知道该搜集什么数据、提出创造性的假设、能够合理验证理论,以及书写、改进和审视算法的人。

我们已经讲过演绎、归纳和溯因,这一讲说一个更为基本的思维方法。世界上有一些特别厉害的思考者,比如高斯、欧拉、爱因斯坦、冯·诺依曼这些人,是神一样的存在。没有人知道怎么才能学到他们的本事 —— 而这个方法,就是我们唯一可以跟他们学的。这个方法用好了能出神入化。

这个方法就是“类比”。


所谓类比,就是寻找不同事物之间的相同点的思维。你接手了一个新工作感觉有点吃力,想要系统地学一学其中的专业知识,就说“我要找本书充充电!”这就是类比。你把知识类比成能量,那么相应地,自己的知识系统就是电池。这很像是比喻,但类比是比比喻更为基本的思维:比喻只是类比的一种,主要目的是为了表达;类比则是为了思考。

明明是不同的事物,你却能看到它们的相同点,发现它们其实是一回事,这是一个非常高级的能力。有的人说这是“从具体到抽象” [4],但我更喜欢学术通才侯世达(Douglas Richard Hofstadter,1945 - )的说法,这叫从“表象”到“本质” [5]。你得能从两个不同的表象中看到相同的本质,才能把这两个东西作类比。

类比有风险。有人把男女之情跟磁铁作类比,说“同性相斥、异性相吸”,并且据此推出同性别的两个人在一起必定合不来,甚至据此论证同性恋是违反自然天性的行为,这就不是一个好类比。人类情感跟磁铁是两码事,你强行类比那是你的问题,不是事物本身有问题。


一个类比好不好,不在于它够不够精确,而在于它能不能给你带来好的启发。


做好类比要求我们透过事物的表象看到本质,那怎么知道一个事物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呢?答案是事物根本就没有“内在的”、唯一的、“本质的”……本质。你看到什么取决于你怎么看,也就是你的视角。

这有一辆特斯拉电动汽车。你说它是一个交通工具也行,说它是一个比较贵的东西也行,说它体现了人工智能在自动驾驶方面的应用、说它是埃隆·马斯克的一个成就、说它是中美合作的新项目、说它速度快、说它环保……怎么都可以。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视角,同一个人考虑一个东西也可以用多个视角。每个视角都带来一个或者几个思维模型,每个模型都可以用来作类比。

类比只有好不好,没有对不对。从这个意义上说你可以认为类比是一种艺术。

为什么这个世界允许人们做类比?因为世界是讲理的,因为道理总是比东西少,道理是通用的,一个道理可以用在不同领域不同的东西上。我猜一切道理都是某种数学结构,都是柏拉图世界在我们这个世界的投影,不过是不是这样都不妨碍你使用类比。

因为世间的道理可以千变万化,所以类比没有规则。类比的作用是给你提供一个假设的思路,是灵感,是可能性。“可能性”在英文中有两个词,一个是 possibility,意思是有没有这个可能;一个是 probability,意思是有多大这个可能。我们前面讲的奥卡姆剃刀、科学实验方法、溯因推理的选择标准,关心的都是评估 probability;而类比,关心的则是提供 possibility。

能先想到一个可能性,才谈得上去评估和验证这个可能性。大多数人的问题不是想错了、而是能想到的可能性太少,是根本猜不到那个东西的本质,因为他们根本没往正确的方向上想。如果你想不到跟什么东西类比,很可能是你知道的模型太少。查理·芒格号称总结了 100 种常用的思维模型 [6],其中主要是心理学;斯科特·佩奇在《模型思维》一书中描写了几十个模型 [7],其中主要是数学……

我知道的聪明人,没有一个不爱用类比的。类比功夫是你学问和经验的积累,是你聪明才智的发挥。这是一门一辈子的功夫。


萧伯纳有个剧本叫《巴巴拉少校》,其中有一段对话,曾经给王小波留下深刻印象。话说军火大王安德谢夫想给自己的儿子斯泰芬安排个好工作。他列举了文学、医学、法律、军事等等一系列的职业,可是斯泰芬都不感兴趣。安德谢夫说那你到底能干啥呢?你有什么特长和爱好?

斯泰芬说,我别的都不会,唯有一项长处:我会明辨是非。

安德谢夫一听气坏了,说那么多哲学家、律师、商人和艺术家都不知道怎么明辨是非,你会明辨是非?!

王小波二十来岁的时候读到这一段,曾经「痛下决心,说这辈子我干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做一个一无所能,就能明辨是非的人。」可是等到他四十多岁,却专爱写些明辨是非的文章:「我活在世上,无非想要明白些道理,遇见些有趣的事。……为此也要去论是非,否则道理不给你明白,有趣的事也不让你遇到。」[1]

《科学思考者》这个系列的目的是激励你学习如何明辨是非。我们现在有比萧伯纳、包括比王小波那个时代更高级的学问资源,但是明辨是非仍然是个很难的事儿。

所谓明辨是非,就是在模糊、争议和两难的局面下,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或者至少知道该如何判断。


你容易理解为什么大多数人不会明辨是非。

面对一个不熟悉的、甚至可能超出自己认知范围的事物,人们会被情绪和视野所限制。王小东对中国足球很恼火,所以他就把中国足球说成一无是处;聂卫平是个下围棋的,所以他眼中的中国足球问题就应该用围棋解决。

人们会受到各种 —— 有几百种之多 —— 思维偏误的影响。人们不会客观评估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把奇迹当作愿望,把愿望当作现实。人们不能理解真实世界的复杂性,用故事解释事件,用标签简化他人。人们分不清观点和事实,不会诚实面对自己的立场,不懂得跳出自己的视角。

我们演示了这些老百姓思维的毛病。这些毛病是可以通过学习和训练避免的。现在有很多大学、包括一些中学都开设了批判性思维课程。已经有一些基于随机分组实验的研究证明,学习批判性思维的确能提高学生的批判性思维能力 [2]。不过我们必须诚实地说,有一些最新的研究认为这些课程的效果很有限,而且难以持续很长时间 [3]。

以我之见,批判性思维 —— 以及更大范畴的“科学思考”,并不是一个课程,不是一套标准化操作方法,不是可以直接安装进大脑的操作系统。科学思考是一门功夫,是人的修养。你必须在每一个具体的问题中慢慢磨炼才行。你得犯过很多错、吃过很多亏,以至于一想起来自己当年竟然那么幼稚,会感到很不好意思才行。这里面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你得达到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的境界才好。

科学思考不是一条简单的直线路径。很多人走着走着走偏了,走上了两条歧路。


一条歧路是教条主义。

有个心理学效应叫“皈依者狂热”,意思是加入一个社区的外来者,往往比这个社区的原生居民更狂热、更虔诚地相信社区的教条。有的日伪军对中国老百姓比日军还狠,有的留学归国人员跟中国人说话也非得用两个英文单词。皈依者狂热在科学上的表现就是,很多不搞科研的人 —— 那些科普作家和科学记者 —— 比科学家更相信科学。

科学家对科学其实没有那么强烈的信念。科学家只是搞研究做出发现而已,他们希望自己发表的结论是对的,但是他们作为内行,深知有太多发表出来的结论都是不对的。

科学很了不起。科学方法是可积累的、有秩序的思考。像量子力学这样的著名科学理论常常是历经几代人、从理论到实验反复验证、千锤百炼的结果。科学有明确的进步,而人文学科到现在还在琢磨孔子和苏格拉底那些人的话。

但科学不是教条。而且科学也不是方法。科学也不仅仅是一个“可证伪”那么简单。我们小心翼翼地考察了科学是怎么回事儿,我们知道科学结论只是程序正义,不是真理。

教条主义者的眼中是个非黑即白的世界,他们希望一切道理都像数学那样可以用纯粹的理性和逻辑证明。

而我们发现那条路根本走不通。如果你既要保证智识的诚实,又要解决真问题,你就不得不承认,你做不到绝对的客观。你总要先有个不是跟所有人都一样的立场。你得不问为什么就相信一些信念。你承认自己只能接收到部分的事实。你需要提出若干个大胆的、有时候是神来之笔一样的假设。然后你还得使用奥卡姆剃刀之类、近乎“审美”一样的标准去选择哪些假设值得你费工夫进一步思考和检验。

你得承认你只能得到一个大概有可能正确 —— 但是也有可能不正确 —— 的判断。科学思考的作用仅仅是能让你正确的可能性更大一点。你思考好了一个观点,可是如果事实变了,你就得用贝叶斯方法 [4] 调整你的观点。而有时候哪怕事实实在有限,并不足以让你形成过硬的观点,你也得给个观点。然后你别忘了用做实验之类的办法检验你的判断。

我们讲了演绎法、归纳法、溯因推理和类比思维,这些方法一个比一个不客观,一个比一个大胆……恰恰因为是这样,只要你用好了,才一个比一个厉害。

有些极端的教条主义者认为自己已经掌握了真理,坚持无比强硬的立场,把不跟他们保持一致的人都视为敌人。这样的人非常危险,会害人害己。


另一条歧路是虚无主义。

以前有个科普节目说你得吃那些东西、还得那么做才能减肥;可是没过几年你又听到一个健康专家说不对,你得吃这些东西、还得这么做才能减肥。如果连牛顿力学都是错的,连爱因斯坦都能在量子力学上犯错误,那还有什么科学结论是值得坚信的呢?我们长大以后读书看到的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跟中学课本上说的几乎完全不一样,现在甚至还有人说秦桧和汪精卫做的事儿也有他们的道理……

虚无主义者有感于这些,索性认为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是非。他们犯了两个错误。

第一个错误是“滑坡论证(slippery slope argument)”。这是一种上纲上线式的归纳法,是无限制的推广。小张找小李借 10 块钱,小李拒绝了。人问小李说你为啥连 10 块钱都不愿意借给同事呢?小李说,我今天借给他 10 元,明天就得借他 100 元,过几天就是 10000 元……那我受得了吗?

事实是小张只是因为临时要坐公共汽车忘了带钱包而已!同事之间借点小钱很正常。学术界只是对有些事情有争论,对大多数事情是有共识的!学术有争论很正常,你不能看到表面上波涛汹涌就说整个大海都会随时翻个个儿 —— 事实是知识没有那么容易被推翻,科学思考者的世界观的确会不断改进,但没有那么不稳定。

第二个错误是“涅槃谬误(nirvana fallacy)”,也叫“完美主义谬误”。这是一种愿望思维,认为只有完美的东西才值得存在:如果一件事不能做到完美,那就不应该做。你说政府应该禁止未成年人饮酒,他说那又有什么用呢?他们还是可以弄到酒偷偷喝。你说你应该上大学,他说上大学有什么用?你没看很多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吗?

事实是就算不能完美解决问题,能解决一部分问题、能以一定的概率解决问题也行啊。你说我经过思考,得出了这么一个不一定正确的结论……他说不一定正确的结论为什么还说出来?可是除了数学,我们本来就不应该指望获得绝对正确的结论,科学思考本来就只能提供有限的知识。但有限的知识远远好过没有知识。

有些虚无主义者走向了反智,他们不相信、而且鄙视专家和知识分子,总是怀疑别人在故意骗他们。有些虚无主义者成了犬儒主义者,他们认为除了利益是真的、及时行乐是真的,其他一切都是假的。还有一些虚无主义者是相对主义者,他们认为世界上并没有绝对的对错和好坏,一切都是相对的,一切认知都是平等的。


我们科学思考者相信世界是讲理的,但是并不认为人可以容易得到绝对的真理。我们这个系列一边探索了寻求正确结论的方法,一边列举了这些方法的局限性。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个很好的思维训练。我希望你一边学习科学思考,一边通过对“科学思考”的思考,演练科学思考。

遇到事情,怎么避免教条主义和虚无主义这两条歧路呢?注意正确做法可不是刻意地走什么“中间路线”,去和稀泥。我这里有一个心法。

这个心法叫做“总是研究有具体情境的问题”。

有具体情境的问题,才是真问题。

“你喜欢红色吗?”这就不是一个真问题。你可能喜欢红色的礼品包装和红色的口红,但是不喜欢红色的键盘和红色的窗帘。单纯说红色没意义。“这个键盘,你希望它是红色的吗?”这才是真问题。

“秦桧的行为有百分之多少的合理性?”这不是一个真问题。你得知道这个问题是谁、在什么情况下问的才行。如果是宋高宗赵构在已经确定了求和政策的情况下问你,秦桧的策略是合理的;如果是国家已经改变思路了,要抗金要光复河山,那就必须先把秦桧干倒。

“这个药有效吗?”不是真问题。“根据当前科学理解、根据有限的实验证据,在没有其他有效替代的情况下,考虑到这个人的风险承受能力,这个药该不该吃”,这才是真问题。

“救一个人还是救五个人?”这其实也不是真问题。我们必须考察那一个人和那五个人是因为什么原因把自己置于危险之地,考虑当地的法律规定,还得考虑救人这件事儿对当时的社会规范会有什么影响才行。

教条主义者自己不会考虑情境,虚无主义者不知道别人考虑了情境。

除了数学和在我们这个宇宙里谈论自然科学之外,真问题都得有具体的情境。有具体情境,你才能有立场和视角。立场提供了思考的出发点,视角提供了假设的思路。

有时候你得兼顾别人的立场,换位参考别人的视角 —— 但是世界上的事儿大多没有绝对的客观:总要先有立场和视角,思考才能展开。


出了个什么事儿,别人找你拿个主意,这是科学思考者的荣誉也是责任。你不判断不行,胡乱判断更不行。你积平生之所学,也许就是为了做判断这一刻。为了做出高水平负责任的判断,你必须 ——

既要有坚定信念,又要有开放头脑;

既要坚持立场,又要勇于妥协;

既要依靠理性,又要借助感性;

既要大胆假设,又要小心求证;

既要遵循一般规律,又要考虑具体情境;

既要有谨慎保守的作风,又要有果敢决断的气质……

我不认为人工智能在可以预见的将来能做到如此矛盾的思考。明辨是非,是你这个科学思考者的特长。

本文来源:《精英日课4》,万维刚 著,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