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7-31-丁立的七月读书笔记

与人类伟大的灵魂对话,在连结与超越中获得滋养的灵魂

Posted by DL on July 31, 2025

七月份的知识账本

1.人活着本身的过程就是不断地警醒,有意识地活着,有意识地观察周边,观察自己。

我们今天来世上来这一遭,之前无数的人来过,在我们之后也有无数人要来,地球能存在多久我们不知道。其实,我们是人吗?我们其实也就是历史动态在一个时点上的临时具象而已。你也是一个临时具象,正因为它是临时具象,所以我们才那么丰富,因为在我的身体里面有那么多的以太要素。所以如果这么想,你现在经受到的各种的打击和不适,很可能是不同的要素在你身上还在发生矛盾和冲突,那就很有意思,这取决于你怎么样用意识来观察这些冲突

人生它是一个不断进行的搏斗过程,不是以你在某一场互动当中的结果得失,来判断自己人生的意义的。你在这个过程里搏斗,在那里打成一片。

但“打”本身它就是一个很重要的存在的方式,就像尼采说你是愿意躺在水里让水承载你的重量,还是更愿意走在坚实的路上,让你自己的身体承载你的重量?你愿不愿意做这样的选择?这是一个问题。但你可以选择就漂在水里头,我们叫随波逐流,那个是很爽的了。

在日常顺遂的生活中你是很难去体感到自己的主体性的,只有在临艰难的时候,你的真正的生命性、主体性才会出来。任何一次焦虑都是世界在叩问你,希望你做出新的回答,所以你也可以把焦虑想象成是你主体性的反应。

关键在于我们怎么去通过面对这样的一个现实,去最终照见自己,打开生命的边界,延展一点生命边界,从而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比较有意思。

只要你愿意想去做一做试一试,只要你愿意和生命的艰难性去互动去搏斗,它就会有事情发生。只有意识到自己在当下此刻的主体性和对生活的能动性,你才有机会去决定在哪个事情上多花精力,多花时间。在这样的一个复杂的主体感知下,你将会有能力调用起很多原来看似彼此之间无关或者矛盾的一些思想资源。


2.你所以为的特殊情况,往往就是一般情况。

如果有一个比如说“渣男模型”说凡是这几个指标得高分的男生都很有可能是渣男,最好不要找他们做男朋友 —— 我相信每一个找到这种类型男朋友的女生,都会发自内心地认为自己那个男朋友是特例,说不是啊!我男朋友给我送过饭!他就是跟别人不一样!

其实你高估了“不一样”。你见过的人太少。你心目中的不一样正是模型眼中的一样。这个高估可能来自自己的经历和记忆,而这恰恰是稳定模式噪声。

机械预测抹杀了所有这些“特殊情况”和“微妙考虑”,这可能会带来一些判断损失 —— 但是,机械预测没有噪声。卡尼曼说,这些研究结果表明,那些所谓微妙考虑的收益,比不上噪声带来的破坏力。

再换句话说,就是“想太多”弊大于利:想太多会大大增加你的判断噪声,通常不如按照几个简单指标、几条简单规则走标准化判断流程。用卡尼曼的话说就是“你几乎不可能制造一个比专家表现更差的模型。”机械化操作就有这么大的好处。人的判断噪声就有那么大的坏处。

无常是常,命运的不可知和偶然性是人生的常态,因而提前害怕也没有用!其实很多人都不知道,我们心理上的恐惧和担忧,和现实生活中那些真正存在的危险没有多大关系你所感受到的那些恐惧、不安、焦虑、压力、烦躁大部分都源自你幻想的一些可能发生的事情,而不是真正会发生的事情。


3.痛苦和价值。

情感和价值之间的联系方式是不同的,而且比较不明显,但好的情感和价值之间的联系则不然。假设某人患有社交恐惧症,一想到要参加聚会就吓得发抖。为什么会这样呢?很有可能是这个人很重视和他人之间的联系。如果和他人之间的关系一点都不重要的话,这个人也不会患上社交恐惧了。我们在本书开始就强调接纳心态的一个原因就是:在我们的痛苦中,我们被赋予了一些和价值相联系的东西。反过来也是这样,在我们的价值中,我们发现了自己的痛苦。我们不可能重视什么东西而又不受其伤害,确实,价值是你最亲近的部分

价值还意味着承担责任,也就是说,承认自己总是有反应的能力。你能够总是采取的反应就是确立价值,虽然在某些特定的情形下你当时无法采取行动来彰显自己的价值(就像是碗中的水一样)。但大多数时候,你都可以采取行动,并且我们的价值也能让我们看到自己什么时候偏离了自己选择的方向。我们的价值就像是道路前方的曙光,哪怕在道路林立的路口,路牌会误导我们走上错误的道路,甚至当我们精力不集中,将车子开下了另一个路基,它也会将我们带回到路上。失败的痛苦支撑着我们重新出发

没有人能够总是按照自己的价值生活,但这和失败是不同的。如果我们用价值来责备自己的话,就陷入了想法的陷阱,仅仅只是因为分了神,就认为自己实际上做不到价值所要求的内容。当你觉得自己失败时,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陷入那样的想法有什么好处?和我的什么价值一致吗?是想要正确,永不失败?还是永远都不脆弱?那些想法就是你希望的人生吗?如果不是的话,那么就算你的思维喋喋不休地说你有多么失败,也承担起自己的责任,去感受痛苦,从中吸取教训,然后继续前进

当你因为自己的局限而感到负疚或是耻辱时,正是使用认知解离与正念的技巧的时候,即承认此时出现的思维的絮叨;也正是你使用接纳技巧的时候,要承认此时出现了痛苦;也正是使用选择能力的时候,再次和选择的方向联系在一起,这样你就可以重新朝着自己选择的方向前进了。


4.人死去时留下的一切就是他所代表的一切。想想看某个已经不在人世,但是其人生受你景仰和羡慕的人。想想自己心目中的英雄,看看在他们过世后,是不是他们所代表的一切是现在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既不是他们所拥有的物质财富,也不是他们内心的困惑。他们在自己的人生中所体现出的价值是最重要的

你还有很多时间活在这个世界上,但你也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知道自己会死,你还会活着吗?”这样的问题和“知道自己会受伤,你还会去爱吗”这样的问题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或者还会有这样的问题“知道自己有时候会做不到承诺,你还会承诺去过有价值的生活吗?”或是“知道自己有时会失败,你还会为成功而努力吗?”潜在的痛苦和从经历中所获得的活力是同时并存的。如果你的生命的确要有所意义的话,最好是看看自己的人生道路会留下什么

逃避出现的原因之一就是我们的思维意识会认为自己在这个地球上的生命是有限的。我们认为想到生命的终结是一件恐怖的事情。不是要让你觉得恐怖,而是要让你了解原因。如果你能够从现在开始到生命结束都真正过上你选择要过的生活,那么会出现什么显而易见的情况?也就是说,你过的那种生活肯定会出现什么情况?

这并不是预测、猜测,或是描述。这个问题也不是问你做过什么或是打算做什么。我们问这个问题是想知道你希望自己看见什么样的结局。但这个问题和社会认可度没有关系;不过,如果你的价值观的确是有价值的话,这方面也不成问题了。我们只是问你:如果你能自由选择自己生命所代表的生活,那么什么是最显而易见的

你可能会自己小声回答这个问题,但既然这是个选择,我们希望你对你自己关于某事的渴望敞开心扉。如果你的生命可以是任何形态;如果你的生命就存在于你和你的内心之间;如果没有人会嘲笑你或是说不可能;如果你对自己最深层的渴望够勇敢,那么你希望自己的生命是怎么样的?要达到这样的程度——这样有力的程度——在你的生活中是显而易见的吗?

现在,找一个可以让自己安静并集中精力的地方。确保不要有太多的干扰,给自己充分的时间来勾勒出下面的情景,然后回答一下问题。

要留意,你花时间来做的这个练习,会给你带来很强烈的和情绪化的体验。我们的目的并不是要你“面对自己的死亡”,而是要你面对人生。然而,通常阻碍人们拥抱有价值的人生的部分原因是:任何价值都会包含“生命是多么短暂”这样的信息。逃避这样的信息就意味着你对任何东西都不能真正地、全身心地投入,并且希望不要为任何事情而付出太高的代价

现在闭上眼睛,深呼吸几次。将思绪平静下来以后,想象自己已经死了,但是因为某些神秘原因,你能在精神上亲眼看见自己的葬礼。想想看自己的葬礼会在哪里举行,会像什么样子。花一点时间在脑海里勾勒出自己未来葬礼的画面。写下某位家庭成员或是朋友作为代表来致辞的内容,包括你的人生代表着什么;你关心什么;你选择了怎样的道路等。

首先,如果你现在陷入的挣扎还在继续主宰你的人生,或是持续增长的话,写下你最害怕的事情。假设你从自己真正想过的人生中退缩,选择了逃避,心理纠缠,情感控制,以及自我评价的道路。想想看你的家人或是朋友,他们会说什么

现在,假设你可以在此刻看到这个人的内心。如果不用任何审查,也没有假装演戏,而你就能看清这个人的想法,那么这些也许不能在公开场合里说出的想法会是什么(只是他或者她内心的想法)。

这篇悼词就是对你所害怕的事情的描述,也许是对你过去的道路将你引向了何处的描述。如果你不喜欢写下自己刚才所写的东西,就把这样的痛苦排解到下一个进程中吧。

你的悼词不一定非得是这样。想象从现在开始,你就要按照自己最重视的方式去生活。这倒不是说你的所有目标都会奇迹般地达成,而是说你选择的人生方向是明显的、清晰的、明白的

现在想象谁会出现在你的葬礼上。肯定有你的配偶、孩子、最亲密的朋友,也许还有同事、同学或是教友(取决于你的信仰状况)来出席。所有你喜欢的人都可以来参加这个葬礼,没有什么限制。如果有什么老朋友或是失去联系多年的人是你希望见到的,那么也不必担心。他们都可以出现在这个想象的场合。想想看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将他们置于这个场合。看看他们,看看他们的脸,观察他们参加你的葬礼。

现在想象某个人(你可以选一个)来做关于你的悼词,如果你的人生真实地反映了你最深层的价值观,悼词的内容就反映了人们对你的看法。想想看自己最希望在自己的人生中彰显什么。这不是什么测试,你不会因此而受他人判断,也没有人知道你在想什么。

当你有了清晰的概念以后,花几分钟时间写下来,一字一句地写下来,你最希望在悼词中听到哪些关于自己是如何度过自己人生的内容?大胆一点!这不是预测,这也不是自我褒奖。让这些内容反映出你最希望创造的人生意义,你最想在活着的时候展示的人生目的。想象一下你的家人或朋友正准备谈起你,他或她会说什么?

做这个练习有什么感觉?除了观看自己葬礼的奇怪感觉之外,你在练习中还想到了什么?现在,回头去读读自己写下的内容。如果你觉得有什么写得不完善的,或是有什么不相关的,可以重写。嘿,这可是你的葬礼啊!

如果你的确完成了这篇悼词,那么你也许会看到,在你写下的字句里面,有些内容实际上已根植在你的内心。你能不能从中看到自己想在生命中彰显的东西呢

一旦你身故,那么你希望人们缅怀你的方式实际上很好地说明了你现在所重视的东西。我们不知道别人会在你的葬礼上说什么,但是我们的确知道,你今天的行为会深深地影响到从现在开始的你的人生。你挚爱的人记住的不会是你的想法、感情,或是身体感觉,而是你在生命中的每一天所做出的选择和采取的行动。难道今天还不该开始吗?难道不该现在就开始吗?


5.选择过有价值的生活。

生活很艰难,但生活也包含许多其他内容,最终你的生活就是你自己的选择。当思维机器控制了你的人生时,生活是一个样;当你把思维的评价当成是“不过是输入信息的一个来源”时,生活就截然不同了。选择本身也从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发现自己有选择的自由又是一种全新的体验。这是你的生活,不是思维机器的生活

当你面对自身的核心问题时,就像处于选择的关口上。向右的道路是过去逃避和控制的老路。这条道是公车上那些消极的乘客最希望你选择的。这是一条逻辑的、合理的、理智的、思维的道路。你的思维会喋喋不休地告诉你选择另外一条路的威胁、风险,以及弱点,还会告诉你逃避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你一直都选择了这条路,一次,一次,又一次。这不是你的错:你做的不过是任何有理智的人会做的选择。但是结果却不管用,也不能给予你任何力量

这不是你的错,但是现在你已经知道,这是你的责任。生活能够并且会给你带来伤害。这是你无法选择的:它一定会发生。一个事故可能会给你带来身体上的痛苦;一场疾病可能会给你造成残疾;某人的死亡也许会给你带来失落感。但你还拥有回应的能力(反应能力)。

你的生命中出现的结果都来源于你所采取的行动。除了你自己之外,没有人能决定是采取接纳或是逃避的行动;融合或是认知解离的行动;活在自己的思维中,还是活在当下;是规划自己的人生,还是成为意识的延续。特别是,除了你之外,没有人能选择你的价值。

在这条道路上有着至关重要的分叉口,你必须要选择走哪条路。左边比较少人选择的道路是一条接纳的,正念的,认知解离的,以及你所真正在意的价值的道路。选择这条路容易受伤,也有风险,但值得一做

这两条道路会将你引向截然不同的方向。这不是说一条路有问题而另一条没有,也不是说一条路会带来痛苦而另一条不会。它们都会带来问题,并且都会带来痛苦。右边道路带来的都是你熟悉的老问题;左边道路带来的是新问题,甚至更有挑战性。右边道路带来的痛苦是致命的,令人窒息的;左边道路带来的痛苦是苦乐参半的,非常人性化的。

假想自己正在俯视着这个路口。你从上面可以看出,自己面前的选择属于一个更大的选择系统。假想自己现在从问题的中心出发开始选择,到达道路的分叉口时,如果你选择了左边的道路,就进入了接纳和承诺的循环中。如果选择了右边的道路,则进入了控制和逃避的循环中。

在控制和逃避的循环中,生活的一切就是思维所告诉自己的一切。你陷入了思维的猜测和评价中。你开始按照思维所说的行事,即便之前这样做过而且发现没用也执迷不悟。你“生命的公车”已经移交给自己的心理乘客,他们径直将车开向控制和逃避。可能在一段时间里感觉甚至还不错,至少是可以预见的,于是你放松了下来。

你之前走过这条路,至少你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但是,迟早你会回到自己的出发地,而且你现在已经虚弱至极,生活变得更狭小了,更多的时间又流逝了,而看起来好像你的生活还没有开始。你要面对的不仅仅是需要处理的问题,而且还都是同样相似的、令人窒息的问题。

这样的循环还要持续多久?想想你一直以来为之挣扎的问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如果在接下来的5年里情形和过去的5年没有什么变化该怎么办?接下来的10年呢?

在接纳和承诺的循环里,结果就不一样了。你注意到了思维的絮叨,但你并不会陷入其中。你发现,自己作为有意识的司机,和自己车上的乘客是不同的,你的车子有空间可以装下他们。你接纳他们,并不和他们融为一体。你将自己的视线放回到路上,关注自己真正重视的东西。你朝这个方向开去。结果就是,生命慢慢地成长起来,变得更有活力、更灵活

然而,正如你所知道的一样,你很有可能再次遇到问题。通常情况下,不会是同样的老问题,会有些微妙的不同。这些问题是新的,甚至是更有挑战性的问题。比如,在你朝着亲密关系的方向前进时,你现在面对的问题就是容易受到伤害,而之前的问题可能是疏离。如果你朝着有所贡献的方向前进,那么现在面临的问题就是能力不足的担心,而之前面对的问题则是没有归属感或是无所作为。有时,这些新问题会比老问题看起来还要让人害怕,特别是当你感到它很新或是更强烈的话,你的思维通常会害怕得尖叫起来,说你犯了严重的错误,这样你又只好退却了

回到这里,回到道路的分叉口,重复整个选择的过程。

如果你坚持选择左边的道路,生活并不会变得更轻松,只会变得更有活力,会取得进步。只要让生活的公车继续在接纳和承诺的循环中前进,你就会朝着新的方向迈进。你仍然会有问题,甚至是大问题。这些问题会有规律地出现,但进步也在持续。你现在过的是更有活力、建立在价值基础上的和更灵活的生活。如果选择了另外一条道,你也是在螺旋中,但这个螺旋很有可能把你带向更狭窄、更挣扎、更僵化的生活

留意存在的问题,甚至其出现的频率和强度,在你进入接纳和承诺的循环后,其程度是一样呢,还是变得更强烈?在左边的螺旋中,你走出自己的思维,投入生活以后,有什么不同?你在受伤的同时也在生活。在右边的螺旋中,你陷入了人类备受折磨的精神战中

你常常会选择右边的道路,难道你还没受够吗?到现在,其结果已经完全可以预测了。正是因为其可预测性,所以显得这样的选择非常“安全”,但是其致命的特质并未消失。接纳和承诺给我们提供了一条不知道尽头的道路。其新鲜性使其更令人害怕,但也使其更具活力

在做出承诺之前,总是会有踌躇犹豫,会有退缩,总是毫无效率。考虑到之前的所有行为,正是因为忽略掉了一个基本真理,才使得无数的点子和数不清的计划遭到了扼杀:一个人明确投入的时刻才正是上天要其前进的方向。发生的各类事情才使得另外的不可能出现的事情出现。一系列事件的发生都来源于决定,来源于某人对不可预见的事件,会面,以及各种物质条件所采取的个人喜好的方式,这人是绝对想不到会出现什么发展态势的。不管你能做到什么,或是梦想自己能做什么,现在就开始做吧!勇气本身就是天赋,力量和魔力(

人生就是选择。在这里的选择不是要不要拥有痛苦,而是要不要拥有有价值的、有意义的人生。你已经受够了。跳出头脑,融入生活吧。


6.人有好多种心,如肉团心、缘虑心、精要心、坚实心等等。草木也有心,但是草木的心跟我们人的心不一样,草木的心只是一种物理上的反应,不是心理上的反应。

  • “肉团心”,乃现在身中,父母血气所生者是。大家都有一个心脏,心脏一停就不能活命了,所以要好好保护它。
  • “缘虑心”,就是思想、分别的心,它能分别好的坏的、男的女的、大的小的、高的矮的。
  • “精要心”,是一种有规律的见解,有规律的正见,有正见的认识。
  • 至于“坚实心”,也就是如同金刚般坚固真实的心。金刚就是真如心,就是我们不变的、不死的、不坏的真心。等于黄金,你把它丢到阴沟里,丢到垃圾箱里,经过了十年、百年,再把它拿出来,它还是黄金,没有腐烂,也没有损坏。有情众生六道里轮转,虽是流转生死,但是我还是我,我的真如自性、真心佛性还是不变、不死的。

肉团心是生理上的,不是心理上的;是科学的,不是佛学的。缘虑心,也就是分别心。分别心是一种妄想,妄者虚而不实,是虚假的思想、虚假的念头,是不实在的。例如我现在想:那个人好坏,给他一拳吧!但是那个人坐在那里却一点都不感到痛,为什么?妄想不是事实,妄想是没有作用的,甚至是无比危险的。所以这种缘虑心、分别心、妄想心,不是佛法里所说的真心

科学能把人训练好后送到三十八万公里之外的月球上去,但是不能把一个人训练得登入自己的心坎里。要让我们的心登入我们心上的世界,科学没有办法做到,一定要靠我们自己才有办法。所以,极乐世界是我们心里的世界。

极乐世界距离地球有多远?说远十万亿佛土,说近一刹那间。所谓“自性弥陀,唯心净土”,净土是我们心里的净土,所以要训练自己进入到这个世界,登陆到心上解脱的世界。

从缘虑心再谈到坚实心。所谓坚实心,就是具有正见、能见到真理、能见到般若、“我知道了”的心。修行要注意一个问题:平常我们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舌头尝,用身体感触,还可以进一步训练我们的六根互相运用。例如,看,不一定用眼睛看,把眼睛闭起来,用感触来看。我们可以运用这样的方法来训练六根互用。一个人可以训练到“一根代替诸根”,心的力量发挥出来,那么这个人的潜在能力就慢慢发挥了

能分别的六根尚且可以相互运用,何况是这颗坚实的心?你若能把它归入到正道里,它就能发挥很大的力量。

我们平常要求安心,有的人把心安于事业上,可是事业会变化;有的人把心安于儿女身上,可是儿女慢慢长大,他不要父母了,自己要求发展去;有的人把心安在金钱上,可是金钱可能贬值或遗失;有的人将心安在感情上,感情也可能会发生变化

所以,在这个世间,要找到安心之处是没办法的。那么,究竟要把心安在哪里呢?有人说安于佛法上。什么是佛法呢?所谓“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无住生心,无住就是佛法

心要安于无住,因为凡是有住就是非住。住,就是执着的意思。凡是为生活而生活,不能得到生活的意义;凡是用超然的思想、心情来生活,才会有生活的味道。我们的心都有所住,一下子住在我家的房子里,一下子住在儿女、夫妻身上,一下子住在事业上,心总是一下子住在这里,一下子住在那里。心有所住,就有所偏,就不能普遍。无住,则无所不住,那么“横遍十方,竖穷三际”,“心包太虚,量周沙界”,大圆满觉的觉悟就会表现出来了。


7.一般人讲“空”,以为我没有了,人死了,就是“空”了,那不是“空”,那还是“有”。有什么?有个“空”。我们要知道,佛教讲的“真空”是不离开“有”的,并不是人死了才空,人活着就是空

例如这个房子,我说房子是空,空是它的实相,那么它本来的样子是什么?它本来的样子不就是木材、水泥、钢筋?只是我们不能认识它本来的样子,不能认识一个和合的假体。它本来的样子是什么?它本来的样子是众多条件组合的,是众缘所成的

我们人也是众缘所成,要有父亲、母亲、色的本体等因缘聚合了,才能成就“我”这个人。因缘聚合才能存在,因缘不聚合就不能存在。因缘存在是什么意思?就是“空”。空,不是没有了以后才空,空是“有”的时候就是空。“空”才能“有”,不“空”就不能“有”

佛教不是否定世间,不是否定【有】。佛教讲世间的“有”要透过般若的空慧来认识,没有透过般若、空的智慧来认识“有”,那个“有”便是假的、虚妄的。

空是什么样子?大家都学过代数,代数里面有个英文字叫X,这个X就是空。X怎么会是空?因为X在数学里叫“未知数”。这个X,三也是X,八也是X,甚至千万都是X。“空”也是一样,茶杯里面是空,教室里面是空,世界也是空,整个宇宙虚空都是一个空。不管它是大的、小的,空的意义是一样的。我们能说X是没有吗?X不是没有。

又如“0”,是个空。“0”是没有,圆圆的一个,当然是空。真的是空吗?我把“0”摆在“100”的后面,这个“0”是多少?“1000”。摆在“10000”的后面,就是“100000”。你们说这个“0”怎么样?空不空?并不空!所以,空不是没有,空很大、很多。空是什么?就像思想的无限意,无限的东西就叫作【空】

透过般若才能认识空。什么是空?不二法门叫作空。因为不二法门,就是大小一如:你我不分别,肮脏干净不二,多和少也是不二。

举个例子来说“一”:一粒粉笔灰、一个台北市、一个台湾、一个世界、一个虚空,从一粒灰尘到一个虚空,都是“一”,“一”可大可小,是不二法门。一粒灰尘是怎么成为一粒灰尘的呢?这一粒灰尘是经由人类采矿,再以火烧炼,利用种种工具才把它做成粉笔。那么,做粉笔的这个人,他要穿衣吃饭,才有力气来做粉笔。他身上穿的衣,是工人织成的布;他所吃的饭,是农人种田而有。田里的稻谷又是怎么会有收成的呢?要阳光、雨露、和风。整个宇宙的力量集中,它才成为一个粉笔灰。粉笔灰很小,却是集宇宙的力量而成。所以,万法归一,宇宙万有的本体就是一,是不二的

但人无时无刻不在升起分别心,有大小的障碍,有你我的障碍,甚至还妄想把这个分别心执为恒常、恒有,结果只能是为外境烦恼所转,而在起惑、造业、受苦中轮回不已。

禅者净秽不二,干净、肮脏没有分别。大小便在我们认为是肮脏的,在他看来却是再清净不过的,所以这个世上都是分别心在分别净秽。比方说水,在唯识家讲“一水四见”,人看水是水,鱼看水是它的宫殿、它的房子,饿鬼看水是脓血,天人看水是琉璃。同样是水,众生业识分别的结果却不一样

众生的业识虽然不一样,但是若能藉由心识的力量,转识成智、成不二、成般若,就统统一样了。

普通人的内心世界里有大小的世界,有你我的世界。“有”,就有很多的世界,不是不二法门。而菩萨已经悟到般若空,空里只有一个世界,虚空虽只有一个,里面却森罗万象。

空是什么?虚空就是空,空是万有之本,是万物之源;空是法性,是诸法的自性。《大智度论》说空有十八种。我们讲的“空而不空”,还要用空来破空;空空,空掉你的空。空到最后是什么?毕竟空。毕竟空是什么空?那是不可说的境界。

或有人问:“般若是三世诸佛之母。那么,般若像什么?”般若像大火炬,能烧掉妄想的、自私的、烦恼的我,般若的智慧能把我们的虚妄心统统都去掉

空是什么?我们不要怕“空”,若懂得空,虚妄的世界毁灭,真实的世界也就会生起。我们为什么要研究般若研究空呢?为的就是把我们的虚妄、迷执、错误、邪见、执著统统毁灭,让真实的世界、我们的不二法门、我们的本来面貌、我们的自性都得以显现出来

什么是空?

①所谓“成住坏空”、“生住异灭”——世界上没有不变的东西,从变里面我们可以看到空。

②世间的一切,没有独自存在的,都是相互依存;相互依存就是空,空就是众缘和合存在的意思。

怎么样才能看到空?

①从相续假上看空:世间一切都是相续的,世间一切不停地在变化,都是相续的,这就是空义。

②从循环假上看空:所谓因果,因种下去收果,果之后又成因,因又成果,因因果果,果果因因,循环不已。所以说,空没有定义,空是变化、循环的。

③从和合假看空:人就是个和合假,把我们的皮肤摆在这边,把我们的骨头摆在那边,把我们的肉摆到另一个地方,那么人到哪里去了?人没有了。所以,人是一个和合的假体。我们兴建一间房子,把水泥摆在一边,把石子摆在一边,把钢筋摆在一边,那么房子在哪里?房子是一个和合的假体。从和合假里,也可以渐渐体会到空

④从相对假来看空:举个例子,一个男人,年轻的时候是爸爸的儿子,但是几年后,他生了儿子,也做了爸爸。所以,爸爸或儿子之称是相对待的,是假的。又譬如,有一个人跟我说:“师父!你不要在户外讲经,你到室内来。”在他的认知里,这个地方是外面,那个地方才是里面。如果我现在对着门口那边的人说:“你们不要在外面听经,到里面来。”那么我这里就又变成里面了。其实,哪里有里面,哪里有外面呢?里外是对待的,是相对的分别

⑤从相状假来看空:什么是相状?例如灯的相状就是光明。我们坐着读书,或许嫌灯光不够亮,抄笔记好困难,但是如果有小偷来了,他就嫌这个灯光太亮了。清风明月,对于赏玩的人来说是美丽的景色,可是小偷看到月亮,却要讨厌它了。所以每个人对于相状的感受不一样,相状是假的,只是我们的分别心在造作罢了

⑥从名词假来看空:名词是假的。我们称呼别人都是“各位先生”、“各位女士”,也早就听得很自然;假如当初人不叫人,而叫狗,成了“各位狗先生”、“各位狗女士”,那么我们现在听来也会觉得很自然。但是流传至今,这个名词已经定型,我们现在若叫人“各位狗”、“各位牛”、“各位马”,双方可能就打起架来了。

人从母亲怀胎十月,生下来以后,若是女孩子,就叫女婴;渐渐地长大了,就叫作女童;再大些,叫作女学生;再大一点,就叫作小姐;更大些,就叫作太太、妈妈,甚至老太婆。那么哪一个才是我们呢?究竟女童是我们?小姐、女学生是我们?还是太太、妈妈、老太婆是我们?其实,哪一个是我们,都是随着时间流动,使得名词产生变化。假如是个年轻的小姐,你说她像老太婆,她会很生气;假如是一位老太婆,你说她像小姐,她会说你在讽刺她,她也不高兴;没有结婚的女人,你喊她欧巴桑,她当然心生不悦。

其实名词假,我们不必在上面计较。认识空的人,不会去计较,不觉得那是一回事。空中无一物,空里面没有东西,那么空里面还会有婴儿、男人、女人的分别吗?空里面还有相对、相续吗?空里面是本来面貌,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⑦从认识假里看空:有人看到外面下雨,心想:“讨厌!又在下雨。”为什么讨厌?因为没带伞,走路不方便。但是对种田的人来说,下雨很好。为什么好?花草不用浇水,禾苗也不需浇水了。你说好,他说不好,所以每个人的认知是没有统一标准的

“这个人好可爱,我好欢喜。”“莫名其妙!你怎会欢喜这个人?难看死了。”你说她难看,但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他还是把对方当成宝贝。所以美丑是没有标准的。美丑没有标准,好坏也没有标准。在空里面没有好坏,也没有善恶。所以,用无分别的心,把本来的样子显现出来,就是空

什么是空?缘起性空。《般若心经》里说“照见五蕴皆空”,也就是照见【我】是空的,照见【我】是没有的,用简短的字来说就是【无我】。

其实空和有是分不开的,要能看到它们的不分开,就要“照见五蕴皆空”,五蕴皆空就可以“度一切苦厄”,就是无我了。

我们要认识水性,不必等到风平浪静。一个人有般若,就是在海水波涛汹涌、动荡不停的时候,也能看出水的本性是静的。我们对于千差万别的现象界要认识:它是空的,是静的,都是真如,都是法身,都是实相。本体和现象是不离开的,从本体而有种种差别现象,差别现象归原还是平等的自性。

宇宙世间,要空有和合、本体现象和合才能成就。空和有是分不开的,春夏秋冬是相聚在一起的,只因众生愚痴成见,才认为空的不是有,有的不是空。

空是什么?空是理,有是事。空是一个理性,真理的根据;事,同样的道理,可以成就好多的事。佛经里有此一说:“欲会无为理,先从事相看。”无为就是平等、出世间的道理。想要会无为的道理,必须从相上看,从事上看,从动乱里可以知道寂静,从差别里可以知道平等

无为,就是做事符合道。更准确的说,是意识放开了身体,是你放松了自己,把自己交给“天道”——这么一个你认为确实存在,而且比你自己更伟大的东西。当然,“天道”其实就是一套价值观系统,没有必要较真。

空和有是很难懂的:空是精神,有是物质;空是一,有是多;空是平等,有是差别;空是性,有是相。没有差别,怎么知道平等呢?没有平等,怎么会有差别?从一有多,多又归一;千差万别的相状,归原则性一如也


8.后天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就是能量管理。能量并不是说你可以是专业运动员的样子,也并不是说你马拉松可以跑进两个半小时。能量不是这种,而是说你能够持续输出,持续稳定输出的能量

如果你忽然有所起心动念,千万不要在起心、起念的瞬间,就“咣叽”砍掉。管理自己的第一点,就是尊重自己的内在本能和情绪,把它当成自己的能量之源。没有能量,什么事也做不了。

若将你内在的东西活出来,它们必能拯救你;若不把你内在的东西活出来,它们必将毁灭你。当然,这里的“毁灭”不是说让你真的死亡,而是说你辜负了自己的生命,你没有成为更深刻的自己。

老天给一个人最大的特点,往往有正面也有负面。不要尽全力杀死自己的这个特点,哪怕自己是一个欲望很大的、好胜的人,也要尽量保持平衡。因为,这往往是老天给你的最大能量,如果要成大事,必须有大能量。而这能量之源,就来自于你的内在。

两个极端有时候只隔了一层纸,佛的对立面转瞬就是佛。在这种痛感一旦闪现的时候,正是智慧精进之时。

远离暗能量。

冯唐觉得他之所以能做到管理好情绪,远离负面人负面事情,并不是说他有多少长处,而是他会躲开那些费力不讨好的,根本没有意义的无用功、暗能量。

你看这个世界上有几类人、几类事,一类就是损人利己,一种是利人利己,一种是利人损己,一种是损人不利己。如果利人利己当然好了,这个大家愿意干,这也是我经常愿意干的事。还有一种就是损人利己,我觉得也能理解,虽然我这种事干得少。然后利人损己这种事我干得也不多,但是偶尔干一干。

很有意思的是,这个世界上损人不利己的事儿占一大半以上。这其实是人性的很大一部分弱点。这些损人不利己的事不要干,经常干损人不利己的人不要理。你就会省出太多的时间,这个事太重要了,你如果把这些时间省了之后,你会发现你对世界豁然开朗。

人生不全是打仗,还有生活。

我没有见过一直工作还能把工作做得非常好的人,纯粹的工作狂,完全没生活、没情调、不放松,还能把仗打好,几乎没有。对这种人,往往要心存一点点戒心和恐惧,因为像一把刀一样,他很有可能造成巨大的风险。打仗不是人生的全部,有时候你要稍稍歇下来,发发呆。这种发呆,这种“浪费”,是为了更好地打仗。你和团队都需要调整。把人生的事业作为一个马拉松,而不是一个百米短跑。你会发现漫长的一生,有了更多成事的可能和希望


9.高度思辨的人很讲究规则与秩序,一丝不苟,刻板,注重细节,对遵守规则有一种痴迷。但是一般有心理问题的人也都是思辨过多的人,因为普通人是没有能力注意到自己是如何在思考的。而高度思辨的人能注意到自己思维的流动,观念细微的变化与内在逻辑的运行,这种过强的思辨能力在给他带来超强感知的同时,也会制造出很多困扰他的思维噪音

在电影《奥本海默》里,爱因斯坦对奥本·海默说,“你能感受到常人感受不到的世界,你也必须承担与之相对的代价。”

以灾难化想象为例,其实,谁坐飞机没担心过飞机出事?谁出门没担心过门没锁好?谁走夜路没担心过被人跟踪?差别在于一般人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意识到也觉得这样的担心是自然的,不用压抑也不用处理,时过境迁,自己很快就忘掉了。但痴迷于思辨的人就不行,他会自动地推论这些感觉,它们的逻辑、合理性,会觉得这些担心是不必要的,应该加以排除。这样他就被卷入自己的思维中,思维的后面还有思维,结果深陷其中难以自拔。试图用自己的思维去观察思维中的不协调,这是一种非常危险、容易失控的悖论情景。

总是莫名其妙担心这样、担心那样的人,就是内心感觉需要规则、并时时为自己建构规则的人。思维有这样的特点,你觉得它是问题,它就会自然而然地更像是一个问题,因为思维永远在自我求证。担心自己会担心的人,自然而然担心是增多的,因为在原有的担心上又叠加了另外的担心。对内心某观念的思维控制会激活这种观念,让它变得频繁和强烈,因而体验到焦虑、情绪失控也是很自然的事

有的人会把这样的思维控制变为行为控制,试图通过行为的刻板或仪式化来象征性地约束思维。打自己的脸,潜在意思就是阻止自己再这样担心,开始可能见效,后来就不灵,行为仪式会逐渐加重增多。这是从思维的强迫过渡到行为的强迫,直到被人看出或被医生诊断出强迫症。要想摆脱这种悖论情景,可以使用逆向思维,反过来喜欢这些担心,鼓励这些担心,并真心相信注重自己安全是一种美德。


10.维系个人关系的秘诀,用一个公式表示,就是——亲密良好的关系= 开放+ 响应,而响应=理解+ 接受+ 关心

所谓“开放”,就是互相不设防。我告诉你一个我自己比较隐私的事情,向你暴露一个弱点,然后你也向我暴露你的一个弱点,这种不设防的感觉能迅速拉近两个人的亲密程度。你只要主动来一段难过的情感流露,马上就能拉近跟一个陌生人的关系。

那么两个熟人之间,怎么长期维系亲密关系呢?关键词是“响应”。好关系来自互相之间不断的响应。好关系的关键是“我们互相对对方的响应的感知”。我能感知到你对我的响应,你能感知到我对你的响应,咱俩就是好关系。

而所谓“响应”,由三点组成:

  • 理解。你了解我,而且你还了解我自己是怎么看待我自己的,什么东西对我最重要。
  • 接受。我想要什么,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得对此表示尊重。
  • 关心。就是在各种场合下,一旦我需要什么帮助,你得帮助我。

所以,响应=理解+ 接受+ 关心。没有响应就没有好关系。比如你和一个室友同住一个公寓。如果你做什么事他完全不在乎甚至根本不知道,你跟他说你的什么梦想、你喜欢的品牌、想去哪里玩他嗤之以鼻,你有什么困难他从不帮忙,那你们两个人就算整天泡在一起也肯定不是什么好关系。


11.苏格拉底有一句名言,叫“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一无所知。”我每次听到这句话,都感到非常荒唐。你怎么可能唯一知道的就是一无所知呢?如果你一无所知,那要你有何用呢

比如现在有个事儿,大家正在议论该怎么办,看老王过来了,说老王你有什么意见?老王如果高调地来一句“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一无所知”,那就等于宣告了两点。第一,这事儿你们别指望我,我不负这个责任。第二,如果现在谁说他有主意,我这个高姿态就是告诉你们:有主意的人傲慢无知——连苏格拉底都说他一无所知,你居然敢说你知道?我觉得我们学习知识和哲学,千万别学成老王这个样子

我们学习知识,就是为了关键时刻敢于为自己甚至为别人负责任,我们就是要在关键时刻决定该怎么办。

这一切的一切的根本,就是你到底敢不敢【运用】知识。通过考试发射一个信号,那不叫有知识。高谈阔论装点门面,那不叫有知识。拿知识武器在辩论中压倒对方,那不叫有知识。

一切不牵扯利益得失的知识,都只不过是智力游戏。只有当局势不明朗,没有人告诉你该怎么办,错误的判断会导致不良后果的时候,你因为有知识而敢于拿一个主意,这才算是真有知识。

自由,意味着独自面对风险,意味着skin in the game。风险,决定了你的气质。塔勒布说不能直接面对风险的人,哪怕你能决定千里之外一个人的生死,你也是个奴隶,你也拿不了大主意,有重大决策也不能指望你。


12.如果你的志向是搞科研做学问,那么一个博士学位——最好是名校的博士学位——是必须的。霍金在《时间简史》里有一句话:“为了结婚我需要一个工作,为了工作我需要一个博士学位。”

但如果你不是霍金,你的工作未必需要一个博士学位。牺牲三年时间读个硕士、换取一个可能更高的职业起点,有可能有道理,但博士没啥意义。而且据我所知,研究型大学的研究生导师有个潜规则:他们会在面试环节故意刷掉来自不好的大学、上大学期间专门准备考研的学生,因为他们想要的是科研能力强、而不是考研能力强的人。

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我不可能提供具体的建议。但是我想借此机会表达一个观感。我认为中国学生陷入了一种“考试思维模式”,默认一切好东西都是“考”出来的,把考试当成获得所有奖励的机会。大学要考、研究生要考、公务员要考,最好以后考进公司、考上领导岗位、考出工资、奖金和房子。

真实世界不是这样的。并不是说世界上有很多好东西,有些人在看守这些东西,看你考得好给你发一个。

好东西,应该是你自己创造出来的。是你创造一些好东西,然后拿去跟人交换别的好东西。你的价值体现在你能创造——或者至少能制造——什么,而不是你会不会考试。公司雇你是为了让你帮着赚钱,如果你真有价值,别人没有理由因为你缺少一个清华的硕士学历而不用你。一些垄断性的、特权性的行业喜欢拿学历卡人,而那些充分竞争的行业都是英雄不问出处。可是一个需要靠考研改变命运的人能进得去特权行业吗?

所以你关心的应该是去哪能让你快速提高水平,而不是考研。提高水平是主动的,考试是被动的。考研的科目设计非常不合理,如果你要为这种考试花费半年以上的时间,那就是浪费生命。


13.学徒这个工作的逻辑是什么呢?是——

  • 第一,你根本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厉害,也没有那么重要
  • 第二,你这个不谦虚的态度就不对,你的性格需要磨练
  • 第三,你从学校和书本上学到的那些知识,要么过时了,要么根本就是错的,你需要第一线高手的真知灼见

给人当学徒,就给你提供了这个机会。你现在把自己和一个高手连接在了一起,你可以从内部了解第一手的经验。这就是学徒工作的协议:用礼敬和服务,换取机会——而这个机会还不是立功露脸的机会,而是学习实践的机会。

注意,学徒的服务,可不是阿谀奉承,用英文说就是这不是kiss ass。这不是让你给老板送礼,不是让你去走什么夫人路线,也不是让你卑躬屈膝。“画布策略”的关键是在工作上给人一个帮助,给人铺路,让别人能把事做得更漂亮

然后,你把功劳也给对方。“不妨”这个词还用错了——你应该高高兴兴地把功劳让给别人。从功利角度讲,你可以把这件事当成一个投资,与其你欠大人物一个人情,不如让他欠你一个人情。

用一句话总结画布策略的心法,就是“be lesser, do more”——把自己放在更次要的位置,给别人做更多的事。

有什么好想法,赶紧告诉老板。多跟不同的人认识,介绍不同的人之间互相认识。别人都不愿意做的事,你去做。发现团队有什么缺点和漏洞,你去补救。更进一步,不但对前辈要这样,最好对所有人都应该这样。想想有什么好想法能帮助别人,免费把想法给他。

这就是学徒的精神。

这其中还暗含一个道理,是那些狂妄自大的人体会不到的:当你给人铺路的时候,你实际上也在左右他的前进方向。帮助别人就是影响别人,如果你能帮很多人,你本身就是高手,你的影响力就很大,你就能做更大的事——这大概也是气度的力量。


14.有个著名的心理学实验。实验人员招募一批受试者,让他们在实验室里做一些很难的解谜的题。如果你集中注意力,这些题都是能够做出来的。但是在做题的过程中,实验人员给他们播放噪音,噪音让人心神不定,根本就无法集中精力解题,受试者的成绩都很差。

在下一个实验里,实验人员给受试者提供了一个按钮。实验人员跟受试者说,如果你觉得噪音太大,到了你根本受不了的程度,你可以按一下这个按钮。你一按按钮就能马上让噪音停下来。然后再让这些受试者在噪音中解题,这一次他们的成绩都非常好。

关键在于,第二次实验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哪个受试者按下了那个按钮。

仅仅是知道这个按钮的存在,知道自己对噪音有这么一个最终的控制权,受试者就能表现得比没有这个按钮的时候好很多。

一本古龙小说,叫《七种武器之孔雀翎》。小说主人公叫高立,因为做了正确的事儿而跟人结仇,敌人大模大样地明确告诉他要来杀他。高立担心打不过,很害怕,就去找自己的朋友,孔雀山庄庄主秋凤梧,借一个武器,叫孔雀翎。孔雀翎是威力无比的终极武器,一出必胜。

可是秋凤梧一开始并不想把孔雀翎借给高立。高立再三请求,秋凤梧没办法只好同意。秋凤梧说,孔雀翎你拿去可以,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你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使用孔雀翎。高立答应了。

高立带着孔雀翎,充满自信地回到家里等着敌人。敌人来了,高立气势十足,动起手来轻轻松松就杀死了敌人,根本没用到孔雀翎。

高立把孔雀翎归还秋凤梧的时候,秋凤梧告诉了高立实情。原来真的孔雀翎已经被遗失在泰山之巅了。秋凤梧给高立的孔雀翎其实是假的。秋凤梧说,以高立的武功,江湖中很少有人是他的对手,但是高立缺乏自信。他把假的孔雀翎借给高立,因为“孔雀翎并不只是种武器,而是一种力量。”

小说最后,古龙说,“所以我说的这第二种武器,并不是孔雀翎,而是信心!”

噪音实验里的按钮就是孔雀翎。这个孔雀翎带给受试者的不是盲目的自信,而是一个控制感。不管你多吵,只要我一按按钮,你就会立即消失——只不过我现在选择不按。这个尽在掌握的控制感,这个终极的选项,才是真正的信心

在最焦虑难过的时刻,给自己增加一个选项,提供一种控制感,哪怕仅仅是个错觉,都能让人的感觉变好。比如你可以问自己,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十年前,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选择怎么做?


15.李继刚说,AI 之前,我读书追求的是「读薄」:一本书,如果只能总结一句改变我认知的话,会是什么?AI 之后,我读书追求的是「读厚」:一本书,透过表象的文本,层层下探,能挖掘出多少层次的启发。

我们永远无法真正认识一个人、一件事,我们认识的只是自己的投射。大多数困扰来自于我们在错误的层面寻找答案。

表面的震动往往远离真正的断层,最剧烈的现象可能只是深层运动的回声,真正的力量在看不见的地方积蓄和释放,真正的突破发生在我们意识到:我们一直在问错问题。

每个问题里都藏着它自己的答案,每个限制里都藏着它自己的自由。一个好的根问题,能让十个表面问题同时消失。每一层都有发现,每个发现都指向更深处。

让思考的路径可见,让假设的脆弱暴露。最终抵达那个让人恍然大悟的时刻:”原来问题在这里!”

在你找到让自己都感到意外的问题之前,不要停止与生命复杂质感的碰撞,不要停止对根问题的层层追问。生命者,最重要的是“一直在路上”。


2025.07.01 周二:

思考和决策是跟智商不一样的能力。基思·斯坦诺维奇在《机器人叛乱》这本书中就反复说,智商高的人并不一定善于决策,聪明人的确会经常办傻事。事实上就连善于在理论上做决策的人都不一定善于在生活中做决策。我们讲过一个“所罗门悖论” [3],善于给别人出主意的人,都不一定能在关键时刻给自己出个好主意。

这就让决策水平很难测量。你就算用考试的方式证明一个人很懂决策理论,也不知道他在真实生活中面临真实的问题能不能保持理智。而你无法跟踪测量他在人生路上的决策。决策水平肯定是可以学习也可以提高的。但普通人的问题在于能演练的场景太少,少数有权力的人的问题则在于看不到真实的反馈。

你这个问题的关键是在一个领域训练出来的决策水平,能不能迁移到另一个领域中去。对此我们以前讲过一个研究 [4]。现在有的心理学家,比如加拿大滑铁卢大学的社会心理学家伊格尔·格罗斯曼(Igor Grossmann),对“智慧”有一种定义,叫“明智推理”。具体来说,它涉及到下面三个方面 ——

  1. 智识的谦逊。遇事不盲目下结论,知道自己的水平有限,承认事情有不确定性,能够合理评估。

  2. 跳出自身,用旁观者视角考察自己面对的这个局面。

  3. 能够充分考虑他人的观点和诉求,理解他人的想法和立场,从而跟人达成妥协。

那你说明智推理是通用能力还是专用能力?格罗斯曼等人的研究发现基本上是个专用能力。格罗斯曼的结论是智慧在不同人中的差异,比每个人在不同场合下的表现差异,要小。也就是说,不是说有智慧的人做什么事都有智慧,而是每个人都在某些场合表现得挺有智慧,换个场合就不行。

那么以此而论,踢足球提升的是你踢足球的智慧。我们看很多球星,在场上对踢球的决策、跟队友的配合、要冒险还是要保守的取舍都处理的很好,可是在场下面对教练、队友、记者,遇到决定转会签合同或者喝酒泡吧之类的事儿,却是非常幼稚。因为场上决策和场下决策是两码事。

但这个场景区别不是绝对的,关键在于思维方式,而不是思维的内容。决策场景有很多类型。管人和管事儿,简单和复杂,长期和短期,快决策和慢决策,以合作为主和以竞争为主,都不一样。比如常理而论,部队军官要管很多人,他退役之后到哪个公司当个领导应该不成问题吧?其实不一定。如果这支部队总打仗,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地咬牙做过涉及到生死的重大决策,需要灵活处置战术,综合判断敌情,钻研最新武器,这样的人才绝对是无价之宝。我们看中国五十年代那些从战场上回来的退伍老兵,在各个领域做事那真是干啥都行,特别受欢迎。但如果这支部队从来不打仗,整天就是走形式做样子,那这样的军官可能只善于抓纪律,那他就不一定适合市场竞争。


人的任何情绪都必然有它合理的一面,才会历经这么多年的演化而被保留下来。任何一个所谓“思维偏误”,同时都是一个“思维快捷方式”。思考,有“快与慢”,快思维足以应付生活中的绝大多数场合。刘慈欣不有句话吗?「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兽性,失去一切。」

我们这里讲的思考不是要抛弃情绪和思维偏误,而是不被它们所控制。这就好比说喝酒。我写一篇文章说喝酒会有种种负面的作用,比如影响思考、容易误事,影响健康之类,你读了之后说“可是不喝酒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 我说的不是不让你喝酒,而是让你注意喝酒这件事儿。我说的是“别指望奇迹”,不是“别相信奇迹”。

这基本上是一个主动和被动的问题。好的饮酒者掌控酒;不好的饮酒者被酒掌控。人脑每时每刻都有各种情绪和想法,我们追求的是掌控这些情绪和想法,而不是被它们掌控。迷恋靳东的大妈放弃正常生活去追求一个明显的幻影,简直成了奇迹思维的奴隶。一个高中生偶然遇到大领导视察,感觉对方真是威风凛凛,心想“大丈夫当如是!”完了该上学上学,这是健康的。

而要想不被某个兽性思维掌控,我们首先要识别它。了解它是怎么回事儿,有哪些危害,下次遇到才会保持敏感和警惕。

现在情况是有太多人是某个兽性思维的酗酒者,也许他们应该先戒酒。


这些跟我们这一讲说的癌症研究都是两码事,这两个问题是错误的思维。我们说的仅仅是心情愉悦与否、性格快乐与否跟癌症无关,别的我可什么都没说。

压力影响端粒,这个有研究。那压力对癌症有没有作用?这我可没说。端粒长短跟人的寿命有关,那跟得不得癌症有没有关系?你不能假定。我没听说过看美女能延缓衰老的研究,就算真能,延缓衰老跟癌症也是两码事。

愿望可能是对的也可能是错的。我们的愿望是能用心情掌控癌症,你必须提醒自己的是不能因为你“希望”它是这样,就默默当做它是这样。癌症这个故事提醒我们,大自然往往不是这样。


 “皮格马利翁效应”是你希望别人是什么样子,你就像他是这个样子一样去对待他,这样他被你影响,慢慢就真的变成了那个样子。你希望自己的妻子有公主一样高贵的品质,那你就先把她当作公主。“皮格马利翁效应”是个非常特殊的心理学现象,特指对别人的影响。

“自证预言”是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现象,是你在明明还有选择的情况下,以为事情是个什么状况,就按照这个状况去做,结果事情就真的被搞成了那个状况。比赛明明还有的打,我以为自己已经输了,结果自暴自弃,最后果然输了。

还有一个容易联想到的东西叫“吸引力法则”,意思是如果你整天想象自己能得到一个什么东西,那个东西就会自动来找你。我们专栏讲过 [5],“吸引力法则”是迷信,是错误的认知。

而“愿望思维”不同于这三者。“皮格马利翁效应”和“自证预言”都强调了要做,要采取行动。“吸引力法则”则是等待一件事发生,它需要你每天都通过想象这个东西来“发功”去吸引这个东西。而愿望思维,则是把愿望当作事实,是自己什么都没做、也没等待、也没发功、也没想到需要做,就当作那已经是事实,是把“我希望”当成“它应该”。


破除故事思维,也不是说就要关注所有的要素,那样的话谁也算不过来。我们还是要关注那些最关键的因素,只不过到底什么是“关键”,常常不是你最初想的那样。故事思维的问题是预先就设定好了哪个因素关键,而不顾别的、可能是更重要的因素。

比如唐朝一个书生进京赶考。他之前读过很多励志故事,认为考试成功最关键的就是自己的努力奋斗。他给自己讲的故事是“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到了长安,同学们都去高官家中拜访,他选择老老实实待在客栈里复习功课。这就是一个错误的认知。

正确的态度先别那么深情地讲故事,到长安看看再说。如果你到长安一看,发现大唐科举的门道就是需要高官的举荐,那你要是仍然想做官,就应该抓住这个关键。这个关键不是哪个故事告诉你的,是你谦虚调研的结果。可是接下来你又不能用“大唐科举就靠找关系”这个故事指导自己,你还是需要真学问。然后你再看看科举学问的关键是什么,是诗词文采,还是策论逻辑。这些关键因素将不会只有一个,你必须根据所有这些因素,再结合自身的特点,设定一个综合性的取胜策略。

你最终得到的“科举制胜模型”仍然是一个故事 —— 否则你就会无所适从,毕竟人脑永远都无法摆脱故事。但那可不是什么才子佳人爱恨情仇那种庸俗故事。你得到的将是一个对大多数人来说根本不像故事的故事。然后你仍然不能执着于这个故事,还是得时刻调整。

所谓“客观”,不是绝对的平等中立,而是摆脱自己本来有的那个主观视角,从事情本身出发去考虑。

所以破除故事思维既不是执着于某个因素,也不是放弃预测、安心认命。

破除故事思维绝对能提高我们的预测水平。我认为最明显的提高是你会很容易判断某个事情做不成。世界上有太多被愿望思维左右的人,对事情有各种一厢情愿的期待,而你会比他们冷静得多。长安有无数学子参加科举,客栈老板的女儿正值青春年少,想要结识一位才子,她看谁都觉得像能中状元的人 —— 而客栈老板,因为没有才子佳人的故事思维,会更加冷静。

而至于说像美国总统大选和世界杯足球赛决赛这种二选一的局面,的确是高水平专家的预测成绩不会比某个被故事思维冲昏头脑的狂热粉丝更好。所以故事总是有用的。但是专家的好处是他更不容易对结果感到意外。


综合的结论肯定是什么都可以学,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是以我之见,同样是这里摆着一本书或者一篇文章,从中学习不同的东西的人,他们的学法有高下之分。这里我冒昧地把“从书中学”的学法分为五档,咱们从低往高说。

第一档是学“感觉”。很多书你可能读过一段时间就忘记了,但是我听说过一个理论是这样的:对于你过去认识过、交往过的人,他们说的话做的事你都可能会忘记,但是你不会忘记他们带给你的“感觉”。你喜欢这个人、讨厌那个人,这个人总是让你感到很温暖,那个人总是让你感到威胁,这种感觉你一直记得。可能因为“感觉”是人脑更深层的记忆,记在杏仁核之类的地方,而一般的细节是记在前额叶里 —— 不管是什么原因,“感觉”是更强烈的记忆。

可能多数情况下人们读书就是记住了对一些事物的感觉。

比如说,我本来对“商鞅变法”的那个商鞅 —— 当然用熊逸老师的习惯应该叫“公孙鞅”或者“卫鞅” —— 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可是多年前,在我未满三十,还有点青春年少的时候,我读了孙皓晖的《大秦帝国》。孙皓晖是绝对的秦吹,他把商鞅塑造成了一个大智大勇的英雄人物。这本书永久性地影响了我对商鞅的感觉。后来我读的书大多都是批评商鞅搞军国主义,我赞同那些观点,我的理性反对商鞅,我很庆幸我不是秦国人……可是那个感觉还在,我还是莫名地挺喜欢商鞅。

第二档是学观点。读书人的观点和立场应该是自己的,不应该直接学习别人的。但是我们读书的时候都是喜欢读那些有强烈倾向性的书,我们希望作者爱憎分明,有话敢说,最好是新奇刺激的观点。有观点有论述,一本书说下来才有意思,否则如果只是罗列一大堆事实,那只是流水账。

所以你一定会被作者的观点影响。那么这就提醒你,一方面要多读各种观点的书,兼听则明;另一方面就是要敏感地区分哪些是作者本人的观点、哪些是学界公认的观点、哪些是不容置疑的事实、哪些是未必可靠的事实。

区分了这些,将来你写文章或者说理的时候,应该优先运用不容置疑的事实和学界公认的观点。如果是引用作者本人的观点,那就得指出论证过程。最不可取的就是“因为某某名人是这么说的,所以这么说就是对的” —— 这种“引用论证”不是论证。

而作者也知道读者最容易接受的是感觉和观点,他会故意设法影响你的感觉和观点。那么高水平的读者,就应该从中跳出来。

第三档是学事实。越是读书多的人,越重视一本书里是否提供了新鲜的事实。我认为精英日课专栏的一个主要价值是给读者提供了一些新鲜的事实。现在价值最高的事实可能是学术界最新的研究结果,特别是实验发现。你可以完全不赞同我的观点和立场,但是因为我不惜花费巨量的时间去阅读和搜寻了各种新的事实而你没有,我对你也有用。

同样是在自己的书里引用别人的书,你会看到越是新手,越倾向于引用别人的观点;越是老手,越是倾向于引用别人说的事实。高手写书引用一大堆参考文献,其中大多都是事实:这个实验如何说、那段史料出自哪里 —— 事实必须有权威的出处,但观点都是我自己的。这体现了作者的荣誉感。你读书也应该这样。

第四档是学理论。理论描写了事物的运行规律,对事情的变化提供了解释。你如果相信一个理论非常可靠、具有普遍的适用性,你可以把它当做事实;如果你认为这个理论有参考价值但是不一定对,你可以把它视为观点。

理论是把事实串联起来形成观点的逻辑过程。事实和观点都是“点”,理论是把它们串起来的线。

学习理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学”。理论能给你提供思维模型和解题思路,能让你遇到类似的问题知道该怎么办。有的人知道一大堆奇闻逸事和名人八卦,可是遇到事儿束手无策;有的人立场特别坚定可是遇到事儿不懂变通,这些都是缺乏理论水平。

学理论要求系统性地学,得知道前因后果,得自己会推导,得做练习题。

第五档,也可能是最高级的学习,是从书中跳出来,学习作者的手法。

咱们都学习过贾谊的《过秦论》和苏洵的《六国论》,都是千古名篇。但是从事实来说,这两篇文章没有任何史料价值;从观点来说,这两篇可以说纯属小儿科。《过秦论》把秦国灭亡原因归结于不施行仁政,《六国论》把六国失败原因归结于“贿秦”,这都是用个人品德去类比国家政治,是典型的老百姓思维,甚至可以说是戏曲思维。

你现在随便找个历史学家,他绝对不会引用这两篇文章中的事实和观点。一般稍微有点“范儿”的历史爱好者都会从秦国制度的先进性和秦国制度的早熟性去分析其中的成败。

但是《过秦论》和《六国论》自有它们的高明之处。我们必须 think out of the box,跳出文章本身,考察这两篇文章的创作背景,才能理解两位作者当时为什么要这么写。贾谊写《过秦论》是汉文帝年间,国家需要休养生息;苏洵写《六国论》是宋仁宗年间,当时大臣正在争论对外政策应该强硬还是应该怀柔。

他们都不是在说秦国的事儿,而是在拿秦国说事儿。古人写文章不像我们精英日课都是就事论事,他们很喜欢借古讽今。读书读到这一层会有特别的趣味,你会同情作者的。


是的,我们永远都无法彻底了解一个人,完全从对方的角度看一个问题,正所谓你不是鱼,你怎么可能知道鱼是怎么想的。但理解对方也好、共情作用也好,并不是非 1 即 0 的一个“全无全有”函数,而是一个连续过渡的数字。理解不了对方 100%,能理解 45%也很好啊。

一个关键是我们得愿意去理解别人。我相信人和人之间是可以在很大程度上互相理解的 —— 不然你看小说为什么也会热血沸腾、看电视剧为什么也会热泪盈眶呢?

我们讲过“集体心流”的现象,一群人在一起工作,可以配合到行云流水的程度。他们并不需要在所有频道上都互相理解,只要在工作思路上达成默契就足够了。

平时看一些文学作品也许有助于理解别人。人的确是复杂的,但没有那么复杂 —— 你看多了之后,人面对一件事的想法无非就是那么几种。现在作家绞尽脑汁想创造一个新角色、想发明一种对事情的怪异反应,都很难。

本文来源:《精英日课4》,万维刚 著,得到。


2025.07.02 周三:

人类重视智力是教育和科技普及之后的事情,以前的人可能更重视体力。即便是现在,“智商”也不是什么择偶的优先条件,人们更喜欢美貌的、健壮的、性情温和的、甚至勇敢好斗的。即便是今天,智商跟收入、跟社会地位的相关性都不是很高 —— 只是有正相关而已。如果让你定制一个孩子,你恐怕也会把性格优良和身体健壮排在智商之前。

事实上,如果你让家长定制孩子的天赋点,家长们会选得非常窄。现在这帮家长连给孩子起个名字都互相模仿。这帮人做整容都整出同一个模样。优生学要是好使,今天的中国可能都是尖下巴大眼睛、叫子萱和欣怡、擅长数学和钢琴、性情温顺、人生最重要的理想是孝顺父母的人。

但是社会需要各种各样的人。有很多工作不但不需要、而且最好不要高智商。有的工作就是需要性格比较怪的人去做。良好的社会需要多样性。我们应该很庆幸优生学不好使,每个孩子都是一个惊喜。


你自己知道这是一个因果关系,因为你相信自己有自由意志。作为旁观者的我,可不知道。

我只看到你好几次推瓶子瓶子都掉在了地上。对逻辑一贯要求严格的我,只能说你的动作和瓶子的行为之间有个相关性。事实上如果我观察你足够多次,我可能会观察到有一次你推了,可是瓶子没动。还有两次你手忙脚乱想要保护瓶子,瓶子也掉了。

就算你的动作和瓶子掉地上之间的相关性是 100%,我也不能说是你导致了瓶子掉地上。也许是瓶子自己想要去地上,它为了掩饰自己会动,故意吸引你做出一个其实没有用的动作。也许是你预测到瓶子要去地上,故意做出一个推它的动作 —— 就好像有人在地铁站台上发功、假装是自己打开了地铁的车门一样。也许这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也许这一切纯属巧合。

而就算你自己,如果考虑到意识是在动作之后发生的,也不应该相信这是一个绝对的因果关系。


1.对于思考行为的三个判断:

人在大部分时候都不思考;不思考也没关系;面对陌生的局面和不熟悉的事物,人需要思考。

2.一旦离开舒适区,你会发现到处都是这种互相矛盾的声音。

3.但是,不用恐慌。我们这不是一个骗子世界,人们是因为种种原因才有了各种各样的观点和做法,但不是为了骗你。如果大部分人都是骗子、大部分信息都是假的,我们就没法思考了。但我们这也不是一个和谐又完美的世界,很多宣传都是误导,很多人是在真诚地做着傻事。

4.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了争论、充满了博弈、有各种系统性的偏差、比较均衡,但是又不充分均衡的世界。

5.正因为世界是这样的,你才需要思考,也可以思考。


错误思维1:奇迹思维

1.这种思维相信什么好事儿都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而且应该发生在自己身上。

2.世界上有时候会发生奇迹。但“奇迹思维”说的是人们总是不能很好地评估、鉴赏和珍惜奇迹的稀有程度。

3.如何避免“奇迹思维”?可以借用物理学和经济学中的三个定律:

定律一:“能量守恒”。这个世界不会凭空“多”出来一个什么东西。每一件事物都一定是从别处移动过来、或者从别的东西转化而成的。你这里多一个,别处就得少一个,你用了,别人就没有了。好东西不会平白无故地出现。好东西总是稀有的。稀有的东西分配到你这个不稀有的人身上,这种现象叫做“中奖”。

定律二:“均衡市场假设”。世界上不存在神奇到高出一般水平一大头的力量。市场会把各种力量放在合适的位置上,不会有一种比当前这个局面高得多、稀有得多的东西来改变当前这个局面。对于长期存在的问题,你通常只能做一个边际的改进,而不会一下子就比前人高明很多。你不太可能得到什么好东西。

定律三:“热传导”。热量会自动从温度高的地方向温度低的地方流动,意思是说就算你运气好,得到了一个好东西,你也留不住。大多数中了彩票大奖的人都守不住那笔钱,他们会用愚蠢的方式把钱花掉。

★提醒自己:不是“别相信奇迹”,而是“别指望奇迹”。记住两件事:我赢不了;就算我偶尔赢一次,也会再输掉。


错误思维2:愿望思维

1.所谓愿望思维,就是把自己的愿望等同于事实。因为我希望 X 是对的,所以我相信 X 是对的。所谓的满腔热忱,其实是一厢情愿。所以我们也可以把愿望思维叫“一厢情愿思维”。

2.它常常以隐性的形式出现,往往都是无害的小事。但是有时候愿望思维会让你对事物的走向有过于乐观的估计,甚至在该作为的时候不作为。

3.愿望思维是被愿望,而不是被事实和逻辑驱动的思考。愿望这个情感会让人选择性地接收那些符合这个愿望的事实,把事实往符合愿望的方向上解读,导致决策和行动的偏差。

4.愿望思维如果再严重一点,就可能会导致所谓“确认偏误”,也就是只听得进去能确认自己的信念的事实,而对一切相反的证据都视而不见、甚至做反方向解读的程度。

★提醒自己:世界上的事情不是以你为中心展开的,事情总是几乎随机地发生,不会总往你合意的方向走。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才是正常的,当你做出一个判断的时候,如果这个判断正好顺从了你的情绪,你应该提醒自己这是不是愿望思维。


错误思维4:故事思维

1.故事都有主角,你把自己当作主角,就会认为周围的事情都应该围绕着你进行。故事中都会有“好人”和“坏人”的两股力量在斗争,最后好人战胜坏人,这就让你对事物的发展方向有一个执着的期待。

2.故事思维有三个效应:

因果动机:用一个简单的因果关系描写一个复杂的过程:“因为某人想要做……,所以事情就是这样的了。”故事里最强烈的因果关系大概是人的“动机”。某件大事发生了,那一定是有人故意做了什么。

忽略细节:把细节因素都考虑进来的时候,你很难用一个“因为……所以……”的故事把事情说清楚。真实中有各种力量,并不是只有好的一方和坏的一方,更不是只有一个主角。

渴望结局:陷入困境、正在挣扎奋斗的时候,你会不自觉地想到“将来总有一天你们会发现我是对的”,或者“总有一天我会证明自己的能力”。这个想法能激励你奋斗,但是真实世界没有这样的结局。

★提醒自己:你只考虑了一个简单的因果关系,没有充分关注所有的因素,你就没法做精确预测。故事思维还会让你在两个极端来回摇摆,或者固执己见。这件事儿不只有一个故事。你眼里是这个故事,别人眼里可能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故事;过段时间再看,又是另一个故事。你的思维复杂度决定了你能接受的叙事的复杂度。


*大部分人不思考并不是因为不爱思考,而是因为不需要思考。

*庖丁解牛的高境界是目无全牛。在科学思考者的眼中,这是一个支离破碎的世界。

*明辨是非需要智慧更需要勇气。大多数人都是在生活中低头走流程在网上大声说傻话,我希望我们在生活中敢抬头四处看看,在网上说负责任的话。

*了解了好东西的分布,你就会意识到,首先你得不到,其次你留不住,所以你别指望。

*稀有的东西分配到你这个不稀有的人身上,这种现象叫做“中奖”。

*指望奇迹会让你变成令人讨厌的人。

*你不但默默地放弃了独立思考,而且还因为害怕跟不上圈子里的观点而感到不安——这是智识上的腐败。

*你平时拼命想融入、生怕被排斥的那个关系,是圈子还是组合?

*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动机都说不清楚,又怎么能推测到别人的动机呢?

*真实世界是个“无限游戏”:这里面没有结局,而且通常没有绝对的对错。你做一件事,产生一波后果,那一波后果又产生另一波后果……就如同塞翁失马,只有震荡。你可能永远都在斗争之中,没有宣布胜利的一天,你们只能一直这么较量下去。

*等到你不把抗美援朝当个简单故事,你才配得上对这件事有观点。

*你的思维复杂度决定了你能接受的叙事的复杂度。

*谁先能理解对方的复杂,谁就先有更好的收获。


★思考的目标

1.批判性思维最早来自苏格拉底对柏拉图的教导,但它并不是科学思维方法中的一派,而是泛指一切严肃的、正规的、诚实的思考。“批判”,不是说我们要批评谁或者要推翻哪个理论,而是说我们要通过分析事实,形成判断。

2.批判性思维是系统二的慢思考,首先得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批判性思维的第一步是明确思考的目标。

3.明确自己想要什么,从事实出发,老老实实判断,自己应该怎么说或者怎么做才能达到那个目的,这就是智识上的诚实。知道你想要什么,为了你想要的东西而努力,这就叫理性。

4.你必须放弃一些目标,控制一些情绪,直面真实世界,从事实出发去考虑问题,这才算是智识上的诚实。


★思考的基本功

1.区分事实和观点是批判性思维的基本功。“事实”,是思考用的素材,是在外界给定的东西,不是你思考出来的东西。“观点”,则是每个人自己思考出来的东西。区分事实和观点是批判性思维的基本功。

2.事实,是现在就能用客观方法证实的陈述。事实可以有真有假。人会有意无意地忽略掉一些事实,不顾事实,选择性接收自己喜欢的事实。还有人故意用只给部分事实的方法误导别人。

3.观点,是主观的判断。它包括价值判断、个人喜好和感受、建议和对未来的预测。

4.有很多事情在某些人眼中是事实,在某些人眼中是观点,我们没必要太过较真地区分事实和观点,我们的目的只是理解事实和观点的关系。这个关系是事实决定观点。我们的思考一定是观点随着事实发生改变,而不能让事实随着观点发生改变。

5.有些观点不是从事实中推导出来的。这样的观点我们称之为“立场”。立场是在思考之前就有的、可以不讲理的观点。它可能来自情绪、利益和身份认同。

6.批判性思维,是从立场出发,选取事实,通过逻辑推导,形成观点。它最难的地方是智识的诚实。


★思考的审美

1.这个审美取向能让你专注于值得的思考。有些理论不值得你思考。这个审美取向标准就是“奥卡姆剃刀”。

2.奥卡姆剃刀是一个哲学法则,意思是如果现在有好几个理论,都能对一件事情做出解释,都能提供同样准确的预言,那你应该选择哪一个呢?你应该选使用假定最少的那个。

3.奥卡姆剃刀的本质不是“简单” —— 而是“浅”。你应该选择最浅显的理论。能把事情说清楚就可以了,没必要深挖背后的原因。浅显,就是科学理论的价值观。

4.奥卡姆剃刀要求我们,如果行为模式就足以说明一个现象,就不需要再挖什么深层的东西。奥卡姆剃刀要求你想的越少越好,越浅越好。


5.做好类比要求我们透过事物的表象看到本质,那怎么知道一个事物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呢?答案是事物根本就没有“内在的”、唯一的、“本质的”……本质。你看到什么取决于你怎么看,也就是你的视角。

6.类比只有好不好,没有对不对。从这个意义上说你可以认为类比是一种艺术。


每个人都会遇到大大小小的决策判断。平时购物选择、语文老师给学生作文打分、找工作面试这些都需要判断。但是在这个系列中,我想邀请你暂时抛开寻常老百姓的思维,想象自己是一个企业的高管、甚至是一位国家领导人,你要非常郑重地思考。如果你的思维拉胯了,你让上不了台面的小情绪和业余认知影响了判断,做出错误的决策,你就对不起合作者、对不起员工、对不起国家。

我故意说这么严重,是因为卡尼曼提出了一套极为郑重的判断思维方法。这套方法其实不复杂,它的难处就在于使用者必须有个郑重的心态,有个仪式感。

郑重到什么程度呢?卡尼曼提出一个特别好的说法,叫「决策卫生(Decision Hygiene)」。这就好像医生给人做手术之前必须先仔仔细细洗手一样,我们做判断也要有一个卫生的流程。如果你胡乱考虑各种信息、没有套路、稀里糊涂说不清、凭直觉就做了决策,你就是不讲卫生。


判断不是寻常的观点,而是不带个人立场的、客观的结论,应该建立在事实和逻辑之上。能理解这一点其实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们看人们日常的议论,微博上那些言论,大多数根本分不清自己是在做判断还是在表达喜好。我们要做一个“士”,一个稳重的成年人,最好多研究怎么拿主意少表态,多琢磨判断少抒发情绪。

判断的目标不是为了打动人,不是为了表明立场,不是为了说服人 —— 而是为了接近事实真相,避免错误。

卡尼曼把判断又分为两种。一种叫「预测性判断(predictive judgment)」,一种叫「评价性判断(evaluative judgement)」。预测性判断说的完全是客观事实,比如说这位 CEO 在未来两年之内能坐稳位置呢,还是会被赶下台?这在理论上是可以检测的。

评价性判断似乎带有一些主观的成分,比如老师给作文打分、评审委员会决定是否给一个项目拨款等等。评价性判断貌似跟判断者的价值观有关系 —— 也许这个项目并不能盈利,但是考虑到社会效益,我们还是决定批准它。但是卡尼曼有一个关键的洞见 ——

评价性判断,必须是建立在预测性判断的基础之上。你应该先有预测性判断,再做评价性判断。


一个系统的判断错误是由两部分组成的,一个是偏差,代表同一个方向上的错误;一个是噪音,代表各个判断之间的分歧。偏差是因为枪是歪的,噪声是因为手不稳。《噪声》这本书要解决的是噪声问题,但是这一讲咱们先回顾一下偏差是怎么回事儿。

这是一个细思恐极的现象。你以为你是在清醒冷静地根据一定的信息作出决定,其实你已经跑偏了。这是我们大脑的特性。不克服这个特性你就会一直受害而不自知。


偏差的概念现在已经深入人心,很多人一提到有什么判断错误、什么“非理性”就说是偏差 —— 卡尼曼在新书中特别强调,这是不对的。这个观念你一定要搞清楚:偏差不是毫无规律的错误,而是“可预测的非理性”,是大脑中的思维定势。


第二类偏差叫「结论偏差(Conclusion biases)」。

这可能是你非常熟悉的一类偏差,是先有了结论,再去寻找能证明这个结论的证据,同时对不符合结论的证据视而不见。我们常说的「确认偏误」就是一种结论偏差。结论偏差是预先的判断,是拒绝思考。


总结来说,这三大类偏差都是因为我们处理信息的方式有问题 ——

替代偏差是给了某些容易获得的信息过高的权重,给自己不了解的信息过低的权重。

结论偏差是只采纳自己喜欢的信息,忽略或者扭曲了自己不喜欢的信息。

过度的一致性是让判断受到接收信息次序的影响,放大了初始印象。


那怎么避免偏差呢?

一个办法是事后纠正。比如你的团队说他们三个月能完成这个项目,你考虑到人们常常会低估项目完成的时间,在给上级的报告中就可以留一点富余量,说四个月完成。

一个办法是事前影响,也就是「助推(nudge)」。比如你知道人们做决定常常随大流,采用系统默认设置,那么你就可以把默认设置改成最有利的选项。

但是这些方法的作用都是有限的。卡尼曼的关键洞见在于,消除偏差的根本办法,是了解偏差。

本文来源:《精英日课4》,万维刚 著,得到。


2025.07.03 周四:

偶然噪声都是临时发生的,是你自己跟你自己的争论。消除偶然噪声的最简单办法就是自己过一段时间再做一次判断,然后自己跟自己取个平均值。


卡尼曼说,综合而论,稳定模式噪声是最重要的噪声来源。

小张是季法官喜欢读书人的这个稳定模式噪声的受益者。

稳定模式噪声是判断者跟事物之间的相互作用。可能因为你的日常习惯,可能因为你从小的经历,可能因为你的知识、你思考问题的角度,你对某些事情的判断就是不一样。你可能因为自己是南京大学的毕业生而更喜欢聘请南京大学的毕业生。你可能因为自己认为体能最重要而最爱招体能好的球员进国家队。你可能因为自己曾经错失了治疗一个肺炎患者的机会而更倾向于让肺炎患者住院。

你的稳定模式噪声,代表立体的、全面的、你独一无二的思维习惯。

所以如果你想影响一个人的判断,你要问的不是他这个是宽还是严 —— 你应该问的是他在什么情况下宽,什么情况下严。

这其实是个普遍的结论。我们专栏讲过托德·罗斯的《平均的终结》[2],我们知道人的“性格”也是这样的。传统的认知是性格是个简单概括:你是个外向的人就什么时候都外向,你是内向的人就什么时候都内向。但是新一代心理学家发现,人的性格其实是个跟场景有关的东西。有的人在同辈人面前特别外向,在长辈面前特别内向,有的人正好相反。

所以最新的认识是你不能简单说这人是什么性格,你应该列举他在各种不同场合中有什么不同的性格。这不是说这个人喜怒无常 —— 他的行为模式非常有规律,他的性格非常稳定,他遇到那样的情况几乎永远都是那样的反应,但是他的模式不是一个词就能概括的。了解到这个程度,才算了解一个人。

再比如说,我们专栏讲过格拉德威尔的《与陌生人交谈》,我们知道一个现象叫「人与环境的耦合」。一个有自杀倾向的人并不是什么时候都想自杀。他可能会用煤气自杀但绝不会用刀,他可能会跳金门大桥自杀但不会跳楼 —— 如果这些场景不方便,他就不自杀了。

同样道理,有犯罪倾向的人也不是在哪里都爱犯罪。他们只在某些街区容易犯罪。换个街区,哪怕就在隔壁,他们也不会犯罪。

我们专栏还讲过浪漫关系是怎么回事儿 [4]。决定一对儿情侣关系好坏的,并不是这两个人各自是什么人,而是他们二人之间的互动方式。好关系不是好人加好人凑出来的,而是双方共同构建出来的。

所有这些研究都告诉我们,人的行为和判断,是跟外界互动的产物。不是这个人如何如何,而是这个人面对那样的情况会如何如何。

所以如果你想让一个人做出对你有利的决定,你应该研究她在什么情况下会做那样的决定。


总有一些事情是不确定的、有一些信息是你做判断的时候理论上可以知道但是偏偏不知道的,你根本不可能给出100%正确的判断。最好的判断力,也有个边界。

尼曼把那些未来不确定的变化和我们现在不知道的信息,称为「客观无知(Objective Ignorance)」。客观无知不是错误,不是偏差也不是噪声,而是判断力的边界。一个最好的判断系统可以把偏差和噪声都降低到 0,但是你不可能消灭客观无知。


这道题的真实性就在于其中信息的复杂性,有的支持这个方向,有的支持那个方向。老百姓面对这样的情况往往会选择其中一方面的信息,弱化或者忽略另一方面的信息,给自己讲一个自洽的、连贯的故事。我们专栏讲过尼克·查特的《思维是平的》,大脑会因为一些自己都不一定注意到的因素选定一个判断,就好像波函数坍缩一样坚定这个判断,剩下的剧情全是脑补。这样的判断过程恰恰是噪声的来源。

而老百姓做这种判断,其实并不是真的在追求精确性。他的大脑其实是在追求一个“我得出结论了”的愉悦感。结论是对大脑思考的奖励。一个连贯的故事有个结局,这种思考很舒服。但是这是系统一的思考。这是一种情感体验。这就是为什么人们那么相信自己的「直觉」:我跟你说不清我是怎么判断的,但是我知道判断让我感觉很爽。

这样的判断完全没考虑客观无知,往往是过度自信。

那你说全面考察两方面的信息行吗?还是不行。这一讲最重要的洞见就是,做判断千万不能只考虑眼前这些信息 —— 你必须考虑眼前没有的、外部的信息。

我们是个什么公司?我们公司最需要什么样的人?我们的企业文化跟李志国合拍吗?这些你得问啊。其实这些还不是最基本的。最基本、最简单也是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现在市场上一般的CEO,都能在位多少年?有了这个数字你才能知道“在位两年”到底是个什么水平。

这也是我们专栏以前讲过的 [1],也是卡尼曼提出来的,叫做「基础比率(base rate)」。要强调的是基础比率是个外部信息,你光考虑眼前这件事儿是不行的,你必须同时考虑其他类似的事情才行。

基础比率能帮你消除一点无知,但是你仍然会低估自己的客观无知。


比如说,我们知道“原生家庭”往往对孩子的成长有重大影响,各路科学家对此做过极多的研究。这个影响到底有多大呢?你可以想见,学者们已经知道各种基础比率了。那他们的预测水平怎么样呢?

2020年有个大规模研究是这样的。有一个包括五千名儿童的家庭详细信息的数据库,其中大部分都是条件比较差的“脆弱家庭”。数据库中有每个孩子从出生到 15 岁的各种跟踪信息,比如家庭收入情况、父母乃至祖父母的教育和就业情况、健康信息等等。之前,社会学家已经用这个数据库写过很多篇论文,可以说是非常熟悉了。

普林斯顿大学用这个数据库组织了一个预测比赛。题目是根据一个孩子 15 岁之前的所有详细信息,你们能不能预测到他在 15 岁这一年的学习成绩怎么样、家庭环境怎么样,比如会不会因为家里交不起房租而被房东驱逐?

有 160 个高水平团队参赛,其中有社会心理学家,也有的团队用的是大数据和机器学习算法。这个比赛可以说代表了现代科学对“原生家庭”这个话题的最高水平认知,它的预测结果代表了判断力的边界。

结果是准确率很低。

关于全家被房东驱逐的预测,最好的模型跟真实结局的相关度也只有 0.22。关于学习成绩(GPA)的预测,相关系数只有 0.44,关于过去一年是否遭遇物质困难的预测,相关系数也只有 0.48。

0.44 的相关系数是个什么水平呢?这就相当于给你提供这个孩子之前包括学习成绩在内的所有信息,现在问你他 15 岁这一年的学习成绩如何,而你说对的可能性只有 65% [2]。

而这个研究可不是孤立的,这是一个普遍现象。社会科学家自己报告,社会心理学效应对人命运的影响,总的来说,那个相关系数只有 0.21。也就比纯随机稍微高一点而已。

所以好消息是“原生家庭”对人命运的影响远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大。你千万不要因为一个人的原生家庭条件差而小看他,正所谓“莫欺少年穷”。但坏消息是社会心理学并不能准确预测人的命运。

剩下的都是客观无知。


这个道理是事情总是充满不可知的变数。

这孩子父母本来收入就低,父亲又刚刚失业了,母亲的工资根本不够交房租的。你的模型合理预测他家很有可能会被房东驱逐,他的学习成绩会变得更差。可是谁知道,他父亲又找到了工作。又或者房东是个好心人,破例允许他家继续先住着。又或者有个亲友出手帮忙。又或者这孩子遇到一位好老师。

事后看,每一个可能性都非常合理,你能完美解释所发生的一切,你一点都不感到困惑。但是你事先可不敢这么预测。

这就是命运。命运充满岔路口,那些岔路跟社会心理学、跟任何理论都没关系 —— 那些是我们必须面对的客观无知。

很少有人能充分意识到这个无知。比如让你负责一个岗位的招聘工作。你面前有两个候选人 A 和 B,你判断 A 比 B 好。那请问,如果 A 和 B 都进了公司,他们的实际表现也是 A 比 B 好的可能性大概是多大呢?有个调查发现,一般高管认为可能性应该在75%-85%之间。

但是真实的可能性只有 59%。而你要知道就算抛硬币选人,都有 50% 的准确度。

这些人高估自己判断的准确度,是因为低估了客观无知。新人进公司后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她可能能力强又善于处理同事关系,可是偏偏遇到一位特别差劲的主管。他可能在工作中什么问题都没有,但是家庭拖累很重。你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客观无知是一种统计思维。我们平时使用的、系统一爱用的,是因果思维。

因果思维善于解释。为什么 A 同事能力那么强却没表现好?是因为她的主管没有带好她。为什么那个贫困家庭最终还是挺过来了?因为遇到了好心人。这些解释没毛病,都非常准确,但是你只能在事后解释。

而卡尼曼说,正因为几乎每次事后我们都能解释,我们会误以为我们对这个世界非常有把握。我们只有遇到事后感觉无法解释的事件,才会调动系统二去努力寻找别的原因。我们平时并不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东西。

而这就使得我们过高估计了自己的预测能力。遇到一个不好的主管,遇到一个好心的房东,这些事后听起来并不意外 —— 所以我们会低估意外,我们没考虑到那些是无知。

事后解释的难度远远小于事前预测。比如现在出了个大新闻,是有关宏观经济的坏消息。那么不管股市接下来怎么走,股评家都能找到合理的解释:如果股市果然跌了,那就是“紧张的投资者对新闻感到担忧!”如果股市涨了,那就是“乐观的投资者保持乐观!”

可是你能事先给我预测一下股市的反应吗?哪怕事先判断者的脑子里感到了一点不确定性,他在事后也能自动解释,然后忘掉之前的那个无知感。

因果思维是自动的,统计思维却是需要努力的。因果思维可以是内部的,统计思维必须是外部的。

因果思维容易在事后理解判断的错误。出错了,人们总能找到一个什么解释,现在通常的解释都是“你当初的判断里有思维偏差!”但是因果思维不能理解噪声。噪声是一种统计思维。你必须观察过好几个判断,才能看出来其中有噪声。


这一讲最关键的概念是客观无知。客观无知是判断力的边界,它限制了你这次判断可能好到什么程度,超过那个程度就别指望了。

要充分考虑客观无知,我们必须使用统计思维,有一个外部视角。做判断一定不能只看眼前这一件事,一定要向外看,看看跟这件事类似的事情,都有什么样的结果。不懂得外部的事物,没有类似事情的经验或者知识,你就不配做这个判断。不了解历史、不了解外国的,不能判断现代中国。

理解了偏差和噪声,明确了客观无知,我们就已经做到了「诚意正心」。那么下一步就可以「格物致知了」。


你所以为的特殊情况,往往就是一般情况。

如果有一个比如说“渣男模型”说凡是这几个指标得高分的男生都很有可能是渣男,最好不要找他们做男朋友 —— 我相信每一个找到这种类型男朋友的女生,都会发自内心地认为自己那个男朋友是特例,说不是啊!我男朋友给我送过饭!他就是跟别人不一样!

其实你高估了“不一样”。你见过的人太少。你心目中的不一样正是模型眼中的一样。

这个高估可能来自自己的经历和记忆,比如觉得于丽娜特别像小时候看的某个电视剧里的女强人……而这恰恰是稳定模式噪声。

机械预测抹杀了所有这些“特殊情况”和“微妙考虑”,这可能会带来一些判断损失 —— 但是,机械预测没有噪声。

那么卡尼曼说,这些研究结果表明,那些所谓微妙考虑的收益,比不上噪声带来的破坏力。

再换句话说,就是“想太多”弊大于利:想太多会大大增加你的判断噪声,通常不如按照几个简单指标、几条简单规则走标准化判断流程。


另一个规律是复杂的模型未必更好。

有人给的建议是不用把预测算法弄那么复杂,你就弄几个指标,每个指标分别打分,然后也不用考虑什么权重,直接算个总分就好。

为什么呢?因为这可以避免过度拟合。我们专栏以前讲过过度拟合 [2]。你是可以搞个“多元回归分析”,利用现有的数据发现每个指标的最佳权重 —— 但是你对现有数据拟合得太好,反而会伤害这个模型的预测能力。你会放大数据里的误差,你会高估或者低估一些指标的权重。


今天这一讲更大的教训是做判断应该“走程序” ——

你应该关注判断的过程,而不是判断的结果。

其实结果对错往往是不能立即知道的,甚至可能永远都不知道。你说当初大学选专业,你选的对吗?你现在也未必知道。你能做的,是每次判断的时候,使用最好的判断方法。

你要的是程序正义。只要你这个程序科学合理,你判断正确的可能性就会提高。所有关于决策判断的研究都是在改善程序,而不是在保证某一次判断的结果正确。

相信过程,走流程,是决策卫生的关键。其实日常做事也是这样。


精准而低噪声的判断力能让你成为一个“靠谱”的人。这一讲咱们说说什么叫靠谱 —— 以我读卡尼曼这本书的心得,所谓靠谱,就是能够以一个客观的尺度,做出量化的、合适的判断。

多年前有个社会新闻是这样的。某公司办公楼的正面是一块大草坪,公司领导强调不要踩踏草坪,可是员工们总爱抄近路踩着草坪进出大楼。有一天,公司总经理在办公室的窗前看到,一个负责保洁的员工居然没有走直线,选择了绕过草坪进门。总经理非常高兴,立即宣布,奖励该员工一千元!

这就叫不靠谱。一千元相对于那个员工的工资来说不是小数。不让踩草坪这种规定如何愚蠢咱们暂且不说,如果一个人因为这点小事儿就能得到重奖,那那些兢兢业业工作,做出实质贡献的员工又该怎么奖励呢?一惊一乍重奖重罚是非常土的管理方式,与其说是为了管理还不如说是老板在享受权力的乐趣。


怎么对待量化噪声呢?

第一个办法当然就是给一个尺度 —— 也可以说是给一个「锚」。

第二个办法是寻求外部观点,找一找基础比率。

第三个办法是排序。应该把你要判断的事物先都放在一起,从高到低排列,然后再打分。

第四个办法是给一个「共同的参考框架(Common Frame of Reference)」。这个方法既避免了排名,又尽可能地让打分客观。

总结来说,量化判断容易产生很大的噪声,最关键的就是一定要有一个参考尺度。这个尺度可以是主动设定的,可以是类似事物的基础比率,可以是排名决定的,也可以使用一个共同的参考框架。如果没有尺度,判断就会盲目。

那我们考察一下日常生活中的种种判断,就有问题了。人们常说要「加大力度」干什么什么,对什么什么行为要「严惩不贷」,要「大力推进」什么什么……这些都是什么意思?「你放手去做吧」是说要钱给钱吗?又或者「组织是你的坚强后盾」是给钱又给人吗?

当然,一定的模糊性往往能给说话的人保留更多的主动性。不过我们自己做判断做决定还是应该尽可能地精确量化。什么叫靠谱,关键是得有个谱。

孔子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意思就是君子做事千万别就考虑眼前这一件事儿,你得考虑这件事儿会让别人对你有个什么样的预期。为此你必须把一些其他的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跟这件事儿放在一起考虑,给一个不大不小恰到好处的反应力度。如果张三伤害了你你还对他好,李四帮助你你反而抱怨他,那你的噪声就太大了。

本文来源:《精英日课4》,万维刚 著,得到。


2025.07.04 周五:

为什么我们把帝国和暴力的定义都改变了,暴力在边缘这个道理仍然适用呢?因为这里说的其实是对秩序的适应和打破。

身处帝国中心的人是秩序的受益者,他们最关心的是如何更好地适应这个秩序,是如何让自己从这个秩序中获取最大的利益。他们没有打破秩序的意愿,也就没有打破秩序的能力,他们不掌握暴力。

如果帝国只依靠这样的人,那就终将灭亡。

而处在秩序边缘的人,因为无法从秩序中受益,他们自然就想建立自己的秩序,最起码也是无视当前的秩序。他们一心想要占领帝国的中心,他们充满进取精神。而因为他们不折腾就没有福利,他们非常愿意使用暴力,所以他们拥有暴力。


创新在边缘发生是个很普遍的现象,不过我们还可以把暴力类比成别的。

比如说自主和冒险的能力。约翰·亚当斯有句话说「我必须研究政治和战争,这样我的儿子们才会拥有研究数学和哲学……的自由,他们的孩子们才有研究绘画、诗歌……的权利。」这句话听着挺好,可是用帝国和暴力这个视角看,这说的不就是拥有暴力的统治者的后代一代不如一代吗?

老一辈企业家充满狼性敢打敢拼,他们的儿子辈只想守成,到孙子辈干脆对做企业根本没兴趣了。这很值得庆贺吗?

再比如领导力。革命者充满领导力。可是他们给下一代规定的教育内容讲的全是服从力。那接下来让谁领导呢?

很多事情都可以比喻成暴力。软实力也是暴力。世界上某些国家不让国内的人争论,结果就是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国际政治评论家,没有一个时政专栏能被外国媒体转载,有事儿除了会抗议,连正经话都说不上……你的文化暴力在哪里?

如果你身处帝国的中心,你固然会享受各种特权,你的各方面条件,包括受教育的条件都是最好的,可是你得居安思危:你不掌握暴力。


2012 年,桑德尔又出了本书叫《金钱不能买什么》。他再一次提到代孕,而这一次,我认为他提供了非常过硬的反对理由。

桑德尔的理由有两个。一个是把好东西明码标价地买卖,会「腐蚀」这个好东西。比如说,你跟一位心爱的姑娘一起度过一个下午,你们畅谈了人生和艺术,你觉得很美好。后来你才知道,原来那是你妈妈看你太孤僻了,花钱给你请的陪聊服务,那你会不会感到很难受呢?

另一个理由是这会让社会更加不平等。这一点咱们需要专门说说。

要点是,哪怕代孕行为没有伤害代孕妈妈,也没有伤害周围任何一个具体的当事人,它也伤害了一个东西。

它伤害了我们对社会的观感。

如果金钱能买一切

寻求代孕的夫妇有很多钱,代孕妈妈有很少、或者没有钱,那么代孕让一部分金钱从有钱人身上转移到钱少的人身上,双方的金钱地位似乎更平等了,对吧?那为什么桑德尔说社会变得更不平等了呢?

因为允许代孕只能让参与者的金钱数量变得更平等,但是让整个社会上金钱的效用更不平等了。

我举个例子。众所周知巴菲特爱喝可口可乐。巴菲特非常、非常有钱,但是他再有钱,喝的可乐跟我喝的可乐是完全一样的。而且只要我愿意,我喝的可乐可以比他多。在对可口可乐的这个享受上,我跟巴菲特非常平等。

金钱数量的不平等并不代表金钱效用的不平等。这是因为世界上有很多好东西是不能用钱买到的。你不是富豪,但是你可以比富豪更年轻更健康。你的空闲时间比他多。也许你长得比他帅。你妻子也不知道为啥,偏偏就是爱你不爱他。你儿子考上了清华大学可是他儿子考不上。如果要民主投票,你跟他有同样的一票。如果战争来了,你跟他有同样的为国参战的义务。如果你俩在街头发生冲突,交警不会更偏向于他。

如果社会是这样的,你会觉得这个社会虽然收入不平等,但是也还可以。富人钱再多无非也只能买些奢侈品。如果你的生活已经不错,你根本不在乎富人住多大房子买多大游艇有没有私人飞机。其实巴菲特绝大部分钱他自己根本用不上,都是暂时替别人拿着的。一个金钱的效用很有限,有钱人不能为所欲为的社会,是我们可以接受的。

而这就包括富人要像穷人一样面对生老病死,面对生孩子的问题。

在这样的社会里,人与人的比较是多维度的。你钱多可是我学问大,你漂亮可是我强壮。金钱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人们可以有多种多样的追求,人们的生活比较自由。

但如果说金钱什么都能买到,那就完全不一样了。花钱可以优先排队、可以雇用别人替你当兵、可以购买陪伴服务、可以整容、可以对后代基因定制、可以保送子女上好大学,甚至可以不必亲自生孩子,甚至可以购买寿命的话,钱就太有用了。

这样的社会就成了单一维度社会:任何两个人站一起,只要看看谁有钱就行了。那你追求别的就没意义了,你做什么事情都应该只想着这值多少钱。

我认为在这样的社会里生活会很痛苦。


当我们上下班已经都 996 的时候,当我们精心计算房贷的时候,当我们感叹孩子为了考试失去童年的时候,可能偶尔会怀念以前的美好日子。

曾经有一个时期,每个人都有固定的工作单位,单位会帮你解决一切问题。工作是安排的,房子是分的,很多生活用品都是发的,你什么都不用担心,连家庭邻里的纠纷、在外面跟人打架,单位领导都会管。人们私下也会有些抱怨,但是因为没什么可担心的,人们的整体精神状态相当好。那时候似乎一切都比现在慢,搞个业余爱好不会觉得是浪费时间,多生几个孩子也不觉得是负担。

当然每个时代都有缺陷。但是中国曾经有过的那个时代,至少证明了一种可能性:我们的生活压力也许可以不必像现在这么大。

那个可能性并没有过时。事实上现在各国的自由主义者都在考虑,能不能把资本主义改革一下,让大家压力别那么大。

像这样的考虑也许会永远存在……因为此题可能无解。

这一讲我想说几个新研究,我认为这些研究有助于你理解现代社会面临的一个重大矛盾:我们既想要公平竞争,又想要减少公平竞争。

现代人之所以这么忙,压力这么大,恐怕不能全怪资本家。是,有些公司对员工过分苛刻了,可是那些公司的老板、那些管理层的人自己并不是都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他们的工作时间可能比员工都长。资本家并没有强迫小学生上课外辅导班,资本家并没有规定人们必须买自己能力允许的最贵的房子。

压力常常是自己给自己的。

英国人类学家詹姆斯·苏兹曼(James Suzman)即将在 2021 年 1 月出版一本新书,叫《工作:从石器时代到机器人时代的深层历史》(Work: A Deep History, From the Stone Age to the Age of Robots)[1]。在这本书中,苏兹曼综合当前研究,对现代人为什么工作压力那么大,给出了两方面的原因。在我看来这两个原因都是不可解的。

第一个原因是劳动分工。

如果一个社区里的人会经常在一起做些工作,比如你虽然是个战士,但是平时不打仗的时候也跟平民一起种田,人们就会非常平等。这种情况下特别优秀的人不容易脱颖而出。你再厉害,也得跟别人都做同样的事儿。

但是如果有严格的分工,有些工种形成了高度的专业化,要求高级的技能,人和人就不会那么平等了。高技能职业的从业者会要求更高的报酬。那么进而,人们为了追求更高的报酬,就会想要去占据那些职位。

竞争就开始了。

第二个原因是对未来的期望。

如果大家都只顾眼前的利益,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再说明天的,社会竞争也不会那么激烈。

但是自从进入农业社会以来,人们就学会了为未来做打算。你在春天播种,辛苦耕作一年,秋天才能收到回报。而且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那个回报确实是可以期待的。你的努力通常不会白费。人们愿意为了未来的收获而现在就努力工作,为了未来得到一个好职位现在就好好学习。

而这就使得竞争提前了。今天的家长逼着孩子学习,跟农民在春天播种是一个道理。

你看人类学家说的这些,跟老子说的「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其实是完全一样的。正因为社会崇尚贤能、人们追求差异化的等级地位、都想要比别人的更好的东西,为此自己给自己施加竞争压力,才导致大家的心都乱了。

说白了,现代人之所以压力大,是因为要“争”。

如果我们觉得“争”不好,那怎么才能不争呢?老子提出的解决方案是「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这好像是走思想教育的路子,似乎不太可行。老百姓怎么想难道是你圣人能管得了的吗?


我们可以把朱/胡安西部落跟以前中国社会的组织方式,包括跟现在某些机关单位的组织方式做个对比,你看其中是不是有相通之处。这些社区的特点是不鼓励竞争。你最好跟别人一样,自己别瞎折腾。每一个竞争行为,都是对所有人的平静生活的威胁。

咱们抛开不同社会形态的表象,这里面有个本质的矛盾。

如果一个社会崇尚竞争,人们就会自己给自己施加压力,结果就是大家都焦头烂额过度工作。而如果一个社会想要让大家过悠闲适意的日子,那就得设法压制竞争。

怎么压制竞争呢?以前咱们中国人爱说“公平”和“效率”的矛盾,说要“初次分配中注重效率,再分配中注重公平”,意思就是你们强人该竞争竞争,但是国家出面给弱势群体搞点福利。其实搞福利严格地说好像不应该叫“公平”,应该叫“平等”。

真正的公平就是公平竞争,让人们各显其能。而这个公平跟效率是不矛盾的,公平最大化就是效率最大化。现代社会之所以这么发达,关键就是公平竞争使得人人奋勇争先。

真正能压制竞争的,必须是像朱/胡安西人那样,搞“不公平”。

如果你争也争不到,努力也没用,你自然就不会争。

而这恰恰是现在有些政客、有些知识分子、有些政府部门正在做的事情。


对这一代中国人来说,“公平竞争”是个不证自明的价值观,公平竞争能有什么错?但是现在美国社会已经过了那个阶段。西方有很多人是反对竞争的。当前美国社会的一个争论焦点,就是对所谓“精英体制(meritocracy)”的批评。人们认为精英体制把每个人都逼成了竞争机器、剥夺了孩子们的美好童年、让人陷入了互相攀比的恶性循环……

这些其实也是我们开头说的那些中国式的抱怨。这里的区别是中国人只是抱怨生活,而美国人把抱怨上升到了体制层面。

这个抱怨是合法的。

日子一直这么过好像是不对的。可是我们又能怎么过呢?我们看现在美国的民主党人、那些自由主义者、那些所谓“白左”,搞各种政治正确,给黑人提供不公平的优越政策,其实就是被这种心态所驱动。这不仅仅是种族问题:我敢说就算美国没黑人,人们也会想办法限制竞争。

而这个思潮是全球性的。现在中国教育部搞中小学“减负”,把奥数都给禁了、把理工科课程都给降低难度、强制中小学下午三点就放学……我看这些做法与其说是为了素质教育,不如说就是为了降低竞争强度。

可是好大学只有那么多,好工作岗位是有限的,你不竞争怎么分配呢?答案当然是不公平分配。看户籍、看种族、看家庭出身,或者干脆抽签,你可以找到各种理由各种标准,其实本质是反正那种竞争的苦日子是不能再过了。


可是你绕不过去竞争的矛盾。不公平竞争的结果必然导致效率下降。

1960 年以前,美国常青藤名校的录取是非常、非常不公平的,基本不看标准化考试成绩,主要凭家庭出身,常青藤是个贵族俱乐部。1960 年以后,常青藤录取开始注重 SAT 考试成绩了,招进来的大多都是学习好的学生。那么这前后两拨人,毕业后到了社会上的表现,会有什么差异呢?

按理说第一拨学生的家庭实力强大,人脉广,出来应该也很厉害,对吧?结果不是。有人专门做过对比研究 [2],发现其实是第二拨人更厉害。同样是从名校毕业,同样担任 CEO 职务的话,那些靠成绩进名校的人不但能给公司带来更多好处,而且他们的作用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重要。对比之下,第一拨人的所谓“人脉”,随着时间变得越来越没用。

换句话说,如果你判断一个大学的录取根本就不公平,是个富家子弟交朋友的地方,那你不去那个大学就对了。

这真是精英社会的内在矛盾。竞争,大家都很难受,可是效率高;不竞争,你这个地方就不值得能人去。竞争是进步的代价。


那你说怎么办呢?难道我们只能在过度竞争和不公平的社会形态中二选一吗?

马里兰大学的社会学家约翰·罗宾逊(John P. Robinson)2012 年的一项研究 [3],也许能带给你一线希望。罗宾逊综合考察了过去四十年来研究者对美国人幸福度的调查,发现幸福感最强烈的人,既不是天天就想着竞争,在生活中疲于奔命的人,也不是整天闲着没事儿干专门享受生活的人。

幸福感最强的是那些“忙碌得恰到好处(being just rushed enough)”的人。

这可能是人作为一种动物的天性,也可能是现代生活已经把人给训练出来了。你不希望太忙但是也不希望太闲。这句话听起来很像是废话,但是它也许恰恰代表了理想的社会面貌:既不是过度竞争,又有一定的竞争。

这意味着我们应该在确保有竞争的前提下,尽量减少不必要的竞争,尽量让人感觉不到竞争。这意味着,比如说,奖励优异不应该像外卖骑手那样,跟人的行为直接挂钩 [4]。这也意味着我们也许真的应该稍微限制一下那个猎手,避免他过度膨胀。

而这也意味着,要想让大家都过好一点,就得保留一定的不公平。

本文来源:《精英日课4》,万维刚 著,得到。


2025.07.05 周六:

你注意过没有,中美两国人民对人才的期许有个系统性的差异。咱们中国人鼓励学生或者同事,一般都是说“你要好好学习”“你要像XXX一样”“你要考个好大学”“你要找份好工作”,这些要求不但非常具体,而且都是让“你”变成一个榜样化、标准化的人。对比之下,美国人鼓励别人的时候总爱说什么“你要做你自己”。

这其中有社会文化的原因,美国人更讲个人主义。有些人可能会觉得美国人说的太虚了,评价人才就是要有具体要求才行 —— 如果连大学都没考上,说什么“做自己”不纯属自我安慰吗?

不一定。这里面还有个格局的差距。中国人常常自诩最重视教育和人才培养,但是请恕我直言,我们的人才观,格局太低。


当代中国对人才培养的注意力都集中在 30 岁之前,而且是年龄越小越重视。

对于还在上幼儿园上小学的孩子,我们不但不惜重金聘请名师给补习、期待他们有各种天赋,而且家长本人还要亲自指导、直接干预。可是到了中学,家长就指导不了,只能搞搞后勤了。到了大学就只剩下鼓励。等到人才大学毕业之后,很多家长就会劝他别努力了,赶紧找个安稳工作,老老实实上班等着升职加薪别惹事,买房结婚生小孩……然后等生出小孩,再来新一轮培养。

这个充满关爱之情的人才观,其实是个燕雀之志。规划来规划去,其实是在设定一个最保险的人生路线。各种不计成本的高投入,只不过是为了一个平庸的目标。

你考清华北大就为买房子生孩子吗?中国的英雄豪杰都哪去了?

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中国需要的不仅仅是这帮整天研究升职加薪的人,中国还需要能治国安邦、经天纬地的大人物。古代读书人都要讲个“修齐治平”,认为人才就得做大事,但是现在我们对“做大事”研究得太少了。

说得直白点,当今的人才观,都是“打工者心态”。社会上都有些什么位置、哪个行业挣钱多、哪个职位待遇好,我就争取去成为这样的人。公务员稳定可是程序员收入高,那我就得在稳定和高收入之间做个取舍……这种心态出来的人再厉害也不过是一只优秀的绵羊,还不如几十年前受教育程度很低的那一代人敢想敢干。

打工者人才观的本质是把人变成标准化的产品,去填充现成的位置,是削足适履。大人物的成长,可不是这样的路线。伟大的国家不可能全靠打工者建成,我们需要一个更高级的人才观。


我们精英日课专栏的读者很熟悉托德·罗斯,他 2016 年出过一本书叫《平均的终结》,我们专门讲过。罗斯这两本书的思想一以贯之,那就是人才不应该是标准化的产品,没有固定的成长路线:高级人才是自由发展的产物。


事实是行业领军人物这样的人才比铅球运动员复杂得多,标准化路线可能根本就出不了这种级别的大人物,任正非马云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可能按部就班地成长。


黑马项目中所有的人才走的都不是直线。有的人上学的时候表现不行,甚至辍学,后来竟然成为了某个领域的专家;也有人原本在一个领域做得很好,突然就不想干了,结果转行做得更好。像这样的故事会让人担心其中有没有“幸存者偏差” —— 毕竟“黑马项目”这个选题选的就是……“黑马”,而黑马的定义就是那些出乎意料的获胜者。有没有可能书中这些人物都是特例呢?有没有可能大多数不走寻常路的人都失败了呢?

好在还有别的研究可以和罗斯这个研究互相印证。戴维·爱泼斯坦(David J. Epstein)有本书叫《范围》,就提供了更多的证据。一方面是像公司 CEO 这种级别的人物,统计表明他们的确往往都是大器晚成,尝试过很多不一样的工作。一方面那些敢于跨领域尝试不同工作的人,最后结局也的确是比一般人更好。

比如有一项研究追踪了英格兰、威尔士和苏格兰地区学生的职业生涯。在英格兰和威尔士,学生们高中时就要选定自己的专业,一直到大学都是上对口专业。但苏格兰正好相反,学生们在大学头两年都不需要选专业,到了大三才分专业。结果跟踪研究发现,定型越晚的人,越能找到更好的工作,收入也更高。而那些早早定型的人则最好工作一段时间赶紧换个专业 —— 统计表明换专业能让他们的收入增长速度加快。

这个普遍规律是如果你一开始就想好了这辈子要做什么,你不太可能取得特别大的成功;反而是一开始走错了,后来才找到人生目标的人,更容易取得高水平成功。


真正的人才,都有黑马的气质。那黑马气质都是什么气质呢?

罗斯和欧格斯找到这些黑马的共同点并不包括什么“特立独行”“叛逆精神”那些,其实黑马有各种各样的性格,有很多人都是非常温顺的。书中总结了几点,在我看来,最主要的黑马气质就是两点。

第一是黑马总是在追求“做自己”。

这些人不问这一行好不好找工作、这个工作挣多少钱、这个职位的地位高不高,他们也不问社会需要什么人。他们问的是“我到底喜欢做什么”。他们更在意对工作本身的享受,他们想要一种“满足感” —— 不是因为收获而满足,而是做这件事就很满足。他们不是因为卓越而满足,而是在满足中达到卓越。

第二个特点是黑马没有长远的目标。

标准化思维总是树立一个长远的目标并为之奋斗。如果你认为金融工作最厉害,那你就要先考上一所 985 院校的金融专业,最好再去国外留学几年,然后拿着亮丽的学历加入一家顶尖金融公司,一路努力拼搏最后成为一个成功的金融人士……这样可以是可以,但是这是金融打工者的攻略。

事实是你去看看那些最厉害的、说了算的、对市场有影响力的金融人士,他们并不是这条标准化流水线的产物。他们有的大学学的是历史,有的学哲学,有的以前是物理学家或者数学家,有的从小爱好赌博……他们是自己用五花八门的方式折腾出来的。

经历复杂思想才能复杂,思想复杂才能想大事儿 —— 经历简单思想简单的都是工具人。

但黑马们并不是为了复杂而复杂,他们只是在探索。

这个道理是你不太可能大学一毕业就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那些一直为同一个目标而努力的人并不是早早知道了自己想干什么,而是根本没想过自己想干什么。连想都没想好的人,又怎么能干好呢?


那你说为了“做自己”而选择工作,这是不是不够理性呢?不理性就对了。人生的重大决策不可能是完全理性的。

芝加哥大学的女哲学家艾格尼斯·卡拉德(Agnes Callard),2018年提出了一个理论叫“渴望理论”,说现在的你,并不知道未来的你喜欢什么。人的价值观是会变的。

比如你是个高中生,你想考上清华大学计算机系,将来做一个计算机科学家,这条路怎么样?你不知道。上过清华之后的你,不会跟作为高中生的你喜欢完全一样的东西。在清华读过几年书的那个你,是作为高中生的你所不能理解的。

所以黑马们的策略是走一步看一步,他们不讲长远目标,只有近期目标。近期目标符合你现在的价值观,想方设法完成这个目标,完了干什么,那时候的你自然知道。每次选择一个自己最关心最适合最能取得满足感的项目去做,从一个个局部最优中寻找全局最优,这才是不确定世界中的最佳路径策略。


罗斯强烈批评了标准化思维,但是我们也得知道,这个批评只在今天才成立。标准化思维不是凭空产生的,它是过去标准化的生产方式的产物。要是生产就是同样的流水线同样的操作流程,那人们就必须得步调一致才行。机械化生产方式本来就是让人去适应机器,而不是让机器适应人。

但是现在已经不同了。人工智能、机器人和 3D 打印正在从根本上改变我们的生产方式,标准化的事情应该都交给机器去做。现在连制造业都越来越讲个性定制、讲创造性、讲多样性合作,每个人做什么事情都得做出自己的特色来才好。这种社会分工要求人是一个一个的、而不是一批一批的。你做的跟老张老李他们做的都不一样,这个工作才值得让你做。

所以标准化只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个插曲。古代人不讲标准化,未来的人也不会讲标准化。标准化思维是按照固定的模式批量生产人才,事实证明那样的人才既不快乐也不厉害,都是教育工业化制造的残次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发挥自己的个性,这并不是对人的一种祝福或者一种愿望,而是一个要求。

希望咱们中国的人才教育和选拔机制赶紧改革,拥抱百年未有之变局。中国人当前对标准的评价过高,对自由的评价过低。向谁谁谁学习、按照教学大纲温课备考、模仿满分作文、参照职场攻略……这些都是把人变成产品。你认为这个事儿现在的做法不对,那你想怎么做?你觉得这个范文写得很俗气,那你会怎么写?你看社会上有些事情不合理,那你能怎么改?敢问这些问题的,才是真正在培养人才。

真正的奢侈是冒险,真正的富足是自选探索方向,真正的优秀是藐视标准,真正的自由是个性发挥。英雄豪杰应该人生由我,伟大的国家应该人人如龙。


从靠好运获得财富自由的科技新贵,变成靠实力几乎输光所有的创业失败者,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呢?发生了思想。


在《投递幸福》这本书的最后一章,谢家华列举了四种关于幸福的理论,结论都指向最高的幸福,是找到一个比自己更高的使命和意义,找到 “something bigger than yourself”,成为更有意义的事业的一部分。谢家华一直都是这样做的。

谢家华从来都不是一开始就想好了要去做什么,都是为了改变而改变,是被逼着想办法。他卖了公司才想到学习商业,开了公司才找到公司的业务模式,证明了业务模式好使才想到确定价值观。

他总是一边挑战世界一边认识世界,一边认识世界一边改变世界。

本文来源:《精英日课4》,万维刚 著,得到。


2025.07.06 周日:

但这个复杂是一种单调的复杂。精细倒是精细,但是精细得没有太多意思。它就是几种模式不断地重复,没有什么创造力和多样性。从事这门手艺的人,我们只能称之为“匠人”,不能叫“艺术家”。因为精细,你会觉得挺厉害,这钱花的值,但是这种艺术其实没有太多欣赏价值。对吧?

这就是内卷。向“内”演化,越来越精细越来越复杂,其实都是几个固定模式的重复,没有能跳出模式的创造力。戈登威泽说,哥特式建筑艺术其实也是内卷 —— 乍一看很震撼,你们真是花了大功夫!越弄越复杂,每一个小地方都要精雕细刻,但是总是这么几下子。

简单说,内卷是低水平的复杂化。我举个例子,微雕。正常的画家都是用正常尺寸的纸笔作画,不管是写意还是写实,你欣赏的是画作内容的风格和意义 —— 而微雕,却是形式的艺术。今天你能在鼻烟壶上写首诗,明天我就要在核桃上刻一艘船,后天他就能在头发丝上写一篇文章,完了大家都得拿放大镜看……这是自己跟自己较劲。精细真是越来越精细,但是你这里只有时间花费和意志力消耗,没有创造力,你这是低水平的复杂。


内卷并不一定降低生活水平。内卷的关键不在于有竞争,而在于“向内演化”,是精细化,是低水平的复杂。内耗是危机,内卷却是一种无声的悲哀。陷入内卷的人很可能乐在其中,都不觉得那是悲哀。

中国高考的确是内卷,但这并不是因为它的残酷性。彩票、诺贝尔奖、奥运冠军、电影明星,这些都是中奖者极少而“炮灰”极多的项目,但是这些项目并没有内卷化。高考的内卷之处在于考试内容呈现低水平的复杂。

如果人多名额少,选拔优秀人才的直观办法是增加难度。美国名校录取的一个重要项目是在高中开设大学课程 —— 这有点囚徒困境的意思,但是因为优秀人才可以尽量发挥,所以不能叫内卷。然而中国高考受到大纲的限制,题目如果超纲就对不起边远地区的考生,可是又要能把人淘汰掉,结果只能向大纲之“内”发展,把题目出得很怪。

学生们为了上大学不是各显神通追求长板,而是把聪明才智和大好青春消耗在做题这一件事上,这就是内卷。


“红学” —— 也就是对《红楼梦》的研究,在我看来是内卷。这就这么一本小说,一两百年来无数学者翻来覆去地发掘,你还能整出什么来呢?但是研究仍然在深入,精细还能再精细:现在已经有人拿红楼梦研究管理学、经济学、研究菜谱。你不能说这种研究是胡扯,它的确是个学问,但这是鼻烟壶学问,是低水平的复杂。

请注意,红学是内卷可不是内耗。红学家有着很好的声望,整天写书作报告,互相吹吹拍拍,日子过得很不错。曹雪芹一本书,养活了多少人。

政府部门办手续,大企业走流程,也是内卷。其实就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儿,系统会把它搞得越来越复杂,你得盖很多章,你得证明你妈是你妈。办事的人一个个一本正经,给人感觉专业又正规,其实什么都不是。他们也不是在内耗,他们过得也很好。


截至清朝末年,中国人积累下来的诸多封建礼教、各种规矩、各种讲究、禁忌和迷信,形成了内卷。什么正月里不能剃头,什么风水如何,搬家应该怎么做,这都是因为人们没有新思想、没有新的事情可以琢磨,一天到晚只能把平淡的日子过得越来越精细,搞低水平的复杂。

现代人的婚礼、生日、一些节日的仪式也越来越复杂,特例变成惯例、惯例变成规矩。可你要说升华出来什么新的精神来了吗?没有。可以说正在走向内卷。


内耗是迫在眉睫的危机,内卷是更长期的忧患。内卷给我们的教训是复杂不等于高级,更不等于先进。中国仍然在高速进步,现在并不是一个马尔萨斯陷阱局面,而且就算是,解决方案也不是“入关”。你把鼻烟壶卖到全世界又能挣多少钱?结果只能是整个世界变成一个更大的马尔萨斯陷阱。

不论是内卷还是内耗,真正的解决办法都是创新。你不是要“入关”,而是要“出关”:你得跳出当前这个发展模式。如果到了 S 曲线的平台区,你就要寻找第二曲线 [2],你要积极探索蓝海 [3,4]。

而且我们都应该不断学习真正的新思想才行。把几百年的老思想用新词包装一遍再拿出来用,这也是一种思想上的内卷。


生产、日常管理、冒险,是三种不同的能力。为什么企业家要开公司?因为他敢冒险。为什么工人和经理人选择拿固定工资?因为他们不想冒险。

如果女装只有比如粉色和绿色两个选择,而且你明确知道它们流行的可能性都是 50% —— 那这个风险其实不用企业家承担。因为你可以买保险!概率已知的风险都是可以管理的。银行可以给生产两款女装的工厂都提供贷款,到时候肯定一个赔钱一个赚钱,只要利息和保险合适,银行和企业双赢。有这个保险机制在,大家谁都不用冒险,可以各自拿一份固定工资,根本不需要企业家。

奈特的真正贡献在于,他把风险给分成了两种。

第一种就叫“风险(risk)”,但是特指那些已知概率大小的风险。这种可以用保险解决,不需要企业家。

第二种叫“不确定性(uncertainty)”,是指那些无法评估概率大小,可能是从来没出现过的新事物,甚至是现在人们根本无法想象的东西。这个不确定性,才是企业家存在的理由,才是利润的来源。

现代经济学家把这个不确定性特别称为“奈特不确定性(Knightian uncertainty)”。我们专栏讲过 [2],统计学家有个更科学的说法。已知概率大小的,叫做“偶然不确定性(Aleatoric uncertainty)”, 也叫统计不确定性。不知道概率大小的,叫做“认知不确定性(Epistemic uncertainty)”,也叫系统不确定性。前者发生的事情都是你事先能想到的,后者则是你想不到的。比如“黑天鹅”事件,就是一种认知不确定性。

你开一个赌场。赌场每天都在跟赌徒们赌博,但是因为输赢的概率是固定的而且有利于你,所以你的日常经营本身并不是冒险。真正的冒险是要不要开这个赌场:你能预测客流量足够让你收回投资吗?你能摆平当地黑社会吗?你能确保政府发展博彩业的政策不会变吗?这些事儿没法计算概率。

搞定这些不确定性,才是企业家该干的事儿,也是企业家的回报所在。

流行趋势通常不能用以往的经验判断。有个企业家认准了一个全新的款式,说我非得生产这个,银行能给他担保吗?这个不确定性没法系统化管理,他自己必须承担 —— 这才是企业家存在的意义。你要是愿意给这样的项目投资、分担不确定性 —— 而不是把钱交给银行拿固定的利息 —— 你也是企业家。

要做服装这一行的企业家,你肯定得对流行趋势有个很好的感觉才行。不过企业家本人不一定非得特别懂女装 —— 他完全可以请人来给他设计,只是设计师不承担不确定性,人家拿固定的设计费,风险还是要由企业家承担。

简单说,企业家,是市场上的 player。他拒绝听别人的安排,非得按照自己的想法决定做什么,然后他安排别人也按照这个想法去做,最后他独自承担后果。


一切赚钱的生意都有不确定性。你把一大笔钱放银行里拿利息,那叫躺着花钱不叫躺着赚钱。哪怕是买几套房子收租金,你都得面对房产市场的不确定性。

世界上没有一劳永逸的利润,也没有真正躺着赚钱的企业家。

那你说平均而言,企业家的收益是正的还是负的呢?我到底该不该去做个企业家呢?没有答案。有答案就不叫不确定性了。

不确定性都是从哪来的呢?一个有意思的不确定性是中国经济学家张维迎在 2008 年的一次演讲中说的 [4]。他说中国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之中,商业活动最大的不确定性,是「体制的不确定性,政策的不确定性,政府行为的不确定性。」这体现在政府对资源的调配非常随意。


奈特列举了不确定性的好几种来源,比如未来人口的变化、资源的供给等等。其中我们现代人最关注的肯定是创新。创新本质上是不可预测的,你不知道未来会有什么新技术出来,你也不知道一个新技术出来会不会被市场接受。一切创新都有强烈的冒险成分,关于这一点已经有太多经济学家讨论了。

而奈特更厉害的一个洞见,则是“价值”的不确定性。说白了就是人的欲望的不确定性,你不知道未来的人喜欢什么。奈特 1924 年发表了一篇文章叫《经济学中科学方法的局限性》,说经济学不仅仅是什么资源的有效调配,把一个什么价值函数最大化的问题,因为人的价值观是会变的 ——

「人生在根本上是对价值的探索,是努力发现新价值,而不是照着现有的价值观把生产和享受最大化。」[5]

一百多年前整天坐马车的人没有想要一辆汽车。2006 年以前的人并不期待智能手机。今天的多数人不能理解马斯克为什么非得让人去火星。人生的终极任务不是满足某种价值,而是发现和创造新价值。

因为这个见识,奈特后来被认为是个道德哲学家,而不仅仅是个经济学家。

也因为这一点,你不需要非得是个企业家,也不一定非得拿金钱利润。艺术家、教育家、每个工人和管理者、包括每个消费者,都可以是价值的发现者和不确定性的制造者。

只要把周围的世界往你想的那个方向上推动一小步,就算是你的成功。

本文来源:《精英日课4》,万维刚 著,得到。


2025.07.07 周一:

这种“安身立命”的“大局观”是什么呢?以我之见,就是你必须要搞清楚“立场”、“理论”和“事实”这三者的关系。

立场,就是你是哪头的,你为谁说话,你想维护谁。

而理论是为立场服务的。理论可以指导人的行动。理论要是没有立场,那就会导致错误的行动。

事实则是为理论服务的。其实对行动来说,有些时候事实并不重要。比如我们是一支很弱的球队,这场比赛遇上了强队。事实是对方的确比我们强得多,可是这又能如何呢?如果我们都接受了我方比对方弱这个理论,比赛还怎么打?还不如无知无畏,自我暗示,发挥精神力量拼一把,也许还有可能真的取胜 —— 毕竟事实都是有不确定性的。

认知科学家早就知道,进化赋予人类逻辑推理能力,并不是用来去辨别事实的,而是用来在争论中取胜的 [2]。了解事实真相通常并不能带给你生存优势,你真正需要的是说服别人听你的。

而正如赫拉利所说,能把人组织和团结起来的不是事实,而是虚构的故事。事实的说服力很弱,更好的办法是用虚无缥缈的“道义”说服,用圣人的话说服,用立场说服:“你是不是中国人?!”

立场 > 理论 > 事实,这就是大局观。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中,如果你只知道事实,那你就是个地位很低的工具人。


高级知识分子琢磨的不是事实,而是对事实的解读


那你可能会说,我们做人难道不应该实事求是吗?理论脱离了实际怎么能行呢?那我们看看实事求是的下场。

把历史快进到北宋。王安石变法的初衷是看到国家的税收太少,财力和动员能力都不强,他想要发挥政府的组织优势,集中力量办大事。这个思路没毛病,可是执行得很极端,出现了各种问题。结果变法的好处没有多大,坏处很明显:把大臣们分成了“新党”和“旧党”两派。

这两派就好像今天美国的共和党和民主党一样水火不容。你们支持的我们一定反对,不管是什么议题只要一表态就只有党争,啥好事儿都干不成。

当时大概唯一一个实事求是的官员,是苏轼。苏轼支持变法,但是他反对变法中一些特别激烈的做法。这是一个不讲大局的、两头不讨好的态度。

王安石在台上的时候,苏轼因为批评改革被下放到地方。作为地方官,苏轼努力做了一些实事儿,纠正新法的错误,让老百姓缓一缓,结果又被新党进一步打压,乌台诗案中差点遭到杀身之祸。

宋神宗死了王安石变法失败,旧党上台。旧党把苏轼当做自己人给调回了中央。可是苏轼没有投入旧党的怀抱,他回到中央之后又说王安石变法中有些做法是对的,不应该全盘否定。结果又被旧党打击,下放到杭州。然后苏轼在西湖修了个苏堤!而兴修农田水利恰恰是新党提倡的事情。苏轼又被贬到了海南岛,最后病死在常州。

所以你看,苏轼是个没有大局观的人。当人人都只看站队立场的时候,他选择了就事论事,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你要兴修水利为啥不在新党的时候修?你纠正新党错误为啥不当着旧党做?你难道不知道做政客应该首先保全自己的位置吗?

苏轼是整个宋朝最聪明的人,但他是个科学家。如果大局观不对,聪明真不是啥好事儿。所以苏轼说“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一个好系统要想长期稳定地运行,必须有诚实的反馈和灵活的应对 [3]。你需要既接收好消息也接收坏消息,你需要向下放权,让第一线的人快速反应。系统的好不是维护出来的,而是演化出来的。

科学家喜欢给系统提反馈,而系统的执掌者在感情上最爱的是维护。从北宋后期一直到整个南宋,宋朝的意识形态系统完全陷入僵化,后来居然被最死板、最不顾事实的程朱理学所占据,彻底丧失了灵活度,全国知识分子眼睁睁地看着国家等死。

朱元璋更不是科学家,明朝的大局根本就不允许有苏轼存在。程朱理学成了指定的意识形态,国家主导思想越来越僵化。等到明朝末年,有识之士发现正统思想指导下的国家居然再一再二地被蛮夷得了天下,这才意识到那个“大局观”有多么愚蠢。到清朝,一些学者不再理会“中国传统文化”的宏大叙事,考据派兴起,像同时期欧洲的学者一样只对事实感兴趣,反而取得了一些真正的成就。

所以还是做个科学家最好。你不用管这个大局那个大局到底都是第几层的大局,你只要专注于事实就行,简单而又纯粹。不管谁多厉害谁的理论多漂亮,在事实面前不行就是不行。新党旧党的维护者们早已经灰飞烟灭,苏轼的个性仍然闪闪发光。

不过也只有现代社会才能容忍科学家的存在。不能像秦二世那样,不顾事实也就算了,还把说陈胜是造反的人都给抓起来了,搞不好罪名还是“造谣”。

“维护大局”这种表态很容易。殊不知当大局崩溃的时候,没有一个维护者是无辜的。也没有一个维护者认为那是自己的责任。


你可能会说,任何叙事都是主观的,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绝对客观的视角,我们为什么就不能采用辉格史的视角呢?没错,辉格史也是一个视角,而且还是胜利者的视角,这个视角能让你迅速找到历史事件的意义,这是一个好处。

但是如果你只有这一个视角,你的历史观就很幼稚。特别是如果你想从历史中吸取经验教训,想要把历史的经验用于自己做事,或者预测未来,那就一定要跳出辉格史观。


事实是各国有各自的发展路径,并没有哪条路径是必然的。


而在现代历史学家看来,历史到底有没有一个明确的前进方向,都是个问题。

辉格史学认为历史有一个至少是大致的方向,比如说自由、民主和进步。当然历史在前进过程中总会遇到阻力,有些曲折,但是那都是小插曲,用咱们中国话说叫“螺旋式上升”、“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但是现代历史学认为这个观点至少是不一定正确 —— 就算正确,也没什么用。因为你永远都不知道这一次遭遇的阻力能阻碍你多少年,这一个曲折会拐到哪里去。进步最多只能算是一种信念。


一个有意思的事实是,谁也不可能完全避免辉格史观。只要你要讲一个故事,就难免会设定一个主人公、一个主题,并且对故事中的人和事做出评判,而你评判的标准一定会被今天的价值观所影响。

巴特菲尔德是第一个批评辉格史观的人,但是他本人写了一本讲科学史的名著,叫《近代科学的起源》— 这本书,也被人批评是辉格史观。这本书把科学史写成了“正确的科学”的革命史,把古代那些炼金术、巫术之类的东西都忽略了。

你不能完全避免,但是你应该有一个突破辉格史观的意识 [4]。

这个意识能让你理解事情是复杂的。每一场胜利都是当时的人拼命努力取得的,没有哪个事业会必然胜出,没有哪个英雄知道他自己是天命所归,也没有哪个价值观绝对不会变。

历史教给我们的不是什么必然性,而恰恰是可能性:过去的人其实看不到今天的样子,正如今天的人看不到未来的样子;过去的某些人可以实现他们的任意想象,正如今天的我们也有可能实现我们的任意想象。

害怕时候的勇敢才是真的勇敢。不知道天命在不在我们,不知道历史在这一刻能否往我们想的那个方向转折,但是我们非得干,这才是真英雄。


我有一个关于我们这个时代的坏消息。2020 年以来你已经听到太多坏消息了,我这个没有那么紧急……但可能是更坏的消息。

过去这两年来,关于中国要不要花钱建设一个新一代基本粒子实验装置 —— 叫“环形正负电子对撞机(CEPC)”,引发了很多争议。特别是杨振宁先生提出了反对,他的理由是“盛宴已过”,花这个钱不值得。而很多现役的物理学家和科学爱好者则认为物理研究代表大国实力,这个钱应该花。我们专栏很多读者问我怎么想。

我支持杨振宁的意见,但是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用对撞机和加速器这些实验装置研究基本粒子物理学,本质上是一个比特币挖矿游戏 —— 你的投入会越来越多,你的产出会越来越少。而这个规律也适用于其他创新领域。

我们将来会遇到一系列类似这样的选择,你自己在生活中也会面临同样的选择,你也可能会像杨振宁一样,不得不做出自己不喜欢的决定。

咱们中国人对未来最乐观。我们习惯了经济不断增长,我们习惯了每一代人的生活都比上一代人好,我们习惯了为未来投资都是值得的,我们习惯了科技改变生活,我们习惯了只要付出努力就能有相应的回报。

但是你想过没有,世界没有义务是这样的。

人类因为技术进步而获得经济高速增长也就是最近这两百年的事情,历史上的常态是所有人辛辛苦苦地劳动也只能换来非常有限的财富。中国经济高速增长也就是最近这四十年的事情,而中国是个发展中国家 —— 发达国家的常态是每年能涨个 2% 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我们没有任何理由相信有什么东西应该一直都增长。特别是高速增长,那就更像是不可持续的。


基本粒子物理学的投入以数量级的方式增加,可是产出却是以数量级的方式减少。

这不只是“盛宴已过”的问题。这是以后每一餐都会变得越来越少,越来越贵的问题。

费米实验室那是真情怀,是真正的国力象征。我们中国都这时候了再弄一个对撞机,那算什么呢?

情怀不是无价的。知识不是无价的。就算我讲情怀,我要积极探索未知世界,那我是不是也应该好好算一算,把有限的资金投入到更有可能出成果的方向上去呢?我搞太空望远镜行不行?我发射探测器研究暗物质和暗能量行不行?我研究人工智能、攻克阿兹海默症行不行?我为什么非得盯住这一个明显已经是边际效应递减的方向呢?

而现在最可怕的故事是,也许所有方向都陷入了同样的困局。


为什么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在搞研究,搞出来的研究结果却还不如以前的重要呢?斯坦福和麻省理工学院的论文出来之后,人们分析了很多原因 [5]。有人说是不是有金融危机的影响?他们这个统计是不是忽略了数字经济?是不是没有考虑基础研究的占比?在我看来那些局部的、临时性的、技术性的因素,并不影响大局。

根本的原因,恐怕还是低垂的果实已经摘完了。而就研究结果的经济价值而言,低垂的果实不但更好摘,而且也更好吃。搞研究是一个边际效应递减的事情。

一个领地刚刚开辟的时候总是最容易拿到成果的时候,最好的东西往往也是最显眼的。就好像孙悟空进了蟠桃园,一开始根本就不用费劲,最大最甜的桃子随便拿。等到好摘的桃子都被摘完了,剩下的就都是又小、又难吃,而且又不好找的。

传统农业主要靠农田水利。只要庄稼有人管,水给足,集中种植,弄点农家肥,产量基本上就差不多了。你再多付出三倍的劳动力搞精耕细作,产量也未必能提高 30%。植物对耕作劳动越来越不敏感。

要想再获得真正的进步,必须开辟新维度,比如说搞化肥。化肥对产量的影响真是决定性的,但是研究化肥的难度比琢磨怎么精耕细作可难太多了,根本就不是一个层面、不是一个时代的事情。那么现代农业已经普遍用上了化肥,你想再让产量继续提高,可就没那么容易了。你投入很多人力物力搞研发,搞了转基因,结果产量再也没有那么大幅度的提高。

现代医学对人类健康最大的贡献是发现了像青霉素、链霉素这些抗细菌类的药物。那真是药到病除、活人无数。它们治疗的是过去最常见的也是最容易死人的病,它们把人的预期寿命提高了一大截。

把细菌的问题解决了,现代人的最主要死亡原因是心脏病和癌症,而这些病的治疗难度可就高出了好几个层次。这些不但都是复杂的病,而且都是老年人才最容易得的病。这意味着不但难以攻克,而且就算攻克了其中一项,也不会把预期寿命一下子提高二十年。


越来越贵,而且越来作用越小。其实干很多事情都是这样。

你要想提高非洲儿童的学习成绩,最简单有效的办法不是给他们聘请最好的老师,而是给他们保证起码的营养,给他们发教科书。我看有的研究说非洲儿童最大的问题不是老师不行,而是连教科书都没有。正常孩子只要不是营养不良、有书读、能天天上学,考个 60 分是比较容易的。

在这个基础上,想要把成绩从 60 分提高到 80 分,家庭环境就比较重要了。家里得保证不但有吃的,而且父母要稍微监督一下学业,最起码有个不受打扰的写作业的地方,不能天天放学就在外面玩。

要从 80 分提高到 90 分,那恐怕就得选一个比较好的学区,孩子还得有点爱学习的天赋才行。要从 90 分提高到 95 分,那你也许得送私立学校。要从 95 分提高到 98 分,孩子就得非常聪明非常努力才行。

每一步的投入越来越大,条件越来越苛刻,每一步的效果却越来越小。当然因为考大学是个排位稀缺问题,每年花 20 万元把成绩从 95 分提高到 98 分对某些人来说也许是值得的 —— 但是我们专栏多次说过,只差几分上了好大学和只差几分没上好大学,对一生的收入影响,其实非常不明显 [1]。


因为边际效应递减,现代世界的很多东西,其实已经是足够好的了。

比如说现在从中国飞美国大约是十个小时,这段时间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就是足够好的。如果你想把时间缩短一倍,需要多大的代价呢?你要知道民航客机的巡航速度已经是 0.8 倍音速,再想提速就必须超音速飞行 —— 而超音速的代价是非常费油、非常贵、更不安全、而且对地面形成噪声污染。到底有多少人需要每周跨越一次太平洋,研发那样的客机值得吗?

人类曾经拥有过能以两倍音速巡航的大型客机,那就是协和。普通飞机从纽约飞巴黎需要 7 小时,协和只需要 3 小时 30 分钟 —— 但是协和的票价比普通飞机头等舱还要贵很多。而且因为给地面造成的噪声太大,协和被多国禁飞。现在所有的协和飞机都退役了,没有人怀念它们。

是,我们经常会低估技术进步的潜力。上世纪八十年代,比尔·盖茨曾经说,“640K的内存,应该对所有人都够用了” —— 这已经成了一个经典笑话,现在所有计算机都有好几个 G 的内存。

但是,请注意,并不是所有东西都永远需要更快更高更强。至少公共交通这个项目,就不是计算机内存的逻辑,成本和安全是更重要的考虑。

也许在理论上存在又便宜、又安全、又能在一小时之内从北京到达华盛顿的技术,但是要研发那个技术必定需要投入巨大的成本、冒巨大的风险 —— 而人们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愿望去付出那个代价。

人们没有必要把所有理论上能挖的比特币都挖完。人们会在挖掘比特币消耗的电量价值超过比特币本身的价值的时候停止挖掘。


要想打破边际效应递减的魔咒,唯一的办法就是开拓全新的领地。我们讲过创新的“S曲线” [7],讲公司必须寻找产品的“蓝海” [8],说的是同样的道理。

而人类未来面临的局面有可能是,新的蓝海还没有找到,可是旧的 S 曲线已经快到顶了。

如果创新真的停止,经济增长也就没有了根本性的动力,那将是非常可怕的景象。

现代经济运行的根本假设就是经济会增长。企业家自己只投入很少的钱、甚至根本不花自己的钱就能开公司、招人、买机器搞生产,是因为他能融资,比如从银行拿到贷款。银行敢给一个行业的很多个企业家贷款,是因为它预期整个行业都能增长。而企业家之所以愿意开公司,是因为他认为赚钱的概率比较大。

但如果经济不增长,那么整个市场游戏就是零和博弈。一个公司多赚的钱就必然是另一个公司少赚的钱。如果行业总的赚钱预期是 0,银行发放贷款的风险可就太大了。银行不发贷款、或者贷款利率太高,企业家就开不成公司。

在这样的世界里,国家要集中力量办大事就等于是与民争利,上什么新项目就等于是寅吃卯粮瞎折腾。

而且在这样的世界里,马尔萨斯人口论就是真的。马尔萨斯千算万算,人口都能轻松达到指数增长,而粮食产量最多只能线性增长,粮食真的养活不了那么多人口。他唯一没算到的是农业技术创新,是化肥。

如果未来创新停止了,多生孩子就真的等于多占资源。


以前我看过一本物理教材,序言是严济慈先生写的,他说 ——

“现在的大学生素质好、肯努力,男的想当爱因斯坦,女的想当居里夫人,……如果一个青年考进大学以后,……雄心壮志不是越来越大而是越来越小,从蓬勃向上到畏缩不前,那我们当老师的就是在误人子弟,对不起年轻人,对不起国家,……”

严济慈肯定没想到,中国这么多年来,一个爱因斯坦和居里夫人都没出过。他可能更没想到,现在已经不是出爱因斯坦和居里夫人的时代了。现在的大学生学的物理知识比以前难得多,但是能做出的成就却是小得多。

如果没有经济学家给算算总账,看看总的趋势,你可能还以为每个物理博士都是潜在的爱因斯坦。殊不知博士越来越不值钱,爱因斯坦那样的成就却是越来越贵了。如果高等教育不能再带给年轻人真正的能力提升,这意味着什么呢?

以前哈佛校长有句话,说如果你认为大学教育太贵了,那你试试无知的代价。现在看这句话是有问题的。大学教育的价值也在边际效应递减。

美国大学学费越来越贵,上四年大学花掉的贷款得一直还到四十岁,转头一看名校毕业生一年收入不到十万美元,而没上大学的那个高中同学当卡车司机一年也有七万美元,这样的大学还值得上吗?上大学值不值,其实也是可以讨论一下的。

非常抱歉这篇文章没有给出什么建议,更没有任何解决方案。如果有个历史趋势是真的,哪怕是个坏消息,我们也应该知道。如果不太可能是真的,那我们想一想,也是值得的。

这些分析最大的作用,可能是让我们意识到创新的可贵。当下一个蓝海的机会出现的时候,我们无论如何都要抓住。而如果一直没有那样的机会,那哪怕就这么靠追加更多的投入一点点压榨那些剩下的果实,只要还有利可图,我们也只能这么做。

也许创新终究会回来,未来终究会更好,但也许不会。我听腻了“明天会更好”、“创新成就未来”、“认知升级带来财富自由”那些陈词滥调。我想说的全部意思,就是世界没有义务永远都给你提供进步。

本文来源:《精英日课4》,万维刚 著,得到。


2025.07.08 周二:

我是个耿直的君子。学理工的人大多都是耿直的君子。我们这样的人认为科学技术是复杂的,个人生活应该是简单的。我们喜欢琢磨科学技术,不爱琢磨个人生活。有些不懂的人总爱嘲笑理工男,说我们不通人情世故会吃亏,其实我们有个秘密。

「不通人情世故」这个人设,会给你带来许多好处,省去许多麻烦。

领导哪里做得不对,你想批评就可以批评。领导会介意老王和老李那么说,但是他不会介意你:因为他知道你就是这么一个人。公司要有个什么迎来送往的活动,需要对人说好话那种,你完全不用担心他们让你去,因为他们知道你不适合这个。

宣布自己「不通人情世故」就等于是在“小鸡博弈”里率先卸下了自己汽车的方向盘:我只能走直线,所以对不起你们只能避让我。这是一个优势局面。你喜欢简单,生活就是简单的。

我们理想的生活应该像 AI 一样:完成任务,取得回报,公平交往,直来直去。现在 AI 的问题是缺乏人类社会的一些基本常识,但如果你是个“好AI” —— 你是个不可或缺的人才 —— 人们并不会在意你缺常识。你看很多“外国专家”完全不懂什么“中国文化”,但是一个个在中国工作、生活得都很好,人们反而喜欢这样的人,愿意跟他们交往。

但是简单的互动不能帮你办大事。

公司领导层变动,你想进,或者你想安排你喜欢的人进,这种事情需要复杂的互动,你一辆没有方向盘的车可不行。事实上如果你仔细考察中国队外籍主教练的命运,你会发现混的好的都很懂“中国文化”。

简单人际关系常常让人陷入被动,搞不好别人拿你当工具人。试想一个一心钻研国家大事的经济学博士,因为不善于疏通关系没赶上这次分房,回到家里被文化程度不高但是自以为“情商”很高的妻子数落不通人情世故,这岂不是斯文扫地。


我特别反感的一句话叫“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我每次听到这句话就会变得暴躁。说这种话的人玷污了“学问”二字,根本不配谈论文章。

什么叫学问?我特别喜欢熊逸讲唐诗时候说过的一段话:

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那是成功学的道理,而艺术顶峰的学问和文章,要的恰恰是世事不洞明,人情不练达,就像李白这样。

如果一个人处事特别圆滑,迎来送往啥都懂,让周围的人如沐春风,像做文章一样精心套路,把人摆弄得被他卖了还帮他数钱,这是好人吗?像这样的人就算不作恶,我们也不应该跟他交朋友,因为他没有真情。他把交往变成了学问,就等于把所有人都当成了工具。

为人处世固然得“止乎礼”,但首先得“发乎情”,得是先有真情再谈别的。你怎么忍心拿人情做文章呢?

那些整天以“人情练达”自诩的人,都是深度愚蠢的。没人真的喜欢他们。他们号称自己是中庸,其实是乡愿,是德之贼也。孔子说我宁可跟那些狂妄的、狷介的、不通人情世故的理工男交朋友,也不理会那些人情练达的人。

如果你不想做简单的人又不愿堕落,你还有个高级的选项。这才是和菜头真正想帮助你的地方。


以我之见,和菜头文章最鲜明的特点,是他给你讲明白世间常识之后,总想让你超越常识。

比如他讲自律,没说自律有多么好我们一定要自律,也没说自律不重要。他讲了一大通自律如何如何之后,说的是「比自律更重要的,是去找到你内心的自由。你的任何决定,由此而产生的任何行为,都应该源自你的个人意志,而不是外界或者他人。」

他讲李广,没说我们要学习李广做个对国家有用的人才,也没说我们要吸取李广不通人情世故的教训要圆滑一点。他说的是李广面临「英雄在系统外,而将军在系统内」这么一个矛盾。

最有意思的是和菜头讲“送礼与回礼”。一般人讲这些都是试图给理工男提供智力扶贫,说啊,礼尚往来你不懂,这个回礼很有讲究啊……和菜头也说了不同回礼方法的内涵,但是他马上超越了这些社会规范。他警告我们不要「让表达善意变了味道,要么显得过于功利,要么显得不近人情,要么显得距离感过强,唯独没有坦然的给予和坦然的接受,就像是躲在一个坚固的壳里。」

为此,和菜头还拿自己举例,说他和朋友吃饭从来不买单。而朋友为此很高兴!因为他吃得开心。他吃得开心,就是彻底接受了朋友的善意。

和菜头先生此举,有古名士之风。

我们了解、分析乃至钻研人情世故的常识,并不是为了适应常识。也不是为了利用常识。我们是为了超越常识。你不跟人吃饭固然不好,可是如果每次跟人吃饭都斤斤计较动辄得咎那更不好,洒脱才是最好的。

简单理工男是消极的率性者。乡愿不是率性者。你得做个积极的率性者。

那你说如果面对一个整天琢磨“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讨厌之人,我们应当如何对他呢?这里是和菜头比我高的地方。我一般是鄙视。和菜头却是悲悯。他像大人看小孩一样看到对方居然使出了这么一招,他不可能受到伤害,也不会感到愤怒,他可能反而会帮助这个人:「这时候对于他人的关照,更像是一种慈悲。而慈悲是没有偏好的,抚摸头顶是慈悲,当头棒喝同样是慈悲。」


一个人的命运啊,当然要靠自我奋斗,但是也要考虑到历史的行程。很多人一辈子辛苦追逐,什么惊喜都没遇到过;有些人莫名其妙就能升官发财。运气这个东西,你不服不行。然而求人不如求己,有的运气是自己可以争取的。理解这四种运气,你会对命运有更深的认识。

第一种好运可以叫做「盲目的随机性」。四个人打牌,为什么你手里的牌最好?那么多人买彩票,为什么老王中了巨奖?这就是纯随机性。命运之神并不知道、也不在乎你们谁是谁,随便一扔,谁收到就是谁的。

寻常人们追求的好运,在微博转发锦鲤,到雍和宫求赐福,求的就是这种随机性。但是这个作用很有限。你比如说打牌,抓牌之前对着手吹口气,如果真有效的话,我估计最多能把你抓到好牌的概率提高五个百分点 —— 不能再多了,否则那么好使的话就人人都用了。同样道理,雍和宫第一炷香的祝福最多能把你中彩票大奖的概率扩大十倍 —— 不然佛祖不好安排给其他客户服务的性价比 —— 可是考虑到基础概率实在太低,扩大十倍也还是很低。

第一种好运的特点在于它完全不可控,你只能等着。可是真正的好东西怎么能这么被动地等着接收呢?你得能做点什么才行。


第二种好运是「跑出来的机会」。你要是从来都不逛商场,当然就碰不上那波特价。你要是平时很少能见到异性,当然就很难跟人自由恋爱。你要是没有出现在风口现场,当然就只能看着别的猪在那飞。

世人只知道盼望从天而降的第一种好运,殊不知这种自己跑出来的第二种好运才是最常用、最有用的。为什么那些最厉害的科学家、发明家和艺术家有那么多好想法?因为他们有很想法。他们尝试过很多很多,你看到的只不过是其中最好的那些。这就如同如果一个人去过很多地方,他自然就会去过好地方。那些好东西是他们“跑”出来的。

心理学家迪恩·西蒙顿(Dean Simonton)专门研究各种创造性人物,他找到的统一结论是这些人其实都是用数量确保质量 [2]。一个人所能找到的有影响力的、成功的创意数量,同他想到的创意的总数成正比。贝多芬有 650 部音乐作品,巴赫有超过 1000 部,爱迪生有 1093 项专利,毕加索创作过 1800 幅油画、1200 件雕塑、2800 件瓷器、1.2万张图纸,和数不清的版画、地毯和挂毯 —— 其中你能记住的,被世人认可的,才有那么几个而已。

你只看到有人亲吻了一只青蛙、那只青蛙居然变成了王子,你说啊,她真幸运!殊不知她已经亲吻过无数只青蛙,别的青蛙没变王子。

创造的基础是勤奋。那个想法行不行,你得做过才知道。你得尝试过很多很多想法才能找到一个行的。不过搞创新并不是纯体力劳动,你还需要第三种好运。


第三种好运是「有准备的头脑」。微生物学家路易·巴斯德有句名言,「机遇只青睐有准备的头脑」。关键词是“头脑”。同一个东西摆在所有人面前,只有有头脑的那个能看出来它的价值。

我们专栏多次说过,创造是想法的连接。而连接总是至少得有两头:面前有个想法,你自己还得先有个别的想法,才谈得上把它们连接起来。同样看一场艺术展,外行只看到了热闹,内行能看到门道,有准备的头脑却可能收获下一个项目的灵感。如果头脑里没有相关知识和思维模型,再好的东西摆在面前你也不知道该看哪里、该怎么看,你就不会跟它发生化学反应。


第四种好运可以称之为「人设的吸引力」。这可不是朗达·拜恩的《秘密》和张德芬说的那个什么“吸引力法则”,这里面可没有任何超自然现象。它说的是因为你的特殊人设,而不用你去找、是自动来找你的好运。

比如你的专业是考古学。当你还是个小研究生的时候,你整天盼望能赶上一次重大考古现场,可是有大事儿根本用不到你,你连写博士论文都找不到过硬的素材。但是如果有一天你已经成了比如说西汉考古的头面人物,这一块全国就你最懂,那就不是你出去找素材,而是素材来找你了。哪里新发现一处汉代遗址,谁谁得到几片竹简,你想不看都不行,这篇论文你必须写。

所以人生最好有点特殊经历。别跟别人一样。比别人做得好还不行,最有意思的人设是拥有别人没有的东西。

第一种好运是人人都有的,最不可控,用处也最小。

第二种好运是由行动决定的,它任何时候都可以争取,用处也最多。

第三种好运取决于你的知识积累,它不能临时突击得到,比的都是以前的功夫。

第四种好运却是自我奋斗和历史行程共同的产物,你不努力不行光努力也不行,它取决于使命的召唤。

重大成就往往是四种好运综合作用的结果,都要有一点随机性,有一点主动性,有一点特殊性,有一点客观性。想明白哪些是可以争取的,哪些是必须等待的,哪些取决于别人,哪些取决于自己,我们也许会多一点对命运的主动权。

本文来源:《精英日课4》,万维刚 著,得到。


2025.07.09 周三:

事实证明不用做真正的新青年也能在新社会生活。以我之见,只要你稍微有一点自主,能做到下面这简单的一条,就能超越多数青年 ——

折腾的而非墨守的。

有些人服从默认的设置,有些人喜欢折腾。


格兰特引用研究,说你去考察那些成功的企业家,他们小时候都有过不听父母的话、很晚了还不回家、逃学和不到年龄就喝酒的经历。咱们中国人完全明白这一点,不有句话吗,有出息的孩子都是“淘”孩子。

拿到名校学位或者在某个好公司得到一个职位,那不叫有出息。你只要聪明又努力,别人让你做到的你都做到,你可以做到那些 —— 但是那些可不是成就。奴隶也能做到那些。有出息,必须做出别人想不到的、没敢指望的、意外的事物才行 [3]。


综合当前科学理解,要想取得权力,总共有四个手段。

这四个手段不是四条独立路径,你最好能综合使用。

第一个手段是“强势支配行为”。对他人有一个高压的姿态,直接恐吓、打击或者压迫他,逼着别人听你的,这是动物界取得权力最古老也是最直接有效的手段。说白了就是“谁拳头硬听谁的”。有些人文明过度,忘记了这一点,他们一定会在权力斗争中吃大亏。

第二个手段是“政治行为”。权力范畴中的所谓“政治”,就是分清楚谁是你的朋友谁是你的敌人,就是跟谁结盟,就是拉拢谁和打击谁。如果权力是上面给的,那你对下面的人再好也没用,你得跟上面搞好关系。然后为了能顺畅地行使权力,你还得把持住下面几个关键人物。

谁对你这个位置有最大的影响力,你最好就跟谁结成盟友。我们说过《独裁者手册》,独裁者的权力不是来自全体人民,而是来自一个“胜利联盟”。把胜利联盟搞定,你的权力就稳了。

第三个手段是“公益行为”。慷慨大方的人总是更容易取得权力。想要让别人拥护,最起码别人有困难的时候你给点帮助,别人有问题你帮忙解决一下。你像古代的赵匡胤、小说里的宋江、近代的杜月笙,这些人格局大小不同,但是共同的特点是仗义疏财,喜欢给朋友花钱。

第四个手段是“能力行为”,也可以叫“声望行为”。能力的确有利于取得权力 —— 但是请注意,必须是能给你这个团队带来好处的能力才行。


那说了这么多,到底做个什么样的人最容易得到权力呢?两组数据对此的结论高度一致,那就是要做一个外向的人。

“外向性”也是大五人格中的一个维度,它的两个极端是内向和外向。如果你很内向,沉默寡言不惹事不参与事儿,你能力再强权力也不会主动来找你。而外向的人,在获得权力的全部四个手段上都拿了正分。

外向的人有三个特点:第一是善于社交,跟谁都能聊起来。第二是精力充沛,每次出现都是一个很有激情、很有能量的状态。第三是果断,有判断力和决策力,敢做主。你想想像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冒头呢?

总结一下,科学验证的结论,取得权力有四个手段:强势支配行为、政治行为、公益行为和能力行为。做不做坏人跟有没有权力没关系,但是做个外向的人会对你很有帮助。

其实这个“强势支配行为”,不等于就得做个坏人去欺负别人。对手下要求严格、公平地给人安排任务,赏善罚恶恩威并行,这也是强势支配行为。人们会因此而怕你,但是并不会恨你。

我认为这些研究最值得读书人深思的是,有能力是远远不够的。你需要的不是一般的能力,而是能力行为。而且你还需要搞政治、拉帮结派和恩威并重。如果你很希望有权力,可是你很不喜欢做那些动作,那你最好面对现实:你不可能得到权力。

归根结底,别忘了权力是用来摆弄人的东西。


科学的说法是孙老师根本没受过专业训练,她跟歹徒搏斗的动作都只是本能反应。张先生既没有固定的性格也没有深邃的内心,他有的只是一定的行为习惯。老王每天遇到的都是一些随意和偶然的小事,所有的意义都是他自己解读出来的,而他的妻子,可能有自己的、不一样的解读。

他们所说的,都是他们自己的想象,是他们虚构的故事。他们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你、我,也是这样。

不仅仅是策略、性格和意义,还有动机、信念、价值、情绪、立场、偏好等等,所有这些代表人的“深层内心世界”的东西,都是我们想象出来的,而且是要用的时候临时编造的。还有弗洛伊德说的什么“本我”、“自我”、“超我”,心理医生爱说的什么内心隐藏的童年创伤,什么这个人格类型那个人格类型,也都不存在。

为什么人工智能没有这些东西,现在表现得也不错?因为人脑里就没有这些东西。人脑的思维其实都很浅,并没有深度,我们的思维是平的。

1.大脑在每个时刻,只能接收极为有限的信息。

我们不是把整个物体一起看,而是一点一点地看的 —— 我们的眼睛抓取物体每个局部的时间,其实是不一样的。这些物体的特点是局部都很正常,整体有问题。但是我们根本看不到整体。

没错,是根本就看不到。人的眼睛在任何时候能盯的地方只有小小的一块。你以为你读书看的是一段话,其实你每个特定时刻看到的都只是一两个字而已。是因为你的眼睛扫描速度太快了,你才以为自己看到了整体。

给你一个网球拍,你拿过来看一看摸一摸,颜色、质感、网格的弹性、球拍的重量,你尽在掌握。你以为感知的是球拍的整体,其实在每一个微观的时刻,你只能感知到它的一个特性。你看着颜色,突然想到,弹性怎么样?结果你马上又能感知到弹性 —— 这一问一答速度太快了,你还以为你同时感知到了颜色和弹性,其实不是。

事实上,你的整体感,根本就是个错觉。哲学家和心理学家把这个叫做“全局错觉”。只有用上上面那种“不可能的物体”,或者用做实验的方法,我们才能看破这个错觉。

2.一切有意识的体验,都是大脑解读出来的。

明明每次看到的都是局部,为什么会有一个整体感呢?因为大脑在不停地做解读。请注意这个解读可不是提炼精髓、只做减法,而是要补充细节,要做加法,要脑补。

查特用的例子是托尔斯泰的小说《安娜·卡列尼娜》。这可是长篇小说,读完这本书之后你对主人公安娜的了解可能会超过真实世界里任何一个女性 —— 那请问,你知道安娜长什么样吗?她的身高是多少?

你不知道。托尔斯泰并没有细致描写安娜的长相。但是你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方便。你十分关心安娜的命运,你理解她的喜怒哀乐,她是如此地让你感到熟悉,但是你根本没见过她 —— 你自动脑补了安娜的长相。

那个形象一点都不具体。这就像做梦一样。我们在梦中可以经历无比鲜活刺激的剧情,但是醒来想想,刚才那个梦是有颜色的吗?梦里那把手枪是什么型号的?你根本都没想过。

那是因为你的大脑没有给你创作那些细节。真需要的时候可以临时创作。比如我们去问问托尔斯泰,安娜身高到底是多少?他完全可以给你现编一个数字 —— 而脑科学告诉我们,当你回忆以前经历的时候,你其实也是在现编故事。

虚构的东西总会有些自相矛盾的地方,这就是为什么审讯犯人必须用几个人反复问同一件事的细节。但是事实上,我们对真实事件的回忆,因为有太多脑补,也不靠谱。

把孙老师的叙述和小学现场的监控录像做个对比,你会发现有好几个细节她说错了。但这并不是她故意的,每个人都会如此。让有过一段共同经历的两个人同时回忆当时的情况,细节必定对不上。你不可能记住所有的细节,但是你以为你记住了那些细节 —— 其实所有的叙述、所有的意义,都是大脑的即兴创作。

你认为你内心有丰富的细节,其实那是一个错觉。

人脑一直都在做自动的、默默的、让你意识不到的创作。有些创作素材来自真实记忆和当前现场观察,有些素材是根据逻辑脑补的,有些素材纯粹是胡乱添加的,有些素材则是为了某个主题的需要。

是你的性格决定了你的行为吗?人根本没有固定性格,是你用一系列行为去编造了一个性格。其实你忽略了很多不符合这个性格的行为,但是你没想到。

心理医生反复追问你童年的事,那些事儿你早就想不起来了,但是他水平实在是高,你终于“回忆”起来一两个细节。心理医生说,你看,这就是创伤啊,正是这个心理阴影,让你现在不敢当众发言!你一听对啊!你们两个越说越热烈,你最后被自己悲惨的童年感动得是痛哭流涕……殊不知你们刚刚进行的,只不过是文学创作。

3.大脑的解读,高度依赖环境信息。

我们的解读不但不准确,而且有可能会犯大相径庭的错误。

大脑的解读都是临时根据具体的情况判断出来的,就好像人工智能图像识别一样。你并没有用到什么关于表情的“内在”知识。同一个表情,在不同环境下完全可以有不一样的解读。

那你还能信任自己的大脑吗?

1970 年代有个著名的实验是这样的。有两座桥,一个很低而且很平稳,一个很高而且摇摇摆摆。受试者要走过其中一座桥,在桥的另一头会有一位美丽的女实验人员等着。女实验人员会要求受试者当场做一份问卷调查,然后仿佛很不经意地,给受试者留下一个电话号码,说你要是有问题可以打电话找我。

结果,走过高桥的受试者,事后会更多地打电话给这个女实验人员。

因为他们以为自己爱上了女实验人员。

为啥呢?因为高桥摇摇摆摆似乎有点危险,人走过后心跳加速肾上腺素飙升 —— 而这也是爱情的症状。受试者面对这个症状和漂亮的女实验人员,把这一切解读成了爱情。

甚至有心理学家认为,人的一切情绪,都是这么解读的结果:「我们不是因为害怕而颤抖,而是因为颤抖而体验到了害怕的感觉。」有一个模型认为你感受到的情绪其实只有两个维度:一个是强烈程度,一个是好恶 —— 具体是什么情绪,剩下的都由具体事件决定。这个情绪不算强烈、你不喜欢,具体事件是你同事升职了而你没有,你的解读就是嫉妒。你可能还会反思自己为什么要嫉妒别人。

而殊不知,那些只是大脑的主观解读,是现编的故事,可能对也可能不对。其实你的思维仅仅是在表面上。


尼克·查特的“思维是平的”这个学说能解释我们在生活中遇到的很多现象。为什么同样一件事,有的人看就是个无所谓的小事,有的人却产生了剧烈的情绪波动呢?因为他们做出的解读不一样。为什么平时挺懦弱的人突然变勇敢了?因为他本来就没有什么固定的人设,他在不同的情况下就是会做出不同的反应。为什么一段讲话能有那么大的煽动力呢?因为人们认同了他的解读。

因为“思维是平的 + 意义是解读的”,人既不是一台只会做机械反应的机器,也不是有什么坚定信念、一颦一笑都别有深意的神人。人是随时都在发现意义和编造理由,特别善于即兴表演、特别善于创造故事而不自知的戏剧天才。

而知道这些对你很有用。我认为最有用的,是大脑的第四个思维特点 ——

4.大脑总是想让自己的行动,符合自己思维的想象。

思维是平的,所谓的喜好都是现场编的。


好,现在我们想一想这个现象。本来你只是很随意地选择了一张女性照片、一个果酱口味、一只股票基金和一个政治观点。你选的时候没想太多,因为你并不在意这个。但是选了之后 —— 事实上是别人调换了你的选项,是你以为你选了之后 —— 你却变成了这个选择的坚定支持者。

你看这像不像量子力学里的“波函数坍缩”?电子的自旋本来是个叠加态,是向上也行、向下也行 —— 因为实验观测,电子被逼表态之后,它就有了一个坚定的自旋。

你本来不关心政治,你的政治波函数本来是民主党和共和党的叠加态。当你的爱情波函数还没被观测的时候,你对两个女生都无感。然后突然因为一件小事,甚至仅仅是被动的一个小小的干扰,你的波函数坍缩了。

大脑喜欢言行一致,喜欢做事有始有终,喜欢表现得自洽和靠谱。所以一旦表态,你就会尽量让自己的行动符合那个表态。这就好像波函数一旦坍缩,就回不去了一样。

请注意这仅仅是一个比喻,这个思维过程跟量子力学没有科学关系。但这个比喻有助于我们说清楚一些事情。比如说,为什么上面这些实验对某些人不好使呢?因为他们的波函数之前就已经坍缩了。他们表现得就如同有一个底层的、深度的、成熟的政治理念一样,殊不知那只是通过回忆自己此前的行动和一直以来编造的故事,现场继续完成想象而已。

了解了大脑的这个性质,我们必须对能引起波函数坍缩的东西多加小心。


我们平时说的什么“来都来了”、“沉没成本”,其实也都是这个机制。西奥迪尼后来搞的什么“先发影响力”、心理学和行为经济学上的 prime 效应,用环境和细节默默影响一个人的心态,其实也是这个机制。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我们想要完成自己想象中的、那个甚至都不知道因何而起的故事。


大脑坍缩并不见得不好,可能大多数情况下这都是一件好事。正是因为我们有这个想象,我们才能一心一意地完成那些需要长期努力的项目,哪怕遭遇困难也能挺过去。正是因为各种想象的共同体,一群人才能好好合作。但是正如你前面所见,大脑坍缩有可能会给我们带来麻烦。

我感觉“想要跟想象自洽”这个特点,在知识分子身上更为明显。你比如说两个小孩、或者两个文化程度不高的人发生冲突,可能今天刚打架明天就和好了 —— 但是知识分子不会。知识分子可能会因为一个小冲突而永远不理你。

鲁迅和他的亲弟弟周作人,本来是很融洽的两兄弟,到底是为什么失和了呢?没人知道 —— 但是所有人都相信,肯定不是因为什么家国大事,什么政治立场,而是因为一件小事。一件可能根本都不值一提的小事。但是他们两个竟然从此终生不再来往。我相信如果其中一人主动找另一人赔罪,他们原本可以很快就忘了那件事。

但是他们没有。杨振宁李政道不也是这样么?你想想生活中是不是有很多这样的事情。因为一个小事、甚至可能是一个小误会,而抱恨终身。你说这值不值得,这些人苦不苦。


那么理解了这个大脑坍缩的机制,我们应该如何对待小事呢?我认为这个原则应该是“谨慎地开始,正面地影响,果断地结束”。

如果你对一件事物本来没有强硬立场,那就不要轻易表态。请问你对全球变暖有什么看法?你没看法。你根本就没研究过,你表什么态站什么队?站队是可能要站到底的。领导都是最后一个表态的,而且最好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前都不表态。别轻易让你的波函数坍缩。

在事情比较微妙的时刻,可能每个人有不一样的解读。你要说这是冲突吧,也对;你要说不是吧,也真不算 —— 这时候应该怎么办呢?你应该抢先给这件事定性,让波函数往对你有利的那个方向坍缩。好在这里面没有量子随机性。女朋友昨天好像有点不高兴,你也说不清到底是不是,这时候你要设法帮助她往高兴的剧情上解读。

但是如果你的波函数已经坍缩了,别忘了这一切仅仅是你的想象!你完全可以退出这个故事,换一个新故事。

理解了思维是平的,我们要做的不是放弃想象,而是去寻找更好的想象。

本文来源:《精英日课4》,万维刚 著,得到。


2025.07.10 周四:

赖特自身的修为并不高,这本书绝对不是对佛学的全面讲解。但是赖特把佛学和现代科学 —— 特别是进化心理学 —— 联系在了一起。这本书大约讲了五点。

第一,人是进化的产物。说白了就是人是一种动物。作为动物,我们本质上是在为我们的基因服务。基因想要被复制和传播出去,我们就得好好求生存求发展,要觅食、要求偶、要为自己和后代的幸福不断奋斗。我们做这些事取得成功的时候就会感到快乐,但这个快乐其实是基因设定出来的,可以说是大自然为了让我们去这么做而给我们的回报。动物的日子就是这样本本分分地生存、交配和繁衍。

第二,进入文明时代以后,我们就不完全是动物了。人性在觉醒,而动物性在消退。我们发现为了基因去做事总是伴随着“烦恼”和“苦”。基因给的快乐是短暂的,让人永远都不满足,因为只有不满足才能让我们继续去做这些事。我们意识到自己陷入了烦恼多而快乐少的境地。快乐和烦恼,都是“情绪”。

第三,大脑是一个多元政体,由至少七个情绪模块组成,包括求偶模块、安全模块等等,他们组成了一个大脑中的委员会。这就是佛学说的“无我”,也就是没有一个单独的“自我”。各个模块都有自己的声音,一个人做什么由他大脑中各个模块的竞争结果决定。所谓“理性”,很大程度上只是各个情绪模块的说服力工具,人本质上是由情绪驱动的。

第四,因为是情绪驱动,我们看世界就都是戴着一副有色眼镜。我们主观地赋予万事万物各种内涵 —— 这个东西对我的生存有利吗?对我求偶有利吗?据此给它们打上或好或坏的各种标签。而这些标签并非是那些东西的本性,只是我们的主观看法而已,这就是“色即是空”。

我们的主观判断有两大倾向。一个是“贪”,是希望把好的东西占为己有;一个是“嗔”,是希望远离不好的东西。因为“贪”和“嗔”,我们无法客观看待世间万物,这就形成了“痴”。

第五,佛法能让我们从烦恼和苦中解脱出来。佛学提供的一个方法是冥想。冥想的直接作用是训练跟各种情绪的剥离。我们在冥想中要观察随时产生的各种情绪,而不被情绪所劫持,不做情绪的奴隶。这样我们就能超越贪嗔痴,看到更客观更真实的世界,体会到世界的美好。


人到底做什么事情,才能提高智商呢?我们说一个高观点的道理。不过你不一定能用上这个道理,因为这里面有个悖论:如果你不能理解这个道理,这个道理显然对你没用;可是如果你能理解这个道理,那你的智商就已经够高了,你无须提高智商。世间的事情往往是如此,最需要的人没有,最有的人不需要 [1]。但是也许你能获得一点别的启发。

老百姓有太多想当然的观念,你只要略加审视就能发现其中的问题。现在有很多家长每个周末牺牲了娱乐和休息,累死累活地领着孩子去上国际象棋或者围棋课,我想他们大多数人并不打算把孩子培养成职业棋手,而是希望下棋能开发孩子的思维,让孩子更聪明。但是下棋能提高智商吗?

可能大多数人根本就没当这是一个问题。下棋是个脑力活动,正如跑步是个体力活动。当我们想要锻炼身体的时候,我们跑步,当我们想要提高脑力的时候,我们下棋,这有啥问题?

问题大了。


普通的、健身式的跑步也许能帮助你的身体维持在一个比较健康的水平 —— 也许。但我们说到变聪明,说到智商,我们想要的不是维持。我们想要的是突破,是超过普通人。只有专业的、竞技式的跑步训练才能让你超过普通人 —— 而那个超过,仅限于在跑步这个领域。跑得快的人举重不一定行,那是两个领域。跑步训练,训练的是你……跑步的能力。

而智商,则是一个综合能力。智商测验测量的不是数学也不是语文,而是一个人的“通用智力因素”。智商高的人逻辑思维能力强、判断力强、工作记忆力强、做数学题快、善于应对新事物、抽象思维能力强、数学语文外语科学……连为人处世的所谓“情商”和体育能力都跟智商是正相关的关系。

如果跑步不见得能提高一个人的综合运动水平,我们凭什么相信下棋能提高智商呢?是,很多聪明人喜欢下棋 —— 但那个因果关系更可能是因为他聪明,他智力过剩,他才喜欢下棋,而不是他因为下棋变聪明。

下棋是一项总在运用战略战术的活动,据此很多人认为下棋能提高一个人的战略思维水平和决策能力。聂卫平就经常建议中国足球运动员下围棋,说围棋能提高人的“大局观”。真是这样吗?欧洲、美洲、非洲的足球运动员水平比中国运动员高得多,他们下围棋吗?

下棋真的能提高战略思维和决策能力吗?退役棋手都被各大公司聘请到管理层去了吗?如果你有一个国际战略难题,比如你想知道在中美关系这场博弈中,中方的下一步应该走到哪里 —— 你会去请教聂卫平吗?如果我想当一个国际战略专家,我是应该直接研究国际战略呢,还是应该先学下围棋呢?

回答这些问题,我们只能依靠科学方法。


只有科学方法能把相关性和因果性区分开。2017 年的一项研究 [2] 做了个直接的实验。随机选择一群三年级和四年级的小学生,对他们进行了累积 25 个小时的国际象棋训练,看看国际象棋到底能不能有利于提高学习成绩。结果是不能。跟没有参加训练的对照组相比,实验组的学习成绩并没有提高。

这个结果不是唯一的。其实不一定非得做实验,研究者使用统计方法,可以把像学棋之前的智商、各人的家庭条件、受教育的时间这些相关因素都一一排除掉,单独看国际象棋对智力的影响。多项研究都表明国际象棋不能提高综合智力水平,对数学、语文和科学没有什么明显的作用 [3]。2016 年的一项综合了 24 项研究的荟萃分析 [4],则认为学习国际象棋可能会对学数学有点好处,但是那个好处仅仅是一个“安慰剂效应”。

也就是说,这孩子很喜欢下棋,参加比赛取得几场胜利之后就对智力活动充满了热忱,认为自己可以挑战难题,所以就更愿意去学习数学 —— 但这仅仅是一个安慰。愿意学习数学不等于就能学好数学,热情和能力是两回事。这些研究的结论是学习国际象棋并不能同时提高其他领域的能力。

事实上国际象棋专业棋手们自己 [5] 也是这样说的。棋手只在棋这个项目上比普通人强。棋手甚至连记忆力都不比普通人强,他们只是更善于记住棋局,因为他们眼里的棋局跟普通人不一样。认为棋手聪明,那是一个偏见,正如很多人认为棋手必定不擅长社交、必定体育不行、必定都是不性感的书呆子一样,其实棋手在别的领域都是普通人。

是,下棋的时候你要随机应变,你要有长远的考虑,你要排除非理性的情绪,你要冷静计算,你要做客观的决策判断,这些都是可贵的能力。有的人在所有领域都能使用这个能力,但多数人只在自己熟悉的项目上有这个能力。下棋的技艺,并不能直接迁移到别的项目上。


学音乐能提高智商吗?以前曾经有人相信,小婴儿多听莫扎特的音乐可以提高智商,这个说法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就被证伪了。现在很多家长认为让孩子练一个乐器能提高智商,毕竟爱因斯坦就喜欢拉小提琴,是吧?

乐器也没用。我们还是得区分到底是乐器让人变聪明了,还是因为这个人聪明,他才有精力学乐器。2015 年的一项研究 [6] 很有意思,它考察了 10,500 对双胞胎:两个孩子的基因和家庭环境都相同,碰巧一个学音乐一个不学,学音乐的那个会因此而更聪明一点吗?答案是没有。


如果国际象棋和音乐都不能提高智商,那数学能提高智商吗?事实上数学能力是一个比智商更能预测一个人未来在科技方面能不能有所成就的指标。用智商测验选拔出来的天才儿童往往长大以后发现并不是真的天才,倒是用数学成绩选拔出来的人将来更有可能出类拔萃 [7]。但数学更多地只是反映了一个人是否充分发挥了智商,学数学能提高智商吗?

答案是也没有明显作用 [8]。长期的数学训练甚至都不能提高你做简单逻辑题的水平。我们专栏讲过一个“沃森选择任务”的测试题 [9],它有一个抽象版本和一个场景化版本,场景化版本大家都容易答对,而对那个抽象版本,大学数学系的学生并不比 —— 比如说历史系 —— 的学生答对率更高。

但是数学对逻辑能力的确有一个用处 [10]。如果一道逻辑题给比较长的思考时间,让人做充分的分析和判断,那么数学系学生的表现的确要好于历史系的学生。但这并不一定代表数学让人变“聪明”了,也许数学的作用是让人更习惯批判性思维,更能够主动质疑自己的推理。

换句话说,数学也是一项能力,而不太像是一个综合素质。

那到底有没有办法提高智商呢?


有 [11],但只对青少年,特别是儿童有用,而且必须长期坚持才行。

从小有一个丰富的学习和游戏环境很有用。父母多跟孩子搞一些有意义的对话,比如说你问他一个问题,他回答,他再问你一个问题,你再回答,你们一起就一个话题展开讨论,这个活动能提高幼儿的智商。四岁以下的孩子如果经常跟父母有互动式的亲子阅读,能把智商提高大约 6 分。

6 分就不少了,要知道提高一个标准差才 15 分 [12]。孩子长大上学以后想要再提高智商可就困难了,有的研究认为电子游戏、做计算机辅助的认知训练这些活动能提高成年人的智商,但是我没看到足够过硬的证据。斯坦尼斯拉斯·迪昂的《我们如何学习》这本书中提到,每上一年学,智商才能提高 1 到 5 分。而青春期过后大脑可塑性下降,再想提高智商就更难了。


所以我们的结论是提高智商很困难,对成年人更是几乎不可能。但是你真的需要提高智商吗?这些研究恰恰告诉我们,学什么你才能会什么,练什么你才能长什么 —— 这也是“刻意练习”的最根本思想。智商再高的人,不练也啥用没有;智商一般的人,好好训练也能成为职业棋手那样的精英。

智商是一个通用的能力,但是它的用处只体现在非常肤浅的地方。做个智力测验能说明什么呢?

长期训练得到的能力都是和领域相关的,不能随便从一个领域迁移到另一个领域。而这恰恰给所有人都带来了希望!不然能者无所不能,别人还有啥机会呢?

我们专栏提倡做通才,但是通才是从多个领域磨炼出来的,不是一通就能百通。如果你希望自己数学好,你应该直接去学习数学,而不是拉小提琴。

本文来源:《精英日课4》,万维刚 著,得到。


2025.07.11 周五:

老百姓选择相亲对象一般都是看个人因素,通常是设定若干个硬指标,什么学历以上什么年龄以下,有时候写得好的征婚广告还会描写一下自己的性格特征和对对方性格的期待。其实这些都是在选“人”,而不是选“关系”。

其实已经有很多人意识到,好人在这个特定关系中不一定有好的行为模式。可能一个人自身的各项指标都不怎么样,但是对自己的恋人特别好。可能一个人在所有人面前的性格都很好,唯独对自己的妻子非常冷漠。


这些因素的意义你自己体会,我更想说的是这其中更大的那个结论:对关系成功与否的影响因素中 ——

对方的因素 < 你自己的因素 < 你们在关系中的行为模式

特定关系中的行为模式比个人因素重要得多,这个洞见,你值得思考。

好关系不是匹配出来的,是构建出来的。戴维·布鲁克斯有个说法叫“浪漫体制” [3],说美满的婚姻既不是精心挑选的结果,也不是命运的安排,而是一种“契约体制”。婚姻不是你和你的另一半这两方的事情,而是你、你的另一半、你们的关系,这三方的事情。

而且你们还应该把关系放到两个人之前:关系排第一位,对方的需求排第二位,而你自己的需求只能排第三位。你看这和咱们这一讲里的新研究是不是正好暗合。

好人不一定对你好。比如你跟一个人相处了很久,后来分开了,当你思念这个人的时候,你恐怕不会想念他有多么优秀、他的各项指标,而是你们在一起时候的那些点点滴滴。你们一起做的事情,一起去过的地方,你们共同养成的习惯,你们的默契,只有你们二人懂的笑话,这些都不是每个人自带的,而是两个人构建出来的。

所以你看“关系”是不是就好像是生孩子一样,并不是简单的 1+1:哪怕你非常熟悉这两个人,你也无法预测他们将来生出来的孩子是什么样的。关系是一种复杂的化学反应。行为模式是在相处的过程中,通过每一次互动,涌现出来的东西。


并不是你把一群优秀的人放在一起就能组成一个好的团队。好团队需要一个好的组织文化 [4],代表这个团队的日常行为模式,而同样的人在不同的组织文化里的表现会非常不一样。

以前的人可能一生都在同样的情境里做事,人们看到他的行为模式,以为那就是他的本质,据此发明了“性格”这个说法。现在的人会经常处于不同的情境之中,科学家意识到“性格”其实不是一个固定的标签:人在不同的情境中有不同的行为模式 [5]。

所以性格的确决定不了命运,因为你根本就没有固定的性格。但是这一讲的新研究告诉我们,选择也未必大于努力,因为即便给定了你是谁,给定了你所处的情境,你还是需要去主动构建那个关系,才能得到好关系。你是一个跟环境相关的、可以随时变动的、可以改造环境的人。

如果我们把你自身的素质叫做“自身因素”,把你所处的环境叫做“外部因素”,那么这个道理是外部因素没有你自身因素重要,而最重要的则是你在这个环境里能构建出来什么东西,是“构建”因素。

你不仅仅是适应环境,你的行为可以改变环境。一件事的好坏绝不是由一开始的设定决定的,而更多地是由你每一天的努力决定的,是你把自身因素和外部因素结合起来,和人一起构建出来的。

人们的认识误区在于总以为“选对”是最重要的,殊不知构建更重要。有的人永远都在挑选,这个工作没做几天又想去做别的工作,不断地跳槽;有的人随便找个工作就能一做好多年。那你说跳槽好还是深耕好?以前有个研究说 [6],那些刚入职场的时候频繁跳槽、一定要选个“对的”工作的人,最后收入的确比那些找个公司就一直干下去的人高出了 20% —— 但是后者的幸福度却高于前者。跳槽者总是觉得自己还可以找到更好的,那种心态并不愉快。

当然这可不是说选择不重要。选择很重要,但是在你反思选择之前,应该先问问自己,是不是已经为关系的构建做出了充分的努力。


不过话说回来,也跟所有的修炼者一样,生活黑客追求的其实不是“真有效”,而是意义。

戴维·布鲁克斯在《第二座山》这本书中讲,理想人生应该有一个“commitment”,大约可以翻译成“誓约”。誓约是单方面的,只讲对自己的约束而不计外部世界给多少回报。你做这件事儿不是因为这件事儿本身怎么样,而是因为通过这个行为,你的选择从此有了方向,你的人生有了意义,你对自身有了掌控感,你获得了自我认同。

我看这也是一个悖论。有誓约的人可能到头来只得到了心理上的满足感,但是没有誓约的人更可能走不远。生活黑客崇尚科学,然而只要是个修炼系统,信仰就一定比科学重要。既然人生反正也是充满不确定性,我们就应该给那些舍得在一个领域投入自我的人一点敬意。

生活黑客也许是在瞎折腾,但是这个人人争先、借助一切现代化手段努力自我实现的劲头真是好。


第一,专才力争起跑线,通才大器晚成。

专才可以用刻意练习的方法快速训练,而且练成了马上就有用。考察美国大学生毕业五年内的收入水平,排在最前面的都是计算机、电子工程这种“数理化”专业。做专才,见效快。

而你要选择了历史、政治和哲学专业,刚毕业的你的确没啥大用,你的收入会比较低。但是毕业十年到二十年之后,这些人反而会上来。特别是你考察那些在职业生涯中期能拿到三十万美元以上年薪的人,他们当初学的很多都是“自由技艺”专业,也就是那些没什么直接用处的人文学科 [1]。

这些人是通才。他们需要在社会中打磨自己,才能学会如何发挥那些知识的价值。担任企业高管的通常不是程序员出身,而是那些比如说在大学学的是“社会学”的人。

这些人的共同特征是经历复杂 [2]。他们有的出身于名校但有的根本没上过大学。他们在成为高管之前从事过各种各样的职业。他们有过跨部门、跨学科、跨文化、跨职责的经历。他们失败过,甚至犯过特别大的错误。他们年轻的时候有过很长的尝试期和探索期。

通才无法速成。美国增长最快的创业公司的创始人在创业时候的平均年龄,不是 25 岁,而是 45 岁 [3]。

第二,专才知识结构单一,通才横跨多个领域。

经历复杂为什么有用呢?因为你能学会洞见事物的本质,能用类比思维把一个领域的方法应用到另一个领域。公司、政府机构、教育机构和非营利组织看似很不一样,其实都要解决资源的稀缺问题和人员的激励问题,都得琢磨地理和文化因素,都得从全局考虑 [4]。

现在新兴的工作机会往往要求你把一个人文领域和一个技术领域结合起来做事 [5]。好奇心 + 大数据 = 市场研究,同理心 + 基因测序 = 基因咨询服务,文学创造力 + 互联网 = 社交网络经理……这些新职业提供的岗位数正在超过传统的职业。

并不是说专才就没用了,社会永远需要高水平专业人才。但是你很难预测未来最热的专业是什么,你选专业得赌对了才行。

第三,专才执行算法,通才创造连接。

发明创造都是想法的连接,而通才擅长连接想法。企业级悬赏解题网站 InnoCentive 上的那些难题,往往不是本专业的人、而是另外一个领域的人、使用你完全没想到的思路给解决的。最成功的漫画作者画过好几个不同的类型。我看现在中国最厉害的作家,本职工作和专业训练都不是当作家。

有人对 3M公司专利情况做的研究表明,最厉害的创新者是“全才” —— 也就是在某一个领域钻研很深,又能把这个领域的核心技能用到临近领域中去的人 [3]。这些人不断学习新东西,涉猎越来越广,甚至能纵横几十个专利类型。

想要在现代世界搞创造,你最好既会这个又会那个,还得会把这个的技术用在那个上才行。

第四,专才埋头苦干,通才知人用人。

不懂技术的人最好别去搞什么管理,但是懂技术完全不等于就可以搞管理 —— 事实是现在有大量既懂技术又会管理的人。

想要搞管理,你需要懂“人”才行。文学作品能帮你提高共情能力,学会理解人;文法技能能帮你提升表达能力,学会影响人。

能够迅速理解一个不同背景、不同文化的陌生人的想法,能够让对方立即明白你的想法,这是现在极其珍贵的能力。

第五,专才追逐信号,通才自行探索。

今天问这个明天问那个,总想让别人告诉你下一步应该干什么和学什么,你就已经落了下乘。高水平的通才具有从杂乱的信息中获得洞见,在没有规则的地方自行制定规则的能力。

专业划分都是人为的,通常是给专才准备的,通才得自己决定自己需要哪些知识。有人学的是艺术欣赏,但是他得到了洞见直觉的能力;有的人喜欢读历史书,他肯定爱好研究领导力。真实的知识没有固定的边界。

没人管,你自己决定干啥,这才是高水平。

第六,专才动机明确,通才志存高远。

龙虎狗的关键区别不在于谁做数学题的反应快,而在于他们考虑问题的格局不一样。

现实世界中各人有各人的利益诉求,越往上越会看到互相冲突的价值取向,这时候你如何取舍,就取决于你的格局。是优先发展经济,还是不惜代价保护环境?像这种问题不是一句“德才兼备”就能解决的,读书少的人根本说不清什么叫道德什么叫不道德。

很多风险投资人是哲学家,华尔街喜欢录取哲学专业的毕业生,为啥呢?因为哲学能让你适应矛盾。你得掌握多种思维模型,学会从不同的视角考察一件事,才能做出最好的决定。

要做到这些,你需要有一套足够高的价值观才行。而价值观更高的那个你,恰恰不是现在的你 —— 所以通才都是为了自己而学习。


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专才是分工的产物,很多时候专才是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工具人,等待社会的挑选;而通才的首要目标是完善自己。

何必在意五年以后的社会最需要什么专业呢?我们能不能有点智力勇气,想想自己想要做个什么人、想要干成什么,完了再看看干那件事儿需要什么工具。

伟大的国家不是全靠工具人建成的。特别是这个 AI 正在接管大部分专业工作的时刻,世界越来越需要通才。世界需要能理解它的人。

这篇文章献给厌倦了平庸的设定,拒绝被生活安置的人。我们读书、探索、理解世界,不是为了去响应世界的需要,而是首先要知道这个世界值不值得我们的努力。那些把更基本的问题想通了的人,才是世界的主人。


我的读书体会是,我们读书不是为了记住每一本书都讲些什么,而是为了建立一套自己对世界的“认知感”。

比如有人把一首诗摆在你面前。你没读过这首诗,但是你能从它的词句、意境、格局之中获得一些感觉。如果这首诗水平很烂、一看就是现代人写的“老干部体”,你根本就不用理会。而如果它出自高人之手,你也许就可以猜测出它是哪个朝代的哪个流派的,作者大概是谁。你不必读过所有的诗,甚至都不必通读《全唐诗》,就能获得对唐诗的认知感。

这个认知感往往无法言传,读书在一定程度上是“内隐学习” [3]。就好像老专家鉴定文物一样,你说不清到底哪里不对,但是因为你看过的“老东西”多,你有一种“感”。

读书就是要养这个“感”。你没有必要通读《王临川集》,但是如果你对中国历史感兴趣,王安石这个人物,你得有个认知感。王安石是凉的还是热的?软的还是硬的?毛茸茸的还是扎手的?你没见过王安石本人,但是如果一个外行说王安石如何如何,你能听出来他说的不对。我没通读过牛顿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但是我知道牛顿是谁。

读过一些讲现代科学的书,你会对当前科学理解 [4]、对现代科学的研究手法有一定的认知感。别人跟你说个什么伪科学的事儿,你一听就不对。

有些书能让你迅速建立对某个事物的认知感,有些书虽然列举了一大堆事实其实很无感,有些书能给你错误的认知感。读一本书就好像服用一副魔药,各种不同感受在你体内融合,使你变得敏感。

读的书越多,你的敏感度 [5] 就越高。你会体察到特别细微的差别。这个知识新不新,这个研究方向有没有前途,这个结果有多大价值?你会有所感。你的气海已经建立起来了,能准确判断各种真气。


既然读书目标是认知感,那么谁开的什么书单、哪本书是不是必读、要精读还是随便翻翻,那些就都不重要了。我们读书不能以书为本,必须以自己为本。以修炼认知感为本。

所有的书都是你的修炼资源。所以得到电子书服务太可贵了,等于是你守着一个灵石矿 [6]。我每天都要看看又上架了什么新书,要打开好几本找感觉。

什么书应该精读呢?那当然是“熟悉 + 意外” [7]。你要选那些既能跟你现有的认知感产生共鸣,又让你感到些许意外的书。比如说什么是“科学方法”?如果你已经比较熟悉卡尔·波普尔的说法,那现在大概是了解托马斯·库恩的好时候,而不是去把波普尔的全集读一遍。

我的感觉是人类其实没有多少知识。我每天都在寻找能让我震惊的新知,我很不经常能找到。用最快的速度建立一套成熟的认知感,再出什么新书、再冒什么新人,你就会非常敏感。你可能只恨知识进步速度太慢。

本文来源:《精英日课4》,万维刚 著,得到。


2025.07.12 周六:

咱们来说一个不常见的解决问题方法。我们解决问题通常的思路,是先发现问题,再分析问题发生的原因,找到它背后的病根是什么,然后从根本上解决。这个方法不见得好使。

比如说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疗法。你觉得你有心理问题,可能做事比较腼腆不大方,你就去找心理医生。心理医生会反复地帮你回忆自己的过去 —— 你有过精神创伤吗?你童年受过虐待吗?你的原生家庭是什么样的?

你就这样跟这个心理医生在一起五年,你花了五万块钱,中间痛哭了好多次,最后你们终于找到了病根:都是你妈妈的错。

然后你又能怎么样呢?难道你能把童年重过一遍吗?找到病根不等于就能改变病根,更不等于能改变你的症状。更何况像这样追溯,可能所有的问题都指向同样的原因,比如有人开玩笑说最根本的原因就是自己没钱又长得丑……

像这样的病根,咱们讲一句英文来说叫做 TBU —— true but useless,中文叫“然并×”。


我们要说的这个方法正好相反,不找病根,找“亮点”。这个方法我是在希思兄弟多年前的一本书《瞬变》(Switch: How to Change Things When Change Is Hard, 现在书名改叫《行为设计学:零成本改变》)中看到的,而我认为它已经超越了那本书的主题,是一个通用的方法。

什么叫找亮点呢?咱们还是说刚才那个心理治疗。动不动就问你童年创伤,这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这一派的做法,现在很多心理医生还在用,但是心理学家其实很反感,因为精神分析方法经不起实验检验。现在还有一派心理治疗方法,叫做“焦点解决短期治疗(Solution-Focused Brief Therapy,简称SFBT)”,跟精神分析派正好相反。

这个疗法是 1970 年代创立的,现在有大量的论文在研究它。据说创始人是从打高尔夫球中得到的启发。比如你打高尔夫球,有个动作总做不好,教练并不会问你是不是在内心深处害怕赢球啊?是不是小时候被父亲吓唬过啊?教练只关注技术动作:你球杆握得太紧了!就这么简单。

焦点解决短期治疗 —— 以下我们简称“焦点疗法” —— 完全不在乎你的过去。它不追究你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它问你好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它找你的亮点。


找亮点,是一个既反直觉又符合自然的方法。

反直觉是因为我们的头脑总是倾向于关注问题而不是关注亮点。问题能刺激你,亮点不会刺激你。别人做错一件事你很敏感,别人做对了的事你不会注意。比如说一谈到自己的孩子,很多家长都能列举各种头疼的地方,但是对孩子的优点很少关注。

那为什么说找亮点的做法符合自然呢?自然选择和市场的规律恰恰是亮点能生存、繁衍和复制。灭绝了的物种可以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灭绝,成功的物种才是此时此刻最值得我们学习的。识别那些最好的东西,把它们推广开来,这符合天道。

以前我们讲白金汉和古道尔的《九个工作谎言》这本书的时候说过 [2],好的管理者应该像园丁一样,善于让手下发挥强项,而不是给人挑毛病。人最需要的是正反馈而不是负反馈。他做对了,你应该鼓励他下次还这么做;至于他做错了,你真没必要揪着一个毛病去帮他做什么精神分析。

理解问题不等于解决问题,解决问题不一定需要理解问题,甚至可能都不需要你直视问题。

你会骑自行车,你知道自行车的原理是什么吗?搞个心理咨询而已,为啥非得痛哭一场呢?有些伤疤根本没必要揭开。就算你不回顾以往的人生,你也是可以变的,事情本来就一直在变,每一步都是重新开始。这就好像下围棋一样,你的任务是把当前这个局面走好,而不是再去追究自己是如何走到这个局面的。

找亮点还有个好处是解决方案其实是你自己发明的。比如说咱们中国有个什么问题,你要说“对这个问题美国是这么做的,我们学美国吧”,你就会遭到反对。人们会说我们中国人为啥学美国?我们要给世界提供中国方案!

找亮点就不用担心这个。你仔细找找,也许中国某些地区就没有这个问题,也许中国某些公司就做的特别好。我们应该直接推广他们的方法,然后宣布这就是中国方案。


詹姆斯·邦德·斯托克代尔(James Bond Stockdale)是一名美国海军中将和飞行员,他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美国对越南战争期间飞机被击落,在越南当了七年俘虏。在越南当俘虏是个非常难以忍受的经历,斯托克代尔被拷打过至少二十次,但是他挺过来了,1974 年获释后还得到美国荣誉勋章。他是怎么挺过来的呢?

吉姆·柯林斯采访斯托克代尔的时候 [1],问了一个有意思的问题:越南战俘营里,什么样的美国人没有存活下来?

答案是,乐观主义者。乐观主义者先死。斯托克代尔说 ——

「乐观主义者就是那些说“我们到圣诞节就能被释放了”的人。然后圣诞节来了,然后圣诞节过去了。他们又会说“等到复活节我们就能走了。”然后复活节来了,然后复活节过去了。他们又说感恩节,然后又是圣诞节。他们最终在心碎中死去。」

你看这是不是典型的“望梅止渴”法。乐观主义者给自己预先设定里程碑,假装熬到下一个里程碑就是胜利。可是里程碑到了胜利没有到,他们就再设一个里程碑。事实证明这是自己骗自己,是用失望终结希望。

斯托克代尔不是一个乐观主义者。他在战俘营学到的教训是,一方面,你需要有绝对的、不可动摇的信念,相信自己终将胜利;另一方面,你必须永远都直面现实:我们不会在圣诞节之前离开。

又要相信自己必胜,又要相信现实就是这么残酷,这个心态很矛盾。所以柯林斯说这是一个悖论。


自我欺骗确实不是个好办法,你确实必须有强烈的信念又必须直面现实。乐观主义者敢于冒险,能抓住好机会,经常充满热情地开创新事业,但是可能真的不擅于在困难的时候坚持。

可是人在艰难的时刻总要有个什么“心法”来支撑自己坚持下去,如果望梅止渴不行,那什么心法行呢?

这时候你就不能说心理学没用了。此时此刻的心理学界有个热门研究课题叫“认知再评估”(Cognitive reappraisal,有时候被译为“认知重评”、“认知再评价”),也许就是最好的坚持心法。

认知再评估被认为可以缓解心理压力、调节情绪、甚至减轻对生理疼痛的主观感受 [2],我们专栏之前曾经介绍过把认知再评估用于坚持长跑的实验研究 [3]。如果你要忍受一段压力、困难或者疼痛,认知再评估是比转移注意力和自我欺骗更好的办法。


什么是认知再评估呢?咱们举个例子 [4]。比如你开车去参加一个跟朋友的聚会,因为走错了路,又赶上堵车,估计肯定要迟到很长时间。你心想,这地方为什么总堵车?!

这就是你对当前局面的一个评估。这个评估是基于事实的 —— 这地方的确总堵车,堵车的确是你迟到的重要原因 —— 所以这个评估没毛病。但问题是,这个评估会让你愤怒,而愤怒这个情绪对此时此刻的你一点用都没有。

认知再评估的意思是说,你并不是只能有这一个评估。同一个局面,我们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去看。比如你还可以这么想:我最近总迟到……这次聚会的蛋糕还在我车上,这么多人得等我……你说我怎么就不好好看路呢?这就是一次认知的评估。这个评估也是基于事实的,但是把责任放到了自己身上。这个评估也对,只不过会让你产生担心、懊悔和紧张的情绪,这些情绪也没啥用。

但是你发现没有,选择了视角,你就选择了评估所关注的事实,你就可以选择自己的情绪。

以我之见,认知再评估的本质就是,情绪是可以选择的。

那我们再换几个角度。你完全可以这么想 —— 每次聚会于莉都是主角,自己说个不停,这回正好少听她说几句。那么多人在场,他们可能根本不会介意我迟到。我正好可以欣赏一下雨中的街景。我正好能把这一段课程听完。人生就是这样,迟到根本不算个事儿。

你要这么想,你的情绪就好多了。带着这些好情绪参加聚会,你说这多好呢?

你不能选择当前的局面,但是你可以选择自己对这个局面的反应。认知再评估,就是迅速识别自己的负面想法,然后赶紧换一个角度想,寻找能带来正面情绪的视角。


认知再评估不是什么“积极心理学”、什么“正能量” —— 它不是让你去幻想一个比当前局面更好的局面,梦想自己会如何如何。它不是回避现实,而是从另一个角度直视现实。它有点像斯多葛哲学的二分法和阿德勒的强人心理学,它比要求我们回避所有情绪的“正念冥想法” [5] 简单得多。

现在心理学家常说的“自我关怀(self-compassion)”可以说是一种认知再评估。做错了什么事情,不要逃避责任也不要过于自责和懊悔,你可以把自己当成一个朋友,接受自己,鼓励自己。用这个方法直面错误,才能既吸取教训,又不至于让心态崩溃。

我们经常说要以“旁观者的视角”来观察自己的情绪变化,这跟认知再评估是一致的。最好的认知再评估也许就是想象你是一个正在做实验观测的科学家或者正在做现场报道的记者,你要观察的就是你自己:你想知道自己在这样的局面下到底能是一个什么状态。

最新的一个研究 [6] 考察了那些经常跑“超级马拉松”的运动员的心理特点,发现这些人的确比普通人更擅长认知再评估。两年前更有一项研究 [7] 发现,哪怕是现场教会一些新手认知再评估这个手段,他们都能立即在长跑训练中获得更好的体验。当然,这些研究要么只是事后分析,要么样本数太少,我们还需要更严格的证明。

但是不论如何,要满足斯托克代尔悖论“既保持信心又面对现实”这个要求,也许认知再评估是最理想的心法。

其实你想一想,认知再评估可能是咱们中国人的强项。一说“多难”,我们想到的是“兴邦”;一说“危机”,我们想到的是“危险中蕴含着机会”;一说“塞翁失马”,我们马上想到“焉知非福”……经历过那么多苦难,没有点这样的精神行吗?

本文来源:《精英日课4》,万维刚 著,得到。


2025.07.13 周日:

“愿望”有两种。一种可以叫“欲望”,或者叫“需求”(desire)。比如此时此刻的我特别想吃一碗兰州牛肉拉面,这就是需求。吃面是我现有价值观的一部分,我不会因为吃了一碗牛肉面而变成更好的自己。需求实现与否,都不会改变我的价值观。

所谓价值观,说白了就是“我喜欢什么”和“我想要什么”。价值观可以在相当程度上定义一个人。

而想要成为一个会欣赏古典音乐的人,则是完全不同的愿望。我现在并不喜欢听古典音乐 —— 古典音乐不在我现有的价值观之中,我想要发展一个新的价值观。我们把这种愿望,叫做“渴望”(aspire)。

价值观不变的愿望都是能说清的。我们专栏讲过科学决策 [1],它的前提假设就是你得是一个“理性人” —— 而经济学中理性的意思,就是你对事物的偏好是固定的。决策就是做选择,根据什么选择呢?归根结底是根据你的价值观选择。

这么说的话,想要成为会欣赏古典音乐的人,这件事因为涉及到了价值观的改变,就不是理性决策了。


这个问题最近才得到哲学家的关注 [2]。

有个以色列女哲学家叫埃德娜·乌尔曼-玛格丽特(Edna Ullmann-Margalit),现在已经去世了,她在 2006 年写过一篇文章 ,说人生的很多决策其实都不是理性的,因为人的价值观会变。

比如说有个叫秦奋的人,本来过着自由快乐的单身生活,每天下班想打游戏就打游戏,想学习艺术就学艺术。后来他遭遇爱情,就结婚了,然后就面临一个问题,那就是要不要孩子。

秦奋观察自己身边那些有孩子的人,觉得他们的生活实在太辛苦了,而且很没意思!简直都是孩奴。秦奋并不十分想成为一个父亲……但是既然结婚了不生孩子好像也不对,后来他还是跟妻子生了一个孩子。

可是当秦奋把孩子抱在手里的那一刹那,他的感觉完全变了。他突然觉得,当父亲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你看这像不像网上流传的那个“王境泽真香定律”:事前说我打死也不吃,结果吃了一口马上表示“真香”。这个原理是你的价值观发生了改变。生孩子之前的你和之后的你,是两个不同的你,有两套不同的价值观。

那之前的你,又怎么能理性决定要不要成为之后的你呢?


卡拉德写了一本书叫《渴望:成为的自主过程》(Aspiration: The Agency of Becoming)[3]。

卡拉德的答案很简单:人生本来就是这样的。

渴望,不是一个理性决策的过程,但也不是什么事情发生的一瞬间就把你改变了。渴望是一个逐渐的过程。

一开始你并不十分想成为父亲,你一听古典音乐就睡觉。但是成为父亲这个前景的某一方面打动了你,某支曲子的某个段落打动了你,你看到了那个“新的你”的可能性,你模模糊糊地觉得那是一个“更好的自己”。这就是渴望。

“新自己”的价值观和“旧自己”是不一样的,但是因为你渴望成为新自己,你就采取了行动,准备接受新价值观。可能你会主动去了解古典音乐,你懂得越多就越能欣赏,你逐渐变成了一个爱好古典音乐的人,你的价值观就变了。

体育、艺术、慈善、信仰、包括品酒 —— 世间凡是有门槛的爱好,都是这么培养起来的。


从对价值观的改变这个意义上讲,“需求”是 “want to”,而渴望则是 “want to want to” —— 是你想从一个只想听通俗歌曲的人变成一个想听古典音乐的人。

我要强行用数学语言给你形容的话,需求是对现状的改变,是现状的一阶导数;渴望是对需求的改变,可以说是现状的二阶导数。

而二阶导数是不太容易说清楚的东西。你问一个人为啥好好的突然听起古典音乐来了,他要跟你说“古典音乐有一种深刻的美感,我要体会这种美感”,那肯定是吹牛,他这时候其实还欣赏不了那种美感。所以他更可能说“我听古典乐是为了获得放松的感觉”,而这其实是刻意的轻描淡写。

他其实是在渴望。哲学家比他自己更了解他。

我们很庆幸人有渴望的能力。如果没有渴望这种机制,每个人都会一直沉浸在自己现有的价值观之中,不愿意探索新的价值观,这样的世界就太没意思了。

赫拉利在《未来简史》里说人没有决定自己喜欢什么的自由,现在看来他这个说法是不对的。他没有考虑到“渴望”。


什么叫青春呢?青春就是充满渴望的那个状态。

年轻人没有稳定的价值观。他们有很多偶像,他们追逐明星,他们想成为各种各样的人 —— 他们其实并不完全理解那些偶像人物做的事情。但是他们勇于探索。他们并不知道那个所谓更好的自己是什么样的,但是他们反正不想停留在现在的自己这个状态,他们不论如何都要超越自己。

刘邦和项羽观看秦始皇的仪仗队,十分羡慕,其实他俩那时候并不知道当皇帝是一种怎样的体验,但是一个说“大丈夫当如是”、一个说“彼可取而代之”!青春少年就得有点这样的劲头。

而探索总是有危险的。比如有个人原本的价值观是“岁月静好、赚钱养家”,在银行有个收入很好的职位……有一天,他突然焕发了第二青春,产生了当艺术家的渴望。为此他决定从银行辞职,全职学习艺术。

可是学艺术是需要时间的。在旧的价值观已经不好使、新的价值观还没有完全建立起来的时候,这个人对艺术的决心并没有那么坚定。他会有一段迷茫的状态。

所以青春总是跟迷茫联系在一起。

什么是“中年油腻”呢?就是这个人的价值观已经定死了。他再也没有了渴望,他认为他的价值观就是最好的了,他所有愿望都只不过是欲望,他鄙视其他一切价值。

不再渴望,是青春彻底死去的标志。


“渴望”理论告诉我们,人生的重大决策不可能是完全理性的。钱锺书先生的《围城》里说,婚姻就像一座围城,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来 —— 那你可能会说,为什么城外的人不问问城里的人为什么想出来呢?为什么大家在结婚之前不好好做一番计算呢?

因为这不是一个纯理性的决策。一旦遭遇爱情,你的价值观就变了,你就不是以前的你了 —— 以前的你,不能给以后的你拿主意。

上大学选专业,到底是选一个自己喜欢的专业,还是选一个赚钱的专业呢?“渴望”理论告诉我们,上大学之前的你,其实并不完全知道受到专业训练之后的那个你喜欢什么……你真正应该选择的其实是变成什么样的人,而不是单纯的爱好和赚钱。


让人产生渴望的那个最初契机,可能是非常渺小而又模糊的。但是你感受到了一个召唤,你想要去追求 something bigger than yourself,你意识到自己可以成为更好的自己。你产生了渴望。

正是因为有了渴望,我们才可能摆脱那个“旧自己”的价值观的束缚。人生中的选择不仅仅是“根据价值观选择”,而且有“选择价值观”。

纳粹集中营里活下来的那位心理学家,维克多·弗兰克,曾经说过,自我实现是自我超越的副产品。人应该追求自我超越。超越之后是什么状态,你其实并不知道,不知道就对了。你就是想成为一个自己不知道的人,一个现在的自己理解不了的人。

还记得《权力的游戏》里那句台词吗?布兰问他的父亲:“一个人如果害怕,他还能勇敢吗?” 回答是:“人在害怕时候的勇敢,才是真的勇敢。”

如果你不完全知道一个地方有什么,还能去那里探险吗?你不知道会有什么的探险,才是真的探险。

现在的你理解不了的自己,才是真正值得你渴望成为的自己。


一般人之所以不善于决策,根本原因在于缺少决策的机会。我们生活中绝大多数事情都是走流程。你该上学上学该上班上班,学什么做什么都是别人设定好的,你自己并不真的做什么决策。你可以考出好成绩做出好业绩,但是你没拿过什么大主意。你很少有纠结的时候,你没冒着风险下过什么决心,你没有承担过错误决策的后果。

两个东西让你选,如果其中一个又便宜又好,另一个又贵又不好,那每个人都知道该选又便宜又好的那个,这不叫决策。

真正的决策都是面对两难选择:这个东西便宜但是不好,那个东西好但是贵,这时候你怎么选?这么做能解燃眉之急可是对长远发展不利,那么做倒是立足长远,可是你能熬过眼前这个困难吗?你是否面对过这样纠结的取舍。

本文来源:《精英日课4》,万维刚 著,得到。


2025.07.14 周一:

“汉隆剃刀(Hanlon’s razor)”大约是 1990 年一个叫汉隆的不著名的美国人正式提出来的,但是这个道理前人多有提及。你可以把汉隆剃刀理解成著名的“奥卡姆剃刀”的一个特殊情况。简单地说,它的意思是 ——

「能解释为愚蠢的,就不要解释为恶意。」

举个例子。比如你今天晚上有个重要的报告要在家里写,你正忙得焦头烂额。你三岁的儿子,平时不怎么找你,今天却非得缠着你,然后还打碎了一个碗。那你说他是故意挑这个时候跟你作对吗?

当然不是。他根本不理解你要写报告,他只是碰巧今天想找你玩而已。

为什么上次关蓉蓉过生日,邀请了好几个同事去吃饭庆祝,偏偏没叫你 —— 是她突然因为什么原因对你有意见,以后不跟你好了吗?为什么总是很快回复邮件的领导,隔了一天都没回复你那封精心措辞的关键邮件 —— 是因为他不打算继续重用你了吗?

汉隆剃刀说那不太可能。更可能的是关蓉蓉根本没有精心准备生日聚会,那天临时说起来就跟一帮人去了;领导可能根本就没看到你的邮件。


汉隆剃刀说的“愚蠢”,代表各种无知的、偶然的、非故意的的原因,这些情况发生的可能性远远大于恶意。

咱们先不用说“恶意”,真实生活中连“故意”都很少发生。比如上次你在路上正常开车,有一辆车非常蛮横地从旁边别过你超车,你要不是紧急踩了刹车可能就撞上了。你非常气愤,立即按喇叭表达了愤怒 —— 但是如果你冷静地想一想,那个人不可能是故意针对你的。他根本就不认识你,他连你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恶意就更少了。如果你跟这个人很熟,平时关系还不错,他有多大可能性,突然对你有了恶意呢?如果你们不熟,他更没理由产生恶意。恶意是小概率事件。

而愚蠢 —— 包括忘了、错了、漏了、误会了、累了、被外力耽误了、不知情,或者纯粹就是因为懒 —— 则是大概率事件。其实我们平时很少会精心设计一个什么决策,绝大部分时候都是被惯性、被各种情绪驱动着走,遇到什么事就做什么事,浑浑噩噩根本没想那么多。但我们一般意识不到自己的愚蠢,你可能很不经意地就做了一些让人误解的动作。

而人们之所以常常会把别人的不经意动作当成恶意,是因为不会换位思考。我们总是倾向于以为世界上的各种事儿都是围绕自己进行的。你穿一身新衣服上班,设想了同事们各种反应,殊不知绝大多数人根本没注意。你看身边一个人情绪很不好,就以为他是不是在生你的气,殊不知他只是痛恨中国队为什么又输了。换一个视角,不把自己放在中心,很多事情根本就不是事儿。


我看到有人把汉隆剃刀做了推广 [1] ——

能解释为愚蠢的,就不要解释为恶意。

能解释为无知的,就不要解释为愚蠢。

能解释为可原谅的错误的,就不要解释为无知。

能用你未知的其他原因解释的,就不要解释为错误。

我看这的确是一个一层比一层更友好,也一层比一层真实可能性更大的序列。有这样的精神,你会减少很多无缘无故的愤怒和压力,你跟他人、跟世界的关系都会更好。

比如有一天晚上你想休息了,隔壁邻居家却还在放很响的音乐。你说他是明知会打扰你、但就是不在乎呢,还是他根本就不知道你能听见音乐声?你最好假设他不知道,这样你就能友好地提醒他一下。而友好的提醒,往往更能起到好效果。

反过来说如果你非得假设邻居就是对你有恶意,那就或者你自己生闷气,或者你气冲冲地去兴师问罪,把本来不是敌人的也变成了敌人。


汉隆剃刀并不是精神胜利法,它在多数情况下反映了客观事实,而且在现代社会越来越有用。特别是理解公共事务很有用。

比如你持有的一只股票突然暴跌,你听到一些传闻,说这是有“庄家”在恶意炒作。你应该相信这样的阴谋论吗?你要知道大公司的股价其实是很难操纵的,投入很多很多资金也不能保证成功,而一旦失败就会损失很多钱。更关键的是,数学上早就证明了,哪怕市场上的每个人都是相当理性的,在没有任何新闻的情况下,这些人的互动、一番追涨杀跌,也能让股价有很大的波动。

所以金融作家道格拉斯·哈伯德(Douglas Hubbard)提出一个金融版的汉隆剃刀 [2] ——

「能用一群人在复杂系统中的互动解释的,就不要解释为恶意或者愚蠢。」

再比如说美国总统特朗普今天又在 Twitter 上发表了一番很奇怪的言论,那你说他为什么要那么说呢?是在为即将到来的重大行动做舆论铺垫吗?很可能不是。特朗普整天发表怪异言论。而且不光是特朗普,只要是人,只要经常说话,就难免会说一些情绪化的、没什么意义的话。政治专栏作家拉梅什·蓬努尔(Ramesh Ponnuru)提出一个大人物版汉隆剃刀 [3] ——

「能解释为情绪的,就不要解释为策略。」


汉隆剃刀最有价值的用法其实还不是对个人,而是对一个组织。我们为了认知方便,常常会有意无意地把一个公司或者一个政府当做一个人,假设它有自由意志。其实它最多只是一部机器。

而这部机器最擅长的是常规的项目。一个组织的目标是用有限的成本和普通的人才去做好大部分常规的事情。如果一家公司一年花两千万元就能做好 80%的事情,而要想做好剩下那 20%得再多投入八千万元,那这个公司最好的办法是放弃那 20%。

好几年前,有人偶然发现在 Google 搜索奥巴马夫人米歇尔的名字的时候,跳出来的一个图片结果居然是大猩猩。很多人表示愤慨,纷纷指责 Google 搞种族歧视!可是 Google 说我们搜索引擎是自动的!我们不可能用人力一个一个识别米歇尔的照片。

很多时候你以为是这个组织在有意做坏事,其实更可能是它没能力杜绝坏事。再比如说马航MH370航班失踪事件刚发生的时候,很多人指责马来西亚政府,说你们怎么管的,居然能让这种事情发生?是不是有阴谋?结果还是马来西亚当地记者比较了解自己的政府,说我们马来西亚政府真不是搞阴谋的料,我们是真管不了。

其实每个政府都这样。日常的政府操作中就已经有大量的愚蠢和错误;要是赶上什么天灾那就更是应对不及。

所以英国前首席新闻秘书伯纳德·英厄姆爵士有一段这样的话,深合汉隆剃刀的精神 ——

「许多记者沉醉在政府阴谋论中。我可以担保,如果他们支持的是“政府搞砸论”,报导就会更准确一些。」


那你说难道世界上就没有阴谋、没有恶意吗?当然不是。但是我们必须了解,阴谋和恶意都是罕见的。超出寻常的论断需要超出寻常的证据。你必须跟这个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互动,最好直接对话,才能确定他有恶意。

而且别忘了托马斯·谢林说的 [4],哪怕是像冷战时候美苏对峙那样的局面,都应该建立一个热线电话,防止误判。

因为真正的恶意攻击很不容易发生,而对恶意的误判实在太容易发生了。


归根结底,我们平时做事最好像搞科研一样:只处理事实,不猜测动机。人做一件事可以有好几个动机,也可能根本没动机,最常见的情况是这个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动机 [5]。与其推测动机,还不如摸清他做事的规律,跟他建立互信机制。


以我之见,家庭、智商和终身学习这三个因素影响的不是同一种人,而是不同层次的人。我们大致把人从低到高,分为四个层次 ——

第一层是「缺陷人群」。这是因为自身有重大缺陷,而未能过上普通人生活的人群。他们可能走上犯罪道路,可能陷于贫困,可能性格孤僻,与社会脱节。他们不幸福不快乐,需要政府和社会的帮助。

第二层是「普通人」。当然每个人都是不普通的,这里“普通”的意思是说生活很正常。忙忙碌碌但也很快乐,享受到了经济增长的好处,更有温暖的亲情。如果每个人都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社会其实是挺美好的。

第三层是「优秀者」。这些人或者是学习成绩好,或者是有一技之长,表现出了超出一般的水平。他们比普通人有更高的学历、职位和收入。他们是学校里的标准学生,是领导眼中的好员工,是相亲市场的热门对象,是家长口中的“别人家孩子”。

第四层是「士」。士是中国古代贵族的最下一层和平民的最上一层,也是我们精英日课爱谈论的概念。士在单位里是领导或者业务骨干,士对他人有影响力。士在社会上是一号人物,别人知道他自己是谁,而不只是把他当做一个职务或者一个员工。士往往有一项出类拔萃、能在本领域或者本公司排的上号的技能。士有思想、有独立性、能做主。士和优秀者的区别是士有主观能动性,有自由。再优秀的工具人也只是工具人,士不是工具人。


家庭的主要作用是决定一个人能不能达到普通人层次,会不会沦为缺陷人群。人们对家庭教育寄予厚望,又是学区房、又是陪写作业、又是上辅导班、又是聘请名师,其实家庭对人的影响有个很小的上限。

孩子就好像是一棵成长中的小树:你要想毁掉这棵树,那非常容易;但你要想让这颗树长得出类拔萃,那不取决于你。

如果父母从小虐待孩子,不给提供充分的营养,或者不给足够的学习环境保障,孩子很有可能就不会健康成长。本来孩子是个好孩子,可是家庭没养好。有多项研究表明 [2],如果是一个低收入家庭、父母又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或者父母没有正常的职业,家庭生活颠沛流离,孩子长大后的表现会低于他们的智力潜能。

但是如果说这个家庭的条件已经很不错了,孩子能健康成长正常受教育,那么他就至少能成为一个普通人。但是他能不能成为优秀者呢?那就跟家庭环境关系不大了,几乎完全取决于他自己的智商。而智商,几乎就是天生的,后天很难提高。

那你说家庭的文化传承、陪写作业、辅导班、上好学校那些难道都没用吗?那些东西的作用仅仅是让孩子能发挥自己的智商,而不是提升智商。条件太差,孩子智商发挥不出来,就如同一颗小树营养不良没有生长空间;可是只要满足了一定的条件,这棵树可以充分长了,再好的条件就没有多大作用了。

这个效应甚至对性格和情感养成都是如此。耶鲁大学心理学家桑德拉·斯卡尔(Sandra Scarr)就说,「父母只要避免暴力、虐待,不要漠不关心即可,除此之外,父母做的任何事情都不会产生显著影响。」[2]

我刚刚看到一个最新的研究 [3],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的经济学教授格雷戈里·克拉克(Gregory Clark)对 1750-2020 年间超过 40 万英国人的统计研究发现,一个家庭上一代能留给下一代的,只有两个东西:一个是遗传基因,一个是财富。别的东西,什么教育、社会关系、文化传承、理财心法……基本都没用。

一个科学家回顾自己的童年,说我父亲对我影响很深,让我从小爱科学 —— 其实就算他父亲忙得顾不上管他,他该成绩好还是会成绩好,他父亲对他真正的影响是基因。

所以育儿一定别焦虑,你只要做个合格的父母就行了,你不必做优秀的父母:孩子的优秀跟你本人够不够优秀很有关系 —— 因为他会遗传你的基因 —— 但是跟你是不是优秀的父母关系不大。

同样地,作为个人,只要你的“原生家庭”不算太差,到这个时候就别再埋怨父母对你不够好了。难道说一个人没考上清华大学,还能怪他爸爸没有在他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陪他写作业吗?


其实智商也不能怨父母,遗传有很大的随机性,很大程度上是个运气问题。聪明是运气,努力其实也是运气 —— 情商、意志力、包括体育,都跟智商有正相关的关系,都有基因因素。

大略而言,是智商,决定了一个人能不能从普通,跃迁到优秀。

当然严格地说,是某种天赋。可以是体育、可以是表演、可以是社交等等,比如有的人天生就受人喜欢,不一定非得是做数学题那种智商。但是它一定是某种天生的素质,有的孩子一看就会一点就通,有的孩子请什么名师怎么教都上不来,这个不得不服。

那么一个普通人能不能是个优秀的人,难道从出生时候就注定了吗?“注定”不是个好词,不准确 —— 但是大体上,只要环境不太差,优秀不优秀是自己的事儿。

有个证据是上名校对人的影响。你说人就是这么个人,上不上名校,对他的影响大吗?不大。有研究证明 [4],那些只差一分没考上重点高中的人,和那些只多了一分考上了重点高中的人,他们将来上大学的录取情况是完全一样的。同样地,那些有实力去著名大学,但是出于各种原因选择了普通大学的人,他们工作以后的收入水平跟那些上了著名大学的人也是一样的。

名校只是选拔了你,只是证明了你的优秀 —— 而没有把你变成优秀的人。优秀的人本来就优秀,不上名校也优秀。

那你说不对啊,名校这个牌子对找工作很有用啊?是,但是请注意,只对低收入家庭的孩子有用。他的家庭环境不能让他充分发挥,他才需要名校的加持 —— 只要家庭环境能让他发挥,他不需要名校加持。

所以智商是决定性的因素。考察大规模人群的统计,优秀不优秀主要是智商。

那智商不高的人难道就没希望了吗?不是。


智商是个决定大规模效应的因素,优秀是个大规模效应。但是卓越、出类拔萃、成为一个“士”,却是个小规模的现象。普通人能不能考上好大学,能不能找个好工作,这是大规模效应,主要是智商问题。但是一个人能不能上升到领导岗位,能不能独当一面,能不能占据一个独一无二的位置,能不能改变世界,这不是智商问题。

我看到一个最有意思的统计是这样的 [5]。国际象棋棋手,如果是业余的、没有名次的那种一般的学棋者,棋力跟智商的关系比较大,相关系数是 0.32。但是对于那些高水平的、有名次的棋手来说,棋力跟智商的相关系数却只有 0.14。

智商的影响也是有上限的。这个道理是正如家庭环境只能让你走到那么远,智商也只能让你走到这么远。

从优秀到卓越靠的是什么呢?我以为主要是两点。

第一,你得有内在驱动。这回不是为了父母、为了金钱或者职位这些外部的东西而战了,你得有个远大的目标,找到一个领域,发现一个使命,能自己驱动自己才行。

第二,你得能理解和处理复杂的问题。这回你不能甘当螺丝钉了,你得跳出流程,摆脱膝跳反应式的思维,掌控自己的思考,自己有见解、敢拿主意才行。

这两点家庭不能提供,基因不能预装,学校不能教,主要靠自己终身学习。这些正是我们专栏这几天讲史蒂芬·科特勒的《不可能的技艺》这本书的主题。终身学习学什么?首先是学自我驱动和复杂思考。

终身学习是成为一个士的必要条件。一天到晚被外界驱动,只知道简单思考的人,再聪明再努力,也只是一个奴隶。

当然终身学习不一定是出类拔萃的充分条件。要想取得重大成就,你还是需要一定的机遇、天赋和运气才行。可是终身学习有可能让人超越家庭出身和遗传智商,直接从普通层甚至缺陷层跳跃到“士”这一层。无数从底层跃迁的励志故事,说的就是他们。有的人从小长在支离破碎甚至还有毒的家庭,却成了温文尔雅气度恢弘的大人物;有的人资质平平学什么都慢,却成了一代宗师。他们不可能没有内在驱动,不可能没磨炼过复杂思维,不可能不是终身学习者。

只是这样的人太少了,所以才叫「不可能」的技艺。

天赋对终身学习有没有影响?肯定有。有的人天生就对什么东西都好奇,有的人天生无感。但是无数的研究都证明,学习动力是可以训练的 —— 只是得自己训练自己,不能是被别人逼着训练。

这几乎就是个矛盾。你要强行训练一个人爱学习,那就肯定不是内在驱动。这就是为什么“文化传承”那么难,为什么岸见一郎在《被讨厌的勇气》这本书里说教育孩子得课题分离:学习是孩子的课题不是你的课题,你可以把一匹马领到河边,但是最终喝不喝水,那是它自己的决定。

总而言之,如果我们准确理解了遗传、环境和学习的意义,那么,不坏靠家庭,优秀靠遗传,卓越靠学习。

世界上优秀的人很多,士太少。不终身学习也可以是个优秀的人,但是只能是个随大流的人。终身学习是我们打破枷锁的唯一指望,而且必须是自己的事儿。


有本书叫《人心的本质》(2020,得到电子书有)作者是两位加拿大心理学家,丹尼尔·韦格纳和库尔特·格雷。这本书中对此提出了一个“统一理论”。这本书说人有两种心智能力。一种叫「感受性(experience)」,意思是你能感觉到痛苦。一种叫「能动性(agency)」,意思是你的行动力。这个理论说,

道德程度的高低 = 主体的能动性 + 受体的感受性

什么意思呢?小婴儿是人,他有充分的感受性,而机器人没有,所以我们应该救小婴儿。县长大人打人的能动性很强,他挨小女孩打的感受性很弱,而小女孩正好相反,所以小女孩打县长可以,县长打小女孩不行。

就这么简单。两位作者据此推导出一系列有意思的结论。

所以你看,这就是人类常识的有意思之处:我们日用而不知。你遇到各种情况都知道该怎么办,可是如果没遇到那些情况,你说不清你知道多少个“怎么办”。你从来没刻意学习过,甚至从来都没想过你知道那些,但你就是知道。这是人工智能远远不如人的地方,也可能是目前所知人类最重要的特长。这些常识有可能像「能动性」和「感受性」那样进一步简化,但也有可能是语言所无法穷尽的。

这个局面很奇妙。生而为人,你都不知道你有多厉害。

本文来源:《精英日课4》,万维刚 著,得到。


2025.07.15 周二:

很多人习惯从“我是怎么想到要写这篇文章”开始说,什么某某让我说说这个事儿,什么今天我遇到谁谁,谁谁送我一本书,今天我看了一个电影,于是想到……还有的先从自己早饭吃了什么写起。对此请允许我说一句英文。

Who cares.

除了你妈妈,谁在乎你干了什么?有事儿应该直接说事儿,别说你“怎么想起来这个事儿”。如果那个电影好,你就直接说那个电影好,没必要说你是在什么情况下看的那个电影 —— 除非你看电影的那个特定经历让你产生了什么极其特殊的情绪反应。

这不是流水账不流水账的问题,这是分不清写文章和写日记的区别。日记是写给自己的,你有什么心路历程随便写 —— 但是你别拿出来给人看。文章,一定是写给读者的 —— 应该时刻注意,你的下一句话,人家感不感兴趣。


婚纱照是拍给自己的。可能多年以后,你们夫妻俩拿出来感慨,啊,那时的我们多么美丽,这很好。亲戚朋友来家里,你把婚纱照给他们看,他们会给你由衷的赞美。但是你不应该把婚纱照发网上。这种照片大家都有,who cares 你自以为是的美是有多美。

求职应聘不能用婚纱照。给别人、特别是给潜在的老板或者合作者看的照片,必须是另一种风格。你需要「公关照」。公关照表现的是你的专业精神,是一种职业范儿而不能是女王范儿。

还有新闻照、表演照、作品照。不同用途、目标对象不一样的照片风格都不一样。但这个要点是除了婚纱照和旅游照,其他所有类型的照片都不是给你自己看的,你要表现的不是你最想要的样子,而是别人需要的样子。也许某些照片里的你并不美,也许你只是其中一个道具,但只有那样效果最好。

我们喜欢明星并不是因为明星有多么美。演员走红是因为他们能娱乐观众。他们可能有创造性,给人新奇感。他们可能风格很怪,让人觉得有意思。他们可能相貌平平却让人感到特别踏实可靠,有一种安全感。他们可能故意表现出一副弱弱的样子,激发观众的保护欲。他们可能会嘲笑自己,让观众感到放松。他们可能会故意行事极端,替观众做自己不敢做的事,但是装酷、耍帅、对着观众咄咄逼人的人,并不会真的很受欢迎。

格兰特在《重新思考》这本书中说,「从事传播的人最常犯的一个错误,就是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很聪明 —— 其实你应该让对方感觉他很聪明。」

你摆这个姿势不应该是为了自己爽,而应该是为了让别人同情、理解和支持你。


出事儿了,公司发表一个公关声明。那些声明常常不像是说给消费者听的,而是说给自己员工或者自己的老板听的:别担心!我们公司还是那么厉害!

你这个讲话是说给领导听、给下属听、还是给老百姓听的?你的目的是自己爽,还是让别人支持你?

当今这个时代,大众越来越在乎你的态度。除了你们自己人,“厉害”只会给人威胁感。要想争取消费者,再大的公司也必须放下身段,再厉害的人也不能端着,得学着自嘲。


以前开饭店起名都爱叫个“王”、“皇”什么的,追求一个霸气,现在看非常愚蠢。今天的商家都知道做生意得是让顾客有“王”的感觉,而不是自己找感觉。现在还有一些房产开发商爱用霸气名字命名小区,从把霸气送给房主的意义上说是对的,但是房主早晚有一天会意识到,自己其实也不需要霸气。

这是一个谁最谦虚、谁最能照顾别人的感受,谁就受欢迎的时代。而这听起来几乎是一个矛盾:你越是想要从人群中脱颖而出,就越不能突出自己。

然而自恋真是人的本能啊。大学好不容易请到一位学界大牛来作报告,现场提问环节你好不容易获得了一次提问的机会,这时候你应该说什么?你应该问在场多数人最想问的问题。然而常常有人拿过来话筒先说五分钟自己的想法,大家都不耐烦地等着他赶紧进入正题,学界大牛也不知道他到底问的是什么。太尴尬了。

我不知道现在情况是不是好转了。以前我看中央电视台《体育新闻》节目,其中时不时就会插播一条央视记者自己组织的体育活动的“新闻”。有时候记者们搞个钓鱼比赛,也要向全国观众报告一下他们的成绩。这是电视台给你们的福利吗?咱家是杀猪的,所以猪肉随便吃,咱家是开电视台的,所以大家都可以上个新闻?

你要说记者建立人设,让观众有亲切感,那是另一回事,可是多数是没有人设只有自恋。中央电视台没有战地记者。如果有战地记者,我估计他们对自己在前线危险生活的报道,可能要多过对战事本身的报道。

要知道记者的一条铁律,叫做「我们不是故事」(We are not the story)。我们是报道故事的,我们自己不能抢戏。观众在意的是故事,不是我们。

婚纱照是不能卖钱的。以前有个小品,赵丽蓉说「你说你给我“TV”,你还给我钱?这不合适啊?」如果那个“TV”是专门给你的,这确实不合适。


有的少年不想放弃撒娇的权利。有的青年会在六一儿童节发朋友圈庆祝。有的中年倔强地命令自己每年跑两次马拉松。现代社会的整个情绪是大家假装都还年轻,谁也不会老。我们喜欢听未来生物技术能延长寿命的预测,我们强调终身学习。

但是人终将老去。“不老”只是一种 wishful thinking。人类预期寿命的提升速度衰减得很快,未来也许会有新的突破,但是我不太相信现在活着的人之中有很多人能坚持直立行走到 135 岁。自然规律终究会在某个程度上起作用。也许你当年是「十岁裁诗走马成」,你曾经在每个房间里都是最年轻最聪明的人,可是总有一日,你只能看着别人「雏凤清于老凤声」。

现实是我们不能总回避衰老,我们应该学会正确面对衰老。这一讲咱们说几个有关衰老的新研究,也许你能从中获得一点新的认识。


好消息是你不会像你的父辈老得那么快。中国 1978 年规定的退休年龄是男 60 岁,女 50 岁。50 岁啊,今天的女性 50 岁可能正在读书、学习和谈恋爱,甚至可能还在预备读书,50 岁算中年。可是 1978 年那个时候,50 岁真的已经老了。

那从 1978 年到现在,这期间发生了什么呢?这里面没有任何神奇的效应,跟基因突变什么的没关系。你老得慢是因为你生活条件好。

有一项芬兰的研究,对 1910 年代出生和 1940 年代出生的两代人进行了长期的跟踪调查 [1]。两代人都在 75 岁和 80 岁的时候做了体检,然后对比记录,发现1940 年代出生的这一代走路速度更快,手的握力更强,小腿力量更足,语言流畅性更好,大脑反应得分更高。他们更能独立完成像洗澡和穿衣服这样的日常活动。还有其他研究得到了同样的结果,人真的是一代比一代活得年轻。

现在的 70 岁,就如同过去的 60 岁。

而科学家分析,对身体影响最大的因素是营养。芬兰在 1943 年成为世界第一个给学生提供免费午餐的国家。那一代人从小吃得就好,自然长得就好。这表现在他们的体型更大,身体更灵活。当然成年以后的生活肯定也有作用,最起码新一代人的医疗水平更高。

而对大脑来说,基本上唯一的影响因素就是受教育的年限。新一代老人之所以脑子更好使,是因为他们普遍接受了更长时间的教育。他们二十来岁的时候正好赶上大学教育普及,而老一代普遍没上过大学。但是老一代之中上过大学的那些人,他们到老的时候脑子就如同新一代一样好使。

这是令人鼓舞的结论。“受教育”不是举行什么神奇仪式对大脑做手术,我们完全可以把终身学习视为增加受教育年限 —— 这就意味着你可以主动让自己老得慢一点。


真能让人长寿的药现在还没有靠谱的,但是有些经过科学验证的方法可以帮你延缓衰老 [2]。

一个是走路。注意不是那种悠闲地慢走,对健康作用最好的走法是快走:速度要达到让你有点略微喘不上气来才好,得走出汗来才算达标。最好在户外走,顺便晒晒太阳,建议每天 30 分钟。

一个是间歇性断食。你可能听说过用老鼠做的实验,每顿不给喂饱能显著延长老鼠的寿命 —— 但是人不是老鼠,人的寿命本来就很长。不过仍然有一系列的研究支持间歇性地断食这个做法。现在最流行的方法叫“5 : 2 饮食法”:每周七天之中,你选五天正常吃饭,两天节食。节食的日子中一天只摄入 500 到 600 大卡热量,而且最好有 14 到 16 个小时的隔夜禁食。有研究表明这个方法能对抗II型糖尿病和老年痴呆症。

一个是运动。40 岁以上的人每年流失 1%的肌肉。上力量上强度的有氧运动对肌肉有好处,比如说划船或者负重训练。跑跑跳跳的无氧运动则对骨骼密度有好处。如果你的关节能承受得住,建议每天蹦跳十到二十下。

一个是读书。没错,读书也能增加寿命。耶鲁大学有个研究认为每周阅读时间超过 3.5 小时能让你增寿两年。但是注意是读书,不是读报纸杂志、更不是读手机,可能是因为沉浸感不一样。哪怕每天读 30 分钟也有好处。专家建议睡前读,读不进去的话至少有利于睡眠。

一个是继续工作。如果工作不太累,最好晚点退休。工作能带给你社交互动,能给你一个目标感……最起码能让你每天都动一动。

一个是学习新东西。并不是这个东西非得对你有什么实用价值,现在的目的是锻炼大脑,让你的神经元再长一点新的连接。有的人学做新菜,有的人学唱歌跳舞,这些都行。我私下的建议是你应该学那些年轻人做的事情,比如打打电子游戏、了解了解新的电影和流行歌曲、摆弄摆弄编程什么的。关键词是「新」:书法、老干部体诗词、广场舞之类的老年大学项目没啥意义。

还有些别的。比如多做好事,为社区做贡献。白天可以小睡片刻,但是以 25 分钟为好,超过 90 分钟则有害处。可以喝咖啡。要有朋友。要乐观。可以选择橄榄油之类的健康食物。等等等。

这些建议背后都有科学研究。我怀疑其中有些结论不一定能很好地区分相关性和因果性,但是没关系,反正你知道长寿的人都这么做就行。这些肯定比老年朋友圈发的那些靠谱 —— 我还是建议多看年轻人发的东西、新的东西。

然而即便你做到这些,你还是会变老。


我们面对现实吧,这只是速度快一点慢一点的问题。你的身体机能必然会下降。从某一天开始,你的膝盖将不能再承受蹦跳。你想走快也快不了,可能需要借助拐杖才能站起来。

但是你可能更接受不了认知能力上的变化。

中年人上有老下有小会有很多操心的事,有研究说 53 岁是人生自我评估最不幸福的年龄 [3]。不过如果你受过足够好的教育,保持了持续的学习,中年的大脑其实是非常好用的 [4]。你的晶体智力正处在巅峰状态。你会非常善于主动调节情绪。你可以选择性地看什么东西都觉得挺好。中国人劝人的时候爱说“想开点”,中年人最会想开点。

但是到了老年,可就不是这样了。也许八十岁,也许七十岁,也许六十岁,你的认知能力、你的情绪调节能力会变差。

人的性格并不会定型在中年。心理学家喜欢用所谓“大五人格”来考察性格的五个维度:开放性、尽责性、外向性、宜人性、神经性。现在有证据表明,除了“宜人性”不会随着变老而改变,其他四个方面都会变 [5]。而且不是往好的方向变。

人的开放性、尽责性和外向性会从某一年开始逐渐下降。老人慢慢地就对新事物不再感兴趣了,再也听不进去跟自己想法不同的意见,也不愿意到陌生的地方住,不想接触陌生人。老人慢慢地就不想操心了,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以后不管了。老人会收缩自己的社交网络,只跟最熟悉的几个人来往。

而神经性则会增加。神经性代表这个人会不会暴躁易怒,会不会充满焦虑。本来人在中年神经性是下降的,人刚退休的时候可能觉得再也不用焦虑了,享受人生就完事儿了。但是到了真正的老年,人会再次焦虑,甚至疑神疑鬼。只不过这一次焦虑可不是像年轻时候那样“为国家的前途担忧”,而是为自己的身体害怕。

人并不像自己年轻时候想的那样能够从容面对死亡。


有的老学问家七八十岁还能跟年轻人谈笑风生。他们仍然会说一些很文艺或者很有激情的话。但是如果你仔细品,那里面其实已经没有新东西了。一说个什么思想都是以前的理论。你要让他说说对某一本新书有什么看法,他会告诉你那都是他三十年前就知道的事情。我以前遇到这样的事儿会对他们很不服气,现在神经性下降,更多地是感到同情。

有没有一种浪漫的慢慢变老呢?

我最近读到中国近代史专家桑兵的一本书 [6]。桑兵先生在序言中描写了自己精彩的老年规划。他这个精彩可不是说要去唱歌跳舞,而是做学问。做真学问。

中国历史太长,学人的寿命太短。桑兵说:「学问始终是令人遗憾的事业,尤其是史学,必须绝顶聪明的人下笨功夫,等到功力见识皆备之时,已是去日苦多,时光不再。」他自己「屈指算来,尚待完成的计划为数甚多,在编拟编的大型资料和编年系列各有十数,在写拟写的专书还有数十,而且常常触类旁通,生发出许多预想以外的新枝。」

这是“我怕我时间不够用了”的感叹,是「君子疾末世而名不称焉」的呐喊。为此桑兵采取了主动收缩的策略:能不参加的活动就不去了,能不见的人就不见了,在学问里自得其乐。

这个老法暗合了老年人的心理活动规律,却有一种英雄气概。桑兵先生不打算像什么“十全老人”那样度过完美的一生。他挑战的是永远都做不完的事业,他决意到时候带着理想和遗憾离开。这是英雄豪杰的老法。

然而英雄如此,也终将死去。


有没有什么心法能像积极面对衰老一样积极面对死亡呢?请允许我效法一下王国维,借用三句名言,说明面对老去的三个高级认识。它们可以是衰老路上的三个人生阶段,也可以说是三个境界。

第一个境界是「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这是王国维自己的诗句,意思是自然规律不可抗拒。人人都向往年轻,我们真是不服老,可是没办法。

第二个境界是「通会之际,人书俱老」。这是书法家孙过庭的话,意思是高级的技法你年轻时候怎么学也练不到火候,必须到了老年,有了足够的阅历,融会贯通,才能达到巅峰。这是对年老的庆祝,让人一直有希望。

第三个境界是「诸行无常」。这是佛经的说法。巴利语中无常叫 anitya,我最近读到这个词却是来自一位演化生物学家,戴维·巴拉什(David P. Barash)的文章 [7]。

在巴拉什用生物学的视角看来,年轻跟年老没有什么哪个好哪个不好的区别,活着跟死去也都是同样正常的存在。万事万物都在不停变化,留是肯定留不住的,但是巴拉什说“无常”并不仅仅是变化的意思 —— 无常还代表物质的流动性。组成生命的每一个粒子都是环境中因缘际会而来的,生物死后也只是回归环境而已。

考虑到自己是整个大自然的一部分,死亡也并没有让世界少了什么。巴拉什有一次在野外,偶然听到一个护林员用对讲机说的一句话,很有佛学精神 ——

「发现阿格尼斯溪有一只死麋鹿,分解得很好。完毕。」

“Dead elk in Agnes Creek decomposing nicely. Over.”

英文是 nicely。死亡了,分解了,但是这也很好。

本文来源:《精英日课4》,万维刚 著,得到。


2025.07.16 周三:

什么是“苦”呢?我们可以把它定义为,当你身处一段不愉快的经历,或者做一件本身没有愉悦感的事儿的时候,体会到的那个被迫感,那种心理压力。

“苦”只是某些事情的副产品,“苦”本身并没有价值。

人们把成长归结于吃苦是一种归因谬误。比如说“苦练功夫”,“苦”只是“练习”的副产品。真正让人提高技艺的是练习,而不是伴随着练习的那个苦感。如果现在有个方法能在不降低练习效果的情况下让练习充满趣味性,我们应该使用那个方法。「良药苦口利于病」,真正利于病的是药物的有效成分,而不是苦感 —— 把药装到胶囊里再吃并不会降低疗效。

压力 —— 特别是长期的、慢性的压力 —— 不但对人没好处,而且严重危害健康。有人专门研究过那些有个生病的孩子,需要长期照顾孩子的妈妈,发现她们照顾孩子的时间越长,她们身体中细胞的线粒体的端粒就越短,她们的健康状况就越差 [1]。贫困或者受虐待的童年对人的成长毫无好处,逆境压力只会让孩子的糖皮质激素水平偏高、多巴胺系统混乱,他们长大之后会更难控制自己的情绪,会更容易参与暴力,会更容易对一些事物上瘾 [2]。

是,我们看到有很多人的确能历经苦难而保持乐观积极的精神,但那不是苦难的作用。他们不是因为(because of)苦难而成长,是尽管(in spite of)有苦难,仍然成长了。没有苦难他们可能成就更大。有些人在特殊年代中被剥夺了正常受教育的机会,在本该快乐上学的时候只能从事非常辛苦而且没什么价值的体力劳动,后来他有所成就,说,啊,特殊年代磨炼了我 —— 这是错误的归因。他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白白浪费了那么多年的青春。

那你说不对啊,压力确实能锻炼人啊,如果一个人不会面对压力,又怎么能有所成就呢?没错。人必须学会面对压力。最好的办法是把压力视为挑战,积极应对,而不能把压力视为威胁,被动躲避 [1,3]。但是别忘了生活中本来就有各种压力。一个外科医生哪怕工作再顺利,也必须面对复杂的、长时间的手术的压力。一个学生再聪明也得面对考试压力。运动员的练习方法再科学也得吃苦。

吃苦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正常生活中已经有足够多的苦了,我们没必要自找苦吃。


“苦”不是将来能换取“乐”的债权,不是修行资源,不是好东西 —— 对心智不成熟的人更不是好东西。苦是对人的伤害。

我们应该尽可能别让人吃苦,特别是尽可能不要让孩子吃苦。你不能说你伤害了别人还让人感谢你,说什么你是为了锻炼人家,那个道理不成立。世间不得已的压力已经够多了,我们应该尽可能让孩子有个快乐的童年,让包括自己在内每个人都过得愉快一点。

在这个人人 996、公司拼多多的时代,吃苦可能更是难以避免的了。如果你正面对一个不得不吃的苦,我这篇文章的建议是先别想什么反脆弱、什么杀不死我让我更强大那些 —— 先尽快让自己的心智成熟起来:孩子是不能吃苦的,吃苦只会害了孩子,所以你得先别当孩子。


那些十分伶俐使十分的人,有可能是比较危险的人。

自控力能让人坚决做对自己最有利的事,而不受其他情感的左右。

乌泽尔对此的评论是,也许自控力只是一个能让你达成目标的能力 —— 不论是好目标还是坏目标。如果想要达成自私的目的,自控力强的人比自控力弱的人会更自私。前面那个法国科学家贝格则猜测,自控力强的人是根据社会规范来选择自己的行为:如果社会规范允许,他们就坚决这么做;如果社会规范不允许,他们就能管住自己不这么做 —— 一切都是为了符合规范,他们自己好像并没有什么强烈该做不该做的想法。

那你说这样好吗?你愿意做这样的人吗?你希望自己身边有这样的人吗?也许自控力太强的人会给人一种威胁感。

BBC 科学记者大卫·罗布森(David Robson)对自控力的“黑暗的一面”做了很多调研 [2]。他了解到美国心理学家大卫·莱恩(David Lane)做过的一个调查,发现那些自控力强的人,恰恰也是那些做了坏事不容易被人抓住证据和受到惩罚的人。那你说这样的人会不会比自控力差的人更有可能去做坏事呢?

当然过多的解读只能是猜测。不过这都是科学家的猜测。乌泽尔就怀疑,也许自控力强的人在公司平时表现的是最模范的员工,可是如果公司遇到事儿,他们跑得也最无情。乌泽尔说:「他们为了达到目的可以毫不犹豫地给上级磕头,也会为了抓住一个升迁的机会在背后捅你一刀。」

那你说谁会喜欢这样的人。我们交朋友还是应该结交那些容易被感情所左右,爱憎分明,甚至有些小癖好小毛病的人。这样的人有时候看上去傻傻的,但可都是有真性情的实在人。

那么考虑到这一点,你真有超强的自控力,也应该假装没有那么强:你应该「十分伶俐用七分」。


所以自控力跟道德是两个不同的维度。自控力能让人更“出色”地做坏事,也能让人不做坏事,也能让人更出色地做好事。有的人用自控力压制了道德感,人们才对强自控力者有了防范心理;但是也有的人能在确保道德的前提下实施自控。

但不论如何,偶尔放松一下对自己的要求总是好的。我最近还看到有些研究说 [6],那些拥有“玩闹型人格”的人 —— 平时经常没正形、喜欢开玩笑,做出一些儿童般的举动的人 —— 不但心理压力小、跟别人关系好,而且创造力和解决问题的能力也更强。

为啥呢?因为他们能换不同的视角解决问题。我看这正是自控力的弱点所在:如果你盯一个目标盯得太紧,又怎么可能有闲工夫换不同的视角呢?


我们设想花粉颗粒自己有个动力,说我要往前方走!它希望走直线,但是它走不了直线。前方、左右两侧的水分子仍然会撞过来,有时候让它滞后一下,有时候让它偏转方向。它的路线仍然会充满涨落。

这个微观的涨落,就是“摩擦力”的本质。摩擦力就是物体前进方向上因为撞上了介质的分子而产生的阻力。轮胎在路面上摩擦,冰刀在冰面上摩擦,船在水面上摩擦,道理是一样的。而这个阻力会消耗物体前进的动能 —— 这就叫“耗散(dissipation)”。涨落越大,动能的耗散就越多。物体耗散掉的动能会变成周围分子的热能,这就是为什么摩擦会生热,这叫做涨落导致耗散。能量耗散越快,周围分子的运动也会越快,这叫耗散导致涨落。

微观的运动涨落必定导致宏观的能量耗散,而宏观的能量耗散也必定带来微观的涨落运动,这就是“涨落-耗散定理”。

布朗运动是涨落-耗散定理的一个特殊情况。类似的现象还有电流流过电阻导致电阻发热,这是耗散;电阻发热让其中电子和原子的热运动加剧,这是涨落。光打在物体上并没有完全反射,有些光子被物体吸收了,这是耗散;物体吸收光子发热,会让自己也发射出去一些光子,这是涨落。

有涨落必有耗散,有耗散必有涨落。生活中也是这样 [3]。

为什么注意力不集中的时候往往花了很多时间却没做成什么事?因为你的涨落太大了。随便一个什么干扰都能吸引你,你一会儿看手机一会儿跟人聊天一会儿喝水一会儿发呆,你几乎就是布朗运动。

但就算你注意力很集中,你一心想做好一件事,也不可能完全避免涨落。物理学给我们的一个智慧是并不是花粉颗粒在主动吸引水分子,是水分子自动就会来撞它。所以做任何事都会有阻力,正如再好的道路也有摩擦力一样 —— 阻力不是有人故意跟你作对,而是自然现象。

你早上起来能量满满,说我今天上午一定要把这个活儿干完!可是左一个小事儿右一个小事儿总来找你,其中很多事情又是你不能不管的。这些小事儿让你的行动充满涨落。你早上好不容易攒出来的能量,就这样慢慢被小事儿给耗散了。

小事儿耗散能量,这就是我们不喜欢小事儿。你可以用一些心法去应对小事儿,你的应对方式很重要 [4]。这个底层原理是,真正耗散能量的不是小事儿本身,而是你为了应对小事儿而不得不做出的“涨落”。

你希望把自己反应出来的涨落,降到最低。


减少涨落,首先就是没事儿别找事儿,用东北话来说就是别“作”。别今天惹这个明天惹那个,出了问题得赔偿,得罪人得安抚,一边点火就得一边灭火。老百姓说这个人怎么那么多戏呢?物理学家说这就叫涨落。老百姓说你看他无端消耗了时间、精力和金钱,物理学家说这全都是耗散。

有些人不爱惹事,但是容易发脾气,一点就炸,那也是增加涨落。很多时候忍让不是因为害怕,纯粹是为了避免耗散。

所以物理定律提倡的养生之道必然是过平静的生活。干什么事儿都稳稳当当,不一惊一乍,不左一下右一下,不折腾,涨落振幅非常小,这样能量耗散就小。你看那些能长期运转的机器肯定噪声都小,可能还要定期加点润滑油,减少摩擦。

但 平静 ≠ 静止。为什么走同样的距离,高速公路上开车比在市区里开车省油?因为高速公路上你的速度是基本恒定的,非常平稳,你的涨落小。而在市区,刚踩完油门又得踩刹车,速度变来变去,这么大的涨落都把能量白白耗散了。做事集中注意力就如同开高速,不集中注意力就如同开市区。

我们说要养成好习惯,生活要有规律,一日三餐、行动坐卧走最好都在固定的时刻,这就是降低涨落。没有规律的生活会增大压力,导致耗散。


我感觉当很多人说“熵增”的时候,他们其实想要表达的是涨落和耗散,只是他们不知道这个涨落-耗散定理。熵增其实不见得是坏事,做企业你其实希望制造熵增,这个咱们以后再说。真正危害系统运行效率的,是涨落和耗散。

但涨落也不见得就一定是坏事。涨落会耗散能量,可是我们的存在并不是为了节约能量。有很多事情值得花费能量。比如说搞创造,就需要一定的混乱 [5],折腾折腾有时候才能发现机会。而且涨落-耗散定理这个规律是双向的,你耗散出去的能量并没有白白消失,都变成了某种涨落。也许有些涨落,对你反而是好事。

把道理看清楚,容易帮你做出正确的选择。

本文来源:《精英日课4》,万维刚 著,得到。


2025.07.17 周四:

我上中学的时候生物课本上写着进化是“从低级到高级、从简单到复杂”,以前严复有句话叫“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些是常见的对进化论的描述,但是请注意,这些都是误读。谈论进化论你一定一定要牢记一句话,那就是“演化没有方向”。基因突变是完全随机的,有时候这样有利于适应环境,有时候那样更好,并不是说谁复杂或者谁“强” —— 或者谁“弱” —— 谁有利。环境宽松的时候生物喜欢往多样性的方向发展,争奇斗艳;环境严酷的时候生物会纷纷变得单一无趣。环境没有义务让你变复杂。

那你说为啥现在地球上的生物比过去复杂了?答案是纯属偶然,而且不一定总是这样。人类崛起只是因为一点点的基因突变,哺乳动物刚出来的时候并不比恐龙高级。

其次是王东岳陷入了“目的论”。

我感觉王东岳似乎认为各种事物都有一种想要弥补自身的残缺、想要取得代偿的意愿。比如他说:“失圆满或残缺之程度愈深重者,未来获得追补的内因或内驱力就愈强劲”、“何以分子存在非得进而编码为生命形态不可”、“分子不过是原子得以寄身其中的另一种存在形式(或存在质态)罢了”、“由于自身弱质的缘故失却了稳态的有机物,被迫继续处于要求代偿的活跃状态之中”,以及“一种坚持自身存在的内在要求就为生命设计了两个必不可少的代偿机制:一乃遗传,二乃变异。”

难道他认为原子自己有“我要生存!”这个想法吗?又或者这只是拟人的修辞手法?不管怎么说,请注意,没有生命的东西没有目的。原子只是随波逐流而已,它跟别的原子组成分子也好,不组成分子也罢,它都是存在的,而且它都是完整的存在!一个自由的氢原子并不会羡慕一个跟别人组成了水分子的氢原子。

事实上我们地球是个特例,要不是温度正好合适就不会有分子;要不是恰好有水和碳就不会有生命。宇宙中绝大多数原子都处于剥离掉了电子的、孤单的“等离子体”状态,但是它们一点都不代偿。

王东岳的最大错误,则是试图在没有规律的地方发现规律。

我们专栏以前讲过,这是一种广义的迷信 [2]。所谓迷信,就是“就是在没有道理的地方寻找道理,在没有意义的地方找到意义,在没有规律的地方发现规律,在没有因果的地方强加因果。”

人脑非常善于发现规律,从彩票中奖号码到火星上的人脸到各种阴谋论,你要是愿意总结理论你能发现各种各样的有趣理论。而你要是一直找证据“证明” —— 而不是主动“证伪” —— 自己的理论,你就会陷入确认偏误之中,越想越觉得自己对。真正的学者得讲证伪 [3],可是你要是故意忽略不利的证据,你完全可以继续相信递弱代偿。


第一,请相信巧合。

世界上很多事儿发生就发生了,并没有什么“必然发生”的原因。历史大事件也好,个人和组织的荣辱也好,很大程度上是都是偶然事件。当然你可以通过努力增大某些事发生的概率,但概率仍然是概率。你要非得认为一切事件背后都有一个强硬的因果关系,你会陷入死胡同里去。


面对荒诞,你可能会激发起探索的欲望,向外进攻,但是更可能选择退守。过去十几年来,以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史蒂芬·海涅(Steven Heine)为首的一批心理学家,提出一个“意义维护模型(meaning maintenance model)” [1]。这个模型说我们的大脑总是追求用一个单一的、自洽的、整体的观点去看待现实,我们认为现实应该有统一的意义。你平时观察周围的事物各有各的道理,但是它们各安其位,都很合理,符合你的认知模型,你就很满意。而如果看到有些事情很荒诞、不合情理、无法解释,说不清它的意义是什么,你就想要“维护”你的意义系统。这种感觉十分难受,是一种切身的痛感。

我的意思是说它是一种真正的、肉体上的那种痛。林奇 2002 年有个短片叫《兔子》(Rabbits),也是看不懂。心理学家找来的受试者看完这个片之后都产生了意义维护的症状。但是如果在看片之前吃一点止痛药,症状就会减轻 —— 而如果服用的不是真的止痛药,而是某种安慰剂,症状就不会减轻!所以你看,林奇电影对人的影响不仅仅是心理上的,而且是生理上的。

那这个意义维护的症状是什么呢?就是流体补偿。


科学家遇到跟现有理论模型不一样的自然现象,他可能会很高兴,他会提出一个新的理论去包括这个现象。一般的学者遇到荒诞的事情,他可能会好好了解这个事情,争取能用现有的理论解释。但是老百姓可不是这么积极的态度。老百姓面对荒诞会后撤。

人们会后撤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回到自己平时认同的那个意义系统中去,并且更加强烈地认同那里的信仰和价值观。这是一种心理补偿机制,也就是史蒂芬·海涅说的“流体补偿”。就好像一个喜欢吃甜食、但是为了减肥平时比较注意饮食的人,因为突然在感情中受挫,就一下子吃了很多冰激凌一样。

而最有意思的是,流体补偿的项目,可以跟让你产生荒诞感的那个东西完全没关系。

比如一个学生在考试之前自我感觉良好,结果考试没考好,他产生了一点人生意义的崩溃感。这时候正好英超阿森纳队打赢了一场欧冠比赛,而这个学生本来就是阿森纳的球迷,那么他就会加倍地支持阿森纳:考试让他体验到了人生的不确定,阿森纳却证实了他的选择,所以他就报复性地进一步投入阿森纳的怀抱。

你看这像不像因为在某个领域失意了,而把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另一个领域中去的人。但流体补偿并不一定需要你自身经历什么变故,一个荒诞的艺术作品就能起到同样的作用。实验室里受试者被分成两组,一组读卡夫卡的荒诞短篇小说《一道圣旨》(An Imperial Message),一组读的是通俗易懂的伊索寓言。读完马上做测试题,看看受试者对自己的国家、民族和母语的认同感的强弱程度如何。结果发现,因为卡夫卡给人带来了太多的荒诞不确定感,那些读了卡夫卡作品的受试者会比读伊索寓言的受试者更爱国、更认同自己的民族,更认为自己的母语是世界上最好的语言。

世界太乱了,我不理解,但我至少知道爱国肯定是对的,那我就专心爱国吧。

卡夫卡小说有这个效果,超现实画作也有这个效果,比如雷内·马格利特的《人子》 —— 也有同样的效果。你说这幅画的意义是什么?马格利特本人也说不清,超现实作品根本就不是让你寻找意义用的。我看海涅等人 2015 年的一篇论文 [2],通过给受试者两个互相矛盾的指令,也起到了这个效果。看不懂,产生不确定感,找不到意义,感到不安,人们就会启动流体补偿,更加紧密地投入到自己熟悉的信仰和价值观之中。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海涅做实验证明了流体补偿对人的四种作用,在我看来可以说是处处让人走向封闭和僵化。

第一个作用是让人加强原有的信仰。信教的人会更加信教,自诩爱国的人会更加认为自己国家什么都好。

第二个作用是让人更加严厉地批评那些违反了某种社会规范的行为,让人更加不宽容。而我们专栏很早就讲过 [3],文明人不应该随意 judge 别人。

第三个作用是让人更能从一个充满噪音、没有规律的地方找到规律。而我们知道 [4],在没有规律的地方寻找规律,是迷信的特征。这个作用会让人更容易相信阴谋论。

第四个作用是让人的政治观点更加极化。如果你原本支持某一派,面对令人困惑的局面,你会更加支持这一派。

第三个作用有时候有积极的效应。比如老师讲课的时候,如果一开头先讲一个有点荒诞的事实,学生们的思维就容易被调动起来,去寻求一个解释。如果这时候老师好好引导,也许能让新知识的印象更深刻。我们写文章也经常会这么写。但是如果只有荒诞没有解释,人们就会自动开启流体补偿,找到一个错误的意义。

当你的思维出现以上特征的时候,你得引起警觉。经常有这四种思维倾向的都是什么人?是那些面对社会的变化,受不了不确定性,选择退守自闭的人。


流体补偿这个机制正好跟雨果·梅西尔《相信的科学》这本书能对上。梅西尔说面对新事物,聪明人的做法是“开放的机警”,更容易相信新东西;而比较笨的人选择保守和什么都不信 [5]。为啥不信呢?因为他觉得这东西太荒诞了,他开启了流体补偿机制。

流体补偿可以说是一种广义的“认知失调” [6]。我们以前讲过,认知失调是当一个人发现自己的行为和心目中的自我形象不相符的时候,产生一个幻觉来解释自己的行为。海涅研究 [2] 的认知失调不一定是自己的行为导致的,它的结果也不一定非得是一个幻觉:只要某个事物不符合我们已有认知,让我们感到荒诞,我们就会启动流体补偿机制,在可能不相干的领域中寻求意义的保护。

这个补偿情绪是非理性的,如果跟经济活动相关就是行为经济学。比如你想让人愿意花钱买一个不熟悉的产品,就一定要给人充分的确定感和安全感,千万别让人开启流体补偿。

同样道理,讲述一个新知识,一定要把它跟以前的知识联系起来讲,语言一定要清晰易懂,这些都能提供确定性和安全感,不然人们接受不了就会缩回去。

反过来说,如果你想让人加强对组织的忠诚,就要告诉他们外面的世界非常动荡不安,有很多荒诞的势力不知道要搞些什么,而我们,永远是你最坚强的后盾!

所以“心理学影响”真是一个厉害的武器,你不了解就可能受害。现在你了解了,就要有点“元认知”的意识 —— 自己观察自己的情绪,一旦发现封闭和僵化的倾向,就分析分析,看是不是陷入了认知失调,正在进行流体补偿。

本文来源:《精英日课4》,万维刚 著,得到。


2025.07.18 周五:

这一讲咱们说一个不怎么著名,但是应用场景很广的统计学现象,叫“伯克森悖论(Berkson’s Paradox)”。你可能没听说过这个名词,但是你肯定听说过下面这样的说法 ——

关蓉蓉是一位青年女性,有过几次恋爱经历但是都没成。这一天,朋友给她介绍了一位各方面条件都很好的男子。可是关蓉蓉一看照片就拒绝了。关蓉蓉说:“我想清楚了,我要找一位性格好的暖男,可是这个人太帅了。以我自己的经验和对周围人的观察而论,长得帅的男人性格都很差。”

秦奋是研究所的业务骨干,能力一流但是有点木讷。这一次所里评职称,秦奋给全所作了个报告,但是发挥的不是很好。所长徐治功说:“我们用人要用长板,不能因为报告没讲好就让秦奋落选。以我这么多年的经验而论,不善言辞恰恰是智商高的特征。”

大学生邓豫突然对文学产生了兴趣,他决心发奋读书,通过经历虚构的故事迅速领悟人生的智慧。他向一位老师请教应该读哪些人的作品。老师说:“你应该多读一些小众的作家。以我读过这么多书的经验而论,像村上春树这种特别流行的都没啥深度。”

伯克森悖论是说,哪怕上面这些人的经验都是真的,他们从经验中总结出来的结论,也很可能是错的。


可是这些点都是我们设计的!你一开始已经知道,这些点代表的性格和长相没关系!我们根本没安排什么摧毁性格的神秘力量。

关蓉蓉的统计不全面。要想进入关蓉蓉的法眼,长相和性格都不能太低。有些人长相只能算说得过去,但是靠性格特别好也入选了;有些人性格属于勉强还行,主要是凭长相入选 —— 因为这两种人的存在,使得关蓉蓉感觉长相好的人受到了性格的摧残,关蓉蓉决心远离长相好的人。

可事实上,如果你选定图中长相得高分的一列点 —— 比如只看“长相 = 0.9” 的人 —— 你会发现性格出现在三角区中红色线段上任何一点的可能性是完全一样的。看到别人长得帅就认为他性格不好,就会错过长得又帅、性格又好的人。

当然我们设计的这些点并不能代表真实世界。真实世界中也许真的有“长得帅的人被惯坏了”这个可能性,也许没有 —— 但是我们证明了,关蓉蓉的观测并不足以推出那样的结论,关蓉蓉对帅哥的歧视没道理

伯克森悖论和人们熟悉的“幸存者偏差”都属于“选择偏差”,出错的根本原因都是你统计的数据不够全面。在统计研究中,你稍不小心,就会犯伯克森悖论的错误。


就好像关蓉蓉考察潜在交往对象一样,Google 选择的是分布图中右上角的那些人。而对那些人来说,比赛成绩和实际能力有个假的负相关,典型的伯克森悖论。

出现这个现象的根本原因是能进 Google 的已经都是优秀程序员。你拿优秀的人和优秀的人比,因为其中有些人是靠比赛成绩突出而显得优秀,所以你会产生比赛成绩好反而能力弱的感觉。其实就算根本没有一个“比赛能力会削弱实际能力”的机制,仅仅是统计分布,就足以让你产生这个感觉了。

所以“高分低能”是一个合法的感觉,但是是个偏见。当你面对一个成绩特别出色的人才的时候,不应该假设他实际能力不行。


了解了伯克森悖论,下一次再听说涉及到能力、人品、长相、运气的各种“负相关”论断,你都应该保持戒心。

生活中有很多这样的民间智慧,比如什么“寒门出贵子”,什么“为富不仁”,什么“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什么“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都十分可疑。

平庸的寒门子弟、遵纪守法的富人、没有英雄壮举的屠狗辈、忠诚的读书人和安享晚年的好心人,他们的新闻阈值太低,他们的事迹没有四海传扬。你必须把这些人都统计上,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


如果休谟是对的,那就是说,人对事物的认知,不能摆脱主观视角的影响。

我打个比方。比如你是一个年轻的拳击运动员,你受过全世界最好的训练,也有一定的比赛经验,但是你还没有跟顶尖高手打过。有一位特别有名的高手叫老王,曾经是一位顶尖高手,但是最近年龄大了,比赛慢慢减少了。你们俩将在下一场比赛中相遇。

你的教练告诉你,你别看老王还没有过特别惨的失败,他其实已经不行了,他现在根本不敢跟顶尖高手打;你虽然还没赢过顶尖高手,但是你现在的实力已经可以了,你今天绝对可以击败老王。而你完全相信教练的判断,那是一个理性判断。

但是!作为一个小字辈,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都在仰望老王。你视角中的老王永远都是那么高大威猛,就好像自带光环一样。

而这一讲说的就是,理性判断不会是你全部的判断。你一定会受到以前视角的影响。今天要是不打败老王,他在你心中的形象就不会变。不管你的理性怎么告诉你,你在场上面对他的那一刻,还是会胆怯。

主观视角、表象,就是我们的有色眼镜。休谟和今天的研究说你永远都不可能摘下眼镜。

你只能用理性强制告诉自己,那个椭圆,其实是一个圆形。


托马斯·索维尔有句话是这么说的:「问题不在于强尼不会阅读。问题甚至不在于强尼不会思考。问题是强尼不知道什么是思考;他把思考和感觉混淆了。」

是思考还是宣泄情绪,人跟人的差距真的挺大。事情就这么一个事情,所有的信息你只要想了解都可以了解到,有的人会从中引发思考;有的人只想表达一下自己的感觉。

人每时每刻都会冒出各种各样的感觉。文章就是这么一篇文章,读到这一段,你产生一个感觉;读到那一句,你又产生一个感觉;紧接着读到一个词、甚至一个标点符号,都可能让你产生另一个感觉。其中有些感觉还会表现为强烈的情绪。

智者不崇拜自己的感觉。这是因为他们知道感觉太多、也太不可靠了,他们更在乎思考。智者读一篇文章,会抓重要的“点”。他们会分析作者的逻辑,会考察哪些是事实哪些是观点,哪些是立场,解决了什么问题,使用了什么方法。他们可能对文章中有新意的地方最敏感,因为他们希望学到一点东西。他们会忽略自己剩下的那 500 个感觉。

而愚者的感觉很重要,他们必须表达最强烈的那个情绪。其实他们翻来覆去就那么几种情绪,抓住一切机会表达。表达了,痛快了,殊不知失去了一个思考的机会。那是他们自己的损失。

对读者来说,吴修铭是个共同的表象。能从吴修铭的思想中得到什么,取决于各人看到的本质是什么。


《西游记》第二回,孙悟空跟菩提祖师学了七十二变和筋斗云,有时候在同学面前卖弄,被祖师批评了。祖师担心有同学妒忌孙悟空,但是那个担心好像是多余的。孙悟空的同学们对那些功夫的理解,跟孙悟空和菩提祖师很不一样。

比如祖师教孙悟空筋斗云就是当着众人的面教的,祖师还特别说了「一筋斗就有十万八千里路哩。」可是同学们对此有什么评论呢?大众听说,一个个嘻嘻笑道:「悟空造化,若会这个法儿,与人家当铺兵、送文书、递报单,不管那里都寻了饭吃。」

这么厉害的仙家手段,在这帮人眼中只是个送快递的谋生技能。

现在表象不是问题。东西就在这里,你可以随便看,不怕你看。问题是你选择看什么。而这取决于你心目中这个东西的本质是什么。表象是客观的,本质是你自己发挥出来的。


我们专栏有一期叫《谢家华的人生经验》。当谢家华刚从大学毕业就拿到了甲骨文公司每天只要工作十五分钟、而且待遇优厚的那份工作的时候,难道他不知道那个工作很难得吗?

他当然知道。谢家华出身于普通人家,他跟别的青年一样需要好工作。但是他从那个工作的表象中看到的本质不一样:他看到的不是事儿少钱多,而是这种工作没意义。

事实上甲骨文那种工作在美国挺多的。这样的工作不裁员你就没事儿,一旦工作十几年被裁员就会很绝望,因为人已经废了。但那是另一个角度的本质,对比之下还是谢家华看到的那个本质厉害。

这个道理是每一种本质都有道理,没有绝对的对错,这不是辩论议题 —— 但是抓住的是哪个本质,也许能决定你的命运。本质之外的东西,什么技能、学习、努力之类,都是次要的事情。


从表象看到本质,还包括你对当前局势的趋势的选择。注意是选择而不只是判断,你可以选择趋势。

趋势有很多。不同的视角能看到不同的本质,不同的本质代表不同的趋势。人做事总要符合一定的趋势,所谓「不随波逐流」,意思不是让你违背趋势,而是让你不要跟着大众都能看见的那个趋势走,要去寻找别人没看见的趋势。

现在回头看,同一个表象,不同的人看到不同的本质,这是我们专栏第四季的一大主题。

量子力学的实验结果大家都承认,物理学家争论的是实验表象背后的本质是什么。

我们讲《科学思考者》的时候说过哪怕只说事实不说谎,也能用真相误导。

我们讲《思维是平的》,说过其实我们大脑没有太强的信息处理能力,我们一切有意识的体验,都是大脑主观解读出来的。

我们讲科特勒的《不可能的技艺》,再一次强调,压力也好挑战也好,真正影响你身心的不是那个东西本身如何如何,而是你对它的感受是什么:你看出来的本质是什么,它就是什么。

我们还讲过天津教案中曾国藩奏折的故事。其实没有新的信息含量,但是有那几句话和没有那几句话,别人对你这个人的本质就有截然不同的判断……

表象就是这么一个表象,本质是你怎么看。而这最后一讲的忠告是,你怎么看一个事物,更多地是决定了你 —— 而不是那个事物 —— 的选择和命运。

至此精英日课第四季就算结束了。我们经历了不平凡的一年,我们经历了酸甜苦辣,也许日课曾经给你带来过些许收获。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愿我们行则将至,虽远不怠!

本文来源:《精英日课4》,万维刚 著,得到。


2025.07.19 周六:

首先,当下世界的种种经验现象当然属于现实,我们直接的身心感受自然也属于此类。但我们每天其实只有很少的时间去体会当下的现实,因为就算我们在不断感知着环境,意识却未必专注于当下,常常在过去和未来之间来回穿梭。比如吃饭时,对饭菜的味道只有非常模糊的感受,因为想的可能是接下来的工作安排,或还在为上午的不愉快耿耿于怀。而所谓“当下”,就像笼罩在我们内心的一层阴霾,混沌不清。

另外,现代人的活动也多聚焦在意识思维的层面,需要不停地思考、推理与规划。就算是在休息时间,我们也更多借助于智能手机和各种电子娱乐产品,将自己的“心”放逐到虚拟时空里,追求各种新奇刺激的体验。这些娱乐体验主要依赖意识的想象、推演,从而形成千变万化的内心影像与感受。矛盾的是,一旦我们过度依赖这样的意识活动,也就离当下的现实越来越远,因为意识的特性就是可以任意跨越时空的界限,无远弗届。但意识虽然拥有无限想象的自由,仍不得不被生理与行动的局限牢牢束缚,使得现代人看上去如同一个个白日梦想家,肉体永远追不上灵魂,身心俱疲。


往内看:训练安定与觉察

不过,关于佛学的论述如此繁多,佛教的经典与宗派更是复杂难辨,我们该从哪里入手呢?我想,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将关注的焦点由外转向内,重新回到内心,去感受“心”、理解“心”。

我们经常在寺庙里看到写有“莫向外求”的牌匾。莫向外求,并不是要将自我隔绝于外界,而是要提醒人们不要被外境所迷惑、牵引和摆弄,从而获得生命的自主性。它的核心是要将关注的焦点从对外在事物过度的欲求,转移到对自我认知模式的审视,尝试去理解心与外在环境的关系。如果没有这种自觉,我们的“心”就永远是被动性的,是被束缚的,这就是精神被物质所异化和主宰了。


比如,为了要观察心的运作规律,佛教有一个基础方法就是训练安定和觉察。安定(focus),即专注的能力,也就是能随时专注在当下所做的事情上;而觉察(awareness),则是一种反观自己感受的能力,比如能随时了解自己的身心状态,如情绪起伏等,甚至看清心念是如何运作的,同时也知道用合理的观念对这些现象进行解释、处理,不被错误的认知主宰,由此获得精神上的自由与安宁。


对“生命意义”的思考

德国哲学家卡尔·雅思贝尔斯曾说,人类只有在“死亡、偶然事件、罪责和世界的不确定性”这样的极端情境(Grenzsituation)下,才会对生命的本质意义进行深入的探索。用通俗的话来说,也就是人只有在体会到生命的痛苦和不安时,才可能会对内在的生命价值和意义产生认知的冲动。


举个简单的例子,我们都会经历各种人生的痛苦,按照现在通常的做法,我们可能会用脑科学、心理学、哲学的概念去分析这些痛苦的内涵和发生机制,然后就认为自己掌握了痛苦的相关知识,甚至有了一种能解决这些痛苦的错觉。但这些其实只是抽象概念的推理,而痛苦的直接感受却被抽离出来,开始与我们的体验疏远。也就是说,事后的分析属于反思性的意识活动,但痛苦的当下性与即时性却不见了。无论我们如何反思、归纳与总结,都只在依靠某种概念化的理论去作事后的自我说服,而痛苦依然存在,没有得到真正的解决。

今天的我们受到现代主流思想传统的影响,把人类的观念史理解为知识进步的历史,尤其是自然科学知识的长足发展更加坚定了这种看法,认为人类会随着历史演变而不断提升,现代人会比古人更高明、更理智,甚至更幸福。但事实上,现代社会发展到今天,在某些方面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比如在对自然世界的改造上,人类取得巨大的胜利;在物质消费上,人类得到极大的满足,但在精神层面,人类却越发感受到深层的生命困惑与危机。我们似乎知晓了更多的信息,却仍然无法让心灵得到真正的安顿,甚至可以说,现代人未必比苏格拉底、孔子时代的人在精神生活方面更幸福。

为什么?

20世纪有一位重要的美籍奥地利历史哲学家埃里克·沃格林,他曾提出一个与主流哲学传统不同的观点,他认为柏拉图的哲学并非提供一整套所谓的知识,而是在灵魂层面的意义上去接近真理。因此沃格林强调要用“体验”去理解古代哲人的思想,而不是用一串串复杂的概念和看似严密的理论体系,因为后者与生命体验常常是脱节和疏离的,变成一种无法贴近生命的概念游戏。


“梵我合一”的理论认为,生命有一个真实的精神本质,被称为“真我”。“真我”和宇宙精神的“梵”是一致的,“梵”是宇宙本原。这种“梵我论”假设存在一个真实的“我”,但不是栖居在肉体内的那个“小我”,而是跟宇宙万物合一的“大我”。修行的目的,就是让“小我”最终回归并与“大我”合一。比如,在《唱赞奥义书》中就有这样的句子:“此‘自我’也!是永生者,是无畏者,是即大梵也。”


老病死苦与生命的绝对不自由

关于悉达多出家的动机,经典里有很多描述,比如在马鸣菩萨的《佛所行赞》中,就描述了这样的场景:释迦太子在路边看见农夫辛劳,耕牛疲乏,虫蚁被杀,心中产生强烈的怜悯之心。

对他人的“苦”生起恻隐之心,当然足以证明太子的善良,不过这也并不稀缺。更触动太子的,则是遍布人世间的“苦相”,这让他感觉到了某种生命的不自由,仿佛是一种莫可名状的悲哀,一种无法自由选择自己生活的巨大束缚感!

一个关于悉达多出家修行的动因更为直接的描述,则是太子游经四个城门的故事:有一天悉达多太子出行,在其中一个城门,他见到一个耄耋老人,于是问侍从,这个人为何这般模样?侍从告诉太子,这就是“老人”,“夫老者生寿向尽,余命无几,故谓之老”;第二天,太子又在城门遇见一位重病的人,问侍从,这又是什么情况?侍者回答说,这是“病人”。太子于是追问什么是“病”,侍者回答说,“众痛迫切,存亡无期,故曰病也”;又有一天,太子在城门处遇见有人亡故,亲人嚎哭围绕。太子又问:“何如为死?”侍从回答:“死者,尽也。风先火次,诸根坏败,存亡异趣,室家离别,故谓之死。”短短数语,道尽了人生的无奈。

因为看到世间的老、病、死,太子郁郁寡欢,净饭王想起阿私陀仙人当年的预言,担心悉达多出家,于是召集舞女,装扮宫殿,试图用世间的欢愉吸引太子的注意。不过当太子再度出游时,却见到街道上有一位出家的沙门,便好奇询问侍从这是何人。侍从告知,那是“沙门”,“舍离恩爱,出家修道,摄御诸根,不染外欲,慈心一切,无所伤害,逢苦不戚,遇乐不欣,能忍如地,故号沙门”。也就是说,出家修道能让人远离欲望的伤害,并对众生生起无尽的慈悲,这让年轻的太子非常羡慕,萌生了出家修行的念头。

或许有人会感到惊讶,年轻的太子为何会不知老、病、死,还要询问侍从?这并不难理解,如果稍微回忆一下我们年幼时的生命经验便可知,当你的亲人去世时,是否也曾问过长辈这样的问题:“死是什么?亲人到底去哪里了?”父母可能解释道:“他去另外一个地方了。”你或许会追问:“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吗?”这些提问来自对生命的深层疑惑,也可以被理解为一种生命的觉醒,是对人生的起源和归宿的好奇。

其实,人与老、病、死的初次遭遇,是对一种尚未经历的生命现象的认知与警觉,可以被称为“觉醒意识”。之所以有这种体验,是因为人反推自身,意识到自己也和他人一样将注定遭遇老、病、死,从而产生恐惧与不安。衰老不正是如此吗?不经意地看到镜子里脸颊上的皱纹、双鬓的白发、枯黄的脸色,都可能让你感叹一声:“老了!”这时多少也会有些对岁月流逝的伤感与惆怅。

无论悉达多遇到的是哪个场景,他的出家动机都不像是对不幸的世俗生活的逃避。恰恰相反,他很早就感受到,无论世间如何完美,人都不可避免地会遇到生命的天花板,也就是老、病、死,这是生命的绝对不自由。


对苦的敏感与对自由的终极渴求

从古至今,人类对于自由的渴求,构成了文明发展的重要动力。一方面,人为了衣食温饱,努力发展经济民生,随着社会进步,逐渐衣食无虞,却又感受到更深层的不自由,例如社会公正,贫富差距等问题的出现,于是各种社会变革理想又开始此起彼伏。可是从根本上来讲,无论社会如何进步,对于生命而言,老、病、死的束缚感永远围绕着我们,这也是人类永远无法停止对生命意义问题思考的根本原因。

从另一方面看,现代社会的重要特征之一,就是人类逐渐从对上帝、天道、祖先崇拜的传统信仰秩序中摆脱出来,走向“肯定自我”“重构自我”的时代精神。个体意识的高度发展,使我们对于个体自由和权利有着强烈的偏好,渴求实现个人价值。但与之相悖的是,当我们前所未有地伸张自我时,却感受到更多的焦虑,似乎有一道无形的枷锁,让我们困于其中。现代社会虽然制造出消费主义的繁荣幻象,却伴随着更深重的不自由感。

无论是老、病、死,还是现实里短暂的物质欢愉,似乎都在暗示人类改造外部世界的努力不仅无法真正解决现实的难题,更无法解决精神的自由问题,反倒让人陷入更大的迷茫。所以即便相隔了两三千年,我们与悉达多当时感受到的痛苦和不自由在某种意义上是相通的。太阳底下,其实并无新鲜事。

悉达多游经四个城门的故事,更像是一个现代社会的隐喻。琳琅满目的卖场如同迦毗罗卫城的繁华宫殿,被净饭王安插在悉达多身边的翩翩舞女,不正像今天充斥在电脑、手机中的声色幻象吗?想要获得自由,却一次次地被欲望束缚。就像《红楼梦》中警幻仙姑的那番尝试:“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不过宝玉仍然执迷不悟,耽溺于太虚幻境,不能明白世间本是虚幻的梦境。

这也可以理解,从现实角度来看,我们如同温水中的青蛙,往往在一切顺利的时候,就失去了对“苦”的敏感,许多迫在眉睫的人生问题其实一直在被回避和掩盖。

比如在经历了数十年的经济发展之后,大家似乎已经习惯于有着预期稳定的未来,但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让全世界都脱离了过往习以为常的轨道——交流几乎停止,我们的工作与生活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而这些都提醒着我们:人生之“苦”,其实从来没有离开过。

毫无疑问,悉达多太子对“苦”有着极高的敏感度,而且看到了一切事物中普遍存在的不自由。这种不自由不会为他富足的生活所缓解,或让他因此暂时转移注意力。这种渴望超越“苦”的冲动,让他对现世看似安稳的世俗生活产生了强烈的不满足感,想要通过修行来获得生命的觉悟,这就是佛教谈的“出离心”,也是悉达多太子选择出家的真正理由。

关于悉达多太子出家的场景,在今天有两种版本的描述。比较流行的版本是,太子在夜半之时,为了不被族人挽留而悄悄离开王宫,骑上自己的爱马健陟,越过城墙,由马夫车匿跟随。而另一个版本则充满着祝福与希望:在一个月圆之夜,他脱下王族的服饰,辞别净饭王,告别了出生不久的孩子罗睺罗,并且得到妻子耶输陀罗的允许,如常走出城门,开始了他梦想已久的修行之路。

就如同在小说《悉达多》里,赫尔曼·黑塞用文学的方式描述了悉达多的出家时刻:“乔文达意识到:时候到了,悉达多要去走自己的路。他的命运即将萌发。”

本文来源:《人生解忧:佛学入门四十讲》,成庆 著,上海三联书店。


2025.07.20 周日:

悉达多太子离开迦毗罗卫城,首先来到了邻近的摩揭陀国。当时,有不少自由修行的沙门常年都在森林中独处冥想,有很深的禅定体验。阿罗逻迦罗摩就是其中一位,他认出了这位迦毗罗卫城的王子,当悉达多向他请教关于禅定的技巧时,他倾囊相授,悉达多也很快达到了很深的禅定境界。可悉达多发现,这并没有彻底解决他的烦恼,因为他一旦从禅定中出来,回到日常生活后,仍然会感受到生命中的各种苦。

其实,悉达多在孩童时就曾有过禅定的体验。净饭王曾有一次带着太子出行,来到一个园林,悉达多遣开周围的侍从,来到阎浮树下盘腿而坐,思维他所见到的种种苦难,产生了强烈的慈悲心。由于极端的专注,悉达多进入了禅定,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定和愉悦。

“禅定”是什么?所谓禅定,其实是通过一定的方法来让自己的心念安止在某个对象上,如果心念统一而且有力,就会出现与平日精神涣散状态下不同的意识体验。这也是印度早期非常流行的修行方法,并不同于之后人们经常谈到的禅宗、禅修。禅定有一个更为人熟悉的名字——瑜伽,前文也曾提到。


悉达多在修行的路上遇到的这两位老师,都是当时著名的修行者,但悉达多最终告别了他们,走上自己的道路。其中的关键分歧其实是,悉达多追求的解脱是生命的整体自由,无论何时何地都应该是觉醒的状态;而这两位老师教授的方法和他们所达到的境界,仍然是局部的和有限的自由。就像今天的人们总是东奔西走,寻找生命的桃花源,却永远无法将自己当下的生活转换为心灵栖息地。所以,这样的安定始终受到时空转换的“威胁”,而无法做到真正的自足和自洽。


苦行,也绝非解脱之道

于是,悉达多进入王舍城西郊的苦行林,展开为期六年的苦行生活。当时他认为,之所以无法解脱,是因为肉体限制了精神,就像柏拉图认为肉体禁锢了灵魂一样。

当时很多苦行者尽可能不让身体获得食物中的营养,并试图通过心念来抗拒生理的欲求。悉达多的苦行程度令人惊叹,难以想象。据说他每天只吃一粒粟米,最后饿成骷髅一样,但仍然没有获得解脱,于是他开始反思这种禁欲式的修行,发现刻意虐待肉体可能也不是真正的解脱之道。

他离开了苦行林,来到尼连禅河边,这时有一位牧羊女见他形如枯槁,好心给他献上了乳糜,也就是一种用粟米和牛奶混合熬制而成的食物。悉达多欣然接受了供养,正式告别过去那种极端的苦行生活,也因此逐渐恢复了体力。不过,一直跟随悉达多的五位苦行者,比如阿若憍陈如等人,他们认为悉达多已经被欲望击败并放弃了修行,于是选择了离开。

恢复体力的悉达多来到尼连禅河边的一棵无花果树下,开始精进地坐禅,经过这六年的苦行,他已经知道单纯的禅定和极端的苦行都不是真正的解脱之道,于是,他用自然放松的方法去观察心念的起伏运作。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的努力,他抵挡住了各种心魔的诱惑。在经典的描述里,魔王波旬及其魔军,还有他的三个漂亮女儿纷纷登场亮相,而悉达多最终洞察到,这些心念不过是一些幻象,从而获得觉悟。悉达多太子从此被尊称为“佛陀”,而这棵无花果树后来被称为菩提树。“菩提”也就是“觉悟”的意思,这个距离伽耶镇不远的地方,后来也因此被称为“菩提伽耶”,成为佛教重要的圣地之一。


在一般人的认知中,欲望是某种必然的存在,虽然我们可以理解要节制欲望,但不大会效仿禁欲者,即使也会对其强大的意志力表示称赞。但是悉达多的觉悟却不同于节欲和禁欲,他试图在另外的认知层面看清欲望的实质。对于一般人而言,我们或许关注的都是种种人间相的好坏与否,比如绚丽多彩的时装,豪华奢靡的住宅,酷炫夺目的汽车,那些让我们动心的人,或者工作中勾心斗角的同事。对此,我们基本用趋利避害的逻辑去应对,感觉好的就想得到,讨厌的就想远离。而悉达多面对的真正挑战,则是这些人间相所唤醒的我们内心中的贪欲、恐惧、愤怒、懒惰、怀疑,等等。

而对当时的修行者而言,之所以要如此辛劳地修行,是因为他们认为生命本身是一场莫大的轮回悲剧,而想要超越这样的苦难,唯有提升认知的能力,也就是通过禅定超越肉体的束缚,与最高的存在融为一体,从而得到解脱。但悉达多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已经体会到禅定的愉悦境界了,同时也看到了这个修行逻辑的缺陷,因为人不可能永远依靠禅定境界来逃避现实的种种苦难。在这里,我们也可以注意到,早期印度人对生命解脱的追求是主动而积极的,而且他们认为通过修行可以获得生命的最高智识,而这种智识并不是通过文字而学习到的。

不过,悉达多在菩提树下到底觉悟到什么?和同时代的那些沙门所认知的究竟有什么差异?经典中记载了悉达多在菩提树下具体的修行过程,这可以帮助我们去理解觉悟的内容与逻辑。悉达多首先沿袭了当时流行的瑜伽修行方法,进入了很深的禅定境界,这也使他完全可以超越肉体对心的约束,也就是不会被一般的世俗欲望及烦恼所干扰。但是,接下来他的思考过程就和当时一般的修行者有很大不同了,他首先提出的问题是:我们所害怕的老、病、死,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生命现象?

悉达多发现,之所以有生命的老、病、死,本质上是因为有生。因为生命一旦有了所谓的开始,就必然会有结束的一天,而人类会本能地拒绝老、病、死。接下来的问题则是:我们为何会生?或者说,一定是从娘胎里呱呱坠地时才叫作生吗?

什么叫生?是某一刻生命体的突然出现吗?还是从有受精卵开始?那生之前,“我”在何处?如果无限细分生的开端,我们会发现,其实无法为生找到一个绝对的时空坐标,我们只不过想当然地认为,在某个时刻,生命开始了。而且从那以后,我们在成长过程中不断地强化这样一种看法:“我”作为一种生命个体,是一种永恒的存在,即便我们也同时知道有衰朽与死亡。一旦这种认知被固化,就形成了一种顽固的自我感,佛教称之为“有”。

这种顽固的自我感又是如何形成的呢?悉达多继续思维,发现这其实不过是心的一种作用。也就是说,这只不过是意识玩的一个心智魔术而已。著名的脑科学家迈克尔·加扎尼加曾在《谁说了算?:自由意志的心理学解读》一书中,以脑科学的研究成果来说明自我感其实是人类根深蒂固的一个错觉:

尽管我们知道,大脑组织由一大群决策中心构成,一个组织层面上进行的神经活动对另一个层面无法解释,而且和互联网一样,它似乎没有“老大”,可对人类而言,难解的谜题依然存在。我们人类有一个“自我”做出所有行动决策——这个信念始终挥之不去。这是一个压倒一切的强大幻觉,几乎不可能撼动。

这其实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在悉达多看来,“有”不过是“(执)取”的结果而已。因为本就不存在一个本体的“我”,而是靠强大幻觉支撑起来的这种认知,让我们误以为有一个“我”存在。

为何有这种认知的执取心?悉达多继续思维,他发现其实是心中的贪爱在推动这种执取心运作。因为一旦我们对事物产生好坏的判断后,就会对所喜爱的产生占有的欲望,对所厌恶的百般抗拒,这都属于贪爱的范畴。举例来说,每天我们会遇到无数的人、事、物,如果作一个分类,你会发现只有少数才会让你牵挂,比如在事情发生过后,你仍对当时的人、事、物念念不忘,甚至不自觉地进入某种白日梦似的心理状态,在那个意识造就的“太虚幻境”中,我们或与恋人相拥,或驾驶着Dream Car(梦想之车)四处兜风,直到突然回神,原来是南柯一梦。

其实,这种心理过程不过是因为我们对某些东西有强烈的偏好,因此产生一种占有、控制、要达目的的执取心态。而且随着贪爱的加剧,执取心也越发强烈,最终推动形成了一个难以被撼动的认知:只要“我”喜欢,就一定要得到满足。这种带有强烈贪欲感的个体意识最终也变得牢不可破。

从“爱”到“取”再到“有”的缘起过程,用一个比喻来说,就如同海风吹拂海面,浪花层层叠叠地推动。这也象征着我们内心的意识活动其实就是缘起而生的,只要有前序的因缘条件,后面的活动就会循此而起。

悉达多在菩提树下依靠禅定的专注力,就这样不断地进行观察和思维。生命之所以会轮回,也就是不自主地流转,本质上是因为我们不了解这种现象是如何形成与运作的。而悉达多观察到缘起的逻辑是如何不断地推进、造作,形成“爱—取—有”的链条,使得我们在爱染、执着与自我中心主义的生命海洋中浮浮沉沉,烦恼丛生,不能自拔——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恐惧老、病、死的到来,再带着种种苦恼进入新一轮的迷途。

所以,悉达多的觉悟,就是要回答这样一个核心问题:人为何会恐惧死亡?而他的最终答案是:我们错误地理解了“我”。


看清“我”的幻觉

出生,读书求学,辛勤工作,赚钱养家,直到垂垂老矣,我们似乎都不会质疑“我”的存在。在所有人生场景中,都有“我”的身影:“我”高兴、“我”悲伤、“我”成功、“我”失败、“我”的家、“我”的父母孩子、“我”老了、“我”将要死去,等等。我们之所以害怕死亡,害怕失去,就是因为觉得苦苦追寻到的东西都会远离,所以才有百般不舍,这些都曾是千辛万苦获得的,怎么能让它们从我的指缝中溜走?

举个生活中的例子,假如我非常喜欢一个名牌的皮包,样式深得我心,而且这个品牌非常高端,足以增加我的身份感与虚荣心。因为某些原因,我暂时还买不到这个皮包,或因为价格太高,或因为订购周期太长,总之,我需要投入更多的时间和金钱成本才能将其据为己有。在这个过程中,我对这个皮包念念不忘,朝思暮想,甚至梦见自己挎着它在朋友前炫耀的场景。而在这个时刻,我的心完全被系在这个皮包上,如同一条被套上锁链的狗,虽然看得见食盆里的狗粮,但为锁链限制而无法吃到。此时它的眼中只有面前的狗粮,拼命狂吠,想要摆脱锁链。这时你会发现,其实是狗粮界定了狗的存在意义。也就是说,其实是我所贪求的对象最终界定了“我”的本质,它们互为依存。只要我有贪求的对象,“我”就会牢固不破。

但假如同样是这个皮包,我仍旧非常喜欢,但我也知道暂时没办法拥有它,于是并不贪求,更不执着。如果没有钱,那么我可以只是欣赏它而已;如果是因为需要更多的订购时间,那么我就静静地等待它的到来。在这个过程中,没有贪求,没有执着,没有任何想要主宰、控制的狂野念头,你会发现,一切都只是根据当下的实际情况自动地演化,这时我们几乎不会有烦恼和苦,而那个强烈追求某个东西的“我”反而就像一朵浪花,静静消散在茫茫的大海中。

因此,悉达多看清了生命原来不过是这一连串意识的缘起现象。我们因为贪求外在的事物,从而产生了一种对生命的错误理解:认为有一个恒常的“我”存在,于是不断地索取和害怕失去,导致无尽的烦恼与焦灼。而悉达多在菩提树下的觉悟,正是看清了这一点,也因此获得了精神的解脱与自由。

本文来源:《人生解忧:佛学入门四十讲》,成庆 著,上海三联书店。


2025.07.21 周一:

我们先从人间“众苦相”说起。在经典中,一般有“人生八苦”的说法,也就是“生、老、病、死、忧悲恼、怨憎会、恩爱别离、所欲不得”,并且给这“八苦”作了一个总结,叫“五盛阴苦”,又称“五阴炽盛苦”。简单来说,就是我们身心永远焦灼不安,难以安顿。

岁月奔流,瞬间不住,大概是我们常有的生命体悟。从现实的生命经验来看,我们多少都会害怕衰老、生病与死亡,正是出于这样的内在恐惧,我们才会对各种各样的化妆品、美体整容项目、养生妙方如此渴求,这实则是人内心深处对老、病、死的抗拒。只要你有过生病的体验,或曾在ICU病房前苦苦守候过,很容易就能体会到病的可怕与焦灼感。我在各大社交平台上也经常读到许多重症病人的心路历程,其中种种内心的挣扎与无奈,以及一次次重新升起的希望与病症再次加重后的绝望的交叠,让旁观者也常常莫名感到悲伤与无奈。我们根本无法主宰自己的身体,病的来去也完全不受控制,这的确是人生中莫大的苦。

可当我们快速划掉后台推送的苦难故事后,大数据会贴心地给你展示无病无痛的美丽新世界,那里有可爱的宠物,华丽、温馨的家居,以及琳琅满目的商品与美食,仿佛这个世界不再有老、病、死,就像被圈养在王宫内的悉达多太子所感受到的一样。但问题解决了吗?当然没有。

在生、老、病、死这“四苦”之中,“生苦”相对不好理解,因为我们一般都会歌颂生命而畏惧死亡,尤其中国人的人生信条常常是“好死不如赖活着”,那为什么“生”也是人间之苦?

或许比较直接的回答是,当人的生命尽头为苦时,其开端多少也就具备了强烈的悲剧性,也就是说,生,其实就是苦的。我们对生的热爱往往是出于对老、病、死的恐惧与抗拒,而当生本身的价值被奠定在苦的基础之上时,生又有何乐呢?

这就如同得与失的关系。当我们得到它时就意味着终将失去它,因为失去是相对得到而言的。如果失去是苦,得到又是失的因,那么得在本质上也是苦的。


而“求不得苦”就比较容易理解了,字面意思就是“所求之物而不得之苦”。今天全世界进入了一个商品极其丰富的时代,以中国为例,无论是“淘宝”“拼多多”还是数不清的外卖平台,都充分满足了人类的消费想象。但矛盾的是,“求不得苦”却在当下表现得比在物质匮乏的时代更为严重。“剁手党”的出现,背后映射出的就是一幅因物欲泛滥而另生烦恼的当代浮世绘。虽然在今天,只要想得到,几乎就一定能买到,但这种物质的丰富感并没有带来身心的安宁,更多样化的选择反而激发出了对奢侈品和差异化商品的欲望,这是消费主义社会的“求不得苦”。


“即时满足”的背后其实就是无休止的“求不得苦”。消费主义的逻辑就是让消费者永远保持对商品的渴求,而这种渴求的背后就是一种无法满足的欲望。当欲望不断地被消费主义的逻辑制造出来,我们就会感受到无休止的焦虑。这其实也是今天流行“佛系”“躺平”思潮的深层逻辑。

当然,“求不得苦”的范围远不能被那些我们用钱购买的商品所囊括,它还包括对生活中一切事物的某种欲求。例如恋人想要控制对方却又无能为力,外出旅行想要风和日丽的天气却不能所愿,努力工作却达不到理想回报,如此种种,都是“求不得苦”。以这样的角度去观察,我们会发觉这种苦贯穿了我们的日常生活,成为生命的常态。只不过我们总是在这些“求不得苦”的缝隙间,用尽全力去满足一个个小确幸。

比如当我们不能自由地出行或随意地点外卖时,就会感到身心不安甚至痛苦。可换个角度思考,你平常感到快乐的原因,到底是外卖本身,还是你可以选择吃或不吃外卖?所以问题就变成了:苦的原因到底是外部可量化的具体标准,还是我们内心永无止境的躁动呢?

这里的意思是,如果你想解决根本的苦,可能需要问一下自己:是你心心念念想要的那份外卖让你感觉快乐,还是说,你已经拥有了足够多的东西,只是你无法压抑内心那种想要更多的欲望?不得不在家的那段时间,每个人都对自由非常渴望,所以感受到深切的苦。这是因为当你对某个目标有所求,但是限于当下的条件无法马上满足它的时候,自然会产生苦感。有人可能会说:“那我不求,躺平好了。”但是你永远“躺不平”,就算你的身“躺平”了,那颗有求的心也永远不会休止。当它被满足的时候,不过是暂时得到了舒缓;一旦它得不到满足时,人就会产生强烈的苦感。

另外,我常常看到学生在复习、备考的时候,桌子上除了电脑和书本之外,旁边还要摆些饮料、小吃,还没翻上几页书,就要吃点小吃、喝点饮料,似乎只有靠它们来快速地补偿自己的努力,才能得到满足。这是因为我们在做事的时候,出于强烈的有求心而需要快速的反馈,有求就要马上有得。总之,这种“求不得苦”遍布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之中。


但我们身心的不安之感不过是刹那变化的感官体验,为何会衍生出这些听上去十分繁琐的概念分析?那是因为,我们的认知过程是瞬间完成的,非常地迅速,除非借助瑜伽禅定的修行能力,否则是没办法看清苦感是如何从心里滋生、发展,以及爆发出来的。为了给后来人解释苦的生成机制,佛陀及后世的修行者就利用自身的体验,尝试用不同的术语来解释心的认知过程,“五蕴”就是这样一类的概念。


所谓“苦苦”,指的是我们所遇到的种种逆境,如饥渴寒暑、病痛交加,或外力逼迫所受的种种苦。之所以称为“苦苦”,就是因为这些外在环境本身就十分恶劣,很容易引发内心的苦受,可谓苦上加苦。

而“坏苦”多指乐感消失之后的落差感。比如亲朋相聚本是乐事,但离别时反而多是催人泪下的场景。“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这是中国文化里用以表达“坏苦”的经典场景。事业顺利、家财万贯、权力在手时的春风得意一旦遇到意想不到的变故,那种人生的落差与绝望都可归到“坏苦”的范围。

相比前两种苦,“行苦”更难理解,它主要指无常变动所带来的苦感。乍听之下你或许会有些困惑,这种无时无刻不在的无常变动怎么会让我们感受到苦?举个例子,我们平常都有等候朋友的经验,那种百无聊赖、无所事事的感受,其实就是意识流变所带来的潜在焦虑。虽然看上去我们没有遭受什么苦难,但是我们其实没办法在这个过程中保持安定,常常随着时间流逝莫名感到焦躁不安。尤其现在人们在坐车甚至走路的时候,都会习惯性拿出手机刷着各种讯息,说到底就是在缓解这种无时无刻不在的“行苦”。记得曾经有一次在下班高峰时期,地铁里非常拥挤,动弹不得。我恰好和一位年轻女白领相邻,在那样的情况下,她仍然能腾出手来高高举起手机,刷着当时流行的《甄嬛传》,而我也因此沾了光,陪着她刷了十几分钟的剧。可以说,因为无聊、空虚,无所适从,所以需要某些东西来填补,表面上没有什么特别让人伤心的事情,可能单纯就是因为内心的无常变化而感到不安,这就属于“行苦”的范畴。

总结一下,无论是“八苦”还是“三苦”,其实都在从不同的角度来描述世间的现实,也就是我们的内心总是恩怨交加、喜乐无常,永远充满着躁动,无法获得真正的安定。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可以发现,当你期待某件即将实现的事情时,虽然心情愉悦但仍然夹杂着一种想要马上满足但未实现的冲动与焦虑,这个情绪其实是苦乐参半的。而当愿望实现的那一刻,乐感转瞬即逝,无法稳定,等这份乐感下降到一定程度,我们的注意力又会迅速转移到其他目标上,开始寻找下一个能让我们感到快乐的事情。

因此,佛教讲的“一切皆苦”,并不是在否定我们平常所感受到的快乐,而是说我们所谓的快乐其实并不纯粹,更不稳定,虽然它能带给你片刻的安慰,但也会不断地给你制造出新的困境。我们追求的快乐和幸福既不圆满,也无法自洽和自足,只能踩在苦与乐的跷跷板上,左支右绌,狼狈不堪。

由此,我们或许可以得出一个初步的结论:我们其实永远处在一种不满足、不稳定的状态中,而造成这种苦的原因,也并非我们无法达到所追求的目标,而是一旦“达成”暂时的目标,又会陷入新的不满足的旋涡之中,永无休止。

就像陈奕迅的歌词所说:“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一切皆苦”指的就是这种永远无法真正满足、无法停歇的躁动感。


既然对象并非等同于苦,那么显然,可能的原因就出在我们自己身上。我们在种种境遇中会进行各种分别,生起“苦”“乐”和“不苦不乐”的感受,并会产生好坏、善恶的价值判断。让我们感到快乐和正面的,就会对其产生进一步的贪求心,想要更多;让我们感到不舒服的,则对其生起嗔心,想要马上逃离。因此,感受到苦,其实是因为我们受到自身关于好坏判断的束缚。一旦想得到更多又得不到,想摆脱某些麻烦却毫无办法的时候,就会陷入苦的情绪之中。

按照这个逻辑,“别离”之所以苦,秘密在于“爱”;而“相会”为何会苦,核心在于“怨憎”;而“不得”而苦的关键当然就是“求”了。因此,我们之所以感到苦,并不取决于所遇到的人、事、物,而是我们对这些情境的认知。

在前面谈到的苦、集、灭、道这“四圣谛”中,集谛指的就是造成苦的原因。佛教经典中对集谛有许多不同形式的表述,这里选取《增一阿含经》中的一种:“爱与欲相应,心恒染着。”

这里的“爱”与“欲”看上去意思相近,但存在差别。我们作为人,当然需要依靠衣食住行来延续生命,还需要各种兴趣爱好来滋养生命,这些都属于正常的“欲”。但在合理需求之上,我们总会对某些事物有一些特别的偏好,并念念不忘,不达到目标就不满足,在得失之间烦烦恼恼。我们在所贪的对象上造作不休,即使得到了也只是暂时开心,很快也会变得淡漠;得不到时则忧心忡忡,辗转反侧。这种心态就是“染着”,关于这个表达,还有一个我们更为熟悉的词语,那就是“执着”。

“执着”一词的英文是attachment,这个表达非常形象,就是黏着、附着在某个东西上面的感觉。我们对很在乎的事情,不都是念念不忘,反复玩味吗?似乎根本无法将念头挪开半步,不达目标决不罢休。比如媒体曾报道广州有一位学生,据说他高考填报志愿时非某大学不读,但是屡战屡败,甚至被其他大学录取也要放弃,这就属于某种意义上的执着。

但很多人会认为,“不达目标决不罢休”难道不是正常的思维吗?人类对事物进行认知、判断和抉择,按照我们的好恶与需求进行转化、改造,这不正是文明发展的动力吗?也有人问,佛教常说不要执着,但我们不就是因为执着,才有奋斗的动力吗?

其实佛教的核心观点是,我们的执着往往出自某种贪爱心,是一种强烈的占有、控制欲。虽然它的确在某种程度上推动我们为了某个目标而努力,但后遗症却是,当人不能如愿时,强烈的执取心会让情绪迅速沉沦。“贪而不得”会让人产生强烈的失落与沮丧,你对目标的执着有多强烈,因为失败而感受到的打击就有多沉重。更何况就算侥幸达成目标,片刻欢愉后,你又会被它推动着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佛教据此认为,苦的真实原因不在于所谓客观的对象,而在于我们的执着。因为我们所贪取的对象其实不可能被我们真正掌控,一切事物都在无常变化,就算我们好像得到了所贪之物,但转瞬间就已经失去了它,因为它在变化之中,我们的感受也会随之变化。

本文来源:《人生解忧:佛学入门四十讲》,成庆 著,上海三联书店。


2025.07.22 周二:

作为大学老师,这么多年来,我接触过不少年轻大学生,也从他们那里了解到,看似青春活力的背后,隐藏着很多难以与人言说的苦楚。比如原生家庭的贫穷、暴力,或是性格问题带来的人际交流的障碍问题,无法找到精神的出路。更多的学生主要担心学业和就业的问题,对即将走入的社会充满迷茫,甚至恐慌。因为从小到大,他们只是按部就班地学习,自己的兴趣是什么、应该选择什么样的人生道路,并没有人引导他们去思考。据一些不完全的调查发现,在大学生群体中间,需要进行心理干预的人数的比例也在逐年增加。而我作为老师也明显感受到了这一趋势,甚至有些学生已经到了需要药物治疗的地步。虽然危机并非一天导致的,但这十余年来社会的快速变化,以及所导致的价值观的高度单一化,使得这些年轻人承受的并不仅仅是读书和就业的压力,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其实还有某种对于“存在”的焦虑感,也就是人生的意义问题。

至于更年少的孩子,他们则被紧紧地捆绑在应试选拔的战车上,难以喘息。从学前孩童到初、高中的学生,海量的作业和永不停歇的补习让很多孩子都患上了“厌学症”,甚至引发了很多人间悲剧。而社会、学校、父母三方就像在进行“击鼓传花”的游戏,将可能随时爆炸的火药桶快速转移出去,由此卸下教育不力的责任。

而对于老人而言,根据2022年发布的《中国卫生健康发展评价报告》,我们国家60岁以上的老龄人口已经有2.6亿,其中失能或者半失能的老人数量达到了4700多万。这不仅仅是老人自身的困境,同时还会引发所在家庭的经济问题和看护者的身心问题。之前新闻报道北京一家医院发生了火灾,我们才了解到这家医院的许多病人其实都是长期住院的失能老人。但就算是身体健康,老人同样也要面对各种老年危机,比如这几年在老年群体中迅速弥漫的“手机上瘾”问题,许多老年人因为缺乏正常社交和娱乐活动,转而将精力投入到各种购物网站和短视频App中,成为各种伪劣商品的主要消费者,引发各种各样的家庭内部问题。其实,这都只不过是老人群体众多人生之苦的少数表现而已。

但如果立刻切换一下时空,在商场、餐馆、迪士尼游乐园或者酒吧,我们看到的却是另外一幅尽情享乐的画面,人们的消费热情高涨,四处游玩,满脸兴奋,看不到任何的苦涩,到处都是抑制不住的欢愉。

这人世间的苦与乐,到底哪个画面才是真实的?它们就像两个平行时空一样,同时存在,互不干扰。可仔细想来,其实每个人都不过是活在某个苦与乐的切片里,今天欢乐,明日痛苦,人生之常态。我们何曾见过永远处在“嗨点”的人?当我们放大观看的焦距时,总会看到有人乐、有人苦,甚至觉得人生充满了不公平。


不过,今天许多“佛系人士”的这种平衡机制表现得较为表层化,其中大多数只是在自我解嘲与短暂地舒压。比如今天许多人热衷刷的充满戏谑的短视频,以及近几年迅速流行起来的脱口秀等娱乐形式,都是一种苦中作乐的安慰剂。但人们并没有意识到,在今天的社会里,消费主义与物质主义对我们的观念的主宰到了何等严重的程度,因为价值观的高度单一化——似乎人生的目标只有更高的收入与更高的消费,一旦我们对此有所质疑,便会招来反驳:不赚钱怎么活?怎么养家?怎么拥有幸福的生活?

可我们忘记了,这个前提并非不言自明的。正因为我们无法洞察消费社会和物质主义的根源,反抗注定是个人化与消极的。更矛盾的是,这种消极式的反抗与自我疗愈又重新被消费主义吸纳到市场逻辑中。比如为了缓解都市生活的压力,我们想要回到自然、过上朴素的生活,而这种需求又被包装为一种商品后打包销售,要么需要付出高价才能享受这种所谓“小森林式”的生活,要么则是在短视频里看着“李子柒们”表演着我们想象中的人生,平衡着我们在红尘中的疲惫。而各种乡村生活的视频最终也不过是求得流量和财富的商品而已,“佛系”的努力最终重新被娱乐化与市场化。

什么叫“躺平”?按照网络上的一般解释,就是指无论对方作出什么反应,内心都要做到毫无波澜。但这也并不意味着主动配合,而是对他人的要求保持高度的疏离感,也就是不迎合他人。因此“躺平”和“佛系”一样,都是年轻一代用来反抗当下社会的主流价值观和人生观的方式。他们选择直接走向“内卷”的对面,以冷漠和不作为来对抗那种要求不断进取的生命观。

从不同的社会阶层来看,不仅仅是年轻打工者,有产者同样也有“躺平”的需求,富裕阶层也开始反思消费主义的弊端,想要追求所谓的“慢生活”。但年轻人与低收入阶层的“躺平”常常是被动和无奈的。比如“躺”得最极端的应该是深圳著名的“三和大神”,他们每天过着日结工资的生活,挣的钱全部花在游戏上,能过一天是一天,从来不考虑明天。因厌倦社会的主流价值观而走向其反面也并不能带来内心的幸福感,反而让人越发“空心”和虚无。

从“奋斗”走向“躺平”,这仿佛是一个精神周期的循环,本质上仍是一种“求不得苦”。拥有财富的人感受到了从财富中获得幸福的瓶颈;后来者则感受到,假如依照社会主流的价值标准,“获得财富”这条人生道路希望渺茫。所以他们都在新的时代背景下寻找自己的解忧之道,但却没有意识到这种非此即彼的认知逻辑不过是在苦与乐的跷跷板上玩着重复的游戏。


回到自然并不意味着完全反对现代都市文明,回到山林与乡村去过一种农耕文明的生活,而是说,我们或许需要反思现代文明的某些底层逻辑,比如将幸福感寄托在商品消费上的心理异化。因为物质欲望本没有明确的标准,若要用对物品的占有,也就是外在的标签来证明“我”的强大,反而会加剧“求不得苦”。那种无休止的攀比心与追逐心就像一个魔咒,让我们执着于其中,这就是前面讲到的,苦的真实原因是“爱与欲相应,心染着”。

“染着”或“执着”就是以自我为中心展开的欲望捕获行为,背后是各种各样的“我想要”“我必须要”。这一切都不过发起于面对花花世界的那一念贪欲,我们的感官获得了愉悦,于是开始造作,不断地想要更多,一旦遭遇挫折或瓶颈,又会产生嗔心,抹杀追求这些目标的价值与意义,变成“躺平”和“犬儒”一族。

因此,“贪”和“嗔”“追求”和“放弃”就各自构成了一对二元范畴。我们想要获得幸福,便开始穷追不舍;一旦心力交瘁,失去希望,又开始否定目标,认为人生不过是一场虚无的游戏。但无论有没有打上“佛系”的标签,这些观念逻辑其实都不是佛教意义上的灭苦之道。

在佛学的视野里,解决人生之苦的核心在于执着,而要做到不执着,就要跳脱出非此即彼的二元逻辑。比如我想要完成一幅画作,这当然是目标指向的,但如果我赋予这幅作品更多的要求,比如“我一定要画出惊世之作”或“我要画出能售出高价的作品”,那么在创作的过程中,我会时刻拿这个标准来反观这幅画,但凡有一点失误和瑕疵,都会让我感觉无法实现预先的要求,于是烦恼升起,焦躁不安,甚至最后干脆扔下画笔,草草结束。


佛学中真正的解忧之道则要超越这种对立,因为它对苦的诊断就在于我们并没有认识到二元模式的困境。要超越这种对立,唯有理解什么是真正的不执着。而不执着的人生状态其实就是不为任何一种幸福的标准所固化,也不必设定某种非它不可的结果,我们反而在生命的每一刻都能体会当下的无限开放和自由。 在禅师的眼里,这其实就是觉悟的生命。


执着究竟是如何产生的?

前面的讨论已经多少谈到了执着的内涵。总的来说,佛教谈的执着,就是对心的运作规律所作的一个总结。我们平常身心不安的原因就在于对欲望之乐的追逐,并不断地对环境分别计较。更关键的是,我们会将自己紧紧粘在这些境界上,就算事情已经过去,但心还在不断妄想,对那些在意的事情进行各种情景剧式的编排,品尝意识中的各种喜怒哀乐。这种念念不忘(染着)的心理特征,佛教就称为执着。


我们平日的行为往往都带有某种强烈的惯性。这些习惯开始可能只是出于个人偏好而已,比如这位老妇人喜欢编织,有的人可能喜欢嗑瓜子或嚼薯片,有的人则习惯刷短视频、玩消除类的小游戏。这种偏好会让心与所喜好的对象产生一种强烈的“粘性”,也就是执着感。心因为这种贪着而与境界紧紧绑在一起,就算事情已经逐渐发生变化,我们仍然还依循着这种执着的心态。就如同嗑瓜子、刷短视频,一旦形成节奏感,就算此时已经嗑得口干舌燥、刷得百无聊赖,心中甚至产生了厌倦,这个动作仍然无法停止。这主要是因为,念头因执着而发展成一种惯性的推动力,它的持续支配让我们不仅享受不到快乐,反受其害。

回到这个短片,这位老妇人起初只不过在编织围巾,当毛线用尽时本可以就此打住,但她已将身心完全投入,完全不知道事情已经脱离轨道,背后还蕴藏着危险,直到快要掉下悬崖,此时她拼命想要寻求脱身之道,但已无济于事。

但最微妙的地方在于,当老妇人重新爬上悬崖,似乎意识到执着带来的教训时,决然地扔掉了织针。但心天生具有四处攀援的习惯,非要寻找一个依附的对象才能安顿下来,因此在百无聊赖中,她又寻找到了新的目标——剪刀,这也暗示着下一次危机不久又将重演。

我们常常感觉负面情绪很难被排解,这其实是因为心很容易就紧紧粘在那些在乎的事情上,这种“粘性”使我们失去了跳出来审视与反思自己的可能,因此看不到所在乎的人、事、物其实都是不断变化的,我们一味地被执着所牵引,得之则忘乎所以,失之则沮丧绝望。举个例子吧,如果你失恋了,对方已经离开了你,彼此宣告一刀两断,但是你的脑子里或许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对方的影像,你可能还会想起过去对ta有多好,而ta又是多么无情,总之依旧念念执着,纠结难安。

执着让我们无法活在当下,因为所爱之物在不断改变,因此无法被你真正地拥有;你所厌之物、你所恨之人也不会一直是当初的模样,一切都在变化。但我们却早已在内心构建起一个永远不变的对象,如同一个实体的标签,进而对这个假想不变的对象念念不忘,死缠不放,还赋予其种种爱恨情仇。当你随着时光流逝不再留念过往的人、事、物,又会寻找新的对象,而烦恼就如波浪一般起起伏伏,不得安宁。

所以,老妇人明明可以在毛线用尽时就停止编织,不让自己掉入执着的陷阱,也可以在适当的时候剪断发丝,及时止损,全身而退。但由于我们的心具有强大的“粘性”,会为了欲望而试图控制那些不可能真正被主宰的事物。而因为我们看不到事情的真相,所以才会一再地重蹈覆辙。


或许你曾听过苏东坡与佛印禅师之间关于“八风吹不动”的故事。据说苏东坡给佛印禅师呈上自己对佛法的见解,但佛印禅师回信中只有“放屁”两个字,惹得苏东坡连夜渡江,质问佛印。佛印禅师也因此笑道:“八风吹不动,一屁打过江。”

禅师说的“八风”,指的是佛教中“四顺四逆”的境界,也就是利、衰、毁、誉、称、讥、苦、乐,分别代表人生的得意、受挫、遭人毁谤、受人赞扬、奉承、讽刺,以及身心的苦乐感受等。也就是说,我们一般人都会对这八种境界非常在意,因此会被轻易地搅动心弦,就如同苏东坡,仅仅“放屁”两个字就足以让他勃然大怒。

如果说“八风”是对境界的一个普遍概括,我们一般人平常则更习惯于以具体的场景来观察自己的感受。比如当代人所执着的内容大概可以分为以下几种:自己的身体、名誉、地位、财富、家人,以及自己的想法、观点、立场等。

对于身体的执着,在今天这个化妆品与医美整形项目泛滥的时代,是一种普遍的精神征候。这个社会流行着所谓的“容貌、身材焦虑症”,我们想要变得漂亮,想要尽量延缓衰老,甚至不惜动用手术让自己容颜娇美、身材傲人,但大多数人所追求的身体之美,不过是一种对大众美感的机械复制而已。事实上,人对身体的执着遍及一切生活细节之中,对食物的味道、保健品的营养的要求,对住所舒适度的挑剔,对时尚服饰的追逐,都是用来迎合肉身对愉悦感受与各种心理满足感的需求。另外还有中国人常见的“养生热”,在微信朋友圈随处可见的、不知出处的“养生偏方”,往往是许多老年人日常交流的重要话题,因此也出现了大量针对老年人的“养生骗局”。这些其实都利用了我们对身体的执着心理。

关于对身份、名声的执着,更多体现在心理层面。有的人拥有一定的社会地位,便容易自我膨胀,似乎这一身份可以适用于任何地方,因此在陌生场合也无时无刻不在显露自己的地位与名声。他或许没有认识到,地位其实会随着场合与对象的改变而改变,就像一位本地名流来到异国他乡,他的身份瞬间归零,但是他内心的那份执着却时刻还在膨胀。比如媒体常常报道的某些明星或官员的家属在公共场所不合时宜地炫耀与强势,其背后都是将自己在某些领域的身份不分场合地带入了其他的时空幻境,自己却完全看不清这份执着所在。再比如,我作为大学老师,在课堂上或多或少带有了某种“知识权威”的符号色彩,至少能得到学生基本的尊重;但当踏出校园,如果我还执着于在课堂上备受礼遇的感觉,那么就很容易因为在公共空间里被人轻视而产生强烈的不满。所以我们常常读到不少诸如此类的社会新闻,许多低、中阶的公务员与人发生冲突后叫嚷着“我是谁谁谁”,这都是内心对自我身份的强烈执着。

我们当然也会对自己的财富、家人有着程度不一的执着。这是一般人的习惯心理,因为当我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随之延伸的附属也就会被我跑马圈地,并被认定为是我拥有的对象,不容他人侵犯。但请注意,执着指的是贪心染着,并没有否定你拥有这些美好事物的权利,而是在拥有时你要清楚地知道:就算是财富,甚至耐耗的房产,也会因为种种变故而随时丧失,你的后代也无法持续地拥有它们。但是我们常常对财富、眷属有一种丧失理智的守护心,也就是试图让它们都能永恒延续下去,而没有意识到这一切都是无常的现象,不会为自己的想法所主宰。


对此有人大概会问,如果能得到贪的对象,岂不是人间一大快事?这并非是一种苦啊!但我们能真正拥有某样东西吗?我们的身心和客观世界无时无刻不在变化,请问不断变化的人能够拥有不断变化的事物吗?所谓的拥有和得到是真实的吗?或者说,贪欲的满足不过是我们的错觉?

假设你有朝一日突然发财,于是直奔奢侈品店买下梦寐以求的珠宝,这是否算得上拥有了它?表面上似乎算,因为你能随意抚摸、佩戴它,甚至还能放在枕边与之共眠。从法律意义上来说也算,因为你拥有对它的所有权。但前一刻的你和后一刻的你并非同一个你,而无论你如何精心保存,珠宝的磨损与衰坏也无时无刻不在发生。一个不断变化的你又如何能拥有一个无常变动的对象呢?

因此,所谓的拥有其实是一种认知错觉。因缘的不断变化很快就会展现出万物不随个人意愿而改变的真相,最终我们只不过是看上去拥有而已。实际上,它和我不过如同人生的河流一般,瞬间相遇却转眼擦肩而过。时时刻刻都在变化的世间万物,我们根本找不到真正拥有彼此的那一刻。

而所谓“嗔”则是指当有境界来临时,人因为讨厌和拒绝而产生的嗔恨心。拿我自己来说,我经常上一百多人的大课,但凡此类课程,无论老师用尽何种手段,仍然有十分消极应付的学生。例如最后几排的同学常常都在闷头睡觉、刷手机,或是埋头赶其他课程的作业,甚至还有学生情侣窃窃私语,你侬我侬。这时我常常会想,老师如此辛苦地备课,这些学生却如此轻忽,心中难免升起“不爽”的感受。这其实就是因为环境不合我意所生出的嗔恨心。

这种烦恼与“贪”一样,都是人被外在环境迷惑而产生的痛苦。面对外在环境时,我们常常先存有一个以我为中心的视角:合我意者则喜,不合我意者则嗔。这种观念背后其实隐藏着一种前提:要让环境顺从我的需求。但我们与世界的互动关系如此错综复杂,环境怎么会凭我们自己的想法来运作呢?如果是那样,我们岂不同造物主一般,想做什么都能达到目的?

因此,当我站在讲台上时,心中或许已经埋下了这样的假设:既然我认真努力地备课,而且忝为人师,学生就必须认真听讲。至少他们不能表现出冷漠与抗拒。但其实我根本无法控制学生的状态,他们那一刻的状态来自各种原因,可能是厌学,本来就不愿上课;也可能要急着赶某些重要的作业,所以无暇顾及。如此种种复杂的情况,作为老师,如果要强行让学生的表现符合我的个人意志,那也就势必会念念焦灼。

所以,“嗔”的根源表面上是环境的问题,是外在的境界让人产生烦恼。但仔细想想,不过是因为境遇不如人意,加之内心深处的无知在作用——试图让一切事物受我主宰,以求身心的欲望满足。因此一旦不能达到,心中就会产生种种不乐意的情绪,也就是“嗔”。

再来看“慢”。用现代语言的说法,“慢”大概可以等同于“傲慢”的意思,也就是想要压倒他人的恃强凌弱之心。如果将“慢”细细分析,会有很多维度与层次。比如有的人因为位高权重便对社会边缘的人不屑一顾,一旦被其冒犯,就会因傲慢心而产生嗔恨与不满。我们常常能在新闻中看到某些宝马车车主、奥迪车车主与快递员、清洁工等无心擦撞而大为光火,车主甚至怒扇对方耳光,逼对方下跪道歉等。而这些人之所以如此口不择言,根本上,无非就因为自恃有一定家底与地位而起了傲慢心,遇弱就表现出了骄纵。但依照同样的逻辑,他们遇到位更高、权更重的人往往也会表现出顺从和谄媚。

日常生活之中我们也很容易遇到此类典型人物,一种人平常表现倨傲,有种欲要天下人俯首称臣的气势;与人打交道也没什么谦逊心,言语行为常常伤人;另一种则虽然看上去弱势,但是内心却认为他人皆不如我,尤其当遇到位高权重者,表面上虽无半点微词,但内心却常想:“你是老几?”如同鲁迅笔下的阿Q,虽然住的只是土谷祠,打的是短工,但却依然瞧不起所有庄里的人,甚至被人揪住辫子往墙上撞时心里还这样想:“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这种“精神胜利法”其实也不过是一种“慢”,佛教里专门有一个术语来形容这种心理,叫“卑慢”,也就是虽然自己一无是处,却仍固执地以为自己天赋异禀,应该受人敬仰。

而“疑”则是指我们对于真理不能升起信心,疑东疑西,从而对人生失去正确的见解。依照佛教的观点,这主要是指不相信因果业报及“缘起空”的道理等,因此无法得到解脱。但就算抛开这一层看法,“见人便疑”的心理状态在日常生活中也比比皆是,比如今天社会中弥漫的不信任感,诈骗短信和电话、“碰瓷”等现象严重破坏了社会的互信机制,信任的前提荡然无存,转而以“疑”作为人际交往的前提。无论是与熟人还是陌生人交谈,我们都充满了警惕与提防。这自然让生活多了一份暗流涌动的疑虑与不安,甚至自己都难以察觉,直到前往某些社会信任度高的地区旅游或生活,便会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所以,“疑”会让我们身心不安,而对世间真相的“疑”更让我们永远无法释怀,因为那种对世间运作规律的不了解与困惑会一直潜藏并持续发酵。

接下来是“痴”。“痴”大约等于我们说的“无知”或“无明”,虽然前面已经提到苦来自无明,但这里的“痴”则侧重描述人心的一种暗昧不清的状态,表现为对世上的是非善恶无法判断,对世界的真相也无法了解。比如有的人面对一些日常事务或社会新闻时,常常觉得没有能力去判断是非曲直,甚至善恶也无法辨别,这都属于“痴”的范围。至于更深一步,对生命的解脱道路不了解,那就属于佛教中更为根本的“痴心”范畴了。

总而言之,执着就是我们对某些境界沾染了不舍的心理,其背后体现了我们的某些错误认知。

本文来源:《人生解忧:佛学入门四十讲》,成庆 著,上海三联书店。


2025.07.23 周三:

“祇园精舍钟声响,诉说世事本无常”里的祇园,是佛陀常常驻足讲法的地方。而这里提到的钟声,是佛陀时代的僧侣使用的一种可以敲击的木板,称为“犍稚”,并非我们今天所熟悉的金属制的钟磬之类。第二句“沙罗双树花失色,盛者必衰若沧桑”中,沙罗双树其实就是娑罗树,是印度的一种热带乔木,佛陀涅槃就在双树之间,据说当时树叶变白,如同双鹤齐飞,所以在汉语文学里,“鹤林”常被用来指代佛陀涅槃的地方。

这里“祇园钟声”和“佛陀入灭”的场景,并非指代“不幸”,而是要说明整个世界本来就是无常生灭的事实,就连佛陀也不例外。但是读过《平家物语》的人或许都很熟悉小说中透露出的悲伤基调,这说明我们对“无常”的认知多数是消极和伤感的。

中国的文学作品也多是如此,比如杜甫的《赠卫八处士》:“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这一类对人世间沧海桑田的感叹,无疑反映出很多人内心对“人生无常”的底层认知,也就是一种对过往青春或美好时光的强烈不舍,以及想要挽留的愿望。

除此之外,大多数中国人对“无常”这个词的态度,除了带有伤感和惆怅的情绪之外,还有几分迷信和忌讳。比如民间信仰中负责收人魂魄的“黑白无常”,就代表了老百姓对于“无常”的符号化认知,那更接近于“突然降临的厄运”。

但是“无常”真的只有负面的含义吗?日本画家东山魁夷曾在随笔集《一片树叶》中就曾写下这样的句子:“如果樱花常开,我们的生命常在,那么两厢邂逅就不会动人情怀。”东山魁夷从无常的世界中看到的不是灰暗的人生,反而感触到生命变化的动人之处。樱花是美丽的,但花期也是极短促的,当美转为黯淡与枯寂时,我们常常感到不舍,甚至觉得这种凋落充满了悲情。但换个角度来看,如果这个世界不是无常的,我们还能感受到那些人世间的美好吗?


那么,究竟什么是“无常”呢?

无论是浩瀚如宇宙还是渺小如尘埃的事物,我们都可以凭借日常感知或高科技仪器的协助了解到一个事实,那就是一切事物都在不断变动——容颜渐老,四季变化,草木枯荣。反观自身也会发现,我们的身体,也就是生理组织,当然也随着细胞的生灭更替而变化;而我们的心,也就是所谓的意识,则如同詹姆斯·乔伊斯的意识流小说一样——像流水一般奔流不息,恣意妄为,且永不重复。比如我们前一秒可能还在品味美食,下一秒可能就已经开始回忆起几年前一起品尝美食的老朋友了。我们的心念其实也是无常的。

从这里我们可以得出一个初步的结论:“无常”意味着一切都在变化,无论是山川江河、草木树石,或者是我们的身心。

也许有人会不同意这个判断,毕竟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单靠感官的认知确实认为有些东西看起来是没有变化的。就像手边的茶杯,仅仅靠视觉和触觉,你都会真真切切地认为它是稳定不变的。而相对于这个不变的茶杯,我们会认为比如溪水的流淌,树叶的摇曳,声音的起落等才是变化的。这些容易被观察到的动态场景与看上去静止的事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都处在一个动与静共存的世界。

因为感受到“动”,我们认识了世界变动的一面,也很容易就体会到了“无常”;而因为感受到“静”,我们认识了世界稳定的一面,也便下意识认为这些事物是“常”的。但正如前面所说,“常”其实是我们的认知错觉,就像我们错以为的这个恒常的茶杯,直到它某天不小心被摔破,我们才会突然意识到它的“无常”。而之所以认为它是“常”的,只是因为我们的感官无法洞穿“静”和“常”的表象,而把“常”与“无常”的共存当作这个世界的真相。


那么,为什么我们会看不清“无常”?

前面已经提到,因为我们的感官是有局限性的,因此我们无法通过其分辨出某些事物其实只是一种虚假的稳定。另外,由于我们主观上的某些认知前提太过根深蒂固,导致我们就算看到人世间的变化,也不愿意接受某些无常的现实,从而哀怨喟叹。

以感官的局限性而言,我们平日的生活,一般从早上起床就开始忙忙碌碌,但每天很多事情都是近似的:洗脸、漱口、吃早餐、搭乘地铁、上班等,它们琐碎且重复,时间长了,心中难免有一种周而复始的单调感。尤其连续工作一段时间后,我们往往难以忍受这种枯燥,对工作心生倦怠,甚至感觉连人生都没有意义,迫切需要一次旅行或美食来打破这种整齐划一的感觉,从而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但是仔细想一想,难道我们的生活真的是重复如一的吗?就以漱口来说,每次刷牙的动作难道是完全一样的?显然不是。每次挤牙膏的动作和牙膏用量的多少其实都有所不同。又比如搭乘地铁和公交,看上去周而复始,但每天碰到的人都各有不同,就算是同一行程的旅伴,他们每天的装扮和精神状态也都是不同的。

但我们为什么依然会有种重复的感觉,甚至有时还需要剧烈的人生变化来彰显这种无常感,以此证明生命的丰富性?例如常听人抱怨自己的生活平淡,每天过着重复的日子,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了。因此,在社交媒体上可以看到许多人的内心独白:“想要辞职”“想要远行”“去追求自己的自由”。可就算辞职了,来了一趟轰轰烈烈的旅行,最终仍然需要面对未来重复稳定的生活形态。

那么,表面上看不到变化的生活,当真是不变而乏味的吗?殊不知,那只是因为我们的心动荡且粗糙,无法体验到表面稳定的生活底下所泛起的涟漪。

有一部介绍日本茶道的电影叫《日日是好日》,其中一位由著名影星黑木华所扮演的年轻人,因为对人生感到迷茫,于是来到茶室跟随由树木希林扮演的茶道老师学习日本茶道。刚开始时,她虽然跟随老师学习,但却无法理解如此繁缛的礼节究竟有何意义,直到她慢慢地体验,加上年复一年的生活阅历,她终于明白了茶道给人带来的意义。电影有段台词非常动人,正好可以分享给你:“在下雨天听雨,用你的全身来品味这一刻;雨天听雨、雪天看雪。夏天感受夏天的炎热,冬天体验刺骨的寒冷。打开五感,用全身品味这一瞬间,原来这就是‘日日是好日’的意思。”

听雨和看雪,不过是我们习以为常的生活,但如果不用心去觉察,我们其实不会感受到每次的雨雪,乃至冷暖都各自具有不同时空环境下的细节与感受。当我们的心变得专注和细腻,我们才能观察到更多“无常”,可一旦心变得粗糙与混沌,就像镜头失去了焦距,无法看见细节的变化,当然会认为生活单调而重复。这也就是为什么很多人会主动寻求剧烈的人生变化,比如一周的工作之后,周末就一定要用逛街来调剂,这其实都是因为我们想要靠明显的生活方式的变化来体会“无常”带来的新鲜感。

还有些人,他们的生活本就动荡不安、充满戏剧性的变化,所以他们往往需要静谧的环境来消弭这种不堪重负的无常感。比如山居生活这些年成为很多人的“心灵乌托邦”,曾经红遍一时的“丽江热”“大理热”“西藏热”再次吸引了很多向往宁静生活的人前往旅行或定居。很多年轻人也热衷于《小森林》这类描述乡村生活的电影、电视,因为相比现代都市生活而言,自然界的时空节奏显然要缓和得多。在这里,不胜负荷的无常感得到了极大的舒缓。

说到这里,你是否已经发现了一个关于“常”和“无常”的秘密?虽然一切都在变化,但因为我们的观察能力因人、因时、因地而异,所以没办法清晰、稳定地认识世间的“无常”,由此才会产生在“常”和“无常”不断变换的感觉。正因为感官认知的局限而无法持续体验到“无常”,所以就需要理性去反思和再认识。但这种反思更像是一种认知上的补救而已,并不足以真正改变某些直觉性的看法;再加上因为我们对某些事物还留有执着,因此无法接受它们的变化,产生“留住美好”的贪恋心,所以,就算看到了“无常”,内心还强烈地执着于“常”,这当然属于认知的局限,也就是“无知”。

正因如此,我们永远都在所谓的“常”和“无常”之间摇摆不定,我们渴望稳定,但又常常讨厌重复;我们喜欢变化,但又害怕事情无法掌控。


佛教中有三个标准可以用来判断某佛法观点是否正确,就是所谓的“三法印”: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其中第一个标准就是“无常”。

经典里有很多关于“无常”的描述,其中大多数不是哲学式的研讨,而是在提醒这个世界的脆弱和易朽,比如“世间无常,人命逝速”,又比如佛陀常常告诫弟子“一切行无常,变易朽坏,不可恃祜”等,这都在试图让人们看清这个世界和我们的生命境遇都是变化无常的,并没有什么永恒的东西能够长久依靠。

我们一般谈的“无常”,更接近单纯描述一种连续变化的存在状态,在佛学中,这就是所谓的“生灭法”。凡事有生有灭,刹那不间断。


佛陀用这个故事来提醒鬘童子,如果非要在这些理论问题上先探讨出结果再修行,就好比中箭者先要知道那些无关紧要的信息再接受治疗一样,对自己的解脱毫无帮助。相反,应该要从苦、集、灭、道的“四圣谛”入手,真正面对我们生命中的生死苦恼从而找到出路,这才是修行觉悟的正途。

而在另外一部经典《长阿含经》里,佛陀还谈到许多婆罗门和沙门都热衷于讨论世界是“常”还是“无常”、世界有边还是无边这类问题,对此,他同样讲述了一个故事来表明自己的看法:曾经有一位镜面王召集了一堆盲人前来摸象,然后询问他们大象的模样——和我们熟悉的“盲人摸象”的情节一样——大家各自描述着自己心目中大象的形象,最后言语不合,开始互相诤论。镜面王见此哈哈大笑,对他们说道,你们各自只看到大象的一部分就起了这样的争执,实在可笑。佛陀用这个故事来告诫弟子,这些婆罗门和沙门不从苦的生命体验出发去寻求灭苦之道,反而在这些观点上争论是非,实在是本末倒置。

佛陀之所以不回答这些看上去充满思辨性的问题,并非因为他无法回答,而是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事情是通过“苦”这一无时无刻不在的逼迫性,找到足以解决生命苦恼的有效方法,而不是知道了很多的事情,却仍然过不好自己的一生。


那么,要如何看清“无常”呢?

在经典中,佛陀曾经介绍了粗细程度不同的两种“观无常”的方法,这里先简单介绍第一种,也就是相对粗浅的观察模式。具体的方法是从个人身心与外部世界两个方面入手,但二者其实也是一致的。比如我们可以观察和思考人的一生,从出生到成长再到衰老,便知道自己不过是无常变动的。然后再用这样的视角去观察芸芸众生,比如我们每天会看到无数社会新闻中的人物,如果将思维聚焦到他的人生历程,便可知人的一生如何幸运发迹,又如何从盛到衰,或是因故生病,经历人生的莫大考验等。其实,一个人如果稍有人生阅历,就会对人生无常产生非常深的共鸣,而不单单是在理论上有所了解。另外,有禅修经验的朋友或许会了解观呼吸的方法,也就是先放松,自然呼吸,让自己身心安定,然后去觉察呼吸的进出进而变化,这时就能觉察到,原来一个简单的呼吸过程会有如此多变化,而且时时不驻,直到生命的终点。


这段偈颂主要用譬喻的方式来提醒悉达多太子,世事如电闪般无常,如瓦和瓶器都会被毁坏,而以干土所堆砌的城池也会逐渐风干剥落,又如同河畔的泥沙被时时冲刷,像灯火一般油尽灯枯,像风一般无法停驻。因为世间一切不过都依着因缘条件而显现,但我们却迷惑不知。就像我们常常回忆青春年少时的场景,似乎就发生在昨天,但对比当下的自己,物是人非,感慨万分。其实,如果你时时刻刻觉察和思维的话,就会清楚地认识到“无常”不过是一种现实,我们只需要看清和接受而已。

最后,在《杂阿含经》中,佛陀对他的弟子说道:“无常即苦,苦即非我,非我者亦非我所。如是观者,名真实正观。”这段教导的意思是,一切法都是无常的。世界无常,我们却陷入以自我为中心的各种错误执着之中,因此感受到人生之苦。但假如真的存在一个“我”的话,那“我”肯定能自我主宰,不会让自己陷入苦的人生旋涡之中。因此,既然我们都无法回避苦,那么“我”就势必不存在,即“非我”,也就是“无我”。

本文来源:《人生解忧:佛学入门四十讲》,成庆 著,上海三联书店。


2025.07.24 周四:

前面几讲反复提到了消费社会与物质主义给现代人所带来种种苦,现代商业利用人类贪求感官享乐与意识习惯性地攀援的特点,不断制造、渲染、烘托,乃至最终植入消费主义的底层逻辑,“我们”都是消费者,而商品能给人提供终极的幸福感,是证明“我们”存在价值的重要符号。

为了证明“我”的存在价值和意义,就需要无限制地彰显“我”的需求和感觉,比如“我高兴”“我悲伤”“我沮丧”“我爽”“我能”“我行”“我可以”“我想要”等心理活动,这背后都紧紧扣住了一个不太会被质疑的关键词,那就是“我”。

如果稍微回顾一下人类的思想历史,无论是东方或西方的传统社会中,作为个体的“我”的意义,往往都被放在天与人、道与人、上帝与人的关系模式中定位。简单说,就是人对个体生命的有限性有了充分的理解,因此会在一个更大的宇宙秩序和精神秩序中理解个人生命的意义。也就是说,虽然人们拥有个体的差异化意识,但每一个“我”始终面对的是一个更大的存在秩序,所以往往表现出某种谦逊、节制,乃至卑微。


其实,无论是道家的“忘我”,还是古印度沙门追求的“梵我合一”,背后都代表了人类精神的某些真实体验。在传统社会的精神世界里,“我”并不像生活在如今现代社会的“我”一样,后者像是某种被抽离出来的个体,和外部世界形成主客分明的二元对立,而前者更能感受到与万事万物的内在连接。


不仅是哲学领域,在脑科学领域也有类似的看法。第3讲曾提到著名的脑科学家加扎尼加在《谁说了算?》这本书里,以脑科学的研究成果来说明“自我意识”其实是人类的一种根深蒂固的幻觉。但为什么我们却没有能力去分辨和看清呢?

加扎尼加的结论是,“自我”虽然从认知科学角度来看是一个骗局,但在日常经验之中,我们仍然能感觉到存在一个真实的“我”,并无法摆脱这种幻觉。因为一般人无法看清这种自我幻觉,所以在主流的认知里,我们几乎毫无疑问地肯定“自我”是一种真实的存在,并在各种相关的理论体系和道德实践中,都以此为前提来讨论问题。比如著名的生物学家理查德·道金斯在其流行的科普读物《自私的基因》里就曾提出一个观点:人类作为生物性的存在,其实只是一个基因机器而已,而基因的基本特征就是不断试图复制自己,让自己在基因库里不断壮大。人类自私的根源其实在于基因的自私,是基因主导了人类的行为选择,甚至某些利他的行为也只不过是出于保护自己来进行基因复制而已。

这当然是从生物学的角度提出的一个非常合理的为“自我”辩护的观点,这也从侧面支撑了经济学领域里的一些观点——比如像早期的亚当·斯密那样——强调人不仅有自私的一面,同时还具备关心他人福祉的精神动机,因此也具备正义和仁慈的道德品质。而在今天,我们受到一种狭隘的经济假设的影响,对个体的理解越来越倾向于一种极端欲望化和原子化的个人主义,也就是说,现代社会下的“我”越来越与世界脱钩,因为现代社会越看重“我”,“我”就越容易与他人产生疏离感,难以产生深层的连接,在这个意义上的“我”不仅僵硬、呆板,而且是孤立、孤单、孤独的。


从时间的角度,我们也可以进行这样的分析,比如那先比丘就问弥兰王,一个人在幼时吃奶时和长大时的身体是一样的吗?弥兰王说,这两个身体当然是不一样的。那先比丘又问:从刚成为受精卵时,到变成有肌肉、骨骼时,再到出生、长到几岁时,它们还是同一个受精卵吗?当然不是。

有时候想想,我们的人生不过是无数的时空切片,到底哪一个才是你?如果用高维度的视角看,我们在尘世中走来走去,忙来忙去,每一个时空的切片好像是你,又不是真的你,你找不到那个单一的、不变的、本质的你。十五岁的你是你,四十岁的你也是你,请问他们是同一个人吗?既是又不是。


在西方哲学史中,对这个问题的讨论有很多答案,但如果按照佛学的思维,就正如前面的那先比丘所回答的那样,世间变化无常,我们的身心也是如此,那么过去的“我”和现在的“我”,乃至未来的“我”究竟是同一个“我”,还是不同的“我”呢?这个时候我们就要去体会这种“相续而不同”的存在状态,这就是佛学中初步的关于“无我”的解释,之所以说是“初步”,因为后文还会介绍另一种叫作“体空”的认知方法,这里暂不展开。

还是拿比喻再来总结一下吧,“我”其实就如同一条河流,看上去在连续不断地变换,但仍然维持着一种可识别的轮廓;它有自己流动的方向与形态,但你却不能说,哪一滴水就是这条河流,你也不能说,前一秒的那朵浪花就是这条河流。你会感觉到过去、现在、未来奔流的每一滴水珠、每一朵浪花,乃至每一个漩涡都是这条河流,但同时又都不是这条河流。


通过上面的简要分析,我们似乎很容易在理性上就理解了“无我”的内涵,并且应该也开始理解佛学中对于“无我”的这种“相续而不同”的状态的阐释。但同时也会发现,这种“相续而不同”的状态其实是难以体验的,因为这和我们固有的认知模式相关。

在鲁迅非常喜欢的《百喻经》中,佛陀曾用这样一个譬喻的故事来形容我们的无知:有一位愚痴的人看到池水中有黄金的倒影,便拼命去打捞,结果一无所获。等到水面平静之后,黄金倒影重现,他又开始去捞,如此往复,不知疲倦。此时他的父亲寻子来到池边,见自己的儿子如此作为,便询问为何,这位愚痴的儿子如实以告,父亲便告诉他,池水中的“黄金”不过是飞鸟叼到树枝上的黄金的倒影而已。佛陀接着便讲了一个偈子:“凡夫愚痴人,无智亦如是,于无我阴中,横生有我想。如彼见金影,勤苦而求觅,徒劳无所得。”意思是,一般人都因缺乏智慧而硬是在五蕴身心中产生了对于“我”的某种想象,但这就像在池水中打捞黄金一样,注定是徒劳无功的。

那么,我们该如何观察和体验“无我”呢?

首先,我们可以用前面介绍过的思维方法来观察,如同佛陀在经典中要弟子时刻观察自己的五蕴身心,比如从时间、空间、形状、运动等角度观察身体,看到底是否存在一个不变的“我”,然后进一步从受、想、行、识等心识层面去观察,看我们的感受、取向、念头迁流,以及意识分别中,是否也有一个“我”存在。如此反复思维,我们对于“我”的看法就能逐渐看清和减弱执着。

举个生活中的例子,当我们早上兴冲冲地赶到公司上班,但可能运气不好,手头的事情处理得不够妥当,或者上司仅仅因为误解就将你劈头盖脸地责骂了一顿,现在的你,当然会心情沮丧,甚至还会感受到委屈和愤怒,以至于整个上午包括吃午餐时,你都耿耿于怀,就算不再回味当时的场景,心中压抑与晦暗的感受也很难消散。

此时,你或许可以这样思维:的确,现在的我非常难受,产生了很多烦恼。那么,到底是谁在烦恼呢?“我”不过是由身心组成的现象而已,到底是我的头烦恼,还是我的胳膊烦恼,抑或我的嘴唇烦恼?当然,你会马上得出结论:是我的心在烦恼。而心又是什么呢?根据心识的作用,心可以被划分为受、想、行、识这四个不同的认知作用。那我们可以继续思维,早上上司的那顿责骂明明已经过去,当下的我根本没有再听到;同样,我也看不到当时上司那张愤怒或扭曲的脸——偷偷瞄一眼的话,此刻的ta或许正在开怀大笑呢!也就是说,在责骂发生时的我其实早已经过了时空转换和无常变动,我的眼、耳、鼻、舌、身早已经远离上午的境界,那为什么现在的我仍为上午的事情焦虑不安呢?

其实,这不过是因为你的意识里预设了一个不变的“我”,所以上午感到沮丧的那个“我”被硬生生地带到了中午、下午,乃至第二天。因为你在那个不愉快的心境里错认为有一个真实的“我”存在,所以就会背负着这个受伤的“我”度过一个个白天与黑夜。执着比较深的人,就算过了再长的时间,也很难化解某些场景下受到的心理打击,因为那个内心臆想出的“我”过于坚固,因此感受到的苦楚也就过于深切,直到身心疲惫,情绪崩溃,再也没有心力去造作这种关于“我”的幻觉,才能慢慢地从情绪的低谷中走出来。

在这里,让我们回到上一讲结尾提到的那段佛陀的教导:“无常即苦,苦即非我,非我者亦非我所。如是观者,是真实正观。”为什么我们会苦?因为我们想要主宰。而想要主宰,其实就说明我们已经产生了一种认知,也就是有一个真实的“我”,以及“我”想要主宰和控制的对象,即“我所”。所以在无常的世界中,我们感受到个人的无力与困惑——也就是某种无时无刻的苦感——的根本原因,并非一般所认为的那样,你不够优秀,没有好运气,等等;而是你建构了一个并不存在的“我”。在这之后,所有的事物,不管是你喜欢的,你讨厌的,你无感的,都将与“我”牢牢地对立起来,这才是我们今天为何越努力,越痛苦的最深层原因。


其实,“无我”的确是佛陀在菩提树下觉悟到的内涵,但请注意,他的觉悟过程并非像我们今天学习知识那样——从书中看到一个观点,经过思考和分析后觉得很有道理,于是便感觉自己掌握了这个理论。佛教的觉悟,不仅需要这种思考和分析的过程,更需要将其层层深入到意识深处,去观察我们的认知逻辑链条,直到最终觉察到:“我”只不过是一场幻觉。

也就是说,“我”的不可动摇性只是一种认知上的错误,让人迷惑,继而产生贪、嗔、痴等烦恼心的作用。虽然我们平常也能觉察到某些烦恼心在作用,比如会感受到对某些人、事、物的贪求心或嗔恨心,但却无法真正了解它们到底是如何被推动和造作出来的,因为我们很难将观察推到更深处。所以佛陀在觉悟的过程中会修行禅定,只有这样才能培养高度的专注力和敏锐的观察力。

从思维模式来看,我们在思考“无我”这个概念时,常常先把“我”的flag(目标)树立起来,也就是先存有一个关于“我”的概念前提,然后听到佛陀说“无我”,便用“无我”的概念去否定“我”,好像这时“我”就变成了“无我”。但问题是,明明我们自身没有消失,仍在感受着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就算“躺平”了也无法和现实世界切割,又怎么能说这个“我”不存在,消失无踪了呢?其实这都只是我们的认知模式在作祟——对一个事物要么绝对地肯定,要么绝对地否定。而佛学中“无我”在指出我们的错误——在五蕴身心中看到一个恒常存在的、也就是绝对的“我”。它并没有否定身心的功能、作用。

除了观察色法无常,佛陀还让弟子观察受、想、行、识的无常,也就是观察构成生命的“五蕴”其实不过是无常生灭的,在其中看不到恒常不变的事物,更不用说由“五蕴”构成的这个“我”了。如果这样正确地观察下去,就会产生厌离心,这里并不是指看破红尘、遁迹山林,而是正因了解了一切都是无常的,便知道人因喜好而起的贪执心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幻想,就像手无法握住流沙一样。当你明白这不过是徒劳无功的事,自然就会接受流沙在指缝间滑落的现实,贪心便自然会消失,也就是“喜贪尽,说心解脱”。

因此,“无我”不过是一个被佛陀发现的真相,甚至在我们每个人真正认识到之前,它都是一个秘密。因为我们只是听到了它,但并没有亲身体验到它。我们需要做的是,通过思维、觉察,一步步地看清楚念头的运作模式。在这个认识过程中,根本无需否定什么,或者刻意与贪着的对象保持距离,只是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变动无常的“我”根本无法拥有变动无常的万事万物而已。此时,心就能得到了真正的自由。

这个思路显然和我们了解的其他追求自由的方案有所不同。在现实生活中,人类总是声称要追求自由,结果却往往给自己套上更沉重的枷锁。比如我们想当然地认为,赚了更多的钱,就可以获得更多的自由。但佛陀曾在《中阿含经》中讲了这么一个比喻,说一个平常人家的子弟努力赚钱,一旦发财便开始对钱财珍重、爱惜,不仅如此,还加以守护密藏,害怕被人抢走,被贼盗走,被火烧毁或遗失,因此产生各种忧苦、愁戚、懊恼的情绪。

本文来源:《人生解忧:佛学入门四十讲》,成庆 著,上海三联书店。


2025.07.25 周五:

在一般意义上,所谓的自由就是不受限制。对自由的渴求,往往都是在感受到某种限制时所产生的心理反应。那么先按照一般的认知逻辑,看看我们平时会被哪些因素限制自由。

先来看个人身心层面。我们的身体就不自由,因为它的老病和衰朽是无法掌控的,最多借助饮食和医学加以调理,但其衰病的趋势是无法被主宰的。人在生病时也常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身体健康时能轻松完成的事情,生病时做起来却举步维艰。这些都是悉达多太子当年看到老病死苦时强烈感受到的不自由。就算身体健康,限于身体机能的现实能力,我们也无法随心所欲地操纵它去做许多超越人体极限的事。比如人的运动能力,就算如何去训练都有其限度,就像人跑得再快也无法达到光速一样。但人类却非常渴望打破身体能力的上限,比如奥运会的精神就是展示人对某种身心限度突破的努力,其背后仍是一种潜意识的不自由。

其次,因为外部自然环境条件的限制,我们也会产生不自由的感受。人类文明之所以进步,最重要的一个动机就是要面对自然的生存挑战。但到了今天,虽然物质丰富,科技发达,我们依旧还要面对自然环境的威胁,比如日益恶化的气候和环境生态问题。甚至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常常也面临这种不自由,比如到另一个城市旅行或出差,定好的航班却因突发的天气变化而不得不延误甚至取消,让人抓狂,以至于还要连发几个朋友圈发泄自己的情绪——这不就是苦与不自由吗?


随着现代社会经济的发展,人类开始想要更为普遍的政治自由。如何保证个体的自由?限制权力则成为思考的重点。比如英国政治思想家约翰·密尔就认为,只要在不伤害他人的原则上,我们都应该享有充分的思想自由、行动自由和表达自由,这样就可以保障个体在面对政府权力干预时的各项基本权利。而英国著名思想家以赛亚·伯林提出了“两种自由”的观念,将“消极自由”和“积极自由”分别解释为“免于他人干涉的自由”与“能够自我主宰,乃至去做什么的自由”,这都是在思考群体生活中个人的观念与实践的边界。


再以道德为例,作为法律底线之上的行为要求,道德也常给我们带来许多不自由。比如在公共场合,我们被要求行为要得体,要遵守一般意义上的“公序良俗”。但出于各种原因,每个人对于道德的认知都存在差异,使得一些行为在某些群体看来再正常不过,而在另一个道德立场迥异的群体看来则没有任何道理。比如长期在城市生活的市民在面对没有都市生活经验的群体时,常常会产生一种看法:你们为什么不遵守公共秩序?为什么缺乏公德?事实上,很多“缺乏公德”的行为不过是文化差异带来的结果,但这常常会让不熟悉都市生活的人承受很多莫名的指责,甚至还出现各种“地域黑”和“阶层黑”的现象。

在社交媒体上经常出现的网络暴力事件,也常常是以道德为名来对他人施加种种压力,甚至还造成了当事人因无法忍受网络上的道德抨击而发生的悲剧。比如就在前段时间,一位小学生在学校被车撞倒后身亡,这位孩子的母亲在多个场合发声,表达诉求,但网络上的评论却集中在这位母亲精致的穿戴和佩戴奢侈品这件事上,网络舆论的压力加上丧子之痛的打击,这位母亲忧愤跳楼自杀,令人唏嘘。类似这样的新闻绝非少见,甚至由此引发了要以法律来处理网络暴力的讨论,可见个体在面对道德指控时的所感受到的不自由多么强烈。

总结一下前面所谈到的内容,我们会发现,无论是对个人还是人类群体而言,不自由似乎是一个普遍的现实,而如何追求自由成了一个永恒的话题。但人类的习惯性思维是,我感受到不自由,那我就改造世界,让环境符合我的要求。我们不想要老、病、死,所以就想通过美容、医学来缓解焦虑;我们感受到自然环境的威胁,所以就发展科技来保障生存,甚至打造出各种舒适的人造环境,但反过来科技发展又给环境带来各种负面影响,让人类面临新的困境;我们想要在群体生活中伸张自我的价值与存在感,但又不得不面对法律、道德、政治制度的束缚,我们一次次地试图打破这些限制,但是迎接我们的,可能是一次次的希望与失望的轮回。


事实上,人类的不自由不过是各种人生理想受阻而带来的感受,继而激发起改造自然环境、社会环境、政治制度的强烈冲动。但就算改造成功,“我”的想法又开始改变,又想要追求新的人生目标,这时又会产生新的不自由,永无休止。因此有人会认为,这种不断追求自由的人生才是世间的真相,如果果真如此,这也就意味着人生终极的苦将永无解决之道。

但佛陀的一生,从观察到老、病、死的事实再到出家,以及在菩提树下觉悟之后又回到复杂诡谲的现实世界,外在的环境和我们所面对的情况并无不同,同样充满谎言、战争、杀戮与尔虞我诈。但佛陀行走在北印度的土地上四十余年,不知疲倦地想要把佛法传递给世人,这背后显然透露出佛法的不同思维,那就是:首先要改变你的认知,然后才能真正地改变世界,获得真正的自由。而这个“认知”,其实就是“无我”的内涵,如果我们能了解“我”不过是刹那无常的现象转变,那么就不会拼命地执着追求一个所谓绝对不变的美好理想,因为那个所谓的“我的理想”其实根本就不稳定,从绝对坚固的“我”出发去追求自由,结果反而束缚了自己。


可是,我们与自己的和解,真的需要实现梦想才能达成吗?

或者说,这么多不同的人生梦想,为什么在很多人看来,有的梦想甚至称不上梦想,反而代表了异类和失败呢?如同许多年轻人的迷茫一样,明明不想追逐那些其他人所想的人生目标,却一再地被各种声音恐吓、告诫,似乎一个脱离主流人生轨道的梦想就是不切实际和荒唐的。

在这些所谓“善意”的告诫下,大部分人都会遵循安全而可靠的人生轨迹,但随着步入中年,我们又会不自主地追悔或怀念,曾经的人生梦想变得越来越难以实现,甚至变成了对现实赤裸裸的迎合。我们做着并不喜欢的事情,扮演着自己都感觉无奈的角色。因此,年轻时迷茫,成年后世故,我们似乎永远都需要与自己和解,因为我们永远都无法与当下的自己好好相处,以至于只能在害怕未来和追悔过去中摇摆。


又比如现在很多人遇到的长期难以化解的原生家庭问题,但仔细想想,这其实是因为我们的思维模式把过去和今天的自己视为同一个“我”。这就导致虽然那个令人痛苦的环境已经过去,但是自己始终背负着曾经的自己的造作幻想,于是将过去的痛苦时刻背在身上,无法摆脱。


“五蕴”也还可以被继续细分,比如按照《俱舍论》,可以被分为七十五种法,而根据《大乘百法明门论》,甚至可以被分为一百种法。但无论多少种,其根本目的是让我们深入观察身心,并且从中发现生命不过是身心的一连串的功能和作用而已,其中并没有一个能操纵的所谓的“我”。


除了以上介绍的这些随烦恼,还有比如无惭、无愧、不信、懈怠、放逸、昏沉、掉举(即心念浮动)、失念(即失去觉察)、不正知、散乱,等等,这里便不详细展开。总之,这些都说明了我们的生命中有如此多的烦恼,让心时刻动荡不安。在种种烦恼中,作为根本烦恼的贪、嗔、痴、慢、疑常被称为五钝使。这里的“使”其实是佛学名词“结使”的缩写,是对烦恼的另一种称呼。所以“钝使”就是指这五种烦恼很难被断除,与生俱来,非常深细且难以被观察到,甚至几乎是人的本能反应,所以需要精进的修行才能真正将其断除。


我每次乘坐地铁时,都会特别观察乘客的状态,你会发现几乎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低头沉浸在那个小小的屏幕中。这就导致我们其实根本没有任何真正的闲暇时刻,反而一直在被外界的讯息牵引摆布,以至于心神不宁。在这种精神状态下,我们怎么能够沉下心来去思考某些复杂的知识与观念呢?甚至连起码的精神健康都很难做到。所以这些年,无论男女老少,都不约而同地提到要“躺平”,要去某个地方调养和休息,其实就是因为现代的生活环境不断地给心带来刺激,使人身心俱疲。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连基本的生活都无法心平气和地去应对,何谈获得人生的智慧呢?


另外不知你是否注意到,所谓的“观身不净”,仍不过是在作时空维度上的拆解。如果你贪求这副皮囊,它就让你看看里面五脏六腑的污秽,也就是在告诉你,当你认为“我很美”的时候要思考一下,美的到底是哪个我?是外表的那个我,还是五脏六腑下的那个我?我们还可以用青春的容颜与年老的衰相作比较,来问问自己,如果年轻的时候我很美,那么老的那个我呢?难道我们只承认美的自己,而认为那个不净的就不是自己了?

因此,“观身不净”表面上在用污秽瓦解美丽,事实上是在提醒我们对美的认知背后有一种贪执心,认为那个美丽或帅气的我代表了我的本质,而看不到一切事物的无常性。因为“无常”,所以根本不能用本质性的美或丑来定义“我”,这才是“观身不净”的实质意涵。

又比如如今很多人想要减肥,让自己变得更美,这当然没什么问题。但如果这个减肥动机的背后是一种对“胖我”的厌弃心理,那么就算有所成效,背后的那种不自信和不放松的负面情绪仍然会困扰自己。如果减肥动机是为了健康或为了外表看着大方和自然,这背后的心理都不是在“讨厌自己”和“贪执自己”的两个极端上来回摇摆。因为“胖我”和“瘦我”是平等的,它们既是我,也不是本质意义上的我。

介绍完“观身不净”,再来看“观受是苦”。“观受是苦”中的“受”指的是我们一般体会到的苦受、乐受和不苦不乐受。前面提到,我们平常往往贪恋乐受,拒绝苦受,而对不苦不乐受无感。但事实上,乐受不仅从来就不稳定,而且总是很快地转化为苦受或不苦不乐受。所以当我们体验到乐受时,需要思维这种乐感其实无法稳定,很快就会转变,因此提醒自己不能沉溺其中。而体验到苦受时,同样要去思维苦受也会因时因地改变,就算是生病引发的持续痛苦,只要仔细地去觉察,也会感知到其程度的强弱变化和波动起伏,只不过,我们常常被苦受引发的情绪所牵引,已经无暇顾及苦受的种种细节了。

因此,“观受是苦”的意思就是观察到我们的苦和乐不过是一体两面,都不过是无常变动的身心现象而已,但我们的偏好与执着会产生一种要么沉溺、要么沮丧的心理模式。我们总是以执着于乐开始,以苦告终。

接着是“观心无常”。“观心”就是观察念头的变化。从佛学的角度看,世间的事物均有生有灭,而这个生灭的过程又可以被细化为生、住、异、灭这四相。某个事物开始显现,即为生相;然后保持相对稳定的形态,即为住相;继而有较为剧烈的变化,也就是异相,直至最终消失,也就是灭相。从世界、人生等宏观角度来看是如此,就连刹那间的念头也遵循生、住、异、灭的过程。

知道了这个原理后,我们还需要用定力去深入观察念头的生灭过程。可能你平常只是模糊地感受到刚才的念头是什么、现在头脑里又浮现什么画面,但无法观察到意识变化的过程。而当你持续专注地反观自己的心,就会慢慢地觉察到所谓的概念、画面、想法,都不过是由更微细的念头组成,而这些念头也都是生灭无常的。此时你就能非常确定地观察到,一切法,包括心不过都是无常的,也就不会产生对“常”的执着,自然也就能过渡到“观法无我”。因为身心皆无常,因此一切法中都找不到一个恒常不变的“我”,自然也就明白了“无我”。


接下来谈正业。如果说正语侧重于言说与表达方面的自律,正业则倾向于身体行动层面的约束,也就是居士五戒中的不杀生、不偷盗和不邪淫。在现代社会中,我们虽然常常听到许多互相伤害的悲剧,但仔细了解事情的原委始末后发现,有时最终促成伤害他人的那根“稻草”往往是非常细微的事,有时仅仅是彼此擦碰引发了口角,结果冲突升级,彼此伤害。甚至我们还经常看到那种无缘无故开车撞向陌生人的社会新闻,我们将其定性为“报复社会”,但这种伤害他人的念头往往就来自日常生活中积累的太多不满与愤怒,就算自己偶有发泄,但也缺乏对这些烦恼的自我反省和认知,因此平日更多表现出的是对他人的粗暴和无礼。而到了一些时刻,一旦这些烦恼被某些因缘触发,就会表现出非常极端的举动。

因此,正业中的不杀生看上去是一条不容易犯的戒条,但背后却在提醒我们要有对贪、嗔、痴的自我觉察。因为我们平常之所以不大起害心,往往是因为遇到的境界还未真正触碰到“我执”而已。因此,常以“不杀生”自我提醒,就是在看好这颗容易生起烦恼的心。而不偷盗和不邪淫的主要精神也是如此。

本文来源:《人生解忧:佛学入门四十讲》,成庆 著,上海三联书店。


2025.07.26 周六:

在正式开始之前,我还想简单澄清一个常见的误解。一提起佛教的修行,我们可能会联想到某些具体的形式,比如诵经、念佛、拜佛、持咒和打坐等。事实上,这些形式都只是一种手段,其核心都是回到止观,因此在佛教经典中,一般都用“禅观”指代修行。现在日常用语中的“禅修”,从浅层来讲,更多指坐禅的形式,而从深层来讲,其实就等同于禅观,也就是修行。

关于禅修,或更为人所知的正念冥想,这些年在媒体上的曝光率越来越高,各种公益性或商业性的课程也让人更加容易接触到这个略带神秘感的领域。

但是,禅修是什么?它和正念冥想有什么异同?这恐怕是大多数人无法一时厘清的疑惑。不过确定的是,如果练习得当,无论是佛教的禅修,还是带有疗愈特色的正念冥想,都可以给现代人带来安顿身心的好处,这也是信息过于密集、人普遍焦虑的今天,很多人试图去寻找的一条自救的道路。

其实禅修的基本原理非常好理解,就像身体的肌肉需要适当的锻炼才不至于萎缩一样,心也需要锻炼才会更放松,更有弹性,也更专注。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经常遇到各种情绪、烦恼。有的人会将情绪压抑、忍耐下来,有的人则会向外寻找解决的方法,比如通过运动、打游戏、刷剧、购物来排解,或者吃顿好吃的、喝喝酒来发泄,但这些都只能暂时压制或遮盖原来的烦恼,并不能解决根本的问题。

而禅修是一种非常有效的方法,帮助你反观内心,通过一定的方法来观察自己的起心动念,从而了解自己究竟因什么而紧张、因什么起烦恼,这时再思维为何自己会如此起心动念,最终才能对症下药。

总之,我们可以通过禅修来学习如何与自己独处,看清自己的心念如何运作,通过持续的训练,让心更能自主,更有力量,情绪更稳定,从而能更好地处理复杂的状况,解决生活的烦恼。当然,这只是禅修练习所带来的一些初步益处,对于佛教强调的觉悟而言,这也是必要的条件和基础。


最后,佛教的修行其实是一场生命的实践,它需要我们投入一定的时间和精力去反复练习和体验,并且从中反过头来去领会佛陀为何说出那些难以理解的道理。当然,这条道路并不容易,就像前面所说,这只是最为初步的方法介绍,供那些想要改变自己生命状态的朋友来作些了解和练习,或许只有这样,我们才会更真切地理解在佛学的繁琐概念背后那份真实的生命力量。


依着这种强烈的执取,就会对“我”的存在作出高度的肯定,如作茧自缚,牢不可破,这就是“有”。从“三世”的划分来看,以上“识、名色、六处、触、受、爱、取、有”这八支,就属于现在的业果。

因为上述缘起的推动,自然就会有以五蕴身心为特征的生命出现,也就是“生”。因为有“生”,自然就会有“老死”的结果,当然就有了“愁叹苦忧恼”。“生”和“老死”这两支,就属于未来的业果。

其实,从整个“十二因缘”的结构来看,它描述了一个从无明的惑开始,然后盲目造作各种业,继而引发苦的循环过程,也就是我们熟知的轮回。这里所说的轮回并不特指狭义的“六道轮回”,也可指代日常生活中因为观念的错误而不断重蹈行为和情绪的覆辙。也就是说,这样的认知反应,就一定会导致相应的结果。


虽然在理论层面上,“十二因缘”分为了十二支来解释生命流转的过程,而且还可以分得更为复杂,但在实际解决烦恼时,我们一般从“爱”“取”“有”这三支入手,重点观察。因为我们在日常中很容易就观察到因“受”而生的这三支。一旦对各种境界有所爱染,进一步就会产生程度不一的执取心,有的执取心或许很快就烟消云散,有的则让人辗转反侧,甚至还会在成长过程中影响到认知模式、自我认同,乃至深层的性格。反过来,这也会让我们很难去化解人生中遇到的困境,因为这些执取心已经根深蒂固,自己都很难觉察,更谈不上主动积极地解决了。

因此,从“十二因缘”的角度来看,要想解决“我执”所引发的烦恼问题,可以不断地观察自己在面对各种外境时所产生的爱染心。当你觉察到某种不顾现实的贪爱心在作祟,其实你已经在提醒自己,这种错误的心理会引发强烈的执取心。也就是说,我们可以观察心的这种彼此依存性,然后以正确的思维,转化这种产生苦的心理机制。

若将“十二因缘”与“四圣谛”作一番比较,佛陀教导弟子“四圣谛”是为了让我们从人生之苦开始观察,然后发现其原因是时刻在躁动的执取心,也就是对“我”的错误认知,进而以“无常”“无我”等观念反观身心,最终观察到五蕴身心中没有一个实体化的“我”,也就消融了无时无刻不在的人生之苦。但“十二因缘”的教导,是要从我们从身心现象的彼此依存性入手,也就是要去细化一般观察到的“无常”,看到“无常”的背后有更加深细的条件在发生作用,这就是所谓的“缘起法”,也就是《缘起经》里的“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乃至“此灭故彼灭”了。


但“缘起法”却告诉我们,“我”和这个世界其实永远在不断地互相影响,互相作用。我们所谓的成功也不过是依托各种因缘而成的“小幸运”,而所谓的挫折,背后也不过代表了某些因缘暂时蛰伏,无法立刻成熟而已。因此,我们的努力就是耐心地去促成这些条件的成熟。如果将这个视角继续扩展开来,我们和自然环境、和他人、和整个社会,乃至和国家之间,其实都无法摆脱这种缘起的关系。

所以“缘起法”想告诉我们的是,实现理想固然需要我的努力,但我也只能尽力让因缘条件成熟,无法控制结果。而“我执”,也就是想要控制结果的念头,就恰恰违背了“缘起法”。其实,正如张国荣在那首《我》中所唱:“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天空海阔,要做最坚强的泡沫。”“我”并没有消失,只是如烟火一般无常变化;虽然“我”如同泡沫一般,看似脆弱,却仍能在斑斓的当下,展现出缘起的生命力量。


在具体解释“业”的概念之前,先回顾一下佛教对因缘的理解。佛教认为,人与人之间的聚散皆需相应的条件,但我们常常有一种拥有自由意志的感觉,好像可以摆脱外界的控制而自主选择。在西方思想传统里,人是否拥有自由意志一直是长久争论的问题,这牵涉到人生的命运是否被外在力量所宰制,或者个人是否保有主宰自己命运的可能性。而佛教认为,尚未觉悟的生命,只能受到过去因缘的限制,而这种限制生命自由选择的要素,就是所谓的“业”。


异熟果,一是指我们虽然造作了善恶业,但结果却要等未来成熟时才能显现出来,在不同的时间才能成熟,所以是异时而成。二是说,虽然我们造作的是善恶业,但是结果却是中性的,无所谓善恶之分,而只有痛苦与否的问题。也就是说,我们行善或作恶,但得到的结果却非善非恶,这就是因与果的差异。三是指,我们的业果会经过善恶业因的变异,而在数量规模上与业因有所不同,这种情况也可以被称为异熟果。

而等流果是指除了异熟果之外,还有后续的一些果报效应,如同地震的余震,虽常不具有大的危害,但仍有一些影响作用。就像对于过去喜欢作恶的人,这种恶业不仅会推动形成最后的业果之外,还常常会使其被一些不好的境遇所围绕。比如他过去常爱偷盗,等流果就可能使他现在常常被骗。这种偏向于个体的业果,也就是别业,即个别生命所受到的特别的果报。

增上果则指因为造作了善恶业,除了受正式的果报之外,还常常会遇到相对应的苦乐环境,这也属于有后续影响的果报。比如每个人所处的自然环境有优劣之分,社会环境也有在祥和安全上的程度差别,这些多数是身处其中的人共同感受到的环境,也就是共业,即一个群体共同面对的果报。比如自然灾难发生时,很多无辜的人同时遭遇不幸,这就属于共业的范畴,也就是增上果,不同于个体生命所受的异熟果和等流果。

总之,我们常常怀疑的因果业报,在佛教的理论中也有极为复杂的内涵,并非简单的因果链条。我们想当然地认为,一个平时十分善良的人就不应该遭受不好的境遇;但事实上,业果的成熟需要复杂的条件配合,有时还要区分别业与共业的差异;更进一步说,佛教的“三世”生命观也认为,在当下成熟的业果,和过去所造作的业因也有密切的关联,而不能单单看当下短暂的生命过程。

如在《中阿含经》中,佛陀的弟子三弥提尊者就总结了佛陀对业力因果的看法:“世尊无量方便说:若故作业,作已成者,我说无不受报,或现世受,或后世受;若不故作业,作已成者,我不说必受报也。”这段经文谈到了业果受报的一个重要原则,即“故作业”,也就是故意造作思维的意思。

“故作业”含括了以下五种情况:受他人教敕、受他人劝请、无知、根本执着、颠倒分别。也就是要么受他人教唆、被驱使去造作善恶业,要么来自自身更深层的执着与颠倒分别心——后者由于比较深细,自己往往观察不到,但也属于主动的思维。只要是“故作业”,就肯定会受报,或现世报,或后世报,看因缘是否成熟而定。而经文中的“不故作业”,也就是前面谈到的无记业,所以三弥提尊者才会说,“不故作业”不必受报。


或许我们可以从一个更为现代的角度来解释。我们会发现,人更多以善心去生活时,至少会感受到身心的愉悦与放松,就像很多心胸坦荡的人,尽管一辈子饱受挫折,但在晚年仍活得宽容自在。当我们不以一般价值观所认定的苦乐标准来衡量当下的处境时,或许可以看到“自作自受”更深的意涵,那就是不被环境束缚,而更多地以善心去面对,反而能收获相应的善果。

相反,如果我们的认知局促与狭隘,心里自然总是充满了贪婪与怀疑,就算衣食无忧,也是焦虑不安的。再回到佛教对“业”的理解,我们会发现,只要有“我执”,就不可避免地有贪、嗔、痴,所谓的善恶也不过是在烦恼程度上有所差别而已,并无法真正解决人生因为善恶业报而带来的苦乐问题,尤其我们的善行或恶行很大程度上都受到环境的影响。比如在和乐的社会里,一般人自然习惯于行善助人,作恶反而变得困难;而在动乱不安的环境里,人人自危,往往需要通过伤害他人的利益来保全自我,此时,贪婪、谎言、残忍便容易滋生。

在大的时代浪潮中,“业力”则表现得更为复杂,人事变迁、山河改色,个人常常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与无助。别业与共业之间有着难以测度的关系,所以我们也常觉得自己有如一叶扁舟,在时代浪潮中颠簸。《起风了》中二郎不再像《风之谷》中那位单纯善良且充满正义感的公主,也不是那位机智无邪、幸运相伴的千寻,只不过是一位普通的专业职人。他有自己的梦想,却没有意愿、以至于没有能力改变人生的种种因缘,无论是大时代的残酷,还是夺走恋人的病魔。他顺着这样的时代“业风”认真地努力,依旧会喟叹战争的惨烈无情,更会痛惜恋人的离去,可一旦“起风了”,除了活下去,还能有更多的办法吗?


依佛教的角度,我们该如何摆脱这种“业”的不自主性呢?前面谈到,其实业果本无善恶之分,只有苦乐的差别。对当下人生处境之苦乐的判断,加上内在“我执”的错觉,就会产生贪乐离苦的心。这种心理往往是急迫的,自然会在心理、行为和语言上进行各种造作。对于这种“业”的循环困境,佛教提供的解决之道并非让我们压抑和禁锢身心,以为不造业或只造善业就能解决。

在《中阿含经》中,波罗牢伽弥尼询问佛陀如何才能超越这些关于业力因果的纷杂认知,佛陀教导说:“伽弥尼!有法之定,名曰远离,汝因此定,可得正念,可得一心。如是,汝于现法便断疑惑,而得升进。”这里的“远离之定”,就是通过“八正道”的修行最终觉悟到这些沙门和梵志的看法不过是“不是不非”而已,也就是远离二元论的对错认知,内心便自然安止,断除疑惑,不再陷入无休止的不安。

本文来源:《人生解忧:佛学入门四十讲》,成庆 著,上海三联书店。


2025.07.27 周日:

但是今天弥漫的孤独感似乎已和往日有所不同,它更像一种失去了和世界的深度连接和归宿感后的脱嵌与疏离。这首先和现代社会的某些特质有关,随着工业社会的兴起,农民开始脱离乡村与土地,进入都市,最终成为一个个碎片化的“打工人”。他或许也拥有邻居,但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乡邻;他或许更容易获得财富,但在人生困顿时,再无法获得宗族的集体支持,也无法感受到乡间神明的冥冥护佑。过去那种融入日常的意义感被单一化的市场逻辑掏空,人被简化为单纯的经济动物,如同马尔库塞所谈到的“单向度的人”。

当然,现代人的生活并非没有任何内在的联系,只是这种联系的主要逻辑是工具理性和消费主义。所谓工具理性,就是将任何关系都化约为功效化的计算,也就是如何满足我的最大利益;而消费主义,则是将他者视为通过利益交换而获得愉悦的对象,通俗地说,任何东西,包括人,都可以通过计价来交易。

工具理性和消费主义带来的后遗症往往是,任何非功利化的互助分享都不被鼓励,因为这违反了市场交易的基本原则。虽然我们也能看到所谓的“公益事业”,但那往往是被单独隔离开的领域,仅仅充当生命的点缀,而无法贯穿在生活的每个场景。另外,消费主义的关系模式,会让我们过度沉溺在粗糙的感官欲望世界里,遗忘了思考、审美,乃至信仰的丰富内涵,那是与宇宙、自然及他人精神世界产生内在的紧密连接所生发出的深度体验。

因此在现代社会里,任何事物都可以成为消费的对象,而非一种深度、多元和平等的交互关系。甚至这种单一的关系模式,不只局限在经济领域,还反向侵入了家庭、社区、宗教组织当中,因此当恋爱、婚姻沦为纯粹利益的考量,当子女教育异化为稳固和提升阶层的投资,当安抚人心的寺庙、道观被打造为与神明交易的场所时,我们变得无处可逃。


毫无疑问,互联网在传统社会关系之外创造了“虚拟连接”的可能性,甚至部分取代了真实世界的交流。在互联网中,我们主要用意识层面去接触、建构想象中的他人和世界,不再有过去那种相对缓慢、复杂的过程与仪式,而是随着快速变动的偏好来切换想与之互动的对象。这样的人际交往看似扩宽了关系网络,形成的却是一种漂浮和悬置的“弱连接”。这就是为何看上去我们每天都在手机上忙于社交,浏览各种信息,却常常感受到更深的疏离。

处于传统社会的人因为各种现实条件的限制,不得不在相对狭窄的经验范围内与周边世界产生关联,但产生的情感也相对厚实,无论是对待亲人、朋谊,还是祖荫神明,往往情意绵绵,至诚恳切。一个成长在这种社会中的人,自然也容易在脱离熟悉的环境后感受到人生的苦感。而在现代社会,尤其是互联网社会,人们可以借助各种媒体和世界任何一个角落进行互动,甚至会产生一种“神游世界”的错觉,这背后就是一种对外在世界强烈的贪求心。人们想要认识、了解甚至占据更多的经验,但是这些漂浮的经验只能建构出空洞的连接,一旦个体的身心无法承受如此海量的关系,自然会产生空虚与倦怠,反而感到深深的孤独。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也恰好是缘起的观念想要表达的意涵。从佛学的角度来解释,孤独不过是对于关系或缘起的迷失。我们看上去当然是独立的个体,但我的存在哪里能够离开其他的人、事、物呢?就像哪怕住在一个绝对的“小黑屋”里,也无法隔离于世界,而我们的五蕴身心更是依着各种缘起而不断地变化和运作,因此,哪里又会有一座不与他人和天地相往来的生命孤岛呢?


从缘起的角度出发,我们可以尝试重新正确地理解我们与世界的关系,有两个切入的角度:

一是认识到世间的一切都存在连接,也就是缘起,这是无法否定的。我们越想否定缘起的关系、试图将自己隔绝在他人和世界之外,最终就越容易发现这种努力是徒劳的,反而带来空洞和虚无感,甚至最后只能选择放弃生命这一极端方式。但按照佛教的看法,生命仍然会以缘起的方式,以及循着业力因果的逻辑继续流转,永不终止。

二是看到“我执”的悖谬。因为有了“我执”,就会将“我”看作实有的主体,因此面对他人或环境时都会持有一种二元对立感。要么贪着各种喜好的人、事、物,要么“求不得”后便烦恼丛生,感受到这个世界的冷酷与恶意。


那么依佛教的看法,人如何不执而又不会陷入孤独之中呢?

在日本茶道文化中,有一句流传颇广的用语,也就是“一期一会”。其内涵来自禅宗,描述的是在茶会上人们彼此相遇而且相互珍惜的情感。我们与这个世界的每一次相遇都由不可思议的因缘促成,而且因缘往往转瞬即逝,既留不住,也无法重复。所以在当下,我们既了解世间无常的事实,也深知背后缘起的作用,自然会产生一种“相见如此不易”的珍重之情,便会在这一刻全身心地投入到彼此的交流中,绝不草草将这份因缘打发掉。因此,佛教所理解的连接,是在不断变动的关系中的因缘聚散,如浮萍,如落花,如流水,如清风,既不粘着,也不轻率。


就像很多人常常纠结于和家人的关系,尽管可以从很多角度列出对方的问题来证明“我”是正确的,但还是会深陷种种不得已,甚至有时还想与其一刀两断,以求内心安宁。但事实上,如果我强烈地以“我”作为出发点去处理关系,自然会陷入到矛盾之中,时而与家人亲昵无比,时而则欲走之而后快。比如我自己和母亲通电话时,常常一谈就是很久,而我们谈话的内容往往就以她每天的生活为主题。我有时会问她在干什么,她如果回答在跳广场舞,我就会继续问:“你有没有认识新朋友?那些朋友都是什么人呢?”我很少以个人的认知与立场去简单粗暴地否定她的生活方式,而是通过她对日常琐事的娓娓道来,了解她在当下的所思所想,我们自然也就建立起了有信任感的交流模式。之后如果她遇到某些生活中的重要问题,我若适当提出建议,母亲也往往容易接受。

这种交流方式的背后就带着重要的缘起观念。既然每个人的当下都依着各种我们无法主宰的因缘条件所成,那么,就不要简单粗暴地否定对方。就算当下他们的选择在你看来不够合理,也无需因此产生强烈的“我执”烦恼,而要看到,人往往都处在“无明”而不自知的巨大迷思之中。既然我们在此刻介入到对方的生命中,一方面要尽自己的智慧和力量去帮助对方,但也要深知背后因缘的错综复杂,对于任何事,非一己之力就能在当下成功。如果能这样想,反而会更容易有一种更具包容度的互动关系。


回到这本书的初衷,我一直想分享的其实是这样一种生活态度:无论当下的人生多么不堪与糟糕,都有解决的途径与可能性。这并不仅仅需要通过改变外在环境来达成,而是更倾向于通过改变认知的角度与深度,来面对和解决当下的困境。比如对于佛陀而言,他连一般人所畏惧的贫乏的物质生活、亲人的生离死别这样的人生悲苦,都能坦然面对,还终身不知疲倦地将慈悲和智慧传达给世人,这背后其实就是佛教反复谈到的觉悟的力量。

当然,这些人生的智慧并非一朝一夕就能达成,佛教中有这样的说法,“理虽顿悟,事须渐修”。意思是说,很多道理就算能理解,但要落实在行动上还需要长久的努力。禅宗语录中也记录过这样一个公案:白居易曾请教鸟窠道林禅师佛法的真谛,鸟窠禅师回答道:“诸恶莫作,众善奉行。”白居易不以为然,认为这些道理三岁孩子都懂得,可鸟窠禅师却回道:“三岁孩童虽道得,八十老翁行不得。”


前面曾介绍过佛教中的几个重要观念,比如“无常”“苦”“无我”等,其内在逻辑是:因为“无常”,所以一切都会变化,所以一般人所感受到的苦与乐也都在变化之中,因此人会说“人生皆苦”,即人世间毫无安稳之处。又因为万事万物都在变化,所以并不存在不变的“我”,所以与“我”相对的一切外物,也就是“我所”,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空”的哲学化的表达就是“无自性”,也就是“无本质”的意思。因为任何事物都因缘起而成,必须依赖条件,所以不是独存的实体。但我们的认知常常错把个体生命,甚至世间万物都看成实体化的存在,所以,比如《阿含经》就重在通过“无常”和“无我”去说明“空”,使用的方法多是“析空”,也就是将五蕴身心拆解开来,直到解剖到不可再分的“极微”,最终无法在其中找到“我”的本质,自然也就证明了“无我”。


但无论是小乘还是大乘的“空”,其实都要说明一切事物皆无本质。在佛陀时期的印度,一些修行外道的人认为世界是由自在天神创造的,也就是存在一个造物主。还有人则认为万物的本质其实是非常细微、不可再分的物质;当然,还有观点和柏拉图的思想非常接近,认为万物的背后其实都由一套理念法则所主宰。这些观点都具有一个共性,即认为万物存在一个可追溯的本质,无论那是某种基本的物质单位,还是某种基本法则。就像佛陀当年之所以反对婆罗门,不仅因为看到种姓制度的不平等,更因为他从根源处的真理层面发现了婆罗门及其他学说的缺陷。而当中最主要的问题,就是他们错认为世间万物存在某种本质。

但佛教认为,一切事物都没有不变的本质。对这一认知,佛教也有不同角度的命名,比如“无我”“缘起”“真如”等,而“空”就是其中最常见的说法。一般人会习惯将“空”理解为“无”,这或许是出于汉语翻译引起的误解,但深层的原因其实是我们习惯将“有”视为拥有,是一种不可抹杀的本质性存在。也就是说,我们肯定“有”的背后,其实是将这种存在实体化了。而佛教的“空”是在承认一切事物的存在基础之上,进一步告诉你,这个存在不是你心中所认知的那个恒常自洽的存在。


《黑客帝国》主要描绘了一个由Matrix(矩阵)程序控制的人类世界,在这个世界中,由于真实的地球已经濒临毁灭,资源短缺,因此人类都被人工智能掌控,并被集中浸泡在培养皿工厂中。Matrix通过程序指令,让这些浸泡在营养液里的人类获得一种近似日常生活的体验。在这个通过程序编码所构建的虚幻世界中,他们也能体会到生、老、病、死,并将此视为唯一真实的世界。但事实上,他们却只不过是身处培养皿中的一个个依靠电子信号的躯壳而已。


回到认知者的角度,那我们是通过什么来确认真实性的呢?在《黑客帝国》中有这样一段台词,是墨菲斯对尼奥的回答:“什么叫‘真实’?你怎样给‘真实’下定义?如果你说‘真实’就是你能感觉到的东西,你能闻到的气味,你能尝到的味道,那么这个‘真实’就是你大脑作出反应的电子信号。”这里的质疑直接针对的是感官的不可信问题。既然感官所获得的经验可以通过电子信号输入大脑对其进行模拟,那就说明感官的经验并没有绝对性,不是独一无二和不可复制的。

尼奥在未觉醒之前,对于“真实”的理解就是感官所感知的一切:看到、听到、闻到、尝到,乃至触碰到。但问题是,感官是否可信?在古希腊的哲学家中,如赫拉克利特就相信感官经验,但是巴门尼德、柏拉图则对其表示怀疑,认为感官世界是变动的,无法用以认知永恒和普遍的真理。就像墨菲斯在电影中质疑道,我们的感官经验表面上如此真实,但那只不过是电子信号的模拟而已。既然经验可以被无限复制且不必通过感官获得,显然它就并不真实。


比如有人告诉你,你现在的感受只不过是虚幻的体验,真实的你的躯体被泡在一个器皿里,脑部连接着各种电线。那么,你能否确定这是真还是假?当然不能。就算你能用理性推断感官的不可靠性,但从直接感受出发的你仍无法确认当下状态的真实与否,因为你所感觉到的是一种非常强烈的“真实感”,就你当下的认知能力而言,你根本无法辨别。


而在今敏的《红辣椒》,也就是让导演诺兰获得灵感的影片中,“梦境”和“现实”却呈现为更复杂的镜像与交涉关系。当二者不断来回切换,现实生活中的主人公千叶与梦境中的主人公红辣椒最终已经很难分别谁是真实,谁是虚幻。这种彼此都真实,彼此都虚幻的意象,其实更接近佛教中对真实性的表达,也就是《金刚经》中的著名偈子:“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也就是说,所有的“真实”都如梦如幻,而所有的“梦境”同时也真实不虚,所以人生其实就是“梦与梦的交际,成为众多梦的旋涡”,而所谓的事实也不过就是虚构,虚构也成为了事实。


对大乘佛教而言,“般若”就是照见一切法皆空的智慧。

前面说到,因为人类的认知天生带着一种根深蒂固的主客二元论和实有论的模式,也就是确立实有的“我”作为主体,而他人、世界、宇宙都只不过是被“我”认识、改造的客体。但“空”却从缘起的角度入手,看到任何事物都是条件性的,并无实体存在,我们所看到的一切,不过是缘起所成的种种表相。

那么,“空”到底是什么状态?上一讲提到“析空”和“体空”,二者的区别主要在于对“空”的理解的深浅不同:“析空”只能通过拆解事物去领会无常意义上的空;而“体空”则不借助“存在”的基础去直接体认“空”。

从“析空”的角度出发,我们可以设想现在用一个能够俯瞰人类世界的超高倍电子显微镜来观察人自身,那么人的生命表现出来的,不过是不断湮灭而后又新生的各种粒子云,不断地和他人、环境产生复杂的互动与交换。用佛教的话来说,就是一切法都在生灭无常变化,修行者只不过体证到了这种境界而已。


如果能“照见五蕴皆空”,则自然能“度一切苦厄”。因为佛教的智慧最终针对的是人生之苦的问题,而苦的根本原因就是看不清“我执”的虚妄,所以“照见五蕴皆空”并非为纯粹的好奇心所驱动,而是因为看到了人生中不可回避的苦。


这四句偈子从两个方面讨论了“色法”与“空”的关系。首先是“色不异空,空不异色”。一方面,一般人往往通过观察“色法”的无常变化来理解“空”,就像我们平常觉得生命很安稳,一旦突然遇到某些不幸,就感觉人生无常,进而将这种变化的属性理解为“空”。而“色不异空”却强调“色法”本身与“空”没有差别,无需另外寻找一个“空”的属性来加之于“色法”上。

另一方面,很多人对“空”的理解又容易滑入“断灭”“虚无化”的判断,认为这就意味着所执着的生命会最终消亡,人生因此毫无意义。比如在佛教内部,借助“析空”理解“空”的小乘修行者会把人世间的苦看为实有,因此想要远离人生之苦,而去觉悟所谓的“涅槃法”,其体验的“空”就会有偏于沉寂无为的特质,表现为无法产生度化众生的热情。所以“空不异色”就是要防止人落入这种对“空”的理解,指出“空”从来就不外在于“色法”,不是“离色断空”。这个世界仍然显现出各种生机勃勃的缘起景象,只不过不是我们过去所理解的那种“硬邦邦”的存在而已。


如果再进一步思考,会发现其实一切法都没有本质,包括一般被视为绝对的时间、空间、运动,等等。但为何它们如同梦一样,明明都是真实显现的情境,却并无绝对的实体存在呢?就像屏幕上的投影,栩栩如生,但又如何在影像背后找到它的实有基础呢?就算是你说它是从投影机中产生的,但投影机中可没有屏幕上的那些人、事、物,后者如同镜中人一般,明明存在,但却无法被触碰和掌控。所以,世界上的一切,从来就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样,存在一个真实事物的“生”或“灭”,而只是如梦如幻的“生”和“灭”,这才是“不生不灭”的真实含义。


更关键的是,这种极端的善恶对立常常又表现为“严于律他,宽于待己”。如果是他人作恶,我们会以强烈的嗔恨心去斥责对方;而如果是自己犯下过错,我们又会举出很多理由来自我辩护。可见,我们并非依着道德原则来行事,而是依着“我执”不断变化立场而已。就算是极端的道德自律者,虽然能以苦行的方式完成个体的道德实践、坚持所谓“善”的绝对原则,但当他举目望去,只能感受到“众人皆醉而我独醒”,甚至会愤世嫉俗,最终要么觉得自己的生命毫无意义,要么对众生产生极大的失望与愤懑。

而佛学意义上的“不垢不净”或“不善不恶”,就是在提醒我们不要陷入以上二元化的对立中。对于社会上的“恶”,我们可以批评,但要警惕批判背后是否带着偏执,因为这种偏执心,也同样会引导我们最终变成自己所仇恨的样子。关于这种非二元论的“不二”思维,后面介绍龙树菩萨的《中论》时还会深入讨论,这也是佛学中极其重要的议题。可以这么说,如果不能理解这一点,就根本无法真正理解佛教。

回到当下,当我们每天打开社交媒体,看到的大多是种种激辩与对立,甚至还有互相抬杠与谩骂。将这些现象简单归因于教育水平的差异显然并不恰当,因为许多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也同样表现出强烈的自我中心主义和好辩心。而根本原因是,人类的认知模式有绝对化的特质,看不到一切事物都只是因缘起而成。因此,《心经》想要展现出的认知图景是“诸法空相”,正因一切都不具备本质,而是如幻如化的存在,所以我们无需脱离当下的世界,也能怀着开放、包容的心态去积极面对和处理种种危机。这当然很不容易,但或许值得我们努力。

本文来源:《人生解忧:佛学入门四十讲》,成庆 著,上海三联书店。


2025.07.28 周一:

记得在过去乘坐绿皮车的年代,火车除了有基本的交通属性之外,大家同时也会默认,车厢也是与各种不确定的人群相遇的社交空间。就像我读大学时,每当寒暑假回家,无论是乘坐硬座列车还是通宵卧铺车,身边常常都是一些同乡的外地务工者。他们往往不大注意公共卫生,也常常大声说话,甚至缺乏人际关系的边界,但我们这些同车的返乡大学生也并没有特别抵触,反而常常一起聊天、分享食物,甚至一起打打扑克。那时候的人对乘车环境的理解是相对开放的,也就是对这个空间里的群体的多元性有着充分的心理预期,因此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所带来的烦恼自然也就少一些。

但是在今天,我们越来越只是把高铁看作交通工具,任何逾越这个标签所设定的情形,都会让我们感觉不适,甚至引发强烈的烦恼。可既然“车厢”是一个公共空间,就注定了它无法隔绝于社会,在这里人们会彼此交错,有时会发生冲突,也会在危难关头互助。“交通工具”这个单一属性,根本无法涵盖人生情境的复杂性,就像我们从来无法预判上下班高峰时的地铁里,站在你身边的是什么人,或让你感觉不适,或让你赏心悦目。如今高铁上不时发生的这类“熊孩子事件”,常常演变成乘客的彼此抱怨,以及乘务人员在维持秩序方面的无奈,似乎最终只能通过“网络曝光”施加来自社会舆论的压力。抛开某些极端的情况不论,我们是不是可以先审视一下,自己对“乘车”的理解是否已经陷入到较为强烈的执着陷阱中了呢?

当这个社会越来越强调个体的感受和需求时,我们对环境变化的心理承受阈值也变得越来越低。其深层的心理逻辑,就是我们对于“我”、对于“世界”的理解会习惯性地投射在依着个体执着而显现的“绝对性”标签上,而这背后,其实就是人的本质化思维。对“本质化”的认定越固化,个体的“我执”程度也就越深,因为那代表我们对于他人或环境的一种不容更改的认知和要求。


如果直译这段咒语,大概内容就是:“去吧,去吧,渡过彼岸吧,一起到彼岸吧,去成就圆满的菩提觉悟。”即使从字面的意思来看,这句咒语也并没有什么值得隐藏的秘密。但或许所谓的秘密,本就不是秘密,只是人心太过复杂,有着太多的分别计较,使得直白的道理已经难以让人生起信心并且加以实践。而只好借助这样的遮掩,让人生起神秘感和敬畏心吧。


前面讲到,从现象来看,我们对他人和世界有一种想要占有、控制的冲动,这使得我们无法摆脱得失之苦。这种本能的贪执,佛教认为来自根本的无知,也就是“无明”。而佛陀的所有教导不过是为了让人能够理解这一点,并亲身体验到他所觉悟的真相。


佛教自东汉明帝永平年间进入中国开始,如何理解其教理就成为一个首要的难题。比如为人熟知的《四十二章经》——据说是第一部被翻译为中文的佛教经典——主要是根据《阿含经》所编撰的一部佛教概论,用来解释一些基本的佛教观念,比如什么是出家修道,什么是供养三宝等。其中很多句子也很简明扼要,比如“佛言:‘爱欲之于人,犹执炬火逆风而行’”,意思是说,人一生追求欲望,恋恋不舍,但在佛陀的眼里,却像手执火炬,逆风而行,看上去积极主动,却是在自我伤害。


龙树菩萨所著的《中论》,又被称为《中观论》。所谓“中”,就是不掉入二元论,也就是前面提到的“毕竟空”的意思。前面还反复提到,之所以人会产生烦恼,是因“无明”引发了贪执,而“无明”就是认为一切事物都是有本质的,无论是外界的各种事物还是对“我”的认知,都会对其浮现一种“真实存在”的认知影像,这在佛学中被称为“自性见”。正因为这种基础认知出现了错误,所以依此产生的各种思维、推理都无不落在“自性见”的陷阱中。

“自性”有三个特征:自有、独一和常住。“自有”就是认为自身具备真实的本体;“独一”则认为事物可以单独存在,不依赖任何其他条件;而“常住”则是指事物没有时间维度上的变化。

对于“常住”,很多人或许会反驳道:“这不一定吧!我们明明可以看到岁月的流转和生命的变化呀!”但若仔细思考,比如我们虽然能看到父母衰老的变化,但只觉得这是外相上的改变而已,内心深处还是认为父母的本质没有变化,还是我们的父母呀!这是因为,我们对外界的观察认知是一种瞬间完成的直觉认知,而这种直觉无法看到细微的无常变化,所以会在认知深处认为,一切事物的根本都是“常”。或许有人的认知相对细腻一点,要么是因为经历过某些剧烈的人生变故而对“无常”有了深切的体会,但这种无常之感又会和潜意识里关于“常”的认知产生矛盾,从而出现非常大的认知冲突。比如很多人在亲人去世后会产生某种缺失感和失落感,尤其当回到熟悉的环境中,发觉物是人非,于是不自觉地伤感、悲戚。这其实就是在内心深处执着的“常”,和在生命现象上观察到的“无常”之间的断裂而造成的感受。

至于“独一”,就如同当你打量一个人时,虽然看到对方的头、颈、四肢,但其实在内心将对方看作一个本质性的独存个体。正是因为有这种看法,所以其他人的出现自然就会和“我”产生对立,因为实体与实体之间,必然是不相容和对抗的。比如,以“自我感”为例,现代社会所弥漫的“个人主义”就很容易让我们陷入某种孤立的情绪中,有一种强烈地想摆脱家庭、社会等社会关系的冲动。“孤独症”“社交恐惧症”的本质,都是我们把认知深层中关于一切事物都是“独一”的这种“自性见”推到了极致。但事实上,我们根本无处可逃,因为那个可以独存的“我”,根本就不存在。

所以“自性见”其实是从人的根本认知角度来说的,这是一种难以察觉的、根深蒂固的错误认知。而佛教无论谈“空”还是谈缘起,都是在从不同的角度提醒我们,不要陷入这样的“自性见”当中,否则就会陷入执着,饱尝人生之苦。

但要如何理解“空”、认识“空”,乃至体验“空”呢?这就需要介绍佛教修行体系的不同层次。比如前面谈到的“闻思修”,就是从听闻“空”的观念开始,这时会有一定的理解与体会,被称为“闻所成慧”;接着进入“思”,也就是深入思维并剖析“空”的逻辑,同时结合现实生活去作相应的对照与体会,此时就会产生“思所成慧”。比如在这本书中对“自性见”和“空”的反复解说,就需要我们先去思维为何佛学会有这种看法,并且试着在生活中反观自己的认知,看自己是否存在这种“本质化”的问题,最终要在意识层面确认自己的这种认知错误。

这时,我们就不会在产生烦恼时盲目地去寻找其他的外部原因,而会先及时回到自己的认知层面,去观察到底在哪些地方落入了陷阱。熟悉了这种认知习惯后,就要进入“修”的层次。“修”就是要以直观的方式观察细微心识的造作,看到更深层的“自性见”,这时就会产生“修所成慧”,而最终就有机会亲身体验到“空”,也就是佛陀在菩提树下所觉悟到的内涵。

从以上对修行层次的介绍可以看出,我们一般人听到“空”,多数还是在以非常粗糙的意识去分别它的内涵,最容易犯的错误就是落入“断见”,认为“空”就是虚无主义。恰恰相反,将“空”当作一种绝对的“无”,反而违背了“空”的意涵,因为“空”的核心是“无本质”,也就是“无自性”,而非“不存在”。所以,要理解“空”、体验“空”,就要不断地进行“闻思修”,而龙树菩萨的《中观论》,就旨在通过对世间一切法进行不断地观察、体悟,最终理解“空”,这才是“中观”的根本含义。

这本书到这里,也进入了最关键的阶段,而在我看来,佛学所具备的解忧效用的前提,恰恰是你正确地理解了“空”,只有如此,才能显发出它的独特力量。而如果你的认知还停留在习以为常的二元论思维当中,就算道理再通俗,言语再温柔,都可能只是暂时的“止痛药”,无法真正解决烦恼和问题。


前面提过,小乘佛学的“无常观”虽然在一定程度上也显现了“空”的思想,但并不圆满,其思路还有局限。而“空”就是要说明一切事物不过是缘起而成的现象,不是恒常自足的实体,但仍有其作用和功能。我们一般人容易认为,这个世界都是有“自性”的,所以要用“空”去破除执着。但本来“空”就是难以用概念去表达和言说的,一旦说“空”,我们往往又会掉入“空”的陷阱,要么把它理解为“不存在”,要么认为有一个“空”的真实存在。

那么,这种挥之不去的“自性见”到底从何而来?从佛教的角度,当然是“无明”而推动出的一种“自我爱”,将由五蕴身心所表现出的生命现象视为绝对化的存在。从这个视角出发,外在世界就算看上去有无常变化,但我们的深层认知仍将其看作实有不变的。这是因为,我们的意识具备一种功能,会将所认识的对象进行抽象、化约和概念化,最终形成各种各样的语言符号,但殊不知,这反而建构起一层一层的认知牢笼。

比如当我们观看一幅壁画时,请问那到底是一堵墙,还是一幅画?你可能会发现,“墙”和“画”其实都是随你的认知重点切换而作出的不同命名而已。当你注意到墙时,画其实是不存在的;而当你一眼看到画时,墙就是不存在的。但问题是,这堵涂满画的墙到底是什么?是墙、画作,还是砖头、水泥?

当问出“那是什么”的时候,你会发现,我们的内心深处自然产生了一种要给出答案的冲动,也就是给认知加以命名,但是这个答案无非是一些概念符号,而这时,我们已经掉入了“自性见”的窠臼。所以在禅宗公案里,常常看到有弟子跑去询问禅师“什么是佛法的真实意涵”,禅师要么顾左右而言他,要么一顿呵斥怒骂或棒喝,这都是在对这种意识的惯有运作模式加以提醒。


所谓“生”,有“生起”和“存续”这两层含义,也就是一般人所能观察到的存在现象。比如人从生到死就是一个生灭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感觉到有一个新的生命出生,经过岁月流逝,看到这个生命逐渐衰老,乃至最终消失,好像隐藏在黑暗之中,再也不见。一般而言,我们虽然能观察到外相上的变化,比如模样从婴儿到儿童再到少年,但我们内心深处会认为这背后有一个不变的“生命”贯穿其中,这构成了你对他的底层认知,也就是“常见”。正因为有这种看法,所以当你看到有人去世,便立即感受不到生命的延续性,这就是“断见”。

事实上,“生”,也就是一切事物的存在,不过是因缘条件变化过程中的现象。比如每分每秒的生命都在变化,前一秒的我和后一秒的我到底是什么关系?如果“生”真有其本质可言的话,那么就不应该会有变化,那又怎么可能有“灭”呢?所以按照佛教的看法,“不生不灭”其实是说,任何事物的存在都不是实有的,只是随着因缘变化而已。所以生命从一开始就不是“无中生有”,生命到了终点也并非掉入了黑洞。


什么叫“无生”?难道是这个东西消失了吗?显然不是。我们虽然看到这个咖啡杯在那里,但是清楚地知道它其实“无自性”,只不过是因诸多条件成熟而表现为那样的形态。但在日常中所看到的一切都让我们会觉得,物有生有灭,人有生有死,喜爱的人与事一旦产生剧烈的变化,我们就执着不舍,似乎他们真正地消失不见了。我们看不到其实本来就没有一个真实的存在,而所谓的“灭”,也不过是因缘变化而已,并不是从有到无。只可惜我们的认知逻辑是:要么存在,要么不存在。

再回到“八不”中的“不常亦不断”。

“常”就是常住不变,“断”就是虚无断灭。“常”与“断”强调的是事物的时间层面,比如我们平常对世间万物的看法,要么认为其本质是不变的(即常),要么当其剧烈变动时,又觉得人世沧桑,产生了强烈的断裂感,以为人、事变化是断灭和虚无的(即断)。“不常亦不断”就是指出这种认知的错误所在。


所以,另寻新欢不过就是为了打破这种“常”的生命感受,靠着贪爱心所激发出的生命热情再一次去仔细地感受新欢的无常性,同时借助这种无常性来确认自我的存在感和主体性。但是,就算是老夫老妻,无论是个人还是双方相处的生活,又有哪两天是一模一样的呢?而有的人面临离婚或分手的境遇时,会感到生命产生强烈的缺失感,甚至觉得生命没有意义,这其实就是因为他们过去把这种关系视为一种恒常的状态,而没有看到其时时刻刻的无常性,所以遇到离婚和分手的极端情况,便会马上陷入“断见”,进而体会到虚无的生命感受。

进一步来说,为何我们的人生总是充满了进退失据的困境?因为我们一方面需要稳定,比如想要某份工作或某段感情能给我们提供值得依靠的感觉;一方面又不甘于稳定,因为这种稳定感被建构得如此强烈,以至于我们很难察觉到生命的无常变化,从而让感受力和思维能力都陷入一种麻木和钝感的状态。


抛开电影背后社会和政治层面的因素不谈,这其实也反映出不同的认知逻辑所呈现出的生命图景的差异性。所谓的稳定和不变到底是真相,还是不过是我们错认了?但太过多变的外在环境,时时刻刻让我们面对无常的现实,又容易让我们感到悬浮和割裂的状态,这其实是“常见”的崩塌所导致的“断见”而已。于是我们就在“常”和“断”的两端,永难安歇。


仍要提醒的是,佛教认为,“不来亦不出(去)”并不否定运动本身,而是要我们注意,我们会把运动看作某种具有本质属性的状态。一旦有如此的认定,我们就会执着,所以当我们感受到这种本质化的认知被打破时,就会感到烦恼和失落。因为从本质上来讲,来去其实也是生灭,只不过它更强调世间的动态,比如人生中的聚散分离,世间的利来利往。从生命的动态角度来看,我们就会感觉到这些人、事、物有来,也就是有得(即生);但当这些离我而去时,就会感觉到有去,也就是失(即灭)。事实上,来去、得失、生灭都没有绝对的“自性”。

以上简要地介绍了《中论》的核心——“八不”,下一讲将再以《中论》中的两品为例展开更详细的分析,从中可以充分领略龙树菩萨的论证风格。如果你感觉有难度,也不必担心,毕竟多数人对佛学接触较少,一旦你熟悉了佛学的论述风格和逻辑,或许就会发现,这些看似枯燥的论证背后其实蕴含了对生命的深刻洞察力,以及随之所产生的强大的心灵解放的力量。

本文来源:《人生解忧:佛学入门四十讲》,成庆 著,上海三联书店。


2025.07.29 周二:

《中论》的“八不”谈到了佛学对于世界生成的看法,也就是“无生”,或“不生不灭”。值得注意的是,“无生”在佛教看来是觉悟者所窥探到的真实,但这和一般人的深层认知是对立的。我们往往认为一切人、事、物都是实有的,这种习以为常的潜意识,和平常的生活经验显然有较大的冲突,这就是产生烦恼的根本原因。

前面提到,这种隐藏至深的认知习惯就是“无明”,并且很难被观察到,因此需要一定的方法来培养观察意识运作的能力,也就是“思维修”。


从佛学的角度来看,芝诺的结论当然不对,但和其他反驳芝诺的哲学观点相比,佛学不会在动和静这两端来抉择,而是认为“动静”都不是本质性的,世界其实是“不动不静”“不来不去”的。

但在生活当中,我们似乎还是能够感受到这样的“来”和“去”。当你走在大街上,如果迎面走来一位路人,就算你没有任何言语,内心总是会有一种笃定的认知:有一个人向我走“来”了。就像很多人生中的瞬间一样,你心爱的人“来到”你的生活,ta又“离你而去”。生命中充满了这样的“来来去去”,有的让人欣喜甜蜜,有的让人黯然神伤。如果从物理学或一般哲学意义的角度而言,我们固然可以讨论“来去”需要怎样的参照标准才能界定其意义,但从佛学的角度,我们会进一步追问,为何这样的“来去”会让我们的生命感受到苦乐交替,不得安宁?

“来”和“去”之所以让我们感受到人生中的悲欢离合,无非是因为在时间的流动中,我们不仅看到了人生场景的来来往往,还随着对这些对象的好恶不同,产生了情绪的跌宕起伏。这又是因为,我们会以为这些“来去”的人、事、物真实地被我们拥有过,或又真实地消失了。正是这种真真切切的“得到”和“失去”的感受,让我们产生了人生之苦。所以龙树要解决这个问题,就要去驳斥那种认为“来去”真实存在的观点。


前面介绍过“四圣谛”的内容,也就是佛教从苦开始,思考造成苦的原因(集),进而寻找灭苦方法(道),实现对苦的超越(灭)。但一般人听到“四圣谛”,又容易将其看作实实在在的道理。比如听到苦谛,就认为苦有一种实有不灭的特性,就像在人生低迷期会产生一种满目疮痍、“人间不值得”的感受。关键在于,这种对苦的理解依旧是一种佛学意义上的“自性见”,它会给人带来一种似乎它永远无法被消除的感觉。如同我们常常会感到某些隐形的压力让人难以喘息,但这只不过是一种对于苦的本质化的认知所带来的心理作用。

同样,我们对集、灭、道也会产生类似的看法。就像很多人感受到人生之苦,便想从心理学、佛学中寻求解忧之道,但当他们听到了所谓的“解药”之后,又会将这些解忧的方法和出路看作一种可以获得和掌握的对象。殊不知,佛学针对的其实就是这种错误的底层逻辑,也就是将一切法都看作为实有,从而产生能够主宰、掌控自己的想法。因此,解脱之道固然需要寻觅,却不可执着,而不执着的核心就在于要看清道和灭也是如幻的“空”,也就是“无自性”。


这种理解当然不是佛教对于“空”的准确看法,因此龙树菩萨立即驳斥道:“汝今实不能,知空空因缘。及知于空义,是故自生恼。”意思是对方根本不了解“空”的内涵,所以才会杞人忧天,庸人自扰。因为正如前面介绍“空”时反复强调,佛教的“空”绝非一般二元论意义上的“无”,而是在经验的当下看清其无本质性,这不是抹杀和否定,而是一种透视与洞察。


意思是,从人世间的苦来说,假如苦不是因缘所成,而是有绝对“自性”的话,那么就不会变化;既然不变,我们自然就不会有得失的感受,又怎么会有苦呢?苦的核心内涵是“无常”,正是因为“无常”,所以我们想拥有的会逝去,想避开的却不得不遭遇。而且如果苦是实有不变的话,那怎么又会从苦的原因,也就是“集”中产生呢?而且这样苦也无法灭,更不需要什么灭苦之道了。

因此,佛法的“空”是遍一切处的,不管它是你理解的所谓神圣或卑贱,觉或迷,都不过是因缘所成,本身并不具有“自性”。而正因为“无自性”,所以才会展现出大千世界生动活泼的各种面向,当然,我们因为“无明”,也同样会在这些变化的景象中悲悲喜喜,沉沉浮浮。

因此龙树最后总结:“若无有空者,未得不应得,亦无断烦恼,亦无苦尽事。是故经中说,若见因缘法,则为能见佛,见苦集灭道。”意思是,如果世界上的一切不是“空”,那么我们还没得到的东西就永远无法得到了,因为世界的一切是常住不变的,何来“得到”呢?因此我们也无法断烦恼、消除苦。所以佛经中说,如果你能看到一切都是因缘起所生的道理,才算是真正见到佛,真正见到苦、集、灭、道。

限于篇幅,余下的内容在这本入门的小书中无法继续细致地展开,但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可能还是去继续深入理解佛学中的“空”的观念。从某种程度而言,“空”是打开佛学之门的关键钥匙,只有正确理解这一点,才能看清佛法智慧和流俗的“心灵鸡汤”的区别所在。如同最近在网上讨论得沸沸扬扬的“身心灵骗局”一样,我们都想要在人生的困局中去寻找那扇所谓开启光明的大门,但在门口看到的却是琳琅满目的广告和标语,上面写着各种对幸福生活的允诺和保证。可是,如果我们自己没有从世界的现实出发,并且依循一套可以被怀疑、被审视并最终可以被验证的逻辑去实践,最后,我们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入另一个火坑,从一个黑洞走向另一个黑洞。

佛教的“空”虽然听上去玄妙无比,但是龙树的《中论》却给了我们一种理性思辨的方法去辨别各种思维陷阱,让我们看清那些身心灵的活动不过是利用了我们渴求某种确定性的潜在心理,从而心甘情愿地用金钱、感情去换取那种虚假的可靠。而“空”正是要打破那种被许诺的确定性,当我们有勇气,也有智慧去面对“空”的时候,反而才看见了自由光芒的开端。


正如前面谈到,我们之所以会有烦恼,不过是根深蒂固的“无明”在作祟。人类文明对于人类为何会受苦的问题给出了林林总总的分析和答案,而佛教认为,人之所以会感受到苦,其根源就在于我们“妄认有我”,用《中论》的表述,就是认为自己有“自性”,以为这个所谓的“我”是一个存在的实体。

因此,龙树的《中论》就针对那些坚信有“我”的观点,从对方的假设出发,推导出自相矛盾之处,然后从逻辑上证明:那个你以为存在的“我”,其实并不是真实存在的。此时,如果你是一个讲道理的人,至少会产生一种深刻的怀疑:明明这个“我”的感受如此真实和强烈,为什么从逻辑上却推导出相反的答案?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要想发现这种认知错误,你就需要培养心的定力和觉察力,从而观察意识到底玩了怎样一个魔术,最终欺骗了你。

当然,有的人并不需要如此繁琐的逻辑论证才能相信,被误认为存在的那个“我”其实是苦的根源。这就好比你在人生的某个阶段,随着生命经验的积累和人生阅历的丰富,很多认知都已经在无形中慢慢地改变,当某天听到一个人说出了一句平常的话,你会突然感受到强烈的共鸣与信服。在这个当下,其实你并没有经过反复的推理和论证,但是你的心就好像被一下子扫清了最后一层迷雾,从而对这句话产生强烈的信心和笃定感。其实这并不一定是所谓的感性或盲从,而是你的潜在认知借助某些条件在此时被诱发出来,它并不一定经过了层层的逻辑论证,而是似乎一下子就跳到了终点。这在佛教中,常常被称为“信”,它不一定指代“信佛菩萨”,而可能仅仅是对某个观点和结论的自然接受而已。


接受现代知识教育的人由于过度依赖理性与逻辑,结果往往容易变成“摧毁”经典,而非理解经典。比如从现代学术研究立场出发的人,会更倾向于寻找新材料和新观点去驳斥前人的看法,而另一些人则会认为经典不过是隐藏在知识权力背后的话语而已,所以认为其不过都是骗人的把戏和麻痹人的工具。

事实上,当我们还没办法理解一部经典时,先要建构起对它的信心,这也是人们常说的“兴趣”和“好奇心”。这种好奇心在于想要跟随经典去探索它到底要讲什么,而且更关键的是,它和我的生命有怎样的关联?不过现代的教育体系往往以批判性思维为目标,非常强调怀疑的作用,但在现实的教育中,很多人只是获得了怀疑的态度,然后轻率地加以否定,并没有深入讨论的愿望。


我们可以将须菩提的疑惑类比为“救度自我”与“救度他人”的差异。举例来说,我们常常能看到一些人很善于安排自己的生活,将个人世界打理得井井有条,内心自足,也不大会为外界的事情干扰。可是一旦有人求助于他们,他们刚开始或许还能有耐心,若对方的问题越来越多,乃至求助他们的人也越来越多,就会产生畏难情绪。虽然他们也想帮助他人,但眼见这么多难以解决的人和问题,自然也会产生无力感。而这时非但帮不了别人,就连自己过去“躲进小楼成一统”的自洽自足也都难以维持。又比如当自己的家人、朋友陷入困境,我们常常需要咬牙坚持来陪伴、抚慰他们,但此时我们的内心往往还带着强烈的不安。这首先是因为我感觉到“我”在被消耗,失去了“自我”的安稳感;其次则是因为,就算面对的是家人和朋友,虽然也真心地希望帮助到他们,可当这种过程变得漫长,还是会产生一种“什么时候是个头”的感觉。就像很多陪伴长期卧床的病人的家属一样,他们未尝不爱护自己的家人,但当看到一眼望不到头的未来,依旧会产生无休止的煎熬感。

就拿当下国际上正在发生的战争和冲突来说,那么多悲惨的画面,单单通过手机观看,就已经让我们的情绪跌宕起伏,感受到不同程度的愤怒、沮丧、悲伤,此时就算我们想要帮助他们,真要身处那样的环境,相信大多数人也会崩溃和绝望。而想象一下,如果须菩提这类圣者身处这样的人间地狱,他或许对自己的性命安危能无所畏惧,但面对如此多的苦难,他想要投身却眼见苦难无休无止,难免会感到无力。

虽然须菩提的烦忧和我们不太相同,毕竟他已经了解“无我”和“死亡”的真相,但面对如繁星一般的众生世界,以及其中如此多的不同样态的烦恼,他虽然相信佛陀更为圆满的智慧,并想要效仿,但每每发起这样的心愿,却又产生剧烈的“众生密集恐惧症”,令心难安。


这段经文基本上是佛陀对于须菩提的问题的重复,唯一的区别在于最后一句:“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应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一般读到此处,我们或许会认为,佛陀接下来要开始正式教导安住和降伏的妙法了。殊不知,“应如是住”和“如是降伏其心”已经是佛陀所透露的安心秘密了。

如是,也可以理解为“如实”,也就是如事物本来的因缘去面对和实践。而“事物本来”就是世界的真相,也就是缘起的生生灭灭。可是我们平常面对自己的人生,有没有做到如是呢?既然一切都因缘起而成,那么我就应该顺着当下的生命因缘而投入,同时也能接受诸多因缘而带来的结果。可我们往往因为错认有“我”,所以就想依着“我”的意愿去看待事情的结果,合我意则喜,不合则嗔,这不就已经“不如是”或“不如实”了吗?

有一点需要注意,佛家的“如是”和道家的“自然无为”有所区别。最重要的差别在于,道家的“自然无为”更强调顺于“道”,而缺乏积极作为的面相。佛家则强调要常怀一种救度众生的慈悲,这使得他们总是在创造因缘去帮助他人,而又努力不被因缘的无常变化所束缚,就如同海洋一般,表面波涛汹涌,深处幽玄寂静。


首先解释一下这里佛陀所见的各种众生。在佛教看来,生命形态相当多样,比如“卵生、胎生、湿生、化生,有色、无色,有想、无想、非有想非无想”就是佛教世界观里的“三界”的九类众生。前面讲过,“三界”分别是欲界、色界和无色界。欲界指的是以粗重感官欲望为基础的生命形态,比如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无非追逐男欢女爱、种种情欲、美味佳肴等;而色界的生命则远离了欲界的粗重欲望,其存在的形态相比欲界生命更加清净和细微,以精神的滋养(也就是禅定的喜悦)为食;无色界则是纯粹的意识存在形态,没有物质作为载体,以意识为食,也就是依靠精神获得满足和滋养。假如想要从欲界的生命形态提升至色界,乃至无色界,只能借助禅定的力量才能达到。而且“三界”的生命形态都在不自主地轮回流转,无法被人自主把握,因为就算达到了色界和无色界,也会有成、住、坏、空的一天,不可能永远稳定。


我们一般人,每天早上一睁眼,当天的日程就排得满满的,“我要完成一个项目、读多少书,赚多少钱,写多少字、上几门课”……忙碌了一天,感到收获满满,于是晚上就可以心满意足地睡去。现代人多数都在追求这种每天过得很充实的状态:做了“无量”的事,得到“无量”的结果。一旦某天我们因为某些原因无法完成预期的目标,往往就会感到失落,觉得日子白过,甚至还会有种种懊悔、自责的心情。


大多数时候,我们在面对某些困境时所感到的畏惧、担忧,其实也都是“我相”的表现。我们会本能地产生一种保护自我的冲动,不让自己受到伤害。

这里再稍微展开一点对于“我相”的分析。对于佛教而言,之所以会产生“我相”,就是因为当我们一旦进行思维活动,就会产生二元的“能所”,通俗来讲,也就是主客体的思维结构。“我相”的产生,正是依靠“能所”的安立:“我”是能观、能看、能做的主体,而一旦确定了主体,马上就有相对应的客体、境界产生。当你把能观的主体确立为实有的存在,所观看的境界自然也就被同时确立为实有的对象,这就是我们所看到的“能见相”“境界相”。由此可知,“我相”就是因二元的认知模式而产生的结果,有“我”就有“你”和“ta”,也就有了众生和世界。而更为关键的是,这个“我相”会被我们错认为是实体性的、固化的存在,这使得相对应的境界也因此变得僵硬和死板。

比如我们在日常的交往中,我是我,你是你,他是他,彼此保持安全的距离,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是一旦对方说的话、做的事触犯到你的敏感点——无论是损害了你的利益,还是和你的认知、观念有了冲突——是不是常常会产生强烈的对立感?这就是某种意义上的“我相”。接下来,对方的形象在你心里挥之不去,走路想,吃饭想,晚上该睡觉了还在愤愤不平,这就是“人相”,即他者之相。你对那个人形成了某个固化的标签,感觉对方如同一个坚硬的存在物一样,横亘在你的心间。

但是仔细想一想,你心里想的这个人就是触怒你的那个人吗?那一瞬间早已过去,他还是那个他吗?从最简单的“无常”道理就可以推出,当然不是,但是你在脑海里构造出的鲜明的“人相”,已经变得牢不可破。

很多人一辈子都记恨着自己所构建的无数的“人相”,觉得那个人当时怎么如此之坏,并会为这个人过去犯下的过错而不断困扰现在的自己,让自己被过去的锁链牢牢套住,持续地烦恼、痛苦。其实那只是他在你的脑海中留下的模糊的形象而已,甚至很久以后,你都完全回忆不起他的名字与形象,心里却还保留着一种被曾经他伤害的感觉,这就是挥之不去的“人相”。一旦有了这种感觉,你当然会始终心有挂碍,因为你会永远背负着这个“人相”。 当然,这个固定的、本质化的人相,其实是被你的意识建构起来的,这来自“我相”所带来的与他人的对立,“我相”越坚固,“人相”自然也就越难以消除。

中国人常说,可敬之人不可亲,可亲之人不可敬。一个人如果对自我有某种固化的角色认同,那也就相当于树立了一个强烈的“我相”,使得他可能在任何场合下,都要始终维持这样的“我相”。在正式场合,这样的“我相”可能会显得可敬,但如果切换到私下的场合,仍然以这样的“我相”出现,那就可能显得过分严谨、肃穆,难以让人亲近。

在很多年前,我的性格其实是非常“知识分子气”的,好恶分明,在交往朋友上也常有强烈的“精神洁癖”,但这使得自己在现实生活中感觉处处不如意,因为举目望去,符合要求的人寥寥无几,自然就会在生活中有一种难以排遣的孤寂感与失落感,甚至觉得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光彩。但从佛学的视角看,那不过是因为我将对自己的某些精神要求加诸自身,形成了一个固化的“自我”的标签,然后以此去看待他人、社会和世界。凡不符合标准的,自然就与之形成对立,标准越高,就越能感受到无处不在的对立感,无数让人不舒服的“人相”,也犹如乌云一般,笼罩在我身上。

我们也常常会看到,年轻人在成长的过程中其实没有太明确的自我认同,因为这时他们往往还在摸索,有很强的可塑性。有时候可以很活泼,有时候也能严肃和庄重,在不同场景里扮演好相应的角色。但是进入社会后,人往往会走向两个极端:要么越来越单一,在生活和工作中都是一个形象;要么越来越分裂,在生活和工作中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样子。

而一些人的生活状态之所以单一、麻木,其实就是因为他们将职业的某些要求内化为自我认同,即使他本来并不接受这种身份认同,却也不能摆脱,最终只能无意识地成为“套子里的人”和“假面人”。而另外一个极端,就是以一种极度的反差来表现出自我认同,比如像日本的上班族,在公司和在居酒屋简直如同两个人,在公司里彬彬有礼,身处居酒屋却放荡不羁,这其实正印证了,现代社会的标准化和科层化,使每个人都被赋予某个模式化的“我相”要求。这当然会让我们感觉受到了极大的束缚,于是就需要在某些场合放飞自我,让自己得到极大的发泄,比如一些年轻人对极限运动的追求,对迷笛音乐节的迷恋,其实都是对日常生活中程式化的“我相”的各种抵抗。

从“我相”到“人相”,然后推至更多的人,就产生了群体性的“众生相”。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能接触到的其实只是世界上的极少数人,但我们的思维却常常是以群体性的角度去理解世界的。比如当看到一则新闻里报道了非洲某个国家的某些负面讯息,我们可能就会武断地认为那里所有的人都很悲惨,也就是会产生一种整体性的标签化认知;反过来,一旦听到欧美社会的新闻,我们往往就会感觉那里的人生活得都非常幸福。

在信息不发达的时代,人固然容易有这样的“众生相”认知,但就算在今天这样一个信息高度发达的时代,人也常常会因为某条信息而对某个族群、某个国家,乃至某个宗教产生非常僵化的认知。当然,我们今天也可以同时看到很多截然相反的信息,这就会让心中的“众生相”处在不断被建构和被瓦解的过程。同时也会有很多人执着于自己的立场,对任何无法支撑自己观点的信息都持以否定的态度,从而守护着那个虚幻的“我相”。

不过互联网媒体的多元化的确可以让我们消解对于许多意识形态的执着,比如各种“主义”话语其实在大幅度地降低,转而看到的是无数的图片、视频和简短的文字在讲述一个个不同的故事。但我们仍然难以摆脱那种根深蒂固的“众生相”,仍然倾向于将其他群体理解为我愿意理解的样子,这其实就是人类认知的根本误区。只要“我相”还是坚固的,那么我们所看到的世界,永远都会带有某种程度的偏见。


在这里,佛陀进一步地向须菩提确认:“须菩提!菩萨应如是布施,不住于相。”佛陀所说的“无四相”,其实说的是“不住于四相”,也就是不执着“四相”。佛陀并不是在给须菩提灌鸡汤、打鸡血,不是在那里呐喊助威:“加油!Nothing isimpossible!你一定会成功!”佛陀的逻辑反而是,人生中遇到任何的人、事、物,不管是恐怖的、可爱的,顺的、逆的,都只是一个“相”,只要你不在心里给它加上一个绝对化的标签和定义,那么就不会被众生的数量、样貌所困扰,自然就可以安住其心了。

曾经有一部很有名的纪录片,名字叫作《含泪活着》,由旅日华人导演张丽玲所拍摄,记录了上海一位父亲为了送女儿出国留学,独自在日本打了十五年的黑工,不能回国,因此不得不和太太、女儿长年分居。直到女儿终于申请到国外的大学,在东京转机的那天,父女在相隔十五年之后终于再次相见,见证了一个父爱如山的人生故事。一般人可能本能地觉得,这对父母真是伟大,能够如此牺牲自己来成就女儿。不过,如果我们对他人的关爱只是建立在以“牺牲自我”来“成就他人”的叙事结构里,那大概只能让人感动,但无法让人愿意去实践。就像今天很多人对于种种宣称要“牺牲小我”来迎合父母、公司,乃至社会的观点嗤之以鼻,认为那不过是一种传统的道德叙事的绑架而已。

为什么我们会觉得这样的“牺牲”看似伟大,但却不可爱?当然是因为这种的利他行为都建立在对“相”的执着的基础之上,为了儿女,为了他人,为了集体,然后将自己部分地或者完全地舍弃。固然可能在这个过程中收获无数的赞美,让自己得到某些心理满足,但那仍然是一种“以相换相”的认知模式,像是要将自己作为崇高的祭品献供出去,悲壮有余,洒脱不足。而反观菩萨的逻辑,菩萨或许会作种种布施,但却不会那么辛苦地“含泪活着”;菩萨会充满对众生的慈悲,却不会有自怜的悲情。

为什么?因为菩萨不会执着“四相”。

不过,当我们听到“不住相布施”时,内心很容易升起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似乎付出的一切都得不到任何回报,甚至进一步地产生无意义感,觉得一下子失去了动力。的确,我们很容易在生活中感到疲倦、受挫、沮丧。扪心自问,我们在人生中立了多少次flag:“我要努力,我要如何……”但过了一段时间,flag无法持续,于是开始泄气、自责、懈怠,然后“躺平”、放纵,为自己找各种借口,沉沦到底。然后又在某个深夜突然觉醒,感觉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心里一激动,于是又立了一个flag……我们大多数人心理都是这样运作的,一定需要立一个“相”,等那个“相”失去了吸引力,就开始感觉厌倦,失去做事的持续动力。

可是,我们真的只能如此吗?针对这个疑惑,佛陀接下来是这么回答的:“若菩萨不住相布施,其福德不可思量。”佛陀还进一步打了一个比方,说东西南北各个方向的虚空世界无量无边,“不住相布施”的福德就像这样无穷无尽,无法度量。这个逻辑用通俗的话来解释就是:你越不执着地去做事,结果反而会更加不可思议。所以在经典里,常常会用下面这句话来形容这个逻辑——“无量珍宝,不求自得”。

本文来源:《人生解忧:佛学入门四十讲》,成庆 著,上海三联书店。


2025.07.30 周三:

这里的意思是,佛陀问须菩提:你能从你这个“五蕴身心相”中见到真正的实相吗?这其实是在提醒须菩提,前面讲了要“不住相”,而我们平常最容易执着的就是这个“五蕴身心相”,将缘起的身心假相误认为一个真实的“我”。 须菩提当然明了佛陀的深意,当即给予了否定的回答,并且用了一个广为人知的《金刚经》句式:“如来所说身相,即非身相。”意思是,当我们说“身相”时,不能掉入实实在在的“身相”认知中,然后产生种种执着。正如前面反复提到的,当我们说“杯子”时,会借助概念的思维而产生一个实有的杯子的感觉。你会认为你所看到的这个东西背后有一个本质性的存在——“这就是杯子”。

“相”是我们日常生活中所感知到的各种事物的基本形态。当我们看到一个对象时,会通过感官对它进行信息采集、分析、整理、分门别类、贴标签……最后通过概念符号把它们一个个分类完毕。所以当你走出房门,可以直觉地感到这是“门”,那是“窗”,走进电梯知道这是“电梯”,那是“按钮”,等等,这些“相”原本只是世界存在的样貌而已,但我们的认知却通过抽象化的概念将其视为实体化的存在。

因此佛陀进一步解释道:“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通俗一点解释,就是说一切事物都不具备本质性的属性。在现代消费社会,这一点其实表现得尤其明显。比如现代人对品牌十分敏感,这其实就是执着“相”的最为极端的表达。为什么我们会趋之若鹜地买LV?不过是因为消费社会通过各种方式,给品牌以尊贵性、稀缺性,甚至某种特殊地位的意义,让人相信它似乎具备了不变的真实价值。但稍微思考一下就知道,那不过是人们在特殊条件下赋予的价值共识而已,其本身并不具备不变和永恒的价值属性。而“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就是要告诉你,我们所立的一切概念、标签背后都是虚妄法,没有实质性,因此不能迷于其中,执着不舍。


当然,佛教并非要像魏晋名士那样刻意突破社会公序良俗,而是要时刻提醒我们,起心动念之处,都是各种执着,因此要看到“相”的虚妄性。

比如,如果你把杯子看得过于实在,就会被“杯子相”所绑住,要是在野外,难道一定要有杯子才能喝水吗?当然不是,你可以用树叶喝水,可以以手掬水。对于世界上的每件事物,我们都只需要呈现出它在某种环境条件下的功用而已,而不该被其概念所约束。受过现代教育的人,因为被各种概念名相所淹没,常常缺乏认知的灵活性,导致认知僵硬、死板。其实所有的概念和知识都只是符号而已,并不是世界的真相,因此佛陀才说:“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而“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说的就是,我们如果理解了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其实都不是绝对性的存在,而只是因缘起而成,那么才理解了何为真正的如来。《金刚经》中这样解释“如来”的真正内涵:“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是名如来。”来不是绝对的来,去也不是绝对的去,但其来去的样貌仍然历历在目,所以称为“如来”。正如这部电影的中文翻译一样,哪里有所谓绝对的“父子”定义,不过“如父如子”而已。如果再套用《金刚经》的经典表达,那就是:佛说父子,即非父子,是名父子。


因此,佛陀对须菩提不断地强调“不住相”“凡所有相,皆是虚妄”,都只是为了说明般若“空”的内涵而已。“空”就是一切法无本质,但我们却常常会被“相”所迷惑,就连须菩提也要佛陀耳提面命地不断提醒,不要掉入到对“相”的执着陷阱之中。

讲到这里,《金刚经》的主旨思想基本已经介绍完毕,但我会再继续挑选一些段落来进一步说明,我们是如何在每一个念头生起时,就不自觉地进入“执着四相”的认知迷雾之中;而佛陀又是如何恳切地反复叮咛,好让我们能够在念头的生灭之间,看到一丝觉悟的光芒。


再来谈“六度”中的忍辱。佛法中的忍辱是指面对外在逆境时能安忍不动,但这跟大多数人所能做到的忍辱不同。回想一下,我们平日在生活中遇到不顺心的人、事、物时,是不是常常感到不满并强忍怒火?这还是在情绪自控的范围之内,而我听说如今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比如对于职场霸凌常常拍案而起,似乎开始学着“不忍”了。可是问题在于,不管我们忍还是不忍,似乎都带着对立与苦。我们一般人总是感觉有什么对象或情绪需要去忍或不忍,多数都是靠着意志力在强行压制;而像须菩提这样智慧远超我们的人,他也因为“法我执”,所以在面对众生时,仍然带着不圆满的忍辱,所以并不归属于“六度”的范畴。

菩萨道中的忍辱其实是说,用大乘的智慧来看待逆境,即便在面对外界的各种逆境时,不起忿恨之心,不会嗔恨对方,等等。也就是说,要行菩萨道的人就要依着《金刚经》所说的“破四相”的道理,如果不理解“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的虚妄性,那就只能永远带着不得已的“强忍”之心。就连须菩提这样的圣者,如果只是破除了“人我执”而未破“法我执”,那么还是会带着对他者,也就是众生的细微的对立之心。

我们用一些的例子来理解这几种“忍”的差别。平常人在遇到不顺心的人、事、物时,会升起不舒服的情绪,随着这个情绪不断蔓延,你会觉得对方的形象似乎越来越坚固,甚至像一堵墙横亘在心中,又像有一口气哽咽在喉,不吐不快。比如很多人开车时遇到有人插队,就会咽不下那口气,不是骂骂咧咧,就是一脚油门,非要扳回一局。这就是在“人我执”的驱动下,身心被境界卷入其中,根本谈不上忍辱,连一般的忍耐都难以做到!

因为“我”和“对象”都被认知打造得坚固无比,这时候要忍下来,需要有多大的自制力!但如果我们想象一下,就在你斗气超车时,你降下了车窗,正准备破口大骂,突然发现对方竟然是你多日未见的朋友,此时你是不是转怒为喜,反而觉得,真是好有缘分呀!同样是遇到别车,如果是熟人,你可以一笑而过,但如果是陌生人,你往往怒不可遏,那到底是什么造成了某些时候你能“忍”,某些时候又无法“忍”的情况呢?

正如前面讲到“空”的观念时我们解释的那样,之所以会在某些环境之下被触发烦恼情绪,是因为我们不仅把自己,也把对方都认定为某种实有的存在,这就会让自己在这一环境下任由这种情绪不断升级,当然就谈不上忍辱,因为从一开始,我们的认知就出现了偏差。但如果我们真正体悟到一切事物都是如梦如幻的,虽然我们仍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却不会生出因执着而产生的坚固的对立感。碰到人家别了你的车,你也可以一笑而过,让对方先行;但如果对方以危险的方式驾驶,乃至可能伤害到公共安全时,你也能以冷静的心态加以处置。也就是在内,我们的身心能够安稳,不会被境界扰乱;对外,我们能关注到他人的需要,并且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这样的菩萨道,哪里有半点消极的气息?


至于“六度”中其他的几度,比如精进,其实就是按照正确的方向持续努力,不要懈怠。对于佛教的修行而言,观念是否正确是至关重要的,就像我们如果不能正确理解“空”的内涵,仍以二元论的思想去理解修行,那么无论再如何地努力和精进,都不会抵达所谓解脱的目标,佛教会称这种错误的努力为“邪精进”。比如有的人非常努力地拜佛、念佛、打坐、诵经,但是他们却带着强烈的贪求心,甚至会想象一旦自己有了某些境界,就可以凌驾于他人之上,从而拥有了特别的地位与身份,这就完全与佛教说的“一切境界皆无本质”“不可执着”的观点相违背了。我们越努力,境界越奇妙,而这个背后所滋养的“大我”反而越膨胀,越可怕。所以佛家常常说“走火入魔”,这并不是说有什么“魔”来侵扰,而是你那个“自我”因为错误的认知而极度扩张,显现出极端的自我中心主义与众生不平等的态度。这就是错误的精进而产生的“心魔”,就像悉达多太子在菩提树下遇到的那位魔王波旬一样。


上一讲谈到“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这句话其实是说一切“相”都没有本质。既然没有本质,那么我们本来就不应该贪爱、执取,因为贪爱的原动力来自我们错认为有一个实体的“我”,同时也把外在的对象本质化,认为我们似乎可以主宰、控制对方,从而不断地攀援和贪着。因此“诸相非相”的意思不过是,所有的一切,无论那个“相”在当下的时空环境下是如何被定义为“善”或“恶”的,“神圣”或“卑微”的,都不是我们所想当然的那样,具备某种绝对性的指涉。


比如前面提到的禅宗著名的梁武帝见达摩公案,当梁武帝问达摩自己一生建造寺庙以度化僧人等有无功德时,没想到被达摩一句话“怼”了回来:“实无功德。”达摩之所以这么回答,不过是看到梁武帝执着在这些事情的“相”上,因此才会直接以绝对否定的方式去撞击梁武帝的执着心。只是梁武帝虽然看上去作如此广大的弘法事业,但却迷在有众生、有功德的各种“相”上,自然无法接受达摩这般“直指人心”的教导。

其实讲到这里,你或许已经感觉到,整部《金刚经》其实是通过佛陀对须菩提的谆谆解说,来破除我们对实有性的执着。一方面要防止人们对世界有执着不变和恒常的看法,另一方面也要防止人们陷入虚无的断灭见。所以在《金刚经》里,佛陀总是不断地提醒须菩提,不要在这两端之间摇摆。


按照这个思路去理解,你就会发觉我们在生活中的思维的确常常不是掉到这头,就是掉到那头。这也是为何现代社会的人或多或少会遇到各种心理问题,甚至对生命失去希望的主要原因之一。很多年轻人从小就被要求成为非常积极的人,执着于某个要追求的目标,比如成为学霸,努力工作,为美好的前程不断奋斗。但到了一定阶段,这种单一的刺激势必会碰到瓶颈,一旦无法满足那个想要追求的“目标相”,人的心态就会滑入另一端的“黑洞”。也就是当事情的发展不如我的期望,不能被我掌控,或者我的身心不再能承受这一切时,就会觉得虚无、断灭、没有意义,将自己的状态甚至人生全盘否定。

因此,二元论思想本质上是一种现代性的精神牢笼,人们在其中拼命冲向一边,碰壁后又发疯似的撞向另一边。 而佛陀既是在提醒须菩提,也是在提醒我们,为何非要掉入这种非此即彼的认知误区中呢?


这句偈子的意思是,我们不要在一切事物上,也就是所谓的“六尘”(色、声、香、味、触、法)上落入执着,不要生起那种本质化的实有认知。而此时的我们也不会如聋似哑,依然可以感知世界、认知世界,乃至改造世界,更不用说去度化众生了。这就是所谓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也就是当我们对一切“相”都了无执着时,我们的“心”就得到了极大的解放,反而能度化众生而没有任何挂碍与烦恼。这也就圆满地回答了须菩提开篇的提问:“应云何住?云何降伏其心?”


在《金刚经》中,佛陀不断提醒须菩提,不要落在“有无”的两端。也就是不能执着“有”,也不能执着“无”。不过这种不落两边的状态,就算我们拼命去想象,暂时也没办法真正体验。因为,要想完全理解佛陀的境界,就需要我们自己去突破与生俱来的二元论思维,也就是“无明”,而在这之前,我们很难避免这种观念的困境。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什么都做不了,我们仍然可以在二元论结构的跷跷板上来回调整,平衡我们对“有无”两个极端的执着,而且这足以降伏生活中不少的烦恼情绪了。当佛陀拈花微笑时,无非就是在对弟子表明,世界的真相不能困在文字、语言的陷阱里去苦苦寻求,而是要能跳脱出来,以直接的心性体验方式契入觉悟的境界。因此,迦叶尊者的微笑不语其实是想表达一种不执着语言文字的境界,也正因此,禅宗会认为这个公案如同一个符号,表达了迦叶尊者与佛陀之间不借助语言文字却能彼此“心心相印”的境界。


当达摩回答“将心来”时,其实就是在把问题抛给慧可:既然你觉得心未安,那么就把你认为的那颗实在的“心”拿出来给我们看看吧。这针对的不就是我们根深蒂固的“自性见”吗?当我们处在烦恼情绪漩涡中时,完全无法反观到自己的认知已经滑向了何等错误的地步。因此慧可听到达摩的这一问,马上反观自己,意识到“心”(其实也包括一切法)都是不实有的,不是一种本质性的存在。而我们所感觉的不安,不过是因对世上的各种人、事、物,包括对觉悟的执着而造成的,才会想要去掌控和获得。既然“心”没有实体,那么获得和主宰都是自己的幻想而已,因此达摩才会说:“为汝安心竟。”这既是发问,也是结论。

这种对于深层认知模式的直接追问,如同直捣黄龙一般让问法之人真实地面对自己,去反观自我认知的迷思,从而自我解套。这正是禅宗“直指人心”的宗旨,而非在细节枝叶上纠缠不清。在这之后,慧可在弘法的过程中也不断强调,在心性上的体悟才是最关键的,并反对那种依靠语言文字去理解佛法的风气,“故学人依文字语言为道者,如风中灯,不能破暗,焰焰谢灭”,而且是“昼夜数他宝,自无半钱分”。意思是靠着语言文字来理解佛法,就如同风中的油灯一般,根本无法抵抗现实的各种逼迫境界,又像是日夜不停地讲说人家的珍宝如何稀有,而这和自己的生命没有一丝关系。这种对于内心觉悟体验的高度关注,使得达摩,乃至慧可虽然也会用《楞伽经》来检验觉悟的内涵是否符合佛理,但和早期汉传佛教那种强调文字义理的主流传统有所差别。


要真正理解禅宗的“不言”,就要理解“非不可言,也非不言”,体会那种“说”也不对,“不说”也不对的进退失据的绝望感,“死也死不了,活也活不下去”,这才是禅宗“不言说”的目的,也就是人类认知的二元论模式走到绝路后的“悟”的境界。因此,所有的禅宗公案都是通过各种各样的手法让徒弟走向二元论的绝境,在昏天黑地的迷惑与绝望之后,才会死心塌地地放弃那种自我与他人、人与环境的对立,最终才可能理解何谓禅的“悟”。

本文来源:《人生解忧:佛学入门四十讲》,成庆 著,上海三联书店。


2025.07.31 周四:

因此,禅宗公案关注的是每一个具体的生命瞬间。在这些看似平常的生活场景中,禅僧专注于每一句言语和每一个动作背后的起心动念,好让自己不陷入被概念名相所编织的“无明网”之中。所以在禅宗的公案里,人类的生命被禅僧发挥为田间劳作的对话、丈室内的棍棒交加,以及溪边石桥上的自问自答。而那些禅问答看上去平实无华,却包含了深远的哲学内涵,饱含着深刻的人生观、幽玄和宏大的世界观。相比印度人偏向哲理的思维特性,汉文化中的禅则具备扎根于现实生活中通透的智慧和情绪,所以才能够直抵人心的深处。


在这一讲中,我只是以浮光掠影的方式来澄清某些对禅或中国禅宗的误解。关于上述那些对禅宗公案的解释,也请你也不要落入有规则可循的思维模式之中。因为禅永远是当下的,是生命最为直接的展现,不容你思量辩解,也不容你瞻前顾后。那应该是最为真实的生命,也需要我们以最真诚的态度去面对,否则,我们永远都体会不了禅的真正精神。

顺便提醒,当本书的介绍进入到大乘佛法部分后,你或许感觉其中的道理和境界都比较高远和深邃,从而产生畏难的情绪。那么最后就送给你一句惠能大师在《坛经》中所讲的偈子:“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前念著境即烦恼,后念离境即菩提。”其实,无论觉悟或烦恼,不过是一念之间而已。


在一些极端情况下,很多平凡的人也能暂时做到忘我、舍我。比如看见有人落水,会马上跳河救助,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但这往往是在某些因缘下被激发出来的无畏,多数时候都很难持续。所以我们常常看到一些“英雄沦落”的报道,他们曾经不顾一切救助他人,但是时过境迁,又因为因缘的改变转而用种种手段谋取私利,甚至有时为了维持过去的“英雄”形象,还落入虚伪与矫饰之中。


前面曾介绍过佛教中关于因果业报的看法。人在不同时刻遭遇的不同处境无非各种因缘条件成熟的结果,落实到个体生命层面,就和每个人的善恶业力有关,善的业力会引发善的结果,恶的业力则会引发恶的结果。而之所以有善恶业力的问题,推其根本,不过是因为有善恶的念头。而善、恶念的发起,我们常常会觉得是不自主的,是遇到境界后被自然触发出来的,这其实是因“无明”的根源而造成的结果。因为我们妄认有“我”,就会产生贪、嗔、痴的烦恼,就会自然生起善、恶念。

有人或许对此感到疑惑,善念难道也和烦恼有关吗?其实我们无论行善还是行恶,一般都带着“我执”来运作,比如有时我们生起想要帮助他人的念头,这固然是一种难得的善念,但背后仍有对“行善”结果的贪执,也就是渴望获得对应的回报,这同样是某种意义上的烦恼。

当我们遇到危险状况时,多数时候都会产生惊恐、畏惧的情绪,甚至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但如果此时能通过念诵观音菩萨的名号去忆念某个能产生安抚作用的对象,比如观音菩萨的形象,加上某种专注而至诚的信心配合,此时我们的心念至少能够安定下来,并且因为在危急之中被激发出的彻底的虔信心,使得此时的起心动念不会被烦恼情绪挟持。这就相当于,心念运作的模式在此时改换轨道,从而也让这件事情的诸多因缘条件悄然地改变,也就自然有可能让危难险境出现转机。但这也不意味着,但凡念诵观音菩萨的名号就一定会让人脱困,因为这还要看念诵者的状态如何,比如我们可能只是口念心不念;或就算是念,也带着强烈的怀疑和不安,这或许也不能让因缘得以马上转变。

我们来举个现实生活中的例子,比如很多人的性格十分刚强固执,因此在生活中可能常常会遇到不如意的人事纠葛,甚至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导致身心疲惫,满腹委屈,不堪重负,所以有人会因此来到寺庙试图获得帮助。我曾在寺庙的殿堂中看见有人面带愁容,在观音菩萨像(或是其他佛菩萨像)前喃喃自语,似乎在诉说什么,历时长久。他们所面对的那一尊尊佛菩萨像,似乎就像一个个散发着慈悲气息的“树洞”,供人安静地诉说与祈祷,很多人都会在这样的过程中得到某种心灵疗愈的作用。但这并不是因为佛菩萨塑像给你摩顶安慰,只是因为当你无助的时候,会因为佛菩萨的慈悲形象而让心得以放松,暂时也就不会在过去的思维模式中恶性循环。虽然这种心灵疗愈的效果并不像前面所提到的感应故事那么夸张,但是通过改变心念运作的模式,从而改变事情演化的方向,这二者无疑分享着同样的佛学认知逻辑。


这就像《普门品》说的那样:“若三千大千国土满中夜叉、罗刹欲来恼人,闻其称观世音菩萨名者,是诸恶鬼尚不能以恶眼视之,况复加害。”这里的“夜叉、罗刹”或许并不特别指代某个人,而是指每个人都常常会生起的那种“恼人之心”,我们常被这些烦恼情绪带跑,然后做出很多错误的行为,最终让自己陷入不利的境地。而“观世音菩萨的名号”是不是可以被替换为那一段车厢里的温暖音乐,或是旁人充满善意而智慧的调停,使双方能够平息嗔怒之心,从而转危为安呢?


沿着这样的思路,你或许可以发现,过去一般人所理解的“观音慈悲显灵”,仍然认为存在某一种具象的观音,但这岂不是又落入对“相”的执着?在《金刚经》里,我们已经知道“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而观音菩萨之所以能以慈悲度化众生,也不过是因为我们在某些时刻能够暂时遏制或淡化“我执”,使得自己的业力因缘不会继续恶化,事情的走向从而发生转变。这背后其实是缘起的法则。

而观音菩萨又在何处?其实还是在我们自己的心中,通过转变认知、改变心念,从而让事情的因缘得以转化。那么,这到底又是谁度化谁呢?我记起曾在某个寺庙的山门处看到过一副对联,上联是“若不回头,谁替你救苦救难”,下联是“如能转念,何须我大慈大悲”。


这段话用譬喻的方式解释了大慈与大悲的差别:比如父亲救出遭受牢狱之灾的儿子,使他免于苦难,可以称为大悲。出狱后,让他食饱穿暖,感受愉悦,就是大慈。也就是说,大慈是要创造各种因缘让他人感到喜乐;而大悲则是看见众生受苦,想让他们离开苦的境界。前者偏向于正面的给予,而后者则侧重于帮助其从逆境中脱困。就好比很多人去寺庙祈福,心中想的不过是家庭、事业更上一层楼,而有的人则想要解决当下所面对的种种不顺心,比如家人之间的矛盾,职场发展的挫折,乃至自己或亲友的意外疾病等。前者更像是在祈求锦上添花,后者则等同于期望得到雪中送炭。


前面谈到,佛教的最终目标无非就是觉悟,因为这是解决人生之苦的根源。一般人总认为苦的原因是外在的人、事、物,所以穷人会认为赚到钱就能解决苦,人际关系糟糕的人会认为所讨厌的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能得到解放。可稍有生活阅历的人就会知道,人生的苦如同“按住葫芦起了瓢”,无穷无尽。比如刚刚生活得到温饱,欲望便又生起,又想买房买车,陷入焦虑之中。又好比看不顺眼的人刚刚离开,转头又遇见一位更让人生厌的对象,等等。因此从佛教的视角来看,众生是否彻底离苦得乐才是衡量“大慈大悲”与“小慈小悲”的重要区别。

我们常常在媒体上看到类似的报道,比如路人看见有人站在桥边想要自杀,于是想尽办法救下那些欲寻短见的人,可是当想尽办法救下当事人之后,他们是否能真正走出人生的阴霾,我们其实并没有把握,因为救助一时或许相对容易,但是如何面对生活中那些无尽的苦难,才是对所有人的真正考验。

日本导演山田和也曾拍摄过一部纪录片叫作《蒙古草原,天气晴》,让我们看到一个非常真实的人间苦难故事。日本探险家关野吉晴在蒙古草原上遇到一位正在骑马放牧的小女孩,名叫普洁,虽然她只有六岁,却承担起家里放养牲畜的重任,只因为外婆外公年迈体衰,父亲外出打工多年,杳无音信。母亲则出门在外,只是为了寻找丢失的马匹。在短暂的相处过程中,关野吉晴与这家人结下深厚的情谊,也得知小普洁的最大愿望是去上学读书,未来想成为一名老师。半年之后,关野为了履行送给小普洁游戏机的诺言,再度来到草原上,却发现小普洁的母亲已经因为意外受伤,无钱救治而去世。虽然小普洁终于有了上学的机会,但更让人悲伤的是,五年之后关野再度回到草原时,才知道小普洁因为车祸已经去世。这个纪录片让许多观众为之泪下,可是无论是我们这些局外人,还是那位日本探险家关野,似乎都没有能力去拯救这个小女孩的苦难命运,因为那不仅仅是贫穷这么简单,而是包含了人世间许多无法理解的生命运行轨迹,我们尽管同情,但常常无能为力。

或许可以假设一下,假如我们给小普洁的家庭捐助一笔钱,让他们暂时渡过眼前的难关,可他们的生活仍和草原密切相关,他们仍会面对牲畜被偷的威胁,会有牛羊在冬天被冻死的可能,甚至还有各种人生的意外,谁又能真正将另外一个人保护得万无一失?

就像净饭王让悉达多太子深居宫中,表面上是在保护他,但老、病、死的人生之苦难道就能被屏蔽在宫外,而不能靠近太子之身吗?事实上,反而是当悉达多太子走出王宫,开始彻底地面对人生之苦时,他才真正走上了离苦得乐的人生道路。因为无论在什么时空,当我们举目望去,其实到处都充满着苦,仔细推究下去,只有觉悟才能让人无论身处何种境遇都不会被苦束缚,包括面对生死。

佛陀通过自己的体验告诉世人,苦的原因来自我们错认有一个实有“我”的存在,进而将所有人生幸福的答案建立在满足这个虚幻的“我”之上,就像希腊神话里的西西弗斯一样,无论如何努力,都没办法将石头安稳地推到山顶。 所以,真正的大慈大悲一定与觉悟相关,而且其最终导向的是让被救助的人自己明白苦的根源所在,从而真正地永离苦海。所以龙树菩萨说:“大慈者,念令众生得乐,亦与乐事;大悲,怜悯众生苦,亦能令脱苦。”意思是大慈大悲的前提不仅仅是面对众生的慈悲心,而且还要有足够的能力帮助人,而这个能力则是让人觉悟的智慧。

为什么智慧最为重要?因为对于佛教而言,所谓的帮助他人其实有时候还会增加他人的苦难。就拿一些身边能见到的例子来说,有的人赌博上瘾,当他来找你借钱,就算你好心给了他钱财,大概率也变为了赌资而已。从动机来看,我们有时的确是从善心出发,想帮人一把,但结果却可能不仅没有让对方脱困,反而越陷越深。

因此从佛陀的视角来看,所谓的慈悲助人,从动机到助人行为的过程与结果都牵涉了太多复杂的因缘条件。助人者善良,未必会让被救助者真正得利,就算能一时让人得到抚慰,未来他也注定会面临生活的各种艰辛。而且所谓的助人者,其实也是情境转换后的被救助者,因为从本质上来讲,我们都在苦海中沉浮,虽然能够彼此相互慰藉和救济,却都无法真正脱离险境。


佛法意义上的慈悲,关键在于智慧,所以龙树菩萨才会说:“大慈大悲,当习行般若波罗蜜”,也就是“无我”和“无所得”。比如有人因为某些生活中的困惑来求助于我,假如我这么想:“我如果能解决对方的问题,或许会获得对方的好评和赞扬,甚至他还会在别人那里说我几句好话。”结果就算我的确帮了对方,对方也很满意,看上去皆大欢喜,但从智慧的角度,这其实都是在巩固“我执”。这时我表现出来的温和与包容顶多算是善意,而不是佛教所说的慈悲。比如有的人热衷行善,甚至倾家荡产、抛妻弃子,让人“钦佩”。不过从佛教的角度来看,如果这位行善者的思维方式是想通过舍弃某些东西以换得社会的赞美与好评,那也不是真正的大慈大悲。因为他的心中仍然有“有所得”的想法,等到未来假如有人误解他,乃至拒绝他的善意,触碰到他的执着处,他仍然会生起烦恼,甚至会放弃这条行善的道路。

但假如一个人拥有佛法的智慧,就不会觉得这些东西真正属于自己,那么当别人有需求的时候,你不过是顺水推舟,把东西“转让”给他。在这个过程中你没有丝毫的勉强,因为你知道你从来就没有占据过它,也不觉得它被你舍弃了。

当然,“成为菩萨”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而要经历渐进的学习和实践过程。在佛教看来,从一个普通人开始,要最终达到像佛陀那样的觉悟,在心态上会经历几次重要的转折和突破。比如前面谈到,很多人因为生命中的苦,无法安顿自己,进而探寻离苦的道路,但此时多数人都更为关注一己身心的安宁自在,较少关注他人的痛苦不安,或许也会有不忍之心,但更害怕自己没有能力、无心照顾他人,只好暂时搁置不理。就算我们能像须菩提那样解决个人的解脱问题,但如何在此基础之上提升自己的智慧,乃至像佛陀那样圆满?那就需要抛开个体与众生的界限,不再执着于林泉水下、桃花源式的修行模式,而要进入到各种时空环境中,与众生在一起,去实践菩萨道,才能破除“法我执”,获得更为彻底的觉悟。


因此,修行菩萨道的人,需要“见众生老病死苦、身苦心苦、今世后世苦等诸苦所恼,生大慈悲,救如是苦,然后发心求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就是圆满彻底的觉悟,因此这句话的意思是,要始终将众生之苦放在我们心中,去体会他人生命中的无助与苦恼,就会产生想要救度的心。此时我们的智慧仍然不足,会有种种“法我执”,那就自然会发起宏大的心愿,去追求圆满的智慧,以便能够救度受苦的众生。关于这一点,经典中到处都有相似的表达,比如《华严经》的《普贤行愿品》中也提到:“(菩萨)因于众生而起大悲,因于大悲发菩提心,”这都是在强调我们需要从观察人生之苦开始,从观自身的苦直至观众生的苦,进而通过慈悲心的发起,产生想要彻底觉悟的愿望。


因此,菩萨道的修行,其实是智慧与慈悲并进,相互支撑,犹如车的双轮和飞鸟的双翼。可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会发现一般人对慈悲更为渴求,而对所谓的智慧则没有太强烈的感觉。龙树菩萨也打过一个比方:“大慈大悲,一切众生所爱乐;譬如美药,人所乐服。智慧如服苦药,人多不乐;人多乐故,称慈悲为大。”意思是说,智慧虽好,但人们多忍受不了其苦味,而慈悲则如同染上糖衣一般,人们更愿意相信和接受。

这就好比我们陷入某些困境时,想要寻求别人的帮助,如果对方拼命跟你说道理,多数人大概听不进去,觉得这些道理根本无法解决当下迫切的问题。而如果对方只是听你倾诉、陪伴着你,或是一句话不说就出手相助,解决你的难题,你就会觉得对方何其慈悲,何其伟大!殊不知,前者谈到的那些认知层面的道理其实才是你需要反思和学习的地方。但人遇到困难时总是第一时间寻求抚慰,而不是反过来追问自己为何会被这些境界带动得心绪不宁。


而“法缘慈”是依据佛法的某些道理而产生慈悲心。比如当看见花开花落,这本来只是花草荣枯的自然现象,但有时也会触发我们内心的某些观念,比如世间无常之法,看见众生忙忙碌碌,不知人生尽头将至,因而产生深切的慈悲心。因为当你越深刻地体会到“无常”,你见到世间的一切事物,哪怕是看到一朵美丽的花绽开,就越容易产生一种因“无常”而起的悲凉感,那并不是浪漫的想象,而是因为想到某些真实的道理而自然产生的感受。一般人或许也有这样的感受,比如有时莫名其妙因为一件极其平常的小事而触发某些人生感悟,甚至还会伤春悲秋,黯然喟叹。这固然不是“法缘慈”,但可以帮助我们去作近似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