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1-30-丁立的十一月读书笔记

与人类伟大的灵魂对话,在连结与超越中获得滋养的灵魂

Posted by DL on November 30, 2025

十一月份的知识账本

1.薛蛮子《给当代年轻人的一封信》之一:AI来了,世界正在重启

当你刷到这条时,“AI”大概已经成了你每天都能看到的词。有人说它是工具,有人说它是末日,也有人当笑话。但无论你怎么看,这个时代已经换了版本——人类第一次要和一种“看得见自己被淘汰”的力量共存。我想借这一封信,认真和你聊一次:AI来了,这一代年轻人,到底在面对怎样的世界。

先说我们那一代人。七零、八零后赶上的是“增量时代”:WTO、房地产、互联网、移动互联网轮番爆发。那时的逻辑很简单——只要方向不离谱、敢下场折腾,就能混出头。即便失败了,房价还涨,城市还吸人,新平台还在冒。那是一个“普通人也能上跑道”的年代

而现在,跑道变了。中国的互联网红利见顶,移动入口被几家巨头锁死,传统行业被过度开发,房地产讲不下去了。你出门看到的,是连锁品牌、标准化供应链、资本垄断。过去的“草根翻身”路径被封死,新赛道还没成熟。你感到“机会变少”,其实是旧路进不去,新路还没开

AI就是在这个节点闯进来的。它不是闪电,而是加速器。以前机器抢体力活,现在开始抢脑力活——写代码、画图、剪视频、写文案、做客服、写报告,这些“需要专业”的岗位正被模型吞噬。更残酷的是,AI不会摸鱼,不会请假,还会自我进化。你花十年学的技能,它一夜长大

有人说“AI不会取代你,只会取代不会用AI的人。”听起来对,但它只说了一半。会用AI的人不会立刻被淘汰,但岗位在缩。原来五个运营,现在一个人加系统就够;原来三层中层管理,现在一个懂数据的就能搞定。你看到的不是“别人效率提升”,而是“岗位池在收缩”。这就是为什么努力越来越“没回报感”

这一代年轻人的焦虑,和我们当年的不同。我们焦虑的是“能不能抓住更大的机会”,你们焦虑的是“有没有起跑线”。我们犯错还能被下一轮浪潮兜底,你们一条路走错,就输给算法、输给时代。试错成本从“几年时间”变成了“被系统踢出局”。而退路也少了——考编、进厂、找稳定,都不再是安全答案。

你也许已经感到:AI带来的不只是就业变化,而是人与世界关系的断层。许多职业不再被需要,技能不再稀缺,社会评价体系在被AI重写——学历、资历、年限不再决定价值,取而代之的是你是否是系统中的“必要节点”。如果明天的世界是一套AI操作系统,你是核心进程,还是一个随时可被杀掉的后台?

我不想制造恐惧。恐惧你自己就够多。我想让你看清环境。真正的绝望,不是环境糟糕,而是你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我们那代人的世界是“线性成长”:努力—积累—回报。你这一代面对的是“跳变式重置”:行业消失、政策突改、算法升级,一个生态说没就没。旧经验成了负担,旧安全感是幻觉。AI只是把这种不稳定推到前台,让人再也骗不了自己。

但有些东西AI永远替代不了。第一是判断——机器能给你方案,却无法替你决定;第二是责任——AI不会为后果买单;第三是勇气——所有转折,都来自明知有风险仍选择前行的那一步

你们这一代确实更难。面对的是机构化、算法化的世界,是一个不给“瞎撞机会”的时代。但正因如此,你们更该清醒地看AI:它不是救世主,也不是屠龙刀,而是一面镜子——放大惰性,也放大天赋;放大麻木,也放大好奇

如果一定要给建议,我想说:别急着给自己下结论。你们太容易被外界定义:学历不好、专业不对、起点太低、年纪太大、没背景……这些标签让人提前宣布“出局”。但AI时代的命运,不再由起点决定,而取决于你能否快速重启、快速学习、快速组合资源

AI会拆掉原有的行业、职业、地域边界。你不一定得做大模型,但要想清楚:在你的行业、兴趣、能力里,AI能帮你打开什么空间?是让你独立完成一个团队的工作?让你触达全球客户?还是提供新的服务形态?如果你完全不想,只把AI当威胁,那等于主动撕掉了时代给的通行证

我不骗你。绝大多数人不会逆袭,大多数行业不会等你准备好再重组,大多数窗口期不会再开。你要做的不是幻想暴富,而是让自己成为“不会轻易被系统踢出局”的那类人。

AI不是远方的科技名词,而是正在改写你人生账本的变量。焦虑不奇怪,但停在焦虑才危险。真正的成熟,不是盲目乐观,而是在悲观现实里依然选择乐观地行动。AI来了,世界正在重启。你不能决定浪往哪卷,但可以决定自己是被推着走,还是主动按下“重新开始”的那个人。


2.薛蛮子《给当代年轻人的一封信》之二:AI来了,世界正在重启焦虑之后,时代在重组

AI的到来,只是引爆了积累已久的变革。你以为焦虑来自技术,其实来自结构。真正的冲击,并不是“工作会被AI取代”,而是你赖以为生的那套社会结构、分工逻辑、职业路径,正在被彻底重组

过去三十年,我们活在一个“确定性时代”:读书—工作—晋升—买房—结婚,这是一条被社会默认的路径。每个阶段都有清晰的坐标,哪怕艰难,方向是确定的。而现在这条路断了。学历贬值、工作内卷、房价高企、婚姻推迟、社交断裂,每一环都在塌。年轻人面对的不是“机会变少”,而是“系统崩塌”——整张游戏规则表被撕掉了

你看到无数行业在坍缩:地产的泡沫退潮,互联网红利枯竭,制造业的利润被AI与自动化压缩;你看到资本在迁移:热钱不再去烧流量,而是去算力、算法、芯片、能源;你看到人群在分层:有的人在AI工厂里造未来,有的人在直播间里卖人生。这一切正在发生,而且越来越快

一、结构性焦虑,不是你的错

今天的年轻人常常被指责“玻璃心”“吃不了苦”,但说这话的人往往没意识到,结构性焦虑不是心理问题,是系统问题。过去一个行业的寿命可能有三十年,现在五年就能从巅峰到废墟。过去努力意味着积累,现在努力可能意味着“被替代前挣扎”。你看似在努力“爬”,但山体本身正在塌。于是,所有的努力都显得徒劳。这就是为什么越来越多人陷入“努力焦虑”:不是不想拼,而是不知道拼什么才有意义

二、资本与算法的联盟,正在重写世界

旧时代的逻辑是“人服从资本”;现在的逻辑变成“人服从算法”。资本通过算法在配置世界的资源,AI是它的执行层。平台决定流量,流量决定命运。你再聪明、再勤奋,也敌不过一次推荐机制的调整。一个算法更新,就能毁掉一个行业,也能造出新的巨头。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机会越来越“系统化”——个体不再是主角,系统才是主角

这不是阴谋论,而是事实。在美国,AI公司市值暴涨的背后,是大量中层岗位被削减;在中国,AI大模型融资数百亿的同时,传统内容公司倒闭潮此起彼伏。系统在进化,人类还在习惯

三、旧秩序的裂缝,才是新机会的入口

别急着绝望。每一次结构崩塌,都会暴露新的空白地带。旧的秩序固然在死,但新的秩序总会在边缘重组

今天,最值得注意的三个方向:第一是“去中心化生产”——AI让个体能生产工业级内容。一个人一台电脑,就能完成过去一整个团队的工作。第二是“全球化能力迁移”——语言壁垒被打破,AI翻译、生成、协作的能力,让你随时能服务全球市场。第三是“认知资产化”——人和机器的界面越来越模糊,你输出的想法、风格、逻辑,都能成为新型资产

但前提是:你得先接受旧的秩序真的死了。不要用上一代人的标准去审视自己。别再幻想“体制稳定”“公司忠诚”“铁饭碗永恒”,这些都只是历史阶段性的幻觉。

新的世界是“流动的”:流量流动、资本流动、知识流动、身份流动。稳定变成了神话,变化才是常态。

四、AI只是加速器,不是主宰者

AI的确强大,但它不是神。它只是让所有过程更快——好的更快变好,烂的更快烂掉。你以为AI抢了饭碗,其实它只是揭穿了“原本效率低”的真相。它让“能力分布”暴露在阳光下。在这个意义上,AI不是敌人,它是照妖镜。它把一切虚假的安全感、无效的努力、过时的知识,全都照出来

所以,问题不是AI带来了什么,而是你有没有准备好面对它暴露的现实。焦虑不是耻辱,焦虑说明你还想改变。最可怕的是麻木:当你对时代的巨响充耳不闻,那才是真正的危险。

焦虑之后,重组开始。旧秩序的崩塌,是混乱的开始,也是自由的开端。你不可能再回到过去那个“按部就班”的世界,但你可以决定,在新的版图上扮演什么角色。

这一代人被迫站在分岔口上,但幸运的是——你们拥有前所未有的工具。AI不是用来取代你的,它是用来放大你的。它放大你的判断、放大你的好奇、放大你的勇气。你要做的,不是逃离变化,而是让变化为你所用。


3.薛蛮子《给当代年轻人的一封信》之三:AI来了,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上一封信,我讲的是时代的剧变和焦虑。这一次,我只讲一个问题——怎么活下去。不是情绪上的“活着”,是经济上、精神上、社会角色上的“活下去”。

因为在AI时代,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谈理想。

首先要承认一个现实:AI革命不是互联网的2.0,而是一次“底层架构重启”。互联网是让更多人上网赚钱;AI是让更多工作消失。区别在于——它不仅创造岗位,也在“清空岗位”。如果你还在等待回到过去那个“多劳多得、勤奋有用”的世界,那就等于把自己交给了算法去筛选

第一,别抵抗AI,要先“喂饱”它。

AI不懂你,但AI懂数据。你要学会反向利用它,把它当做“自己的工具人”,而不是“威胁者”。我认识很多年轻人,他们天天喊“AI要抢我饭碗”,但自己从没花几个小时,去认真研究一个AI工具。你可以不用懂原理,但必须知道如何用。AI的本质是生产力的再分配,谁先学会调度它,谁就先获得“复利”。哪怕你是做餐饮的,也可以用AI帮你写菜单、写文案、做宣传;哪怕你是老师,也可以用AI设计课程;哪怕你是创业者,也可以用它快速测试想法。你不需要比AI聪明,但你得让AI替你干活

第二,重新定义自己的“单位”——从公司到个体。

过去你是公司里的一个岗位,现在你得学会变成一个系统。AI时代最危险的不是被裁员,而是连被裁的机会都没有——岗位直接消失。最聪明的做法,是让自己变成一个“多线程的人”:有主业,有副业,有作品,有可交易的能力。不一定要去创业,但一定要有“可结算的价值”。

比如,一个做设计的年轻人,除了给公司打工,也可以在全球平台上卖设计模版;一个写代码的,可以写插件、写脚本卖;一个会讲故事的,可以用AI生成音频、短视频去积累流量。AI降低了门槛,也摧毁了安全区。它逼你不再依赖组织,而是依赖自己

第三,不要再幻想“稳定”,要练习“迁徙”。

我看到很多年轻人最大的焦虑,是想找一个“安稳的岗位”,但这个词本身在AI时代已经过时。稳定的本质不是不变,而是能适应变化。就像野外生存,固定营地最先被掠食者发现。AI让全球劳动力都在重排位置,你的安全,不在于“留下来”,而在于“随时能走”

如果你在一线城市卷不动,可以去二线;如果在国内赛道难跑,就去海外市场;如果行业饱和,就换行业。移动,不再是失败,而是新生。记住:AI让世界重新洗牌,而“流动性”就是新的壁垒

第四,别指望系统会照顾你,指望同行的人。

过去创业靠资源,现在创业靠生态。AI工具一夜更新,你不可能独自追上所有变化,但可以和懂得的人结盟。比如程序员+内容人+产品人+AI高手,这样的小组远比一个传统公司更灵活。AI让“组织”不再只是公司,也可以是松散联盟。你要学会找到志同道合的人,互补能力,一起走。别再想着“公司给我机会”,要想着“我能和谁共赢”。未来的安全感不是编制,是合作力

第五,建立自己的“迭代机制”。

这话听起来虚,其实是核心。你要有一个周期,比如每三个月,复盘一次:这个阶段AI工具有哪些变化?哪些能提高我的效率?哪个方向不值得再卷?我自己技能有没有过时?别怕麻烦,因为AI的变化速度本身就逼着你必须“时常更新”。你不用学所有新技术,但你得跟得上世界的语速。AI不会同情落伍者,它只奖励那些“愿意学的人”

最后,我想说:AI时代的幸运者,都是先认命的人。认命不是放弃,而是承认:人类不再是世界中心。但正因为如此,人性反而更珍贵。当别人害怕被替代时,你要做那个“不可替代的人”。靠思考,靠判断,靠共情,靠对未来的直觉。当你比AI更像一个“活的人”,你就赢了。

这封信写给每一个正在焦虑的年轻人。别害怕世界太快,怕的是你太慢。AI不是敌人,它只是镜子,照出你最真实的状态。能看到镜子里自己的那一刻,才是“重启”的开始


4.科学家都即将被AI替代了?

昨天奥特曼发推祝贺一个名叫 Kosmos 的AI科学家系统正式发布。这个系统可以在12小时里读完1500篇论文、写出4万多行代码,成本却只有200美元。它能自动定义研究目标、调用文献和数据分析模块,在上百轮推理中形成一份完整研究报告。七位博士后评估后说:这相当于他们6个月的工作量。

最让人震撼的,不是速度,而是精度。Kosmos在多个案例中重现了人类的科研成果,还提出了新的假设,其中一个关于阿尔茨海默病的研究,已经被实验室拿去验证。它能在海量数据中找出被人忽略的规律,也能自主设定实验路径。人类科学家从研究的主角,正在变成“监督者”和“验证者”

但“被替代”的真相,并没有那么简单。Kosmos依然有21%的错误率,它会误判因果、重复验证无关的变量,陷入数据泥潭。最重要的是——它不懂选择什么问题。人类的意义,在于选择。选择什么值得研究,选择什么能改变命运

AI的能力在膨胀,但人的格局和思维,决定你在不在时代的牌桌上。今天被震撼的是科学家,明天可能是医生、律师、创业者、投资人。那些说“AI和我无关”的人,很快就会发现,它已经在决定他们的世界。

最难的不是被替代,而是看清自己真正的位置。


5.山姆·奥特曼被问:孩子未来怎么办?

前段时间,山姆·奥特曼在采访里被问了一个所有父母都绕不开的问题:“AI 这么快,你的孩子未来要怎么办?”奥特曼的回答很简单:未来的世界,不是技能会不会的问题,而是人有没有继续更新、继续学习的能力。他甚至说,“未来最稀缺的能力,就是保持好奇心和自我驱动。”

我越来越觉得,这句话不是说给硅谷的人听的,而是说给所有焦虑的中国父母。因为过去三天里,我看到大量年轻父母在留言里问同样的问题:孩子要不要上大学?要不要学编程?要不要转轨到 AI?要不要从小开始“赛马”?其实本质上,是不知道怎样让孩子找到方向,不知道怎样避免他们在未来的时代被淘汰

我前两天写过一段话,现在重新引用一下,也作为老爷子给大家的一个“落地版回答”:孩子的教育,重点不是赢在起跑线,而是让孩子学会“重新起跑”

这个时代的变化速度太快了,你今天教的内容,五年以后可能就过时了;你今天觉得很厉害的专业,十年后可能会被 AI 自动化;你今天觉得孩子“学得慢”,搞不好在未来反而是优势,因为慢的人往往观察力更强、稳定性更好。所以父母不要执着于让孩子在十几岁就变成天才,反而要让他们有能力在二十岁、三十岁甚至五十岁还能重新起跑。

今天这个世界,不缺技能,不缺教程,不缺岗位,缺的是三样东西:思考力、表达力、适应力。你去看硅谷的那批顶级工程师,他们写代码只是最基础的门槛,更重要的是能把一个复杂问题讲清楚,能把一个模糊的问题拆明白,能在发生变化的时候迅速换轨。这三样能力的底层,其实就是“人能不能和世界保持互动”。

所以回到教育这个问题,父母最应该做的不是把孩子往死里逼,而是给孩子创造一个“输得起的环境”。孩子如果怕犯错,他永远学不会探索;孩子如果怕质疑,他永远不敢问问题;孩子如果被父母骂怕了,他不会形成自己的判断。他以后面对 AI、大模型、全球竞争,他不可能有自信,连迈第一步都不敢。

山姆·奥特曼说,“未来的孩子,不会输在知识,因为知识可以用系统补全;他们会输在动机、想象力和判断力。”这个角度其实很重要。你看现在的年轻人,最痛苦的不是信息不够,而是太多信息导致不敢做选择。太多可能性导致怕失败,怕清零,怕走错路。孩子未来面对的压力会比我们大几倍,所以教育的关键不是给他们答案,而是让他们能面对未知、不害怕失败,并且有能力在混乱中找到方向

现在很多人问我,孩子要不要学编程?要不要从小抓数学?要不要补英语?要不要提前学 AI?我的看法是:这些都可以学,但都不是核心。学习方向不是由父母决定,而是由孩子的性格、好奇心和未来的世界共同决定。父母真正要做的,是带孩子看世界,带孩子探索,让孩子愿意提问,愿意动手,愿意参与。你去看那些未来能活得很好的孩子,他们的共同点不是分数,而是对世界永远有兴趣

所以教育的本质,从来不是把孩子往哪条轨道推,而是让孩子在未来有能力自己换轨。未来时代不是“学一个技能吃一辈子”,而是“不断重新学习,重新组合,重新定位”。如果一个孩子能保持学习的能力、好奇心和韧性,那他在 AI 时代一定能立足。

最后再回到我自己写的那段话,也是这篇文章最想强调的:AI时代不是拼信息,而是拼更新速度。孩子会模仿父母,父母自己不躺平,孩子自然不会躺平。你以什么方式面对世界,孩子就会以什么方式面对未来。你不害怕,孩子就不会害怕;你愿意学习,孩子就愿意成长;你敢面对变化,孩子就敢走向未来

孩子未来的路,不会比我们更容易,但他们一定会拥有更多可能性。你不能替他们走,但你能给他们方向;你不能替他们选,但你能让他们敢选。——这是一代人在给下一代铺路。


6.消失的学徒:当AI锯断了通往专家的阶梯

没有满意答案的问题

故事要从几个月前的一次面试说起。当时我正在面试Anthropic的一个岗位。屏幕对面坐着Claude的人格制定者,也是一位拥有哲学背景的科学家。我们聊得很愉快,关于伦理、关于对齐,毕竟Anthropic很关注AI Safety。

在面试的尾声,她问我:“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我犹豫了一下,抛出了那个困扰我许久的问题:“现在的模型已经非常强大,它们虽然暂时还无法替代资深专家,但替代初级工程师已经绰绰有余。从资本效率的角度看,企业会倾向于只招资深人士配合AI工作,而不再招聘新人。“但问题是,每一个专家都是从菜鸟一步步‘熬’出来的。如果我们砍掉了初级岗位,锯断了成长的阶梯,十年后,新的资深专家从哪里来?人类的专业智慧如何传承?”

屏幕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面试官给出的回答很诚恳,涉及教育改革、涉及AI辅助教学,但并没有给出一个让我感到踏实的、结构性的解决方案。那一刻我意识到,即便是这家星球上最聪明的AI公司,面对这个关于“人类智力传承”的宏大命题时,也依然处于一种谨慎的迷茫之中。公众和媒体总是热衷于讨论“10年后AI会不会让所有人失业”这种宏大的科幻命题,但也许我们更应该担心的是那些已经发生的事情。

即使AI技术从今天起停止进化,哪怕它永远无法产生自我意识,它也已经完成了一项不可逆的破坏:它把通往资深的阶梯给拆了。这不仅是未来的就业危机,这是正在发生的“断代”预兆。

效率的诅咒:消失的“垃圾时间”

回想一下,一个刚入行的实习生,在没有AI的年代通常在做什么?他们通常被丢进“数据的煤矿”里:比如手动清洗上万行数据,逐字逐句地整理冗长的文档,或者在代码库的角落里修复那些不起眼的Bug。在现代管理学的视角下,这些都是极度低效的“垃圾时间”。

如果你问一个硅谷的VC,他会告诉你:这些低价值重复劳动,是AI最应该首先消灭的。2024年的代码世界,正在上演这一幕。在许多科技公司的招聘看板上,初级工程师的职位正在悄悄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的默契:以前需要三个初级开发写两天的CRUD接口和单元测试,现在一个资深工程师用Cursor配合LLM,喝杯咖啡的功夫就生成了,而且代码质量比刚毕业的实习生写得还要干净、规范。至少对于我自己的经历,大部分代码都已经由AI生成,自己基本只需要把握方向就行了。

“Senior + AI > Team” 正在成为一种新的行业共识。在管理者眼里,这不仅是降本增效的胜利,更是对生产力的解放。这是一个属于“资深者”的黄金时代。如果你已经拥有了深厚的架构知识、敏锐的代码嗅觉,AI就是你的外骨骼,让你变成不知疲倦的“十倍工程师”。我们正在享受着前所未有的效率红利,就像在享用一场丰盛的免费午餐。然而,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们正在透支的,是未来的“专家储备”

波兰尼悖论:被AI剥夺的痛苦

为什么我们不能直接跳过“菜鸟”阶段,直接成为专家?这涉及到一个核心的哲学概念——波兰尼悖论。哲学家迈克尔·波兰尼在1966年提出:“我们知道的,比我们能说出来的多。”。

人类的知识分为两类:显性知识:可以写在书本上、文档里,可以通过逻辑传授的。这是AI最擅长学习的部分。隐性知识:那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手感”、“直觉”和“经验”。

这就好比当年的实习生,正是在那一行行枯燥的数据清洗中,建立了对数据“质感”的直觉——哪些异常值暗示着业务的变动,哪些空缺值是系统的Bug。这种直觉不是书本能教的,它是在低效的、重复的、痛苦的“试错”过程中,在神经元之间刻画出来的沟壑

现在的危机在于:AI完美地替代了“试错”的过程。AI生成的代码太完美了,它直接给出了正确答案。年轻的工程师们不再需要去查文档、不再需要去Stack Overflow上翻找答案、不再需要经历那种“百思不得其解后突然顿悟”的快感。

他们失去了痛苦,同时也失去了与知识建立深度连接的机会。当AI填平了所有的坑,我们也就失去了在坑里仰望星空的能力。

空心的中间层与“终产者”危机

如果我们将视角拉高,观察整个技术社会的结构,会发现一种可怕的形变。过去的人才结构是金字塔型的:大量的初级人才在底部支撑,通过层层筛选和历练,少数人爬上塔尖成为专家

而在AI席卷之后,结构正在变成“图钉型”:顶部是极少数掌握核心算法、拥有深厚行业背景的“超级个体”和“终产者”。他们利用AI无限放大自己的能力

中间原本承载着承上启下功能的“中产阶级”工程师、分析师、插画师,正在被掏空。底部则是茫茫多的、只能做简单指令交互的“数据标注员”或“提示词操作工”。

现在的专家,是旧时代“低效”体系培养出来的。十年后,当这批专家退休,谁来接班?那些看着AI生成代码长大的新一代,当他们面对AI也无法解决的复杂系统性崩溃时,是否具备足够的“内功”去力挽狂澜?我们正在通过AI“剥削”人类几千年积累的存量智慧,却切断了增量智慧的生产机制。这就像是一场盛大的篝火晚会,我们拆掉了支撑未来的阶梯,把它扔进火里,换取了此刻最耀眼的光芒。

在算法的废墟上重建学徒制

悲观的分析之后,我们依然要寻找出路。既然传统的“梯子”断了,我们需要一种新的攀登方式。未来的学徒制,或许不再是关于“如何做”,而是关于“如何评判”。在过去,学徒通过写代码来学习;在未来,学徒可能需要通过“审查AI的代码”来学习。但这带来了一个悖论:鉴赏通常需要比创造更高的品味。 一个刚入行的学生,如何有能力去审查一个看过Github上所有代码的AI?

或许,我们需要人为地制造“困难”。就像飞行员在模拟器中应对各种极端故障一样,未来的工程师教育,可能需要刻意脱离AI的辅助,在一个“纯净”甚至“恶劣”的环境中进行高强度的思维训练。不是为了生产代码,而是为了训练大脑的肌肉。我们必须明白,AI可以替代我们的产出,但不能替代我们的成长。

维特根斯坦的梯子

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中有一个著名的比喻:当你爬上梯子,到达高处后,就必须把梯子扔掉。但对于现在的人类来说,危险在于我们还没有爬上去,梯子就被撤走了

在那次面试的最后,虽然没有得到完美的答案,但我依然对和我讨论的面试官所代表的努力保持敬意。因为我们在讨论这个问题本身,就证明了人类依然在反思,依然在试图掌控自己的命运。在这个被算法加速的时代,保持一点“笨拙”的努力,保留一点“低效”的思考,或许是我们身为人类最后的倔强,也是通往真正智慧的唯一窄门


7.我们很多人都是武侠小说的重度用户,金庸写小说一个很重要的目的就是要探讨中国历史,以不是那么严肃的方式在探讨中国历史的问题,到底是什么力量在推动历史的发展。

我们在平常的正史当中,看到的是一个顺理成章的英雄和帝王将相创造的历史;而他想告诉人们的是,有一种我们忽视的力量,也参与着历史的创造,有时候那种力量甚至是决定性的。但是金庸的这种世界观也是从简单到复杂、从粗糙到精致的一个过程。早年他相信这个世界只有善恶两个维度的世界,有的人代表着善,有的人代表着恶,一个郭靖,一个杨康,最后的结果当然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好人恶人,英雄美人,东邪西毒,南帝北丐,演出那么一场大戏。

但后来他发现这个世界其实不是那么简单的,纯郭靖和纯杨康都是不好混的,都是混不下去的。一种亦正亦邪、亦明亦暗,让自己的身段极其柔软,可以自由地穿行,明世界、暗世界,庙堂和江湖之间,自由穿梭的那样的人,才可能是这个世界真正的——尽管是大家看不到——但是是这个世界真正的赢家

这个亦正亦邪,集杨康与郭靖于一身的那个人,就叫做韦小宝,早年出生于妓院,后来混迹于江湖,再后来混迹于朝庭,在朝廷和江湖之间长袖善舞,成就了一番既滑稽又壮观的伟业,也和他的七个老婆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这是金庸以一种很戏谑的方式描述的一个复杂的世界,明世界和暗世界,明局和暗局之间交错、互动、协同,而组成的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

事实上,金庸没有写过成功学的著作,但是他以一种很不正经的方式很正经地暗示大家:如果你把眼前的这个世界当真,你就输了。谁当真,谁就输。你应该在这个本身就是真真假假,明明暗暗,明枪与暗箭齐飞,阴谋与阳谋一色的世界里,成为一个表面的输家、其实是个赢家,赢了以后也好像输了,既像英雄也像小丑,在英雄与小丑之间成为一个很幸福的小宝,就是这么一个状态。这是金庸给我们描述的这个世界,这对我们来说,也可以算是一个启发。


8.我今年接触到的大量应届生都在抵触AI。本以为年轻人应该是新技术的传播者和积极行动者,但是很遗憾,绝大部分大学生在这一波AI浪潮中,是没有感知和锚点的。为什么会这样?我觉得可能有三个原因。

第一、就是现有的教育制度,本质上是一种工业化思维和工具主义,这个和AI的底层哲学思想是相冲突的,所以大部分人根本认不到AI对于人类文明的冲击。

第二、AI需要强大的自我心流力量去驱动,但是现在这些经历过新冠的孩子,已经习惯了程序,没有自我的主体性,所以当他们使用AI的时候,映射的是匮乏的心灵,普遍缺乏的欲望。

第三、和所有时代的年轻人一样,20多岁的时候,缺乏对人性、社会、历史、经济等领域的深度了解,对于这个新的事物自然不会有很深的认知,缺乏时间和空间的定位锚。


2025.11.01 周六:

这就要说到一个字,叫“契”,契机的契。我们要不要读一本经典,也是需要契机的。这个契机是什么呢?就是我们所处的境况。任何一部经典,哪怕它是极有价值的,它的价值也需要跟我的某种特性契合、符合,它才成为我的经典。

那么,什么样的人在什么样的场景下跟《道德经》是有契机的呢?

现在我很想说一句话:我这门课是给有问题的你。

不是说你这个人有问题,你的思想有问题,是你内心里头确实有那种如鲠在喉的问题,跟你的生命体验、跟你的经历关系极其密切的问题。当你有那样的问题的时候,《道德经》才是你的《道德经》。

法国学者安德烈·焦尔当在他的《学习的本质》这本书里头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观点——学习是来自于认知上强烈的挫败感和危机感。就像是你去买一件东西,打开钱包以后发现,你的钱包里头的钱不够,这就是一种危机感,一种挫败感。你既有的认知已经完全没办法来理解、解释眼前发生的事,更不知道如何去应对的时候,这才是学习的开始。这种状态就是一种认知的支付危机,或者说是一种认知上的破产感和无措感,也可以把它称为一种认知地震。

这里我给你分享一下历史上两个著名的人物,他们是如何接受老子,接受《道德经》的。他们两个共同的特点都是遭遇到了那种强烈的认知地震。

第一个人叫孔子。

据说2500年前,孔子前往洛邑(当时东周的首都)去见老子。老子是国家档案馆和图书馆的馆长。孔子是来自于山东的,我们可以说是一个职业学校的老师。他见了老子以后,回到鲁国“三日不语”。

可以想见,老子对孔子在思想上造成了巨大的震撼。因为孔子见老子的时候都年过半百了,他一辈子都是秉承着“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的信念,周游列国,去说服别人接受他的理念。可是他在现实当中遭遇了绵绵无尽的碰壁和追逼,“累累如丧家之犬”。

他遇到的情况不仅是冷遇,而且有些时候是人们对他强烈的排斥,使得他在心理上几乎陷入了一种习惯性失败的状态。他就是在这样一种境况下去问道于老子:我到底为什么会是这样?

老子告诉他:你很可能把这个世界看反了,你所思所想、所行所为可能都恰好颠倒了。老子特别地提醒他:你应该像水一样,水虽万折而必东,不管怎么曲折,最后它一定会东流入海,而在这个过程当中,它又是特别柔软的。

我相信他一定讲到了《道德经》里头的那些话:天下最柔的就是水,但是攻坚强者莫之能胜……


这个道长告诉他:你现在应该读一本书《道德经》,尤其是你要仔细感悟,那里头说的“水德”是什么。什么叫水德?简单地说,就是柔顺。水是随形而化,水没有形状,容器是什么形状,它就是什么形状。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总是力图去谋求某种优势,而水总是往低处去,水的这个特性恰恰是你缺乏的。

这时候的曾国藩突然感受到了一种认知地震,他终于意识到,真相和正道可能在他看到的、熟悉的世界的背面。这是一次巨大的认知转变,从此以后曾国藩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假如没有这样一场转变,曾国藩可能就不是我们所知道的那个人。可以说,他是经历了一种认知上的重生,从而在立功、立德、立言上达到了三不朽。

最后,我们要回答刚开始的那个问题:我为什么要读《道德经》?

我们读《道德经》,不是因为《道德经》被高度赞誉。很多人在读《道德经》,很多人在讲《道德经》……所有这些都不是理由。《道德经》是一本极其安静的经典,它强调的是那种“致虚极,守静笃”,它是要我们去一个人独自去面对“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作为天地之间的一个终端,去感受世界的真相,去获得来自于宇宙的真实的力量源泉。

我们读它的理由,就是我们的认知出现了危机感、挫败感,甚至是破产感,出现了那种大大小小的认知地震,让你开始怀疑你一贯做事的方式到底对不对。尤其是在环境很好的时候,你很容易把你的成功归结为你的努力。而当这个环境一旦不是那么好的时候,你突然发现你曾经的所为,导致成功的那些想法、做法、办法都不管用的时候,你可能会经受到孔子式的、曾国藩式的那种认知危机感。只有你有这种危机感,你才可能有一种认知上的受体。你没有这个受体,它千遍万遍在你耳边吟诵,你都是听不进去的。


那老子看见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

这就要说到认知的特点:我们人在认知的时候,永远是去感知、去抓取我们所要的,忽略和过滤我们所不要的,而这个过程完全是在无意识当中完成的。

并行的世界

这就是我们所说的,你能看到的一个格局里总是隐藏着某种隐局和暗局;如果你看不到隐局、暗局,你看到的世界也许就是一个骗局。最可怕的骗局不是别人为你设下的,而是你自己给自己设下并不自知而且坚信不疑的那种骗局。比空间性的忽略和过滤更不容易觉察的,是时间和过程当中的那种忽略和过滤。


老子看到而孔子没有看到的世界,就是这样一个并行世界。你看到的任何一个格局和态势都至少包含两种格局、两种态势,你自以为看清的格局极有可能只是看到了其中的一半,甚至一半都没有。你能够感知到的是一个残缺格局的时候,那它就是一个骗局。

我们说“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就是你对你所处的境况浑然不知的时候,一方面你是处在一个危险的格局里头,另一方面你陷入到了一个你自己给自己设下的、没有意识到的骗局当中。

应该说老子看到的世界与其说是一个新的世界,倒不如说他看到的是一个被忽略了、被还原了的一个旧世界。它本来就在这儿,只是你没有看到。相反孔子、曾国藩他们年轻的时候看到的,只是一个被大大简化、过滤,甚至是完全遮蔽的世界。

如果用一种极简的方式呈现老子所看到的那个世界,那就是一张太极图,“有白的和黑的,有阴和阳,而且阳中也同时有阴,阴中同时也有阳的”一个完整的世界,而不只是一个“一半的、片面的”世界。


我们追求的目标是全,就是完成一个事情,做成一个事情。没错,我们希望把一个事情做成,这叫全。我们希望达到我们目标的过程是直的,而不是弯弯绕绕的。我们希望我们把事情做圆满,那就是盈。我们希望做的是新的事情,我们希望自己能够完全地掌控这件事情。

而老子告诉你,这个目标和手段之间是不对称的,通过曲才能够实现全。也就是说,你要做一件事情,有好多时候要做一些好像跟这个事情没关、甚至背道而驰的事情。你要说服一个人,往往不是用你的观点、你的见解去改造他,而常常表现为你是在顺应他,在顺应的过程当中去说服他。直路往往是最大的弯路,而弯路可能是真正的直路,所以一个地方是凹陷下去,它才可能圆满,看似旧的东西才能成为一个新的东西。

老子的这种世界观,用四个字来概括,就是这个世界的故事是“并行故事”。当你看到一个故事在发生的时候,一定有另外一个故事悄悄地而且是同时地在发生。最重要的是,那个悄悄的、你没有看到的同时在发生的那个故事可能才是真的故事。


所以彼得·圣吉就这样感叹,他在生命最后时刻尽力做而没有做到的,漩涡却在他死亡之后的几秒钟之内为他完成了。杀死他的正是他不遗余力的努力。他不知道在这个危难的时刻,唯一有效的对策恰恰是与那种大力出奇迹的简单逻辑相反的一种逻辑,就是如果你顺着涡流往下潜,你应该能保住生命。

在这个故事里头,其实是两个故事,或者说是一个并行故事。

第一个故事是瀑布在水面冲出了一个洞,水面形成了以洞为中心的全方位的高速倒灌,在这个巨大的向心急流当中,突围的成功率几乎是零。身陷困局的人都会有一个习惯:大力出奇迹,我之所以没有做到,是因为我出力不够,那我就是有为或过度有为去应对这个困局。

但是,涡流有一个反常识的、被常识和本能完全遮蔽了的暗故事,就是瀑布在水面冲击出的这个洞并非是真的洞,高速倒灌的水并没有灌入真正的洞中,而是在遇到了水和河床的阻力之后,快速地横向扩散,从而在水底形成一个向外扩散的离心急流。然而处在这种急流当中的身体,你只要沉到下面去,离心力就迅速地把你推到岸边。

这个小伙子(死后)不到一分钟就完成了他活着时没有完成的不可能的使命。不过这种状态不过是因为死亡强行终止了他的那种有为,那种过度有为。他如果坠水以后,放弃这种有为,屏住呼吸,先行沉入水底,水底的急流就会让他迅速地远离死亡。

我第一次读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它像一把火,一下子让我想到了以前“有口无心”地读过的《道德经》很多话,比如说“死而不亡者寿”,就是它死了却不亡,才是真正的长寿;什么是“静为燥君,重为轻根”,就是安静是燥的君主,重是轻的根。这些话一下子就变得特别生动起来。

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世界的真相是由两个故事组成,一个是明显而虚假的故事,一个是隐秘而真实的故事。年轻的曾国藩、年轻的孔子他们看到的世界和他们从这个世界观中派生出的方法都是第一个故事,而没有看到隐秘而真实的故事。可能他们之所以有那么强烈的认知地震,是他们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了那个隐秘而真实的故事,他们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那种妄作妄为、枉然之为,为什么是无效的。

《道德经》说: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就是凶。这里头你也能感受到它跟《易经》的关联,在我们的行为当中,在吉和凶之间还有七个阶梯,有悔,有吝,有咎,有无咎,等等。我们的行为,在多大程度上是吉,多大程度上凶,取决于是否观天之道,是否看到这个世界的真相,以及是否按看到的真相去调整行为。

我们在孔子的故事里头,在曾国藩的故事里头,在彼得·圣吉讲述的那个故事里头,确实感受到了世界真的不是我们所以为的那么简单。当然我们每个人都可能陷入到那种只看到世界表面的故事,而且不断地碰壁,一直不放弃,直到有一天出现了某种机缘的时候,你才知道什么叫妄为,什么叫妄作,以及自己在多大程度上成了一个妄人。

而妄的反面就是真,真相。你看到真相以后,按照真相所给你的指引,你去作为,你去生活,你去行动,这样的人叫“真人”。儒教的理想人格是“君子”,道教的理想人格叫“真人”。

本文来源:《吴伯凡讲透道德经》,吴伯凡 著,得到。


2025.11.02 周日:

这个世界的故事其实是一个并行的故事,是两个同时在发生的故事。当你看到一个故事在发生的时候,一定有另外一个故事悄悄地、而且是同时地在发生。最重要的是,那个悄悄地、你没有看到的、同时在发生的那个故事可能才是真的故事。认知到这一点,十分重要。这一讲我们来讲在《道德经》中什么才是世界的本质呢?

我们可能发现,在儒家和道家之间有一个值得玩味的差别,在《易经》里头阴阳是并行的,但是在老子看来,阴比阳更重要,无比有更重要。事实上,这种观念已经渗透到中国文化的基本理念当中。有阴阳,没有说阳阴的;有黑白,没有说白黑的;有雌雄,没有说雄雌的。所以这个背后就是,阴,它是处在更根本的那个层面上。

天地和万物是两回事,天地是平台性的,万物是派生出来的。“无”是生天地的,而“有”是生万物的,你看到的万物是“有”,天地也是“有”,但这个有“是”生于“无”的。

老子用了一个比喻,“始”,就是胎的意思,一个空的,一个平台式的,一个无的状态。“母”,胎中有子就为母,所以无为天地之始,有为万物之母。

我甚至私下里把老子的哲学称为“唯阴主义”,不是唯心主义,也不是唯物主义。它是强调“阴”的价值,就是潜在的、看不见的、暗局跟隐局相关的要素。阴阳并不是并列的,而阴是更根本的。这一点我们读《道德经》越多,我们就越能感受到。

听过我在得到上的《道德经》直播课的一个广州朋友,他说他对《道德经》一直有一种很复杂的感觉,又觉得它重要,但是读哪怕是两段他就不想读了,所以一直放在那。他听到我那个直播课以后,稍稍地解除了他的畏惧之心,甚至有一点点获得感。他说:我要维护这种状态,不畏惧它,而且好像对它有一种熟悉感;但是为了维护和增强这种感觉,我希望读一些跟《道德经》有关、但是界面非常友好的书。


《道德经》的第四章是这样说的:“道冲,而用之或不盈”。

道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呢?道的本质是阴,是凹陷的,是洼的。道的形象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呢?叫“冲,而用之”。冲就是四周高、中间低的那种地形。在南方的很多的地方,叫某某冲,毛主席的老家叫韶山冲。它就是四边是山,中间低的地方,所有的水都流向那个地方,好多南方的风水宝地都在那个冲里头。还有军事上的“要冲”,就是所有的资源都可能流向它,兵家必争之地。冲跟一个字是相通的,就是我们喝酒的那个酒盅,本来是一个字,就是四周高中间低的,或者说是一个洼地。

道的本质是个洼地,因为它是空的,它是低洼的,它就有容纳性,就是所有的资源都能够容纳、都奔向它。“用”就是容纳的意思。而且跟一般的洼地不一样的就是,无论是什么资源往它那儿流,它都是不会流满的,所以它“不盈”,它是不满的。

金庸想用一部小说来表达他对《道德经》的理解,这个世界的王者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我们常识的反应:他就是极其强大的、天下无敌的、见佛杀佛的这样一个人。

金庸通过观察、读书,甚至自己的体验,以及对历史和现实的反思以后,他觉得真正的王者就是看上去谦卑柔弱的人,他没有那样一种傲气。这种傲气,或者是冷傲,或者是狂妄,或者是孤傲。他用了三个人,左冷禅、任我行和岳不群,分别代表这种冷傲、狂傲和孤傲。而且这三个人他们自以为,他们能够以一种绝杀的武艺或者武器去征服这个世界,但这三个人先后都从世界上消失。这个王者应该是什么呢?他说应该是像道一样,“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所以给他心目中的这个王者的名字叫“冲”,“令狐冲”。后来他的女朋友叫任盈盈,就是“冲,而不盈”。任盈盈在没有遇到他之前,她是一种盈的状态,是一种满的,就是去征服别人的那种状态。而后来她跟令狐冲结识以后,逐渐地进入到一种冲而不盈的状态。

这个王者的傲是一种很特殊的傲,是风清扬的傲,是方正法师的傲,是冲虚道长的傲。这种傲是一种柔弱的傲。他的天下无敌,不是那种消灭一切作为结果的无敌,就是你把所有的人都杀了以后,你就是无敌了;而是作为开端,也是作为过程,也是作为结果的无敌,也就是没有敌人。他的无敌的概念不是消灭敌人,把敌人消灭以后的那种状态,而是从一开始是没有敌人的。所有的人都围绕着《葵花宝典》、《辟邪剑法》这些不祥之器去争斗,最后可想而知,他们会陷入到一种死亡的境地。

《笑傲江湖》里真正的王者,始终秉持着一种状态,就是《道德经》里头讲叫“国之大器,不可示于人”。不可示于人不是为了保密,是你根本没法给人看。它是无器之器,《道德经》叫做“免成之器”,“大器免成”。真正的器是没做成的,看不见的那样一种状态。可以说金庸以他特殊的方式对《道德经》解读了一遍。


那就有一个问题,老子心目当中的那个理想人格是什么样子呢?

据说,老子之所以叫“老子”,就是他出生的时候就是白头发,像老翁般的婴儿,所以在《道德经》里反复地讲到那种婴儿的状态,就是柔弱至极,因为世界上最柔弱的就是婴儿。但是,婴儿的状态,那种好像既无体力又无智力的状态,恰恰就是他的巨大无形的力量的来源。他认为一个人通过不断学习、修炼以后达到那种状态叫“复归于婴儿”,他把这种状态叫做“圣人”。

很有意思,儒家也讲圣人,老子也讲圣人。钱钟书先生说,老子所谓的“圣者”,是尽人之能事以效天地之行所无事耳。就是说,你尽最大的努力去效法天的无所作为的状态。

天真的是无所作为吗?每时每刻天都在运行。天是跟时间有关,地更多的跟空间有关。同样这块地上,在不同的时间,它呈现出的地貌、植物的状态是不一样的。这就是天时和地利,它每时每刻都是在作为,每时每刻都在变化,但是这种变化是悄无声息的,同时也是巨大的。谁有那种能力让春天来,让夏天来,让秋天来,让冬天来?连孔子都说过,“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天不用说话,它用它事实的变化,用风雨在说话,这种看似无为但是大作为的状态,那就是老子心目当中的那种圣人的状态。

“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的那样一种武士、强者或者是王者,这就是老子给我们提供的一种脑筋急转弯式的一种思维方式。世界的真相在被你忽略的那个背面,你如果是能看到那一面,然后观天之道,执天之行,你就是一个能够被天地所赋能的——说到底是被道所赋能的——一种状态。

人只是一个终端而已,你背后的支持网络、所有的系统,在支撑你、决定你最终的能力有多强。所以他给我们展现了一个等级,就是在这个世界有四个等级:首先最低的是人,比人高的是地,比地高的是天,比天高的是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它遵循的就是它自己。而当你获得了法地、法天、法道的时候,你就会被它赋予一种巨大的力量。如果你作为一个人,你能贯通天地,从法地、法天,到法道的时候,你就是一个王者。王这个字本来的意思,这个三横一竖就是贯通天地人的一种状态。


什么叫玄览?就是在有光照的情况下我们能看到所有这些东西,五颜六色的各种各样的形状色彩的东西。但是,一旦没有光了之后,进入到黑暗当中,在黑暗当中你还能看见那个东西,这是中西早期的哲学都强调超越肉眼能看到世界真相的这样一种能力,古希腊叫Eidos,就是后来衍生出来的词,就是idea,就是观念。我们中国译成观念,“观”,用念头去观想它。通常的说法里面,我们说这个人开了天眼,或者说他有第三只眼,这样一种用灵魂之眼去看见世界的真相的能力,就是玄览。


善为士者用我们今天的话说就是那些成大事的高效能的人,他们的特点是什么呢?第一能够见微,看到微的东西。然后是见到妙的东西,隐没在黑暗当中也能把握通,最终在这种微妙玄当中能够通达,能够把握。心智状态处在一种深不可识,也就是识所不可识,能够看见不可看见的东西,自己又处在一种不可看见的状态。这就是《道德经》所推崇的那样一种状态。


总而言之,就是能够处在这种状态的人,他就是“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蔽而新成”。他所处的状态是一个你很难描述的状态,他所在的位置是你很难描述的位置。而他在做一个事情的时候,或者他在拥有某种资源的时候,他永远不谋求完满的状态,就是盈的状态,他总能够止住。


一个东西但开风气不为师才是真正的大师,这个孩子是你生下来的,但是你不占有他,你谋求一个事,但是你不靠这件事情,你让它生长,但是你不试图去主宰它。用我们今天的话说,这是一种最高级的领导力。就像操作系统一样,它存在,它支撑,但是往往你感受不到它的主宰,感受不到它的控制。在这个世界上人的生存有很多东西,最重要的东西都是这样的,比如说空气,你感受到它的存在吗,你感受到它在主宰你吗?阳光、水,只有在你匮乏的时候,突然没有空气的时候,你才意识到它的存在,以及它有多重要。这是一种高级的领导力,这种东西叫玄德。

本文来源:《吴伯凡讲透道德经》,吴伯凡 著,得到。


2025.11.03 周一:

《道德经》反复提醒,真正重要的恰恰是看不见的、不可测的,在你完全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它在主宰、驱动可以看见的人和事。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一眼就可见,一见就能明白的事情,这都不叫真相。真相处于一种被遮蔽的状态,在古希腊哲学里面真理就是“揭蔽”的意思,即被遮蔽了以后,把它揭开,那才叫真理,那才叫真相。

我记得很多人读过的《小王子》里面有一句话:最重要的都是看不见的。在这一点上它跟《道德经》的见解是一致的。我举一些通俗的例子来帮助我们理解这一点。

有一个导演你肯定听说过,叫李安,他把全世界所有的大奖都先后得了两遍,可以说世界上至今为止没有这样的导演。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他在导演《理智与情感》这部电影的时候,英语还很糟糕,而他导演的这部电影里面的演员全是大牌演员。一个不太懂英语的人,导演的这么一部电影,获得了大奖,成为了一部改编经典而又成为经典的电影。他为什么能够做到这样?他有一种能力,就是看见看不见的能力。那么他这种能力是怎么来的呢?

李安从小就处在一种弱势的状态,用道德经那句话来说就“处众人之所恶”,他却永远处在众人不喜欢的那个位置上。他个子又小,成绩也不是太好,他到美国想学电影的时候,英语很糟糕,勉强学完了,他又找不到工作,做了4年的家庭妇男。有人说他是吃软饭的,他一点也不生气。他在上电影学院的时候,因为英语不好,所以他听课的时候他比其他人都认真。如果听不懂,他就会认真地去读讲义,读不懂的地方就反复地琢磨。最重要的是,他在听课的时候练就了一种能力,就是用老师的身体动作、表情和微表情,来帮助他理解老师的意思。

这就导致了他对人、人的表情、人的心理状态、人的那种超越语言之外的表达内容,有一种其他英语很好的同学不可能有的关注。他逐渐地发展出来一种特异功能,就是听不懂你说话,但是听得懂你心里的意思。别人选演员的时候都是要聊好长时间,他用很短的时间就能够识别这个人到底适不适合这个角色。当你选对了演员,这个戏就成功了一半。

然后,在拍摄的过程当中,他能看到很多别的导演可能看不到的那些不到位的地方。有的大牌演员觉得自己已经演得很到位了,但李安凭借着他的直觉和本能就能发现演员的问题在哪儿,帮助演员反复地调整,最后达到那个最佳的状态。

我们从这个例子里面可以略微感受到什么叫“看见不看见的东西”。同样是一个人,一件事情,一个场景,不同的人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世界,重叠的地方非常少。你跟所有人都看到的一样的那个东西,构成不了你的认知优势,你的认知优势恰恰在于你能够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这就是玄,微妙、玄通的玄,玄同的玄,玄览的玄,玄德的玄。这是李安的例子。

同样的,在中国古代,有很多的故事都能够帮助我们理解“玄”,理解什么叫“微妙玄通”。中国古代很著名的管子“买狐降代”的故事也能帮助我们理解什么叫玄,怎么才能够进入到玄的世界。它能够告诉我们直白的方案不是方案,直的反义词是曲,白的反义词是黑,也就是玄,曲而玄的方案才是真正有效的方案。


这些我们一听就懂的有趣的故事,其实也是一种玄学,关于玄的学问:如何去做一些普通人刚开始看不懂、看不起,但最终成为你的杀手锏的事情。人与人之间的竞争,组织与组织之间的竞争,说到底是围绕着认知优势来展开的。你能看见看不见的,而你又处在对手看不见的状态下,你做了好多他看不懂、看不起,但最终让他不得不觉得望尘莫及的那些事情。

以后我们还会讲到《孙子兵法》和《道德经》的关系。孙子特别强调只有微乎其微方能神乎其神。微有多小呢?一千分之一毫米是一微米。只有你找到那样一种隐秘的、普通人不可能感知到的、完全看不到的那个点上的细节之后,才会神乎其神。所以所谓竞争优势不过是认知优势的一种变现而已,也就是玄,看到那种玄之又玄的秘密。

这又回到我们前面讲的,他超越了常识,也超越了幻想,他看到了一个对他来说真真切切,对你来说完全不存在的秘密,他从各个角度提示我们最重要的东西是看不见的,最有效的手段和方案可能最初看起来很突兀、不合理,甚至是荒诞的。但是随着过程不断展开,玄机就逐渐地显现出来了。最终这个玄机,也就是隐藏在黑暗当中的那些机智、真相,就成为了你的同谋。

我们说巧夺天工,就是把老天做的事情借来成为自己做的事情。《道德经》一直在提示我们,看到这个玄的世界,意识到有一个玄的世界,逐渐地进入这个玄的世界。而且在一片黑暗当中,你能逐渐地看清这里的真相、路径、地形、地貌、地势以及最微妙的机智。然后你就是在与天同谋,你就是在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一方面,天道成为你的同谋,另一方面,当你洞见了玄机,用这些玄机去左右驱使调动你的对手,这就是《孙子兵法》里讲的“为敌之司命”,成为敌人的司令员。战争最高的状态就是成为敌人的司令员。

敌人为什么让你做他的司令员?答案就在一个字,玄。你理解了什么叫玄,你就是“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所谓“非常之人”就是能够进入玄的世界,在一片黑暗当中发现那个隐秘而深刻的格局和机制的人。


朋友说从这件小事上他就领悟到,首先我们好像是在看同一个东西,听同一个东西,但实际上听到的、看到的是很不一样的;第二,她知道了她完全没有意识到的某个玄机。

当然,要理解《道德经》的玄机不是这么简单的。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在我们日常肉眼可见的、天天司空见惯的世界上,存在着某种隐秘的入口。这个入口隐秘到你完全无视它,但如果你能够有幸找到了这个入口,你就会别有洞天、别开生面地发现,在这个寻常世界后面存在着一个更丰富,更深刻,而且是作为这个世界的后台,在悄悄运行的,一个你完全一无所知的世界。

古今中外有很多的文学作品都写到了一种类似于入口的东西,就是在普通的世界与一个真真切切但实际上是很肤浅虚假的世界之间,有这么一个入口。它可以叫“兔子洞”,爱丽丝梦游仙境,就是她一下子掉进了兔子洞,进入了那样一个奇幻的世界。《哈利波特》当中的对角巷,他就走在街上,陪他去那个世界买东西的人,用魔术棒在墙上点了几下,然后墙就打开了,进入到了一个他天天经过但是完全没有意识到它存在的那个对角巷。还有动画片里面叮当猫的任意门也是这样,它就是个隐秘的入口,一个隐秘的门户,一旦你进入它,会发现那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


前面我们已经讲到了,很可能存在着这么一个被我们完全忽视的,但是可以作为这个世界的后台的世界,我们把它称之为玄的世界。如何进入这样一个隐秘而伟大的角落,如何在一个隐秘而伟大的角落发现一个入口,进而发现一个隐秘而伟大的世界,这就是我们这门课一直想探讨的问题。


“穷达皆由命,何劳发叹声。”就是你落魄也好,发达也好,都是有某种预制的程序决定的。所以你不要去叹息,不要去感慨,不要去发怨言。

“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冬去冰须泮,春来草自生。”冬天一旦去了以后, 冰总是要化的,春天只要来了,草自然就会生的。

“请君观此理,天道甚分明。”当你对这些现象事实有所感悟的时候,天道就非常分明地显现给你了。


虽然你看不见,但道和德一直都在这个世界上。“舟车何处不通津”任何一辆车,任何一艘船,都是能够找到自己的出路的。当你身陷迷津,无所适从的时候,不是没有出路,而是你缺少了发现出路的眼睛。

本文来源:《吴伯凡讲透道德经》,吴伯凡 著,得到。


2025.11.04 周二:

我们整个课程一共是五十讲,我们用五十讲、六个模块,试图让大家初步地感受到一个隐秘而真实的世界是存在的,然后明白如何进入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的地形、地貌、运行机制又是怎样的,它的运行轨迹以及这个巨大的游戏是怎么持续的。


当我们追踪、还原道的轨迹,让大道来为我们孤独弱小的个体赋能的时候,我们自然就会想天、地、人都要效法的这个道,它是世间的第一性原理。那它自身有没有第一性原理,换句话说它是如何产生的,作为推动万物的一种力量,它自身有没有第一推动力呢?道到底在效法什么呢?既然道既是无,又是无中生有,有生万物的一个过程,那么人在天地之间应该采取什么样的姿态,什么样的态度,遵循道本身的第一性原理,让无中生有,实现从零到一呢。如何让自己的ego(自我)和自然的eco(生态)之间形成一种高度的和谐,如何让自己的小我自然而然地融入自然的大我?如何让自我看似不刻意,实则如有神助地成全自我呢?这就是在“道法自然”这个模块里我们要探讨的内容。

最后,第六个模块是天长地久。我们要探讨的是比游戏更重要的东西——游戏规则。

我们在玩我们自己的游戏的时候,如何让自己的游戏规则融入到无形而巨大的游戏规则当中,如何让自己的有限游戏成为一种无限游戏,同时让自然的无限游戏来成全我们当下眼前的有限游戏呢?这就是我们最后的模块“天长地久”所要探讨的内容。


也许你听说过达克效应的说法,它说的主要意思是弱智的人很难意识到自己的弱智,要意识到自己的弱智是需要很高的智力的。那就意味着我们只有在真正懂得一门知识的时候,才能够真切地知道我们当初有多么不懂。许多无谓的争执都是站在山脚与站在山顶的人之间的争执,这种争执是在视野并未融合的情况下,每个人都言之凿凿地表达着自己的所知所感所见。这种争执之所以如此激烈,又如此没有结果,最重要的原因是争执的双方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个人的认知实现了实质性提升的标志是,他越来越丧失争论的兴趣,对所有与自己相左的认知和见解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包容和淡然,只有足够的居高临下才能做到真正的从善如流。只有认知获得实质性的提升,你才能做到与自己、与他人,与这个世界实现和谐共处。


比如说唐代诗人白居易写过一首诗,表达他对读《道德经》的感受。他说“言者不如知者默,此语吾闻于老君。若道老君是知者,缘何自著五千文?”什么意思呢?就是说《道德经》告诉我们言者不知,知者不言,能说话的人都是不知道的,知道的人是保持沉默的。但是如果我们假定老子他自己懂得道,那他为什么自己又写下五千字的《道德经》呢?这就明显是一个矛盾。我们用日常的逻辑,用日常的语言规则来解读《道德经》的时候,你会发现到处都是坎,到处都是坑,很快就会陷入到困惑当 中。

当我们面对这样一部意义充满着不确定性、模糊性、异变性和复杂性的经典的时候,我们应该明白也许道就是这种特性,它的意思是易变的、模糊的、不确定的、复杂的。

如此说来我们解读《道德经》是一件充满悖论性的,很吊诡的事情。我们要在一大堆琢磨不定、晦涩难懂的字句当中,找到某种确定性,找到某种不变的东西,这是不是有点荒诞呢?我们可以转念一想,读《道德经》的这种体验,也许就是我们求道的体验。

《道德经》本身也许就是一种象征,它象征着道,难懂,我们又不得不去探索,去解读。我们在解读的过程当中若有所思,若有所悟,当我们刚刚觉得自己若有所悟的时候,也可能会发现这种理解并没有得其要领。我们读《道德经》的时候会有这样一种感觉,恍兮惚兮,其中有物。没错,这正好就是老子对道的一种描述。

接下来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对这样一个惚兮恍兮,恍兮惚兮,为恍为惚的道,进行一种条分缕析式的解读,也许这种条分缕析的方式本身是违反道德原则的,那我们得出来的结论有可能恰好是与道背道而驰的。但是我们要记住,我们这样做只是一种方便法门。我们通过这种条分缕析的方式,也许不能够看清道的真面目,也许它本身就没有真面目,或者说我们以任何方式都无法窥见它的真面目。但是我们以这样一种方式追溯道,也许这个过程让我们对道较之从前更靠近一步的认知。借用佛学的话说就是,这个方法只是一个权宜之计,是一种方便法门,借助于这种方便法门,我们得到的结论,也许是不对的,但是这个结论也许可以帮助我们更相对清晰、相对完整地想象道是什么样子。


这个时候我们是不是听出了一种味道,量子的味道,既是这样,又不是这样。你从一个角度看是这样,你可以给它一个名字,当你换了一个角度,它又是呈现出另外一种状态的时候,你又可以给它以另外的一种方式命名,甚至是这个名称所暗示的状态又恰恰是跟你在此之前所描述的状态是相反的。它的名字本身的矛盾性、悖论性,说明它自身的状态里头有一种类似于量子态的特性:既是又不是,既在又不在。


存在,这个在,最重要的特征就是它不是一个对象,它不是一个在者,它是一种状态,而不是一个名词,它不是一个客体。所以存在,不是一个在者。道就具有这样一种特征,当我们去追问它的名字的时候,一定要记住,道是一种状态,而且是一种时刻变化着的状态。你努力地去追逐它,去把握它的时候,这就像诗人所描写的,当你看到一个彩色的光柱的时候,你很喜欢它,你想去用手抓它。你以为你抓住它的时候,当你张开你的手掌的时候,发现你手上一无所有,这个道就具有这样一种特征。


比如我要问你,佛陀,我们通常说的印度的释迦摩尼,这是它的名字吧。但是它有很多其他的名字,如来佛是它的一个名字,除了如来之外它还有10个名字,叫应供、正遍知、明行足、善逝、无上士、世尊等等。这些名字都只是我们对他的一种称呼,是我们为了比较方便理解他,对他的某个特征进行描述。但是以这种特征的描述作为他的名字,这是我们自己的事,跟佛陀其实是没有关系的,因为你只是抓住了他某一个很小的特征,但其实他具有复杂性、多变性、不确定性和模糊性。

再比如,基督教的上帝是什么,通常的说法叫三位一体。就是他既是圣父,又是圣子,你会觉得这种说法很费解,他既是父亲,又是父亲的儿子,既是儿子,也是他的父亲。当然除此之外,他还叫圣灵,所谓圣灵就是一种幽灵般的,可以以完全不同的形状,可以在完全不同的地方,甚至是在不同的地方同时出现不同的面向,这就是灵。圣父、圣子、圣灵。其实这些都不重要,它只是用这样一种称呼来表达某种神力的体验。也就是告诉你,上帝跟我们日常生活当中所见到的任何一个对象都是不一样的,我们必须要以一种非常的逻辑去理解它的非常态。道之所以是道,也是一种非常道。道可道,非常道。


我们回想一下李白的那首诗,“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李白在这四句诗里面描写的其实是一种状态,他想象在达到这样一种状态的时候,他跟道的状态是存在着某种契合的,他以某种特殊的方式看见了道。

但是,即使你觉得你接近了它,你把它叫做道,叫做大、希、夷、微、玄、如有玄的时候,你心里要保持一种分寸和界限,因为这些都不是它本身,都只是我们看到的某个面向,都是片面的、暂时的。但是这些片面的、暂时的、碎片化的那些形态、形状,还有这些若有若无、亦真亦幻的形态和名称,这都不是道。而这种状态本身,这种似有似无,亦真亦幻,你以为把握,但是根本就无从把握的这种状态本身,就是我们朝思暮想念念在心,但是始终不能窥见其真容,触及到它真身的那样一种状态。可以说那就是道。

你发现我们这个过程很有趣,我们抱着这样一个目的,对道到底叫什么名字进行一番追问,最后追问来的结果是:道常无名,道常隐名。它可能有很多的名、字、号,但是这些名、字、号都是一个权宜之计的称呼而已。我们得到了一个没有答案的答案,我们感受到了某种没有状态的状态,没有形态的形态,这个结果本身就是道的一部分。

本文来源:《吴伯凡讲透道德经》,吴伯凡 著,得到。


2025.11.05 周三:

它的名字本身的矛盾性、悖论性,说明它自身的状态里头有一种类似于量子态的特性:既是又不是,既在又不在。

说到量子力学的时候经常会说一句话:如果你听量子力学不感到晕眩,你就是没听懂。这个也类似于《道德经》的翻译者、解读者、著名的哲学家海德格尔提出的概念:存在,或者叫在,德文叫Sien。

存在,这个在,最重要的特征就是它不是一个对象,它不是一个在者,它是一种状态,而不是一个名词,它不是一个客体。所以存在,不是一个在者。道就具有这样一种特征,当我们去追问它的名字的时候,一定要记住,道是一种状态,而且是一种时刻变化着的状态。你努力地去追逐它,去把握它的时候,这就像诗人所描写的,当你看到一个彩色的光柱的时候,你很喜欢它,你想去用手抓它。你以为你抓住它的时候,当你张开你的手掌的时候,发现你手上一无所有,这个道就具有这样一种特征。


比如我要问你,佛陀,我们通常说的印度的释迦摩尼,这是它的名字吧。但是它有很多其他的名字,如来佛是它的一个名字,除了如来之外它还有10个名字,叫应供、正遍知、明行足、善逝、无上士、世尊等等。这些名字都只是我们对他的一种称呼,是我们为了比较方便理解他,对他的某个特征进行描述。但是以这种特征的描述作为他的名字,这是我们自己的事,跟佛陀其实是没有关系的,因为你只是抓住了他某一个很小的特征,但其实他具有复杂性、多变性、不确定性和模糊性。

再比如,基督教的上帝是什么,通常的说法叫三位一体。就是他既是圣父,又是圣子,你会觉得这种说法很费解,他既是父亲,又是父亲的儿子,既是儿子,也是他的父亲。当然除此之外,他还叫圣灵,所谓圣灵就是一种幽灵般的,可以以完全不同的形状,可以在完全不同的地方,甚至是在不同的地方同时出现不同的面向,这就是灵。圣父、圣子、圣灵。其实这些都不重要,它只是用这样一种称呼来表达某种神力的体验。也就是告诉你,上帝跟我们日常生活当中所见到的任何一个对象都是不一样的,我们必须要以一种非常的逻辑去理解它的非常态。道之所以是道,也是一种非常道。道可道,非常道。


我们回想一下李白的那首诗,“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李白在这四句诗里面描写的其实是一种状态,他想象在达到这样一种状态的时候,他跟道的状态是存在着某种契合的,他以某种特殊的方式看见了道。

但是,即使你觉得你接近了它,你把它叫做道,叫做大、希、夷、微、玄、如有玄的时候,你心里要保持一种分寸和界限,因为这些都不是它本身,都只是我们看到的某个面向,都是片面的、暂时的。但是这些片面的、暂时的、碎片化的那些形态、形状,还有这些若有若无、亦真亦幻的形态和名称,这都不是道。而这种状态本身,这种似有似无,亦真亦幻,你以为把握,但是根本就无从把握的这种状态本身,就是我们朝思暮想念念在心,但是始终不能窥见其真容,触及到它真身的那样一种状态。可以说那就是道。

你发现我们这个过程很有趣,我们抱着这样一个目的,对道到底叫什么名字进行一番追问,最后追问来的结果是:道常无名,道常隐名。它可能有很多的名、字、号,但是这些名、字、号都是一个权宜之计的称呼而已。我们得到了一个没有答案的答案,我们感受到了某种没有状态的状态,没有形态的形态,这个结果本身就是道的一部分。


上节课我们讲到了道的名字,得到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得到了一个充满着不确定性、复杂性、易变性和模糊性的答案。而关于道的名、字、号的答案本身,我们没有得到一个终极的标准答案。但是这个没有答案的答案,似乎让我们感受到了道到底是什么。


所有的这些过程最终的结果是回到婴儿的状态,它是我们生命的起点,但是我们普通人的生命是不闭环的。在老子看来,一个完整的生命是闭环的。

什么是闭环的呢?老子说的叫周,就是周而复始。就是走一整圈之后,又回复到原点,这叫周而复始。就是你从一个婴儿活成了老翁,当你变成老翁的时候,也就意味着你离坟墓已经很近了。而老子他所想象的理想人格是越活越老,生命历程是一个并行过程,一方面是越活越老,也就是从一个婴儿变成了一个老翁;另一方面是越活越小,变成老翁的过程就是又一次变成婴儿的过程,也就是变成一个白发苍苍的婴儿的过程,也就是变成了一个老子的过程。这就是老子所想象的理想人格。

说到这里我们可以回答一个问题了,既然体现道的理想的人格是圣人,同时他也是婴儿,那道的年龄到底有多大呢?

道的年龄很小,小到没有。未出生叫胎儿,刚刚出生叫婴儿,这个婴儿的年龄是零岁,甚至是一天都没有,是零天。但是你要知道这个孩子他是一个老翁,他又是一个老人,他既是最小,也是最大。而且既然它体现了道的特点,道周而复始,用一个周期来量度他的年龄是没有意义的,因为这个周期结束的时候,他回到了原点,回到原点的时候又归零了,他的年龄清零了。但是在此之前他已经经历过无数次的这种循环,道体现在一个婴儿身上,那他的年龄就是零,就是最小,它也体现在一个老翁的身上。

这个时候你可以想象,比如说岁月,天的年龄有多大?每一年春夏秋冬,结束的时候它又是春天开始万象更新,所以它又是全新的,地老天荒。另外一方面,每一年里头它都是自我刷新的,它又是最年轻的,它都是重新开始,所以它的年龄也是无穷大无穷小。要知道天地是道生出来的有形之物,它体现了道的特征,但它还不是道。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它的源头是无,天地都可以是无比老又无比年轻,天地能够体现道的这样一种既是老翁又是婴儿的状态,我们对天地的年龄难以给它一种单模态的描述。所谓单维度、单模态的模数就是天很老,对不对,也对,但是也不对。天很年轻,也对,也不对,它是一个多模态、多维度的。道的年龄就是它比天地还老,它是孕育天地的母胎,你说它是不是比天地还老,同时它比这一秒出生的婴儿还要年轻。

每一朵花,每一片叶子,每一棵树,每一株草,上头都体现着道,但它们不是道。每一株草都会枯萎,每一棵树都会死去。即使是在同一年里面,它们也会经历春夏秋冬。但是我们看见的由道生出来的天地,由天地生出的万物,都是有限的,它的年龄都是有局限的。有的年龄甚至会很短,朝生暮死的生物也有,但这些都不是道,它们身上体现着道的某些特征,但它们不是道。因为道的特点就是从婴儿到老翁,同时也是从老翁又变成婴儿,“复归于婴儿”的过程。所以我们可以直截了当的说,道的年龄是无穷大,当然也可以说道的年龄无穷小。你如果觉得费解,你就想象一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翁般的婴儿。

现在我们也算回答了一个问题,我们又找到了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事实上答案并不是目的,我们在追问道的年龄的时候,我们寻找答案的过程,不是答案本身,是我们似乎在寻找答案的过程当中,对道的了解更深了一层。我们知道 道的年龄充满着悖论的,这个过程就加深了我们对道的悖论性、并行性,它的吊诡性,以及在这种并行、吊诡、悖论当中存在着的某种亦真亦幻的状态。

本文来源:《吴伯凡讲透道德经》,吴伯凡 著,得到。


2025.11.06 周四:

我们在导论里面提到了玄,提到了玄牝,提到了谷神,我们还提到了玄德。我们说玄是这样一种状态:第一,它是完备的、齐备的状态;与此同时,这种完备、齐备的状态又是隐而不现的,隐藏在黑暗深处。作为一种动力,一种深层的动力和一种底层的逻辑,它在支配着表层的运行,但是它是看不见的。

而你要理解表层的状态运行,你必须要追溯到那个底层的、隐现在黑暗当中的,也就是玄之又玄的那个实体。

我们说“各复归其根”,只要追溯到那个根源,我们才会对表层的状态和运行有完整的把握。进而我们要想在表层的现象和格局当中获得主动性,我们就必须要回到那个隐藏在背后的源头。我们需要从这个直白的现象、现实当中,回到那种阴性的、隐性的底层。

如果从文化人类学的视角研究《道德经》,《道德经》是带有明显的母性崇拜,甚至带有女性生殖崇拜的色彩。换句话说,在老子的眼里,我们要认识万物,就要追溯到产生万物的源头,可以说万物是天地所生的孩子,而天地也不是本源性的,产生天地的源头就是那个母体。

所以在老子眼里头,万物天地,整个宇宙,整个世界,它的源头就是那个神圣的母体,神圣的胚胎,那个神圣的生命之门,我们可以称之为玄牝,称之为谷神的生命源头。“归根曰静”,“知常曰明”,你回到那个不变的根源,你才能够看清这个世界的真相,你才可能在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当中,从迷惑的状态到一种清醒的状态,从繁杂的状态回到那种最简练的状态,从多的状态回到少的状态。少则得,多则惑,以简御繁,你才获得真正的主动性。

读《道德经》的时候我们可能会一次又一次的感受到什么叫积极的沉默,什么叫消极的聒噪,什么叫积极的被动,而同时也感受到什么叫消极的主动。

我们说《道德经》是赢家的哲学,说到底《道德经》不是让人无所作为,无为的目的是无不为,不争的目的是无人与之争。无为也好,不争也好,归根也好,静也好,都是阴性的。“静为燥君”,“重为轻根”。在《道德经》里头当你意识到什么叫唯阴主义的时候,《道德经》中让你感到迷惑的一些话就迎刃而解了。

为什么它说“静为燥君”?意思是说静是国君,燥是臣子。

为什么还说“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只有做到归根,也就是做到静,你才能够回到生命的源头,而这种回到生命的源头就叫知常,也就是明,圣明的明,聪明的明。你如果达不到这种知常,不知常你轻举妄动,一定会陷入到凶险的地步。这种轻举妄动看上去恰恰是主动的,是积极的,在老子看来这叫妄作,而妄作的结果一定是凶险的。所以“致虚极,守静笃”,而且是虚的极处,守静笃,静是安静的极致。安静、静笃也好,虚极也好,如果给它归类的话,都可以归类到“阴”。


我们在导言里面说到金庸的《笑傲江湖》的时候,提到了《道德经》的第四章:“道冲,而用之或不盈”。

冲,就是四周高而中间低的地形,也就是洼地。因为是洼地,它才能够容纳,不仅能容纳一时,而是容纳永久,所有的资源都流向道,流向作为道的象征的冲,或者说是一种要冲式的东西。它处在低处,而不是高处。作为这种阴性的存在,因为低,所以反而导致所有的资源都涌流向它。而且它像一个神气的聚宝盆一样,即使所有的资源不停地涌向它,它也不会满。“道冲,而用之或不盈”。


所谓“众人之所恶”,就是众人都不喜欢的那个地位、那个位置。我们俗语当中有一句话叫“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总是想要处在高处,而不是低处,低处就是众人之所恶的。水的特点就是总是对低的位置有一种持续的迷恋,它总是往低处走。当你处在这种位置的时候,你已经接近道了。那就是说,道就是处在那种最低位置的。如果说水有追求的话,它就是追求更低。为什么追求更低?因为最低的那个地方,道就在那儿,故“几于道”。

关于地位的上和下,《道德经》第六十六章有一段非常明确的表述,它是这样说的:“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

它说江河江海之所以成为各种溪流的汇聚之地,各种的溪流汇聚以后,汇到江里,江最后又汇到大海里,所有的这些水流最终的向往之地是海,而海有一个最重要的特点,就是比别的地方都低,“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然后他紧接着再说,“是以圣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就是圣人他想处在最高位置的时候,他必须说最谦卑的话,必须让别人感受到他处在最低的位置。你想走到别人的前头,必须让你走在别人的后头。所以“圣人处上而民不重”,就是圣人他处在高处的时候,民众是感受不到那种压迫的,所以“天下乐推而不厌,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善下之”,这个善有两个意思,我们可以理解为它“善于”怎么样,它善于处在最低处;另外一种理解,这个“善”更多表达的是“习惯于”,它常常处于一种状态。比如,“善变”,就是指“常常变”。“以其善下之”,这里的“善”,就是在说明道常常是处在低处的,处在下的,而不是处在上的位置。它是统摄天地万物的,这毫无疑问,但是这只是故事的一半,甚至只是一小半,而它最重要的特性是“以其善下之”,它习惯于、常常是低下的状态。


为什么它是处在最低处的?因为是冲,“道冲,而用之”,所以它持续不断地汇聚无穷的资源。这样的人就是王者,而这个王者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王者,就是总是处在最卑贱、最低下位置的王者。

这个答案是不是又一次让你感到了困惑,感到了晕眩?这就对了,你要理解道,如果没有感觉到晕眩,你就是离道还很远。


当然我们说他也只是一种手段意义上使用了《道德经》,当然我们也能看得出来他对《道德经》的遵循,有一种相当功利的色彩。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你想遵循道,往高处是找不到的,道在低处,这就是道的地位。

本文来源:《吴伯凡讲透道德经》,吴伯凡 著,得到。


2025.11.07 周五:

假如“道”是一个人,他的性格状态、他的性格特征是什么样子的?

我们可以给出一个答案,这个答案就是两个字——含混。


“人之所畏,不可不畏”,他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对某件事或者某个人,人们都很畏惧。但老子认为,一个秉承道的理念的人,会对这个人既不是太认可,也不是太害怕,是一种含混的态度,始终跟某种明确的态度和主张保持距离。这就叫“不可不畏”,既不过度认可,也不过度害怕。他接着说“荒兮,其未央哉!”意思是,看上去一片很苍茫,好像是永远达不到那个中心的位置,总是处在一种边缘模糊的状态。


总而言之,如果我们把道想象成一个人,他的性格最重要的特点就是含混,就是混沌、不清晰、不明确,就是那样一种“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不可得而贱”的状态。所有的这种不清晰的、含混的状态,才是道的状态。


总结起来,我们想得到一个答案——道是什么,然后得到的一系列答案是道不是什么。继而我们得出的是道既是什么,又不是什么。这是道的模棱两可的特点。

到这里我问大家一个问题,既然仅仅得到了一个模糊的答案,那我们为什么还要给大道立小传呢?其实,我们只是通过给道立小传这样一种方便法门,让我们更进一步了解道到底是什么样子。

即使我们不能够看到某种真实的东西,但也真实地看到了某种东西。事实上,道就是这个样子。

你想看到它的真面目也许是很难,甚至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们在试图看清它真面目的过程当中,我们能够稍微在心智上看见它、感受它。

《道德经》就是以一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方式在描述道是什么样子,描述这个不可描述之物,感受这个不可准确地感受的东西。这个过程当中我们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了目的,我们看见了某种不可看见的东西,听见了某种不可听见的东西,感受到了不可感受的东西。在这种我们无法真正触达到目的的这样一个过程,在某种程度上我们能感受到那个目的。

说到这里,我想到了德国的哲学家、物理学家海森堡。我们都听说过海森堡的测不准原理。为什么测不准?不是因为我们的方法、路径、工具本身而测不准,而是我们测量的对象就是一种测不准的对象。我们测量的方式本身就是对它进行了干预,我们的测量方式决定了我们能够感受到的结果。

而每一种测量方式它只是测量它的一种方式之一,我们用不同的路径、方法、工具去测量它,它只能够呈现这种工具、方法、路径所能够呈现的某个状态,而这个状态并不是它本身,可以说是我们的感知方式、测量方式,与我们要测量的对象之间的共同作用、相互作用而产生的一个结果。所以这种测不准既是结果意义上的测不准,也是我们在测不准的对象本身的过程。


我们在做这样一件很悖论的事情,要说不可说之物,给不可命名的东西进行命名,试图去感知这种不可感知的东西。这本身就进入到了一种状态,而这种状态本身也可以说是一种道的状态,也就是说当我们真切地感受道的易变性、不确定性、复杂性和模糊性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在感受道本身。道就是易变的、不确定的、复杂的和模糊的。

你对世界的感知是不变的、确定的、简单的和清晰的,证明你的感知方式本身也是一种初级的、简陋的方式。

最终《道德经》向我们提示的就是,我们不可能把握道,但是当我们改变了原有的认知方式的时候,进入到一种新的状态、处境和心境的时候,我们就会进入到一个新的世界,我们就会更接近世界的真相,即使我们不可能最终达到那种真相。

所以我们说“得道”不是完全获得那个道,而是在试图得到道的过程当中,让我们进入到一种道的状态。当你的认知方法和态度超越了“超之在我,了然于心,自以为是”的那种状态的时候,你也许没有走进道,但是道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进入到你的状态当中了。

用卡夫卡的话说,真正的道路不是在地面,而是在地上。它不是用来行走的,而是用来绊倒的。它把我们绊倒的时候,我们会进入到另外一种状态,一种更加谦卑的状态。从那种自以为是的主动的状态,变成不自以为是的,一种被动的状态,从一种直白的状态变成一种委婉的、曲折的状态。这本身就是一种认知的改变,状态的改变。


但是这里就包含着一个你一直想问,我也一直想问的问题。不管老子怎么去描述,你心里头都有一个挥之不去的疑问,就是道如果是一种玄之又玄的东西,我怎么能“得道”?我在它是什么样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怎么能够“得道”?

这就涉及到了各种文明都面临的一个基本问题,我们既相信有一种力量,有一种主体,它超越了这个可见的世界。我们又不甘于它不可见、不可知。人类各个民族就有了一个重大的发明。你可以把它叫做神话,你也可以把它叫做神话派生出来的宗教、诗歌、艺术等等。它诉诸于想象力,在想象当中以熟悉的东西为介质,去感受不熟悉的东西;以熟悉的、可见的东西,去感受那种陌生的、不可见的东西。这就是神话以及后来的宗教、艺术、诗歌都采用的一种方法。这种方法我们可以把它称之为隐喻,或者叫比喻。

当我要描述一个陌生的东西,而没有能力去描述它的时候,我总是通过描述熟悉的东西、可见的东西,让你去想象性地感受那个东西是什么。在神话、在宗教里面称之为“化身”。比如说中国的著名神话小说《西游记》,那里面就贯穿着一个很重要的概念,就是化身。这个化身有不同的类型,有佛的化身,有菩萨的化身,甚至是孙悟空都有一种化身。孙悟空的七十二变,它变出来的东西,你可以说那也是孙悟空,但显然它不是孙悟空。当你说它不是的时候,它其实也是。这就是一种化身的概念,英文叫incarnation。


水之道有三个,它是几于道,也就是说是万物当中最接近于道之物。一方面它也是物,但它是一种极其特殊的物,它是万物的前提。

这里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古代的物跟我们现在说的物体还不太一样。我们注意到“物”这个字,左边是一个牛,代表它是动物,包括特别的“特”也是指一种动物。在中国古人的观念中,物有一种朴素的万物有灵的色彩,或者说物都是有生命的,都是有灵性的。现代科学把物还分成无机物、有机物。在中国古代“物”都是有生命的,而只要是有生命的,它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有水,没有水就没有生命。无论是植物还是动物,它存在、生长的前提,就是必须有水。所以它既跟万物在一起,同时它又是不同于万物的,它贯穿于万物之中,是万物之中一以贯之之物。

本文来源:《吴伯凡讲透道德经》,吴伯凡 著,得到。


2025.11.08 周六:

《道德经》第七十六章说,“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人活着的时候身体是软的,如果他变得僵硬了,那就意味着他死了。草木活着的时候是软的,如果它死了,就会变得很硬,变得很枯,就没有水。所以说“坚强者死之徒”,坚硬是死亡的派生物,是死亡的属性;而柔弱是生命的属性,“柔弱者生之徒”。

总而言之,道是一,也叫大一,大一的第一衍生物就是水,所以水是离道最近的。水是大一所生,随之而生的是天地以及万物,它们都包含着水,水是天地万物的基本因素。我们也可以把水简称为“基因”。一个人是否得道,是他能不能“得一”。一个世界是否是一个有道的世界,取决于它是否是“得一”的,就是由道所贯穿的这个世界。所以大一生水,“得一”就是得道。

不仅是在《道德经》当中有这种大一的概念,在其他文明当中也有类似的概念。比如说在西方的基督教文明、犹太文明,甚至在伊斯兰文明当中,也有这种类似于大一的概念。这个大一就是万中之一、多中之一,无数种化身、替身背后的那个一。

我们可能都看过《黑客帝国》,《黑客帝国》里面的主人翁叫尼奥。其实,它是一个文字游戏,是One,就是一,把它颠倒了一下位置,把N提到前面,E往前移,O放到最后,Neo。但是,他同时还有另外一个名字,那个虚拟世界里面他的名字叫安德森,他在真实世界里面叫Neo。但是不管他叫Neo,还是叫安德森,他还是同一个人。Neo和安德森的背后有一个东西叫One。

而且,这个电影里面有三个人,一个叫莫菲斯,一个叫Neo,一个女士叫崔妮蒂。崔妮蒂就是英文的三位一体。这三个人是三位一体的,他们是在不同位置上的同一个人,他们所有的语言行动本质上是一体的。所以要理解《黑客帝国》中这三个人的名字以及里面的情形,你就必须理解一个很关键的概念,就是The One,也就是一。


如果你做一件事情,或者在观察一件事情,你一定要尽可能达到:一生所做的事情其实是一件事,这才叫得一。

如果今天做的事,找不到一以贯之的东西。一年所做的事,一生所做的事,都找不到一个能够贯通所做的无数的事情的那个“一”,那就已经在远离、偏离道,就没有得道, 做的事也是无道之事,人也会成为无道之人。这个可以说也是贯穿在《道德经》中的一个重要的原理。


在老子看来水有三个特性,第一个特性就是利万物,我们说了它是所有生命的实际控制者、拥有者、主宰者,它是利万物的。水所到之处就是生命,没有水就没有生命,所以任何生命都必须有水,水具有利万物的特性。

同时,“利万物而不争”,照说这么大的万物的实际控制人,但是它不彰显自己。我们人体有70%甚至更高都是水,但是我们很少看到一个人的时候,很少看到水,它渗透遍布在你身体的各个部位,维持着生命的运转、运行和生长。但是你感受不到,它不会跳出来说“我是实际控制者”,所以它的第二个特性是不争。不争,《易经》里面称之为“谦”,就是该你坐这个位置,你不坐,你不处在这个位置上,这叫谦。

《易经》的第十五卦是谦卦,谦卦上面是土,下面是山。这是一个很奇怪的意象,我们的常识告诉我们是,地在下,山在上,所谓山就是高出地面的东西。而这个谦卦是地在上,山在下,有人把它解释为“空谷藏峰”之相,就是有一个巨大的山谷它在地面以下,但是你走近去看,发现这个山谷里面有一座高山,是空谷藏峰,藏着一座山峰。这种意象可以用来形容“谦”。《道德经》所讲的“水德”与《易经》所讲的“谦德”很大的相通之处就是不争。

第三个特性是“处众人之所恶”,就是众人都不喜欢,都厌恶,都讨厌,都回避的那个位置。什么位置?就是低下的位置。它处在众人都不喜欢的那个位置,也就是处下。

所以这三个特性,利万物,同时不彰显自己,不去争夺自己实际上创造出来的利益,不去主宰由自己养育的那个成果或结果。最重要的是它总是处在下头,总是力求控制不住的,完全是本能性的,趋向于众人不喜欢的那个低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流到了山谷以后,这个山谷里头更低的地方它继续流,汇到河里头、江里头,一直到海里头。为什么汇到海里头?因为海是最低的地方,这就是我们前面提到过的朱元璋的那八个字,地低为海,人低为王。这是水的特性,叫做处低,或者叫处下。


善有多个意思,有好的意思,美好的意思,至善至美的善就是好的意思。同时还有一个意思就是擅长,能骑善射。还有一个意思就是习惯于,比如说这个人多疑善变,不是说他善于变化,不是说这种行为很美好,也不是说他擅长于变化,而是他习惯于变。这里面的善更多的是指习惯,水的习惯,习性,或者说近乎本能的倾向于什么。


第一叫“居善地”,他的解释:“避高趋下,未尝有所逆,善地也。”永远是避开高处,总是习惯性的往下,这就叫居善地。这说的是身的状态,就是我们处身于什么状态,心的状态是什么呢?

心的状态是“渊”(心善渊)。这个渊也是一个引申意,它的意思是沉浸,深不可测,静默,沉浸,就像一个深渊一样。它首先是安静,是静默,其次渊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深,深不可测。

以前有一个谚语叫“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复小人心”,就是容易涨又容易退的是小溪的水,一会这么想一会那么想,一会选择这个,一会选择那个,那就是小人心。小人心的特点是易反易复,就像小溪的水一样。而“渊”,深潭似的,比潭还要深的那叫渊,是深潜的那种状态,是沉潜的那种状态,这叫渊。这是身心的状态。

描述了身心的状态,《道德经》还描述了怎么对待人,就是“利泽万物,施而不求报”,就是永远习惯于做一个给予者。

我们通常把人分为好人、坏人、高雅的人、粗俗的人……其实在人格上最简单又明亮的分类就是:giver还是taker。我们在评判一个人的时候你可能会看花眼,但是你可以用一个最简单的标准:他是一个给予者,还是一个攫取者。当两个攫取者走在一起的时候,注定是个悲剧结局。当一个给予者和一个攫取者在一起,它也会是一个悲剧。最好的是,两个给予者在一起。


我们前面说过的“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最后又重复了那三个层级的理念:从上往下,第一极是道,第二极道生天地,天地生万物。这里《道德经》又一次地重申了关于道、天地、万物的三个逻辑顺序和三个层级。老子《道德经》五千多个字,如果你实在记不住,你可以记住这21个字,“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至此,我们就明白了道的运行轨迹是什么,它以通过回归到原点的方式在运行着。

在《道德经》中老子不厌其烦地重申了道的运行机制、轨迹。比如在第十六章,“致虚极,守静笃”,“虚极”就是那个无,起点。“静笃”也是起点。在无的时候就意味着静,有的时候就意味着动。你看到的现象是“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万物都在生长,都在运行,而我能够看到的其实是它最初的虚极和静笃。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万物在生长,但是它朝哪儿长?其实是回归它的根,最初是什么样子,它又回到什么样子。从现象的层面,你可以把万物的生长理解为土地,破土而出,向上生长,最后还是要回归尘土。当然你也可以把它理解成种子,从种子发芽、生长,最终它的整个运行过程无非就是又结成种子,回到原来的状态。

总而言之,这个状态叫做“归根”,所谓根就是“静”。种子是静的,种子发芽以后是动的,但是要从一个长时段来看的话,它就是从静到静,从根到根,从种子到种子。“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回归它最初的,静止不动的,但又决定了后面所有状态的原点和原初的状态。复命的这种状态有一个名字叫“常”,所谓“常”就是不变的东西。

我们前面讲过,常就是不变的,常数就是不变的数。无常就是没有固定的,没有确定性的状态。“知常曰明”,你看得见现象不能称之为明,你能看见现象背后不变的东西,那才叫明。“不知常,妄作,凶”,不知常,就是只关注现象,只是针对表面的现象去做各种看似积极其实是消极,看似是主动其实是背后的各种的应对和反应,叫妄作,妄作就是凶。

常、命、根、复、静、虚极静笃,指的是同一个东西,就是原点。它是最初始的状态,也是最终极的状态,初始而终极的那个状态,中间只是过程。而所有这些过程,无非就是从常到无常,又到常的状态。

我们要知“道”,感知这个道的最好的方式就是“知常”。道也是常,也是虚极,也是静笃。你观万物,万物在旺盛蓬勃地生长。而老子说,你们看到的只是万物生长的一个阶段性的现象,而我看万物,我看的是它如何从起点又回到起点。“万物芸芸,各复归其根。”

本文来源:《吴伯凡讲透道德经》,吴伯凡 著,得到。


2025.11.09 周日:

道在遵循什么呢?老子说“道法自然”,自然就是自己的状态。西方到20世纪下半期的时候才有人提出了类似的概念。这种道法自然的操作系统,他们称之为“自组织系统”。

老子在两千五百年前就提出了自然的概念,“自然”,自己的样子,不依赖于任何他者,凭自己成为了自己,也就是说自己成为了自己的创造者。与此同时,它的运行是不需要操作者的,这种不需要操作者的运行状态,老子也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做“无为”。

无为不是无所作为,它不需要任何外在力量的干预,它是自为。天自为,它不需要外在的参与、干预、自动运行,这种状态才称之为“无为”。

孔子的一句话,从另外一个角度让我们略微感受到老子所讲的这种“无为”到底意味着什么。孔子说:“天何言哉?天何言哉?四时行焉,风雨兴焉?”天不需要说话,只需要春夏秋冬运行,只需要起风下雨,这就是天的语言。

孔子看到的是,春夏秋冬、刮风下雨是天的语言。在老子看来这不是天的语言,是天地无言,天地只有行动,而这个行动看上去又不是无所作为的。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晴天,它都是一个自组织、自运行的状态,或者说它是一个无为的状态,一种没有操作者的操作,没有行动者的行动。我们把这样一种状态称之为“无为”,或者叫“自组织”。事实上,在自然界中有很多这种自动运行的自组织,一种表现为无为而又无所不为的运行系统。


而蚂蚁用了一种看似非常笨拙,又极其精确的方式,找到了它的最佳路线。这个过程就是一个没有自上而下的设计者,没有操作者,没有指挥者,开始于混沌,最终达到有序的,从最初的效率最低,到最终的效率最高,这个过程是一种自动生成的过程,用《道德经》的话说就是“无为”。

这个无为显然不是蚂蚁无所作为,反而是最有效率的作为。但最有效率的、 最优路径的作为,恰恰是因为某种不作为。

从蚂蚁的例子当中我们就能感受到,什么叫“道法自然”,什么叫“自组织”,什么叫“无为”。同样的现象出现在蜂群、沙丁鱼群当中。

这种集群的智慧的特点,一个是数量巨大,第二它是弱智能的,但是巨量的弱智能的个体汇聚到一起以后,能够涌现出一种高级的智能。无数个个体汇聚到一块的时候,它成为一个超级的有机体,突然之间变成了一个大型的、具有整体的反应能力和行动能力的超级有机体,这就是一个自组织的过程,也是一个“道法自然”的过程。


道的运行轨迹:“周行而不殆,独立而不改”,这种运行轨迹是一种自动的、无须外在力量的、没有设计者、操作者的自动的运行,所以它是无为。道遵循的是一个无为的规律,或者说它是天地万物赖以生存的操作系统,但又是一个没有操作者的操作系统。我们把这样一种状态称之为无为,或者叫自组织。


讲到得一的时候,我们自然会想到一个近年来常常提到的概念,这其实是一个非常古老的概念。提出这个概念的人叫亚里士多德,这个概念就叫做“第一性原理”,或者干脆叫做“常理”,就是不变的原理。

在亚里士多德看来,一个可见的现象背后都有一个和多个看不见的运行规则,这个运行规则就叫原则,就是最初的支撑性的、根源性的那个规则。但是,支撑一个事物,一个现象运行的,可能有多个原理,这些原理之间有的是并列的,有的是有层级的。我们把一个个原理进行比较,然后形成相同的层级,在一个层级背后我们又发现更隐秘的层级,一直往下推,推到最后,那个最终极的、统领这些原理的原理,就叫第一性原理。

我们中国古代形象地把它比喻为网的纲和目之间的关系。网张开之后我们能看见一个个的小孔,但是这些小孔不能一个一个地打开,你只需要把网底下的那一圈用金属做成的连在一起的、形成一个闭环的金属圈张开,网自然就张开了。那个用一个个小金属件串联起来的、形成一个闭环的东西就叫做纲。

撒网的时候不要盯着网眼,也就是不要盯着那些网眼(也就是目),你要尽力让这个纲圈张开,只要它张开了,网上的无数个网眼就自然会张开了。所以纲在中国古代也具有很重要的意义,也就是第一性原理。你在撒网的时候,要关注的是那个终极的东西,而不是表面上你达到的目的,要真正关注的是最底层的,也就是第一性的原理。那个原理一旦得以运行,它派生出来的次级原理,以及最表层的现象,自然就呈现出来了。

对第一性原理的关注可以说是反常识的。因为我们开始观察事物、观察现象,我们开始做一件事情的时候,迎面而来的首先是无数的现象 ,无数的彼此不相关的、同时又是纷至沓来的那些现象,或者说是那些小原理。我们的思路很容易陷入那些具体的现象、事物和小原理上,如果你的思路一直滞留在这些现象上,一直被那些表层的现象或者是浅层的原理所绑架、缠绕,你就很可能处于一种“慌忙”的状态。

什么叫“慌”?这个字很有意思,一个竖心旁,一个荒芜的荒。一块荒地,并不是说上面什么都不长。相反,一块荒地就是上面长满了那些芜杂的东西,很多没有头绪、没有关联性、没有目的性的杂草,都生长在这个地面,这个叫荒地。如果你的整个思路长满了杂草,你就处于慌的状态,或者处于忙的状态。

这个“忙”也很有意思,表面上它是处在一种高度紧张的运行状态,但是“忙”在汉语中就是无的意思。你高度紧张,处于一种高节奏的、多任务的、极度忙碌的状态,实际上它的底层是无。“慌忙”就是这样来的。

这一切都可以归结为你的视线被遍布表层的现象和事物所遮挡。你不能甚至想不到透过纷繁复杂的现象、事物,和那些浅层的原理,去触及隐藏在更深处的,统摄表面的那个首要原理。这个首要原理就是第一性原理。

用我们前面的话说,它就是一。表层的东西是多,底层的东西是一,表层代码和原代码的关系也是多和一的关系,是杂和精的关系。

所以,思考和做事的时候,对于第一性原理的关注、关怀、追求,其实就是一种“得一”的思维,是一种知常的思维。

我们现在回过头来看一看水,作为道的化身的水,它的第一性原理是什么?就是处下。

因为处下,所以“几于道”。“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欲先民者,必以身后之,欲上民者,必以身下之”。

北京大学的李零教授写过一本解释《道德经》的书,书名就叫做《人往低处走》。就是说我们要从人的常识的、本能的,被俗见所绑架的状态,回归到道的状态。这个道的状态就是水的状态,你对水的状态可以做各种描述,但是它都可以归结为一点,就是往低处流,或者说叫处下。

所以我们从水里看到的那些特性,看到的那些象征着老子眼中的美德的东西,都跟处下有关。或者说“处众人之所恶”,用我们的俗话说“往低处走”,这就是水的第一性原理。

第一性原理的重要性体现是,它是统摄第二性、第三性、第四性众多的次级原理,当然它也统摄着覆盖在这些原理表面的那些众多的现象。就像我们听完一个故事,听到最后的时候,我们终于明白这个故事讲的到底是什么,你能够用一句话概括这个故事的时候,你回过头来看前面故事的时候,一切都变得那么清楚明白,那么简单明了了。

第一性原理本来是个西方哲学的概念,由亚里士多德提出。现在由于在商界,当代最成功的企业家马斯克反复地讲到了第一性原理,所以大家也开始注意到这么一个哲学概念。事实上两千五百年前的《道德经》早已经提出了跟第一性原理相通的思想。寻找第一性原理,或者说在万变当中去寻找统领万变的不变,这样一种行为,这样一种状态和结果,《道德经》称之为“得一”。

本文来源:《吴伯凡讲透道德经》,吴伯凡 著,得到。


2025.11.10 周一:

每个部落都有经验丰富的猎人。我们说一个猎人经验丰富老道,无非是说他对于猎物的性情很了解,对于猎物所栖身的位置非常了解,每个部落都依靠这些经验老道的猎人去打猎。我们可以想像刚开始的时候是谁的经验老道,哪个部落拥有这样的猎人多,他们获取的猎物就多。

但这个故事往前发展的话就会出现一个让他们意想不到的问题。

第一,你的经验越丰富,越了解猎物,猎物就会出现意想不到的两种情况:一是赶尽,二是杀绝。猎物和猎人之间也在博弈,猎人越狡猾,猎物就会越来越狡猾,猎物它能感受它的生存环境,它发现这个地方很难生存的时候,它就跑了。

还有一种情况是猎物它不懂得跑,还没等到猎物想到跑,这些猎人们已经凭着他们丰富的经验,就把这些猎物给杀绝了。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来打猎的部落,最后会不自觉地陷入到那种竭泽而渔的行为模式当中,以至于整个生存的环境就彻底地崩溃。

但是有一个部落不是这样的,他们不是以这样的方式来进行打猎的。他们打猎之前也会进行决策,也会选择打猎的路线,但是每次打猎不是凭着自己的经验,而是用一种看似非常原始、初级的方式来进行决策。那就是把吃猎物的骨头放在篝火上烤,烤出来的裂纹,会由专门的巫师进行解读,决定第二天打猎的路线。

比如说他们根据这个路线打到了猎物,他们不会说这个地方的猎物很多,我们第二天接着再去那儿打。他们第二天做决策的方式,仍然是拿着兽骨在火上烤,根据裂纹决定第二天该到什么地方去打猎。这种看上去很愚蠢、很落后、很荒谬的决策方式,客观上导致了一个什么效果呢?均值、平衡,即路径选择的平衡。

他们的猎物不会因为他们过度的聪明而变得更加聪明,他们的猎物不会因为他们的过度捕猎而导致灭绝,所以这个部落就生存下来了。


所有的业务,所有的解决方案之间,有可能很少或者几乎没有关联,每做一件事情都是在做一件新的事的时候,你的资源的消耗、士气的消耗将会越来越明显,你的能力的局限也会越来越明显。


当你不去思考什么是不变的时候,你的状态就很可能像无头苍蝇,好像很积极,其实是极其被动的。

一个公司一定要搞清楚不变的业务是什么。这就有点像海上航行的时候你要看灯塔,你总是在观察海面,你很可能会触礁或者是迷航。所谓灯塔就是不变的、不动的东西,它会作为一种参照系,能够让你及时做出调整,在一个动荡的、变化的环境当中知道该怎么办。


亚马逊做的是电商,但它不自觉地培养了在网络运营、云服务和物流等方面的一种极致的能力,这种能力我们可以把它称之为“暗能力”。在某种场景下,把这种能力发挥出来变现,它就由暗能力、暗业务变成了新的显性的业务。事实上,亚马逊的云服务就是这么来的。


学经济学的朋友应该都知道这个词,laissez-faire通常的意思叫自由放任,最通俗的翻译就是懒得管,魁奈就是用这个法语词来翻译《道德经》中的无为,就是不干预、自由放任。


这里核心的隐喻仍然是水。还记得孔子说的那句话吗,“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为什么江河永远在不停地流动?孔子只是在感叹这个现象,而老子给出了答案,就是水善下之。水有很多的特点,其中最重要的特点就是善下之,不停地往下。只是依据这么一个最简单又最根本的原理,江河就能万古流。

“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就是不需要你去控制它,强迫它,号召它去行动 。它是“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这就是“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邪”,这不就是和道相符合的一种自然的验证吗?

这段话对亚当斯密最大的影响就是告诉他要找到一种东西,创造自己的财富凭的是什么?我们看有很多的现象,大家都在忙碌,各行各业,形形色色。从表面上看,他们干的是完全不同的事。有的在酿酒,有的在烤面包,有的在养猪,有的在杀猪。但是他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共通的东西?这林林总总现象的背后有没有一个具有第一性原理的东西?亚当斯密发现,表面上每个人去追逐自己的利益,但是最终它就会自动涌现出一种力量。促成它自发地去运行的那种力量,找到这种力量,国民的财富就自然会出现。

到了20世纪,有一个经济学家叫哈耶克,他秉承了亚当斯密的思想。 在一次演讲当中他引用《道德经》第五十七章的两句话:“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这是自发秩序最好的表述。这就是经济学里一个重要的概念:“自发秩序”。看似没有人指挥,没有人控制,但是能够自发地形成一种秩序。


接下来他说,听听老子这位神秘的学者在2600年前《道德经》中所写的,翻译成最地道的现代话语就是:智能控制体现为无控制和自由,因此它是不折不扣的智能控制。愚蠢的控制体现为外来的辖制,因此它是不折不扣的愚蠢控制。智能控制施加的是无形的影响,愚蠢的控制以炫耀武力造势。


我们通常的解释就是说,上德是一种智能的控制。他还说老子的睿智完全可以做21世纪饱含热诚的硅谷创业公司的座右铭,在一个念达超智能的时代,最智慧的控制方式将体现为控制缺失的方式。他把从控制的模式转向失控的模式,称为21世纪首要的心理再造的工作。


与“道”相关的有一个字,就是“導”,繁体的导。上面是一个道,下面是一个寸。“道”一方面是供你走的,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功能,就是引导你。当我们找到了一条路的时候,它不仅仅是被动地在那个地方让你踏上这条路。它也是一种导引的力量,这个时候你顺着它,接受它的导引,你就可能到达你想要到的地方。所以当你进入到这样一种状态,不是你在道上走,而是道在引导你的时候,你的行为就完成了一个不自觉的切换,就是从“有为”到“无为”。“道”有点像我们现在常见的传送带,踏上了这个传送带,它就把你引导到你要去的地方。

法国哲学家帕斯卡尔说,河流是行进者的道路,它会带着我们去到我们想要去的地方。从这句话里我们就能体会到,“道”就是“导”,接受道的导引,从控制到失控,从有为到无为,从干预到laissez-faire,这不是倒退,而是一种升级。

最近我们围绕着一个话题来展开我们的课程:道是如何运行的。它是无为的,而这个无为不是不运行,是它形成了某种自发的算法和秩序。你顺应这种秩序,不去人为地操纵,你就进入到一种“无为”的状态。

本文来源:《吴伯凡讲透道德经》,吴伯凡 著,得到。


2025.11.11 周二: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道是这样一种看上去不确定的、模糊的、易变的、复杂的概念。或者说,在老子看来世界的本体,也就是支撑这个世界的最底层的那个实体,就是这样一个无可名状之物,甚至都不是物。

第二个模块我们讲的是道的运行轨迹,最后我们也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就是“无为”。它在运行,它在支撑、支配这个世界运行的那种运行方式,就是无为。但这个“无为”不是无所作为,它是无形的,又是看不见的,又是像水一样软弱的。它运行的轨迹是一种你看不见的轨迹。它像整个世界的操作系统一样,维持着世界的运行,同时看上去好像是无所作为的。当然,无为的本质是无不为。


有意思的是,“不争”在《道德经》出现的频率并不高,总共才8次。这8次当中有几次还是重复的。还有与《道德经》相似的说法和概念,《道德经》提到了“不处”,“不居”,就是该你在的位置你不在,不占据这个地盘叫“不处”;这个位置该是你的,但是你不去坐这个位置,叫“不居”。


一个真正的武士看上去并不是那么孔武有力的,真正善战的人,他永远不发怒。“善胜敌者不与”,这个“与”的意思是并列和正面冲突,就是真正战胜敌人的人,他是不跟敌人正面冲突的。“善用人者为之下”,就是真正善于用人的人,是那种善于处下,以一种类似于下属的身份去用人。“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之力,是谓配天之极”,“不争”这样的一种姿态,这样一种行为方式,是跟天最高的境界相匹配,相适配的。


在前面一个模块里面我们已经讲到,作为道的化身的水,有两个特点:一个是利万物,一个是不争。如果把这两个特征再合二为一的话,那就是“处下”。利万物也是一种处下的方式,不争也是一种处下的方式。所以,“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所谓处众人之所恶,就是不争。当别人喜欢占有某个位置的时候,就一定意味着他不喜欢另外的位置。而你恰恰是人弃我取,处众人都不喜欢的那个位置。当你做这种选择的时候,你有一个很重要的邻居,那就是道,“故几于道”。


第七十三章也提到了“不敢”,从这句话里头我们就能感受到不敢是一种相当重要的核心的概念。有多重要?事关生死。“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勇敢,勇敢,我们经常把勇和敢连在一起说。我们一说到勇气就是勇于去做什么,勇于不做什么比勇于做什么更能够体现出勇气。而且在关键的时候,真正能够让你取胜、让你活命的,往往是勇于不敢,而不是勇于敢。


首先我们要说的是,不争不是一种消极的状态。

当别人侵占你利益的时候你不去争取,甚至是在侵犯你的尊严的时候,你不去争取;当别人要把你置于死地的时候,你才采取那种可笑的大丈夫,说不反抗就不反抗,这样的一种可笑的态度,那不是不争。

我们反复强调的是《道德经》是强者的哲学,它不是弱者的哲学。当然,强者的哲学,它是在目的上,是强者的哲学;而在手段上,它常常是表现为一种弱者的哲学。这个不争是一种表面上看上去是弱者的行为特征的一种强者的特征。我们说它不是消极被动的不争,不是以放弃最终的利益和地位的不争,它不是懦夫懒汉的护身符、通行证。相反,它是一种最积极的态度。你可能听起来有点诧异。


他说有一本哲学书,托马斯·库恩写的《科学革命的结构》。这本书你可能有所耳闻,这本书有一个核心的概念,叫“范式革命”,或者叫“范式转移”。从欧几里得的几何学的空间概念到牛顿,一直到爱因斯坦,这个空间概念的转变,它不是一个简单的结论上的切换,是一种范式的切换。

什么叫范式?也就是Paradigm。

有一个你很可能听说过的脑筋急转弯,就能让你稍稍明白什么叫范式。我先问你,三点水一个来字,怎么念,是一个什么字?这个字是一个生僻字,是一个地名。有不少人不认识这个字。我知道你不认识,我就告诉你,这个字(淶)念lai,是河北的一条河的名字,涞水。

我再问你,三点水一个去字?你马上会想半天想不出来,你会尝试性的,那念qu?

三点水一个去字,这么一个最常用的字,如果没有前面的提问,你马上就说:这有什么好问的,不就是法律的法吗?

但是这个时候为什么你觉得你不认识,是因为我前面已经把一个规则预置到你的头脑当中,你就会被这个规则套牢,你会想下面这个字也肯定是一个生僻字。而且正好一个是来,一个是去,它们又有某种很相似的地方,一个是三点水一个来,一个是三点水一个去,你自然的把它归入到生僻字的行列当中,所以你就认不出这个字。这就是跟Paradigm有关。

《蓝海战略》讲的是很多的行业之所以出现低水平过度竞争,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卷”,无比的卷,付出越来越大,成本越来越高,收益越来越低,这种叫红海。真正值得做的是从杀得血肉横飞的领域,用一种类似于脑筋急转弯的方式,从一个竞争极其激烈的、卷之又卷的领域,转向一个没有竞争的、不卷的领域。这个不卷的、没有竞争的领域,就叫蓝海。

我们很多的时候就是被范式所裹挟,我们常常是在同一个游戏规则下去争胜,在创业理念上被称为5%与5倍的关系。什么意思呢?就是你用同样的规则,在同一个赛道上,你能够胜过对手5%,你已经取胜了。但是,这种胜是惨胜。

当你选择5%,甚至是10%的优势的时候,意味着你已经在一个既定的赛道里头。而换一种方式,当你切换赛道,切换一种游戏规则,切换一种范式的时候,你这时候的收益很可能是5倍,也就是500%,而不是5%。

这个就是,不是不加思索的选择一个大家都习以为常、约定俗成的赛道,而是选择一个大家都意想不到的赛道,以更低的成本获得远远高于你按照当下的游戏规则、当下的范式来进行的那种竞争。

当我们说到这些的时候你可能有点明白了:竞争的最高境界是不竞争。蓝海和红海不是对称的,它不是在同一个维度上比高下,而是选择了一个崭新的空间和维度。这种我们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升维”了,或者对对手实施了“降维打击”。这种打击是以一种消灭你、打败你,跟你没关系的一种方式。所以它是范式层面和规则层面的取胜,而不是在同一维度上以对称性的竞争去谋取优势。

当说到这里的时候你可能明白了什么叫“不争”,老子所讲的“不争”正是这种积极的退让。这种退让其实不是退让,积极的退让,积极的撤离,撤离不是软弱,不是退缩,是进入到一个更高的维度,获取一种更高的游戏规则,获取一种全新的范式。从原来的竞争苦海当中抽身出来,从而获得的是5倍、10倍,而不是5%、10%的优势,这就叫不争。老子所讲的,或者作为道的核心特征之一的不争,就是这个样子。只有达到这样一种境界的不争,才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才能叫做不争之德,才能够是“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我们前面已经说过与“不争”相通的是“不敢”,在老子的观念里面“不敢”比“敢”更重要。同样我们也明白,争是一种看似积极的消极,而不争是一种看似消极的积极,是一种超常的主动性和积极性。它谋求的不是在现象层面,而是在范式层面上的优势。或者说它是以全新的范式,让自己处于更高维的空间。反过来相比之下,对手处于低维的空间。

本文来源:《吴伯凡讲透道德经》,吴伯凡 著,得到。


2025.11.12 周三:

所谓争,就是被动地屈从于现有的逻辑、现有的规则,不假思索地投入到一个常规的、陈旧的,没有增量产出的竞争游戏当中。不争,不是放弃,而是看破并超越眼下的游戏规则,在一个更高的维度上创造价值,从而通过从原有的竞争态势当中抽身出来,而进行的一种卓有成效的价值创造。而这种价值创造的方式在很大程度上是回避了原有那种初级的、低维的竞争方式,所以不争是一种更积极的处事方式。


如此说来,就是一个死局了,要不然就是消极被动地无可奈何的不争。

前面我们已经讲过,在二者之间,在完全被动地放弃和完全被动地去抗争之间还有一个第三条道路,就是以最积极的方式,也就是从游戏规则的改变、范式的转移、赛道的切换的思路上,去与对手竞争。而这种竞争恰恰表现在退出、退让、回避,也就是不争。


与此同时,它又让不戴手表的人戴手表。因为女性是爱戴首饰的,不爱戴手表,手表这种具有男性色彩的用品女性是不太接受的,她们更多的愿意通过服装和饰品来彰显她们的品位、她们的财富、她们的身份。

哈耶克就是请了一些顶尖的法国的时尚设计师,设计出与特定时装的颜色、款式相对应的供女士佩戴的手表。也就是说,这些手表是作为她们服装的一部分来进行设计的,你穿什么颜色什么款式的服装,就应该戴什么款式的、表带是什么颜色的手表。

这个时候一些从来不戴手表的女士,她们不仅戴起了手表,而且是一周之内可能会戴好几块手表。原因就是当她们更换自己服装的时候,她们也会相应地更换她们的手表。值得注意的是,女士佩戴的手表是石英表,它们的成本很低,由于被赋予了一种设计,设计里最好的设计理念,给这些价格便宜的石英表赋予了显而易见的时尚价值。即使用石英表,也是赋予自己的产品一种新的游戏规则,同样也是让自己处在一个独属于自己的赛道上。不去在同一个赛道上与日本的产品竞争。

凭着这两点,瑞士的手表业不仅没有衰落,反而获得了新生。

从这个案例里面就能看到争和不争的差别在哪里,你也能看出为什么说不争是更加积极的一种方式。

前面说过,围绕着5%、10%的领先而展开的竞争,就是一个在旧规则、旧范式下的内卷,是一种低水平过度竞争。在这个过程当中,甚至是参与竞争的各方很难获得价值,甚至是会获得负价值。这种状况你把它叫红海也好,叫内卷也好,其实都是一回事。这个时候需要的是一种不争的智慧。

我们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词——内卷,其实它本来的意思是逆向进化,是围绕着存量资源面对面的竞争,只是竞争的初始的低级的形态。


有一本讲创业的书叫《创业维艰》,这本书里头有一个很有意思的观点:创业之所以艰难,往往是因为你从一开始就不假思索地踏上了一个常规的套路。在这个常规的套路里头,你一旦进入就会发现这里头熙熙攘攘,你付出的努力和你的收益之间形成一种严重的不对称。

在创业之初,你的最重大决策,也就是战略性的决策很容易被忽略,你的思路往往会聚焦在那些无关紧要,但是又能够让你的思维非常兴奋和活跃的事情上。正如作者说的,约会的时候你会精心地挑选哪一种玫瑰,你会对不同的玫瑰花的价格、色彩、形状进行仔细比较、选择。但是你忘了,在恋爱婚姻当中最大的成本不是玫瑰花,而是最终不欢而散,甚至是离婚。

争和不争也遵循同样的逻辑,换句话说,我们思维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在那些显而易见的,而又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耗尽我们的脑力;对最重大的,同时又是隐秘的问题,视而不见。

从生态学的视角来看,所谓竞争不过就是生态位重叠,或者说一旦生态位重叠,你就一定会陷入到效果甚微而过程极其激烈的争斗当中。最重要的是你要找到一个隐秘的,而且又是最宽广的生态位。

在《哈利波特与魔法石》的小说当中有这么一个情节,哈利波特在上学之前被人带着去采购那些魔法工具。当他在一个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行走的时候,带他的那个人用魔法棒点了一下旁边的一堵墙,这堵墙产生了奇异的变化,它裂开了,前面出现了一个完全他在此之前根本没有看到的街道,那个街道叫对角巷。《哈利波特》里头有很多类似的情节,比如说一个站牌,普通人上的火车都是那些显而易见的站台,而哈利波特要上的那个站台不是9站台,也不是10站台,而是九又四分之三站台。避开寻常的入口,找到一个隐秘的别开生面的入口,这是你真正卓有成效的事业的第一步。

像我们中国人熟悉的桃花源的洞口,还有《爱丽丝梦游仙境》当中的兔子洞,还有《叮当猫》当中的那个任意门,等等。这些都是在表达一种观念,一种最有价值的入口都是隐秘的,而我们的认知、感知能力、判断和选择能力,往往对这些隐秘的入口是视而不见的。所以我们就很容易陷入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当中,我们就会进入到一个与别人的生态位完全重叠的所谓的生态位。你不知不觉地就进入到一个争的境界,而不是不争的境界。你要从争进入到一种不争的境界,需要的恰恰是一种超常的主动性和积极性。

老子讲不争,不争是过程,目的是无人与之争。

前面讲到的种种的案例和场景,都是为了让你进入到“无人与之争”的领域、“无人与之争”的境界。我们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词——内卷,其实它本来的意思是逆向进化。

而所谓逆向进化,就是物种在一个封闭的固定的生态位里进行激烈存量争夺,每一个物种付出的努力越来越大,而它的收益越来越小。这种低水平、重复性的,又是过度地竞争,让物种也会产生某种进化,但它是一种逆向的进化。就是在一个封闭的生态位里,进行低水平的重复性的高度激烈的竞争,并没有产生新的物种,它仍然是原来的物种,但是它付出的努力越来越多,但它的收益越来越小。这就是一种反向逆向进化的状态,我们通常把这种东西叫做内卷。而内卷不过是“争”的一种极端形态而已,而“不争”恰恰就是进化,就是找到新的生态位。

我们说到鲨鱼,你马上会想到电视里头的那种庞然大物。事实上鲨鱼的形态是形形色色的,最小的鲨鱼的成年形态只有我们的一只手那么大。这种鲨鱼,是怎么产生的呢?这也是一个进化的结果。想象这样一种场景:海潮不知不觉地退出了,一些身体大的鲨鱼就有可能被搁浅在海滩上,但是也不排除一些形态相对小的鲨鱼在海水退潮以后,在海滩上残留的那些水洼里面仍然能够生存。直到又一次潮水上涨的时候,它们可以重新回到海里。久而久之,就进化出来一种体型很小,但是它们可以在海滩的洼地上也能生存的一种鲨鱼,换句话说它们找到了自己的生态位。

由此我们看到,竞争也就是围绕着资源的存量进行争夺,是物种生存过程当中面临的状态和处境之一。而进化论逻辑恰恰是从争向不争演化的过程。我们对“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八个字耳熟能详,其实进化的反面,正如有一个叫马克斯·舍勒的哲学家说过,进化的另一个逻辑恰恰不适者生存。

什么叫不适者呢?就是因为在一个生态位里头感受到了强大的竞争压力,逼迫它去寻找新的空间,而恰恰它又找到的时候,它就成了一个新的物种。在商业世界里从红海到蓝海,从对称性竞争到不对称性竞争,都表明不争、超越竞争是竞争的更高形态。而初始的低级的竞争,是围绕着存量资源面对面的竞争,只是竞争的初始低级的形态。


所以“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善战者是先胜而后战”。“先胜而后战”就是在一个更高维度的空间里头占据一个最有利的对手完全无法触及的位置,所以当你占据这个位置的时候,其实你已经胜了,所以是“先胜而后战”。而不善战者,是先战,而后求胜,自己不假思索地进入到一个低维的空间里。而在这个低维的空间里头,你的努力,你投入的资源再大,你获胜的空间几乎是零。但是,他习惯性地把战和胜混为一谈,认为战是胜的必不可少的手段和路径,所以他是先战而求胜。事实上处于这样一种低维的空间里头,你以一种看似很积极、很投入的方式,在你不断地努力和抗争,证明自己永远不可能取胜。

本文来源:《吴伯凡讲透道德经》,吴伯凡 著,得到。


2025.11.13 周四:

这里面有一个很重要的思维在《道德经》当中,就是“返本”、“归本”,“知其白,守其黑”,“知其荣,守其辱”。哪怕你赢了,你都是以一种失败者的姿态和心态来对待你现在的事。

为什么要采取这样一种姿态和心态呢?

因为一旦你投入到这种争斗当中,而且取胜了,这个时候你以为荣幸,而没有意识到这很可能是侥幸取胜。那么你就会把这样一种路径、范式和规则,作为一种常态、常规。这其实是一种非常规状态,但是你以一种非常为常的时候,你已经让自己滞留在一个低维度的认知和低维度的世界里。很可能你现在的胜利,不过是走向毁灭性失败的一个中转站或者是一个序曲。

在《道德经》的逻辑里头,如果是在同一个层面,一种状态很容易被它的相反状态所替代。塞翁失马的故事,以及种种福祸相倚的故事就会不断地发生,一定会进入到这样一种循环当中。一个事态,一个事故,变成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从局部看它是呈现为一种状态,从整体看它又是另外一种状态。

塞翁失马的故事里头就是这样的。马丢了是福事还是祸事?回答得看你故事线的长短。如果你仅就这件事情,马丢了,那肯定是一件祸事。过了几天,这匹马又带了一匹马回来了,这怎么变成了一件福事。带回来的这匹马是一匹良马,这个老翁的儿子很喜欢这匹马,他就天天骑在这个马上练习骑射,是一件幸事,是一种福。但是,接下来是他摔了,他从马上摔下来,腿摔断了,这是一个悲哀的故事。但是仅仅是在这个时间段,再往前延续,边境发生战争,要征兵的时候,因为腿摔断了,所以他没有被抓去当兵打仗。在这个同一层面上,只要故事线持续地延伸,它在这个节点上呈现出来的意义就会向另外一种意义转变。


“不敢为天下先”,显然也是不争,要有勇气,一方面是表现在敢于做什么,但更大的勇气是敢于不做什么。


作为领导者的第一等级是“太上,不知有之”。真正的领导者是处在最高位置,但是在最高的位置上你又看不到他的那种状态,叫做“太上,不知有之”,这是 我们反复讲过的。它如同是一个操作系统最重要,但是又好像让你意识不到它的存在。像水,像空气一样,重要到稀松平常,以至于无形,你常常会忘记它的存在。

第二等级是“其次,亲而誉之”。这也算是好领导,就是大家爱他,并且称颂他,赞颂他,“亲而誉之”,这是好领导。但是与“不知有知”已经差了一个层级了。

再其次就是让人感觉到压力,让人感觉到压迫感,那种权势感,所以大家都会怕他。

第四等级就是你虽然处在这个位置,你已经德不配位到别人都对你产生了强烈的鄙视,他们可能用各种各样的手段来侮辱你,来羞辱你。这是最底下的。

这里头也同样看到这个等级排列的依据标准是什么?是争和不争,是居其位,还是不居其位。


“重积德,则无不克”,注意这个无不克,也就是无人与之争。当做到无不克的时候,你没有什么他不能够战胜的时候,你就不知道他的极点,他的力量就是无穷大的,你莫知其极。老子讲领导者要治理一个国家,就是要做到“莫知其极”,就是让人不知道他的能量、力量的极限。“有国之母,可以长久”,如果说治国是子的话,力量的源头就是母,只有将子与母深度地连接起来,作为能够获得不竭源泉的时候,这个国才可以长久。这就是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

前面我们讲过不争也就是不处,不处不是消极的退避,置身事外。相反,它是“事当先,人处后,身为之下”,就是面对事情的时候是一往无前的,是在先的,但是论到名分、奖赏就要处后,而且始终要处“身为之下”,这才是领导者的风范。


崇本以息末,是培根固本,然后让枝叶、末梢生长。当然这种生长的方式看起来是矛盾的,就是通过止息某些东西,来获得生长;就像守母的目的还是为了存子。让你眼前的这件事情、你正在做的这件事情要做好,就要回归守住它的力量之源。一旦你断绝了子与母、末与本之间的最深刻的关联,那么末和子就会不存在。但是我们人做事的时候就很容易只关注眼前正在做的这件事情,我们太注重效果,而不注重那个根本的原因。正如俗话常说的,菩萨修因不修果,俗人修果不修因。

不争不是消极退让,不是放弃自己的目标,而是在源头和根本上去争,不是在那种非战略性节点上去争锋,而是回到真正的战略性的节点,回到源头,也就是回到母体。

到现在你可能就更加明白了不争的本质是什么。不争的本质就是归根溯源、存本守母。而眼下的这个事情,或者说你做这件事情的力量,那就只能是一个“端”,你的能量的大小,你的能力的大小,最终的效果怎样都取决于这个端背后的云,或者母。不争意味着不在端上争,而是在回归源头,回归母体,让源头和母体来给你自己、给你正在做的事情赋能。当你能够做到这样的时候,你最终的目的就达到了,就是你不争,但无人与之争。


“无为”也是道的核心特征之一,“无为”是表象,是手段,“无不为”是实质,是目的。以“无为”的方式“无不为”,它的起点和落脚点都是“无不为”。所谓无不为,就是天地万物都是它的产物,天地万物的生长运行也都是由它驱动,由它支撑的,同时它表现的方式是无为。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的无为和无不为是不在同一逻辑层面上的。我们通常说的有为、无为是指天地和万物的,道的有为和无不为是在底层的,是在操作系统意义上的无为和无不为。

所以同样道理,争与不争也可以说是道的两大属性,其表现形态、其手段是不争,而它的目的和它的本质是无人与之争。

关于不争我们要记住三点。

第一,不争是一种基于认知优势的主动的退与止。无论是儒家还是道家,都讲“止”,儒家讲“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道德经》也讲止,“知止不殆”。而《道德经》更彻底地把退和止不是一种伦理层面的行为方式,而是一种本体论意义上的止和退,也就是不争。圣人,也就是作为得道的人,作为代表,作为道的化身的人,他的不争表现为一种基于认知优势的主动的退与让,他是目光另有所使,使得一种不屑与不争,而非低维的存量下的被动的隐忍和退缩。所以一定要记住它的不争的很重要的特性,是一种积极的、主动的、更高维度上的退和止。

《世说新语》那个著名的故事《王戎识李》就能从一个层面告诉我们什么叫不争。所有的小朋友都爬到树上摘李子的时候,他静静地看着他们,没有加入到他们的行列当中去争这李子。为什么呢?因为他知道,他的这种静止,他的这种退、避、让是基于他的一种认知优势。果然,那些小朋友摘了李子以后发现特别难吃。王戎知道路边的李子树长这么多李子一定是不能吃的。所以这种不争的底色是一种认知优势。

不争的另外一个特点就是,它还不是在表层进行力量的竞争、抗争,它始终关注的是如何让力量跟源头之间建立连接。对于争的热衷恰恰证明你的认知滞留在力量的末梢,而不是力量的源头上。不争是手段,当然不争也是目的,不争首先是不与他的眼前的敌人进行竞争,同时在终极的意义上说他根本就没有敌人。这是我们后面要讲到的“无敌”的状态。首先在手段上无敌就是不争,最终在目的上就是无敌。因为无敌,所以无敌。因为他不争,他的视野总是从末梢回归到源头,他的认知始终保持在一个高维上。正是因为他始终关注力量的源头而不是末梢,他始终是保持一种高维的认知,他在更高维的、更多维的世界里,就自然产生了一种对眼前的格局和利益的忽略和不屑。所以不争既是手段,也是目的。

第三,我们还特别要强调一点,就是《道德经》更多的是属于领导力的范畴,而不是执行力的范畴。这一点上跟无名、无为也是一样的,在执行力的层面上不能讲不争。所谓无为,所谓不争,都是在领导力,而非执行力的层面上讲。争是在一场游戏当中获得优势,不争是在所有的游戏当中都保持持续的优势,这是一种特殊的兵法。当然我们也可以说它是管理的一种心法,也是一种技法。在心法的层面,也就是在整体认知的层面,你要始终保持在一种不争的状态。

我们知道始终保持不争的状态其实是最难的状态,正如我们知道的始终保持无敌的状态是最难的。一个低维的世界里头的难题、竞争格局,在一个高维的世界里面不仅不再是难题,甚至不成为问题。正如我们前面已经讲过的,走兽的难题不是飞禽的难题,一条大河挡住了去路,这是走兽的难题,这个难题可能是完全没办法解决的。假如你是一头水牛,或者是其他的能够游泳的走兽,这个难题能够解决。但是对于有些走兽也许就是一个根本没法解决的问题。但是在飞禽的世界里头,一条大河拦住去路,它从来就没有成为问题。

所以在一个不争的世界,也就是说失去了竞争的语境,失去了竞争的场景,竞争不再成为一种格局,这就意味着你进入到一个更高维度的世界。当然我们常常是这样,一方面我们的认知是超越于我们所处的世界,你的认知可以是高维的,但是我们常常是又处在一个低维的世界里。生而自由,但是无时不在枷锁中,你心中有大格局,眼前有各种各样的困境在困扰着你。这时候我们要采取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呢?这时候最恰当的方式是什么呢?

这样的情景我们常常遇到,哪怕你有超乎常人的能力,你的未来具有巨大的可能性,你的认知也远远超出你周围的人,超出常人。但是“月亮与六便士”,你关注着天上的月亮,常常为眼前脚下的六便士而操心。换句话说,每个人都可能是韩信,有朝一日你能统百万大军,但是眼下你可能要受胯下之辱。面对眼前的世界,一个胯下之辱的世界,一个六便士的世界,我们恰当的方式是什么呢?

答案我们前面已经讲了,答案就在不争的真谛当中。

首先是不要遗忘两样东西,第一不要遗忘你力量的源头,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你要保持跟源头的连接;同时不要遗忘你的目标是什么。这就像韩信在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的时候,见到当年让他受胯下之辱的那个人的时候,他的那样一种心态。正如他说的,他甚至对他有一种感激,因为那种困境,那种耻辱,反而让他更加明确他应该做什么,应该成为什么。

《道德经》在这方面反复地强调过“进道若退”,真正往前走的道路看上去像是在走下坡路,是一种后退的状态。“大白若辱”,真正的体面和荣光看上去可能是一种羞辱,一种屈辱。

它把退、屈辱、不详作为强者的一种日常的状态。所谓“建德若偷”,你真正具备建德,建德就是一种强健的姿态和力量,看上去就像是偷一样,是偷偷摸摸的一样。过去我有一个同事叫建德,我经常把他叫若偷兄。当我们这样说的时候,一个词就跃然而出了,那就是长期主义。 不争是眼下的,无人与之争是在将来发生的,是一种目标,但这个就是长期,用我们今天的话说就是一种长期主义的视野。

当我们进一步思考不争的真谛的时候,就自然地进到了《道德经》一个重要的话题,“天长地久”与“进道若退”,那就是长期主义与间接路线,就是从有限游戏进入到无限游戏。真正做到不争的人,他总是能够以一种无限游戏的视角和心态在玩有限游戏。或者说,他始终把眼前的游戏视为有限游戏,而将眼前所有的有限游戏都纳入到一个无限游戏,也就是始终是跟源头保持关联,不断地向前进展,同时又是不断地回归源头,始终跟源头保持最紧密关联的游戏,这种游戏也就是无限游戏。

本文来源:《吴伯凡讲透道德经》,吴伯凡 著,得到。


2025.11.14 周五:

当你听到这里的时候,也许你已经想到了所谓仆人领导力,其实就是一种类似于操作系统的领导力。我们说操作系统的特点是极其重要,它是底层,它是底座,它是基石,是所有功能型软、硬件运行的基础和前提。但是我们很难感受到它的存在。

什么时候感受到它的存在呢?是当它突然不存在,或者突然出了障碍的时候,你才发现我们看到的所有这些表层的现象和业绩,都是依赖于这一个我们一直忽视的力量和角色。

事实上这里头包含着我们一直在讨论的《道德经》的重要的观点:重要的东西都是无形的,都是看不见的,能够看见的往往都是不重要的。这种极度重要又极度容易被无视的那种力量、那种角色,那就叫道,或者叫自然。它像阳光、空气、水一样的重要和不可须臾离之,但是它也像阳光、空气、水一样的不容易让我们感受到它的重要性。


说到这里我们就会自然提出一个问题,什么叫自我?

在《道德经》当中自我和他人、和众人,是一个很重要的对立,“以其不自私,故能成其私”,就是努力地去刷存在感的人,在明眼人看来那是最没有存在价值的。“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老想凸显自己长处的人,他是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在告诉别人,他是一无所长的。

而圣人和普通人最大的不一样就是,他存在的形态,以及他的自我的作用,表现为一种隐蔽的自我,或者说他不表现他的自我。他的能力、价值,是体现在别人身上的,所以让每个人各就各位、各行其是,所有的人以他们各自的方式在发挥着各自的作用,担当着各自的角色,呈现为一种整体的活力和繁盛。而他的自我——作为领导者的自我——被淹没在众人当中。也就是说他的角色,他的价值,他的重要性,被遮蔽了。

当然与其说是遮蔽,不如说是内化在众人中。就像报时者,将自我的能力、价值、角色无形化。无形化并没有消失,而是内化在每一个个体当中。当事情做成了,功成事遂的时候,老百姓都说这就是我们自己干出来的。当你手下的每个人都觉得是他们自己造成眼下的繁荣和丰盛,那么你的自我就泛化在众人中,无所在,而无所不在。这是一种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的境界。

反过来,一个人对自身的信心不足,他就自然会呈现出一种自是、自见、自矜、自伐,他就会因为“信不足而多言”、“威不足则多怒”,时时刻刻在强调自身的存在的时候,众人反而不信任他,这就是老子说的“信不足焉,有不信焉”。

所以我们读《道德经》的时候要特别注意一个字,那就是“自”,自己的自。这个自我到底是自我之自,还是一种泛化的、无形的自。用我们今天的话说,它到底是指ego,还是指eco?

ego就是指自我;eco就是在一种高度复杂、隐蔽的关系当中,自我以一种不显眼,甚至完全被忽视的状态发挥作用,自己的ego最终呈现出来的是众人的eco。这是《道德经》的一个基本理念。

自然到底是指什么?从字面上说,自然就是自己的、独自的样子,“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它本身是带有独立性的,与此同时它又表现出非独立的、看不见的、不凸显的,甚至几乎不存在的那样状态。这就是自这个字的两面性。我们说自然,它是独自存在,独自运行的,它也甚至可能是自私的。但是另一方面它又是没有自我的,它又是无私的,“以其无私,故能成其私”,“以其不争,无人与之争”,“以其无为而无不为”。所以我们说要读懂《道德经》,必须要读懂“自”这个字。

道法自然,道它是最高等级的存在,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它只效法它自己,那是不是意味着道是目空一切的,是唯我独尊的呢?答案是道法自然,但是它也绝非是妄自尊大。一方面它是自行其是的,所以说道法自然。另一方面,它又是绝不凸显它自身的存在,它自身的价值和重要性。所以要知道道的特点,我们除了知道道法自然之外,还要知道道有一个看似完全相反的,同时它也是极其重要的另一面,那就是绝不凸显自己,“希言自然”。


说到《道德经》中的“自然”,我们必须要分清楚关于自然的两个概念。

首先是“大自然”,就是跟道相关的自然。在整个自然界中有四个等级——人、地、天、道。人法地,而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谁呢?道没有更高的等级了,它法它自己,遵循它自己,这就叫“道法自然”。 在这个宏大视野当中的自然,也就是说在道统摄、驱动、支撑的世界里头的自然,我们不妨称之为“大自然”。

但是每个人,每个个体,就是天地万物当中人居其一,而且是属于最低等级的,他也是一种自然。所谓自然,就是我本来的样子。每个人都有他本来的样子,道也有它本来的样子。今天我们常常听到要勇敢做自己,做出自己的那个样子,那也可以叫自然,自己的那个状态,自然而然。这个自然我们不妨把它称之为“小自然”。

自然是最低的,但也可能是最高的。为什么是最高的呢?就是你的这个小自然如何成为大自然的一部分。用今天的话说,你作为一个端,你如何跟云进行连接之后,端计算如何变成一种云计算。表面上你呈现的这种状态,比如说我们手机上呈现出来的强大的功能,在今天一段很难懂的英文只需要按两个键,它就能够帮你把这段话翻译出来,而且效果居然还是不错的,我们想象10年以后可能就接近完美了。这个能力是你手机的能力吗?不是,是云端的能力。当手机具有这个能力的时候,它的自然并不是自然,它的手机的那个小自然其实是云端的那个大自然。

端、边、云、网、自,端计算、边缘计算、云计算,整个网络连在一起的过程是一个极其庞大的,同时又是无形的计算。你随便在手机上点任何一个应用,比如你现在叫车,你不知道你现在已经开启了多少台机器,你调动了可能处在世界各地的服务器,所有的这些节点都在为你服务,你才可能现在叫到一辆车。这个过程,你所感受到的能力的强大实际上是在云端的。这就是小自然如何成为大自然的一部分,它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最高的。

在《道德经》中一直有一个主题:如何将你的小自然变成大自然。我们说读《道德经》的目的最终不是听懂它所讲的道理,而是让自己同于道,为道所得,同时你也得于道。实现这样一种云端充分的关联,达到一种端与云之间充分连接以后呈现出来的那种大能。这个就是“得于道”,“得于道”就是道德的德的状态。


道具体化在人身上,就是德。你可以这么问,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道,你不要小看我,虽然我是一个卑微的个人,但我们要达到这一步,实现端和云充分连接,让你所有的状态、能力都只是作为道的一个显示端,这个时候在很大程度上你的小自然已经消失了,而消失的结果是大自然在你这个小自然上显现。

在《道德经》第二十五章说到了这四个等级,“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也就是道的那个自然。同时它又说到了,第二十三章有一句话非常显眼,开头就是“希言自然”。关于这句话怎么解释有很多的争论,在我看来其实很简单。如果把第二十五章和二十三章连起来看的话,它就会很简单。首先是“道法自然”,同时道“希言自然”,就是“你是什么”和“你说你自己是什么”是两回事。得道之人是从来不说自己是道的,他不会声称自己代表那个道。

相比之下谁会说呢?这就是第十七章里面那句话:“悠兮其贵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 百姓,普通的人特别爱说我自然。你不知道它存在的那个道,叫太上,作为支持系统,它是无形的。巨大而无形的力量在驱动支撑着你,但你自己往往是不知道。这是一个普遍的规律,就是重要到你感受不到。我们说仆人领导力的本质就是,重要到让人感受不到,像空气一样,像水一样,这是我们生命当中最重要的几项,我们往往都感受不到。我们身体内70%以上都是水,但是我们想到自己的时候你会想到水吗?离开空气一分钟你都受不了,你会对空气心存感激吗?因为它是“不知有之”的,它重要到你不知有之。

所以这个时候你做成一件事情的时候,功成事遂的时候,你就会觉得这是我自己做成的,“百姓皆谓我自然”,这个我自然就是我前面说的小自然。道是不说它本来的样子,它是法自然,但它不说它的大自然,“希言自然”。

当你声称自己拥有的时候,你就是小自然了,你觉得是你在做的任何事它都是不能长久的。只有说没有意识到你在做,你做了这事成了,做了那事败了,过一些日子又有更大的事,所有这些事是谁在做。它的主体,真正做事的是背后的来支撑你做,那个大自然在做,而不是你这个小自然在做。

在第五十一章说:“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器成之。”就是一个物体,一个事物,包括人,是道在生它,德在养它,在畜养它,你要拥有各种的物质来形成一种形态,而背后有一个逻辑在驱动它,就是道、德、物、势。看到任何一个物的时候,你都想到是道生的它,是德在养它,有物质在成全它,使它具有形状,同时有一种力量在驱动它。

在这个意义上,万物,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物,背后都有道和德,“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

但同时你要注意,尽管在任何一个事物上你都能够感受到道和德,但是道和德它又好像是不存在,好像都是表现为是这个物自己在成全自己,也就是那个小自然,我自然,自己在生长,在作为。所以“莫之命而常自然”,在这个意义上所以它又一次解释它是生而不有,这个道伟大的地方就在于它生了你,但不占有你。它在驱动你,它在生你、养你,但是它又不靠你,也不主宰你,这种状态称之为玄德。玄就是你看不到的,深到极处,比极处还要深的那样一种在作用你的力量,那种东西就叫做玄德。

还有第六十四章进一步区分了道的大自然和物的包括人的小自然之间的关系,叫:“学不学,复众人之所过。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道是统领,它是真正的主宰,但是它总是表现为一种辅佐、辅助的力量,它自己不去跳出来说,这是我在支撑,我在驱动,我在生和养眼下的物。这就是道的最大的特点。由此我们就更清楚了自然为什么分为道自然或者叫大自然,以及小自然或者叫人自然,百姓之自然。为什么道法自然,而又希言自然。

我们习惯于“百姓皆曰我自然”,但常常我们会忽略我自然之外的那个大自然。那个东西的天长地久,以其不自生,“天地所以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生长的是万物,你能见到的是万物生长,而天地就是在辅助万物生长,它在支撑辅助万物生长,这叫不自生,故能长生。每一个具体个体物的生长,都会呈现出不同的形态,而且它又都有自己的生命周期。但是天地因为它不自生,所以它是长久的,而万物都是短暂的。这句话由此引申“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耶?故能成其私”。

大自然的特点就是永远做辅助者,永远只藏在背后,这是它的特性。但是它还有一种特性,就是永远藏在背后,所以它永远是在前头;永远置身事外,同时它永远在每一件事情上。万物生长,天地是置身事外的,它又是在置身事物乎其内的。由于它入乎其内,所以万物才得以生长,由于它出乎其外,所以当万物不再生长的时候,又有新的生命出现的时候,天地仍然是存在的,所以它才“天长地久”。

到此为止你是不是发现了一个逻辑,就是长久与短暂这两者,与广大无边的自然,与看得见的个体这个小自然之间,它们是相关的,越大它就越长久,越小它就越短暂。

万物当中每一物的生长过程,从初始到结束,我们可以把它看成是一个游戏,一个总是有特定周期的游戏。支撑万物生长,这是一个大游戏,或者叫大自然,它也在玩一场游戏,一场永远不会结束的游戏,这也是《道德经》当中的一个重要的概念。这种观念影响到了《失控》这本书,也影响到作为《失控》的思想来源的一本小书,叫《有限游戏与无限游戏》。

本文来源:《吴伯凡讲透道德经》,吴伯凡 著,得到。


2025.11.15 周六:

有一本书也许你读过,至少你听说过,叫《从优秀到卓越》。这本书的结尾讲了一个故事,一个跆拳道的黑带大师给自己的弟子授予黑带的场景里面发生的一个故事。

弟子已经经过艰苦的练习以后,师傅已经觉得他可以授予跆拳道最高级别的标志——黑带,但是徒弟必须要回答一个问题:什么叫黑带。徒弟说,黑带它代表着成功、荣耀,代表着学有所成,是师傅对我过去练习的肯定。

师傅眼睛都没有抬说,三天以后你再来回答吧。这有点像孙悟空的故事。三天以后他对老师说:黑带代表着艰苦的练习,代表着汗水,代表着磨难、坚毅。徒弟认为自己的回答已经很正确了,但是师傅仍然对他说:三天以后你再来回答。三天以后徒弟经过反复地思考、感悟以后,对师傅说了一句话:黑带代表着对黑带永不止息的追求。这时候师傅就认可他了,就把黑带授予他了。

听这个故事的时候你会想到很多,但有一点我不知道你想过没有,徒弟的第三次回答之所以得到师傅的认可,是因为徒弟对于黑带的认知有一个质的变化。那就是对于跆拳道这个游戏到底是有限游戏还是无限游戏。

你只有把跆拳道认为是一场无限游戏,你才是正确的。当你觉得你已经成功了,已经达到这个目标的时候,那你已经在心底认为这是一个有限游戏,一个过去完成时。你能系上这个黑带,是因为你认识到系上黑带只是一个开始,这一场对黑带永不止息的追求,从此你的练习变成一个无限游戏。你不会对眼前的这个状态满意、满足,哪怕它看上去是很成功,很完美的。但你一旦认为它是成功的,是完美的,你就不配玩这个游戏。

我们已经说过大自然、小自然,天地和天气之间的差别,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是一个有限的游戏,这个游戏是天地所玩的游戏,但这个游戏不是天地本身的游戏,这就是小自然和大自然的差别,“道法自然”和“希言自然”的差别。当你已经言自然的时候,你开始把所有这些东西都归结为自己的时候,这个游戏已经结束了。

《有限游戏和无限游戏》这本书里面对这两种游戏有一个简明扼要的定义。所谓有限游戏就是有边界,有胜负的游戏。首先它有周期,就是从开始到结束,它是有周期的。而且它有胜负,当一场游戏一方战胜另一方的时候,就意味着这场游戏的结束。

无限游戏是没有胜负,比如说天地之间的游戏,不是天战胜了地,也不是地战胜了天,它是天地之间不断地化育万物,万物的生长是有限游戏,但是让万物生长是一个无限游戏。所谓大自然,也就是道所法的那个大自然,它玩的就是一个无限游戏。

当《道德经》把我们的世界分为道、天地和万物这三个层面世界的时候,实际上也就是区分出了两种游戏——无限游戏和有限游戏。

当然,应该说不管是天地间的万物,以及作为万物之灵的人,我们所从事的游戏从理论上说都是有限游戏,因为我们的生命是有限的,而且在生命的整个周期里面,我们从事的各种游戏都是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一直到完成这个游戏结束了。结束以后,接下来再玩一个游戏,这个游戏也是以结果为导向的,然后有了结果,有了成败。你败了,这个游戏也结束了;你胜了,这个游戏也结束了,然后接下来再玩游戏。但是贯穿你所玩的所有游戏的还有一个游戏,可能是一个指向道的游戏。

《道德经》提醒你的是,尽管每一个人都是小自然,有所成的时候都会沾沾自喜地说“我自然”。但人不要忘记,人是生于天地,天地是生于道的,所以在人与道之间是存在着一个隐秘的,当然常常也会被忽略的,但是它始终不会消失的秘密的管道。

你凭着这条管道就跟道有一个连接了,在某种程度上你就是被道所赋能,你作为端的个体和与作为云的道之间形成了这样一种赋能与被赋能的关系。你是小,但是你能“成其大”。成谁的大?成道之大,因为道本身也叫“大”。

《道德经》里面出现大量的“大”,其实它说的都是道。“大智若愚”,不是说这个智是一个规模很大、体量很大的智慧,它说的是跟道相关的“智”看上去是愚的。“大巧若拙”,“大成若缺”,“大白若辱”,所有这些大指的都是跟道有关的。


“去彼取此”,这是很重要的,就是五色、五音、五味,以及表面上的那种壮观,令人激动,它都是短暂的,都是非本质的。“为腹不为目”,目就是表象,目之所及,以目为代表的感官它所感触到的世界都是虚幻的,都是非本质的,当然它也是短暂的。而腹,是生命能量的提供者,它代表着本质,甚至强调到极端的时候,它甚至认为身体本身都是一个一个表象。

在第十三章,他甚至说身体本身可能就是一个虚幻的东西。你为什么会受宠若惊?为什么会受辱若惊?原因就是因为你有一个身体。你为什么会疼痛?疼痛有一个载体,就是身体。没有了身体,你就不会有疼痛,当然你也不会有荣辱的差别。所以人之大患就在于人有身体,如果我没有身体,就什么烦恼、什么痛苦都没有了。

所以老子从各个角度强调了无形的、底层的、本质的实体的这些东西的永恒性,以及在它的表面所呈现的这种状态的虚幻性。


但是,你要知道在商业世界里面就是这样的,各种业态,各种新生的商业模式,它就是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这些企业为什么会消失,几乎到最后的时候是团购行业出现了“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局面。原因就是它们认这个相,把这个相太当真了。用佛教的说法就是“着相”了。


如果你思考这个问题,并且持续地给出解决方案,你的现有的业务也许会消失,但你这家公司会长期存在。换句话说,你的业务是一个有限游戏,你企业要做业务,但是企业本身要玩一个更大的、当然也是更长久的、更可持续的游戏。团购的业务作为一种相消失了,但是如何建立一个平台,聚集最大数量的用户,然后为商家创造价值的同时,也为商家的商家创造价值。为了实现这个目的,你必须建立一个系统。


你新的业务虽然不是一个无限游戏,但是它是一个在超越有限游戏的有限游戏。超越有限游戏就是一个向着无限游戏不断地自我刷新的游戏。

在商业上就表现为暗业务不断地显化为明业务,暗能力不断地显现为明能力的过程。它不以眼前的形态为唯一的形态和永恒的形态,始终认为眼前的业务形态,甚至公司的形态,都只是暂时的。这样你现有的业务不可避免地是一个有限游戏,但是你开启了一种向着无限游戏自我刷新、自我进化的旅程。当你这样做的时候,你就是获得了实现了某种连接,就是你现有形态和具有某种持续性和永恒性的形态之间的关联,你就被它赋能了,你就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一个有道的企业。

“有道者不处”,处的意思第一个是停下来占据,停下来自我标榜,而且最后是自我固化的那种状态。事实上这样的一种理念就是这种把自己的业务定义为是以无限游戏为背景的有限游戏,那么你就打通了一种连接渠道,你就开启了一种自我刷新的旅程。


《道德经》把生长定义为“本的生长”,而作为生长的表现“末”和“未”只不过是根生长的一种显化而已。

真正的能力是一种暗能力,而表现出来的能力不过是在特定的情景和格局场景下的一种输出而已。这样的生长才是长且久的生长,这样的长才是真正的长,也就是同时包含着长(chang)的长(zhang)。


竹子的这种生长方式非常生动地体现了“末生长”和“根生长”的区别,用《道德经》的话说也就是“早服”“重积德”的过程。真正的生长是早服,是厚积德,是一种前设性的生长。有一个成语叫雨后春笋,它只是在下雨之后,当它的水分很充足,地面也变得松软的时候,它会在一夜之间大量的春笋冒出来。

笋,也叫竹萌,它从芽的状态到成年的形态时间如此之短,秘密就在这里,它是典型的“厚积而薄发”的生长过程。如果是以树木那种生长方式,慢慢发芽,从小苗逐渐生长,经过几年的时间长成大树。如果以这样一种方式生长的话,竹子是没有生存的机会的。

这样一种方式很容易让我们想到《道德经》的一句话,“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就是我要生长,我要冒出头来,我要跟树去竞争,这叫“勇于敢”。正如老子说的勇于不敢比勇于敢要重要得多。在我的能量、资源、积累还未完成,在我的成熟形态还没有育成之前,我一直是不显露的,这就叫“勇于不敢”“勇于不敢则活”。


后来我明白了两件事,第一,这棵竹子之所以看上去一点都没有生长,原因就在于它的生长不是呈现在地面,而是在地下。所以到第二年的时候出现的这三棵竹子其实是它的根上生发出来的三棵小竹子。它要干什么?

如果你换一种眼光看的话,你觉得它胸无大志,长得这么小。这么瘦小的三棵竹子,随时都可能死去的。但是这三棵很卑微的竹子就这么长着,竹叶是它的太阳能接收板,它不断地在吸收太阳能。这一年的时间里头,竹子一旦从竹笋变成了小竹子的时候,它的形态好像就固定了,不再生长。它在干什么呢?它在用它的竹叶吸收太阳能,存储在地下,换句话说就是它在长根。

到了第三年的时候我突然有一天发现,在总共四棵小竹子的旁边冒出了两根笋,不到一周的时间它已经超过了旁边的那棵树。我当时想到了一个词,就是“蓄谋”,它的生长是蓄谋已久的。它的目的很清楚,只有长超过这棵树,它才有生存的机会。

它不会贸然地毕其功于役,在第二年就长出一棵大竹子,因为它吸收存储的能量不够。这两棵竹子的叶很茂盛,但是它也就成兴了,它也不再生长。我明白这两棵比较高大的竹子不是为它自己在生长,为它自己而活,而是它为了更长远的目的。

果然在今年第四年了,突然冒出了五根竹子,而且都很高大。也是在短短的一周之内,这五棵竹子不仅超过了已经长出来这两棵相对高大的竹子,而且远远地超过了它旁边的树。我看得出来它很理智,它尽可能在边缘生长,因为越在边缘,离树越远,它的叶子舒展的程度才会更大,它接收的能量就会更大。

这个时候我觉得我种的竹子终于长成了,因为明年有可能它会长出至少八根到十根竹子。而且我发现在这些竹子最远的地方冒出了一个竹根,这个竹根不是竹子,它冒出地面,然后又扎进了地面,它是在布局。也就是说明年它可能出来的是正好是离它最远的,在树的另外一边,很可能就会长出好几棵竹子。但是它都是悄悄的,是一种潜滋暗长的方式在生长。这可以说是长期主义的活写真。

竹子这种云端结构厚积薄发、长期主义的生长策略,可以说是独一无二。而且它整个的生长,以布局的方式潜滋暗长。


如果都是朝一个方向,那就会自相残杀,同时又不能更好地利用整个这个空间里头的阳光,竹梢不同的方向是一种高度和谐的状态。

这个时候你想到了什么?我们前面讲过“静”这个字,它的本意就是多种颜色,能够和谐地相处,多种颜色有可能是互相抢,互相压着,有盛色的就有逊色的。这如同是噪音一样,你想压倒我,我想压倒你,中间形成不了任何的秩序,所以那种状态当然就是争。

争的结果就是像噪音一样的,充满着躁动,但是形成不了和谐,最终陷入到低水平的破坏性的竞争状态。而这个“静”强调的是各种颜色多样性和谐相处,以这样一种和谐的方式,有效地消减了可能存在的争。静就是不争,静就是要素之间不仅不争,而且能够互相协同的状态。这不仅是双赢,它是多赢的局面,这是一个胜局,而不是一个败局。

深受《道德经》影响的《孙子兵法》里面有一句话,“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真正的胜局是在开战之先已经形成了,然后打仗不过就是一种显化而已,不过就是将胜局打印出来,输出出来。而败兵,即不善打仗的人,往往是先战而后求胜,先打起来再说,没有成竹在胸,没有成竹在地。

用莎士比亚的话说,就是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全然分辨不出任何意义。

本文来源:《吴伯凡讲透道德经》,吴伯凡 著,得到。


2025.11.16 周日:

老子说“不笑不足以为道”,之后才说“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大白若辱”“建德若偷”。他的意思很明确,真正的道一定是你不容易看见的,常常是你误解的;不仅是误解,而且往往跟你的见解是正相反的。

真正的明道看上去是昏昧的,是昏暗的,进道看上去好像是在退,真正体面的东西看上去像是屈辱,来自于道的声音往往你是听不到的,跟道紧密相连的那个器,恰恰是没有形状的,处在一种不完成状态。

然后他说,“夫唯道,善贷且成”。关于“善贷且成”有多种解释,一种解释是道善于让步,善于给予;还有一种解释是,道善于转移,善于以曲折的方式成全、完成。这里头说的都是我们前面一直说的间接路线。

自然你会问一个问题,间接路线,或者叫隐秘路线,它到底是术,还是道呢?

表面上我们很容易把它理解成一种术,“将欲歙之,必固张之”,日常的生活当中常常用到的欲擒故纵、欲取先予,等等,这看上去就很像一种术。但你仔细思考一下,它其实不是术,而是道。

在这里说的道理是,因为看不见,所以一般的、普通的、智能不够的人往往是觉得可笑。被嘲笑是道的一个特征,原因就在于道常常是以一种隐秘的状态呈现出来的。我们不妨把这种间接路线可以称为“隐秘之道”,这个隐秘之道既指道是隐秘的,是不易见的,同时你也可以把它理解为隐秘就是一种道。或者说你只有在隐秘当中才能发现道。

我们通常说的直接路线,直奔目标而去的那样一种路径,那样一种手段,我们不妨把它称为“妄人路线”。就是表面上他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又勇往直前地去接近和获取这个目标,但是这里头最大的问题是, 在他与目标之间有无数个环节他往往是看不见的。

比这个更可怕的是,如果把他的目标比作一个点,他看到的是一个平面上的点,而不是一个立体当中的点。也就是说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维度,他已经自然忽略了。当他以这种沿着他以为的道路,也就是从他所在的点到目标点之间的那条直线,他是根本不能够达到那个目标的。

我们不妨举一个例子。假如你到一个渔村,去体验一下如何用铁叉叉到鱼,你真真切切地看到水里面有鱼,你觉得你非常精准地对准水下的一条鱼,你勇猛有力地刺过去,但是你一定刺不到那条鱼。

这个时候你会想,可能是我的手不够稳,可能是我的视力不够精准。但问题恰恰不是出在这里,如果你不那么精准,说不定还能叉到一条鱼。为什么呢?因为光线在空气中的折射率和在水中的折射率是不一样的,眼睛所看到的水里头的鱼它实际上是一个虚像。也就是说当你看到鱼在那个地方的时候,那条鱼肯定不在那个地方,你看到的是一种假象,你永远是对着鱼的虚象发起攻击的时候,没有任何胜算的机会。

所以,我们把这种你和你所感受到的目标之间的那种不假思索、自以为是的路径或路线,称为“妄人路线”。渔民为什么能够叉到鱼,他是知道有折射这回事情,根据他的经验要叉到水中的鱼,他一定要偏离他肉眼可见的鱼的虚象。这种所谓的偏离,恰恰就是直击目标。

间接、曲折不是目的,目的永远是你所要达到的那个结果。在你与目标之间的那个路径,往往是跟你直接感受到的那个路径是偏离的,甚至是正向反的。


所有为了挽救这片树林做出的种种的努力,收集它的种子,把这些种子撒在他们认为适宜发芽生长的地方,所有这些努力都没有用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人没有看到一个关键的环节。而正确的方法只需要去收购那些猴子,给猴子创造繁殖的机会,然后这片树林就免去了灭绝之灾。

这条路径显然它就是一条间接路径。虽然是间接路径,几乎可以说它是唯一的路径。正如我们前面已经讲过的,在植物界、动物界,在微生物界,更不用说那些寄生虫了,它选择间接路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绕道走,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而是在自然界,尤其是在动植物的世界里,在初始因和最终果之间,可能存在着多个隐秘的环节。结果是显而易见的,但是这些环节和阶段性的路径是相当隐秘的。哪怕是一些看上去我们以为本身就是很直接的路径,我们如果仔细地去研究的话,它也是间接性的。

所以说表面上看间接路线是以一种不经济的路线,好像存在着明显的浪费。而恰恰是这种看似不经济的、浪费的行为,表面上的弯路恰恰是最有效率的路径。

《道德经》讲“静为躁君”,静是躁的君,也可以说静是躁的帅,而躁是静的兵,你不能想象一支没有统帅的军队。但是我们常常意识不到,如果一种看似积极的动,没有静作为统帅的话,它就是一种消极的躁动。看似是在追求效率,其实是以最高的效率去做一件毫无结果的事情。

在一个具体的解决方案当中,间接路线为什么显得如此之重要,甚至具有唯一性呢?原因就在于能够让你达到目标的是“天道”和“天算”,与天算相比,人算是微不足道的,人算要有效必须得让人算尽可能地合于天算。人工要有效的话,就必须要合于天工,或者是巧夺天工为人工。

这种直接路线包含着一种致命的自负,那就是对天道、对天算、对天工,缺乏敬畏。想当然的路径,只是出于某种欲望,出于我们的懒惰和贪婪,常常暗中受到贪婪、懒惰的支配的人算,也就是直接路径,很可能是一个笑话。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一个人站在一个迷宫的高处,他可以清晰地、完整地看到整个迷宫的结构。这个迷宫里有一个人,他自作聪明,而且非常执着,总是想通过最简单的一招致敌,毕其功于一役的那种方式,迅速地走到迷宫的入口。如果你就是这个站在高处看迷宫的人,你看到这样情景的时候,你也很可能会觉得这种行为是可笑的。


我们之所以要仔细地分析与木相关的三个字,是因为它有助于我们理解《道德经》的一个重要的主题——长期主义。

汉语是我们的母语,所以我们对一个现象习以为常,习焉不察,就是长(chang)和长(zhang)在汉语中是一个字,在《道德经》也是一个字。比如说对一个英语国家的人来说,grow和long这两个是完全不一样的字,怎么是一个字呢?而因为长(chang),所以长(zhang)。这里面包含着一个设定,就是所有的生长是为了长(chang),为了更长时间地存在。

我们读《道德经》的时候,长期主义是《道德经》中一个重要主题,但又常常是我们容易忽略的一个主题。换句话说,你要想真正地理解《道德经》,我们就必须要注意道和德里头的那种跟“长久”相关的理念。

长和久这两个字在《道德经》中其实是高频次的,长(chang)字在《道德经》中出现了12次,不算长(zhang),光长(chang)这个字就出现了12次,而久出现了10次。长、久两个字连在一起出现了2次,在第四十四章和五十九章当中分别出现了“长久”这个词。还有的地方用的是“长且久”,或者是“天长地久”,这是并列的使用。

所以它说:“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这句话里头包含着一个长和久的秘密,所谓长(chang)就是持续地长(zhang),不仅要长(zhang),而且是持续地长(zhang)。持续地长(zhang)就是长(chang)。

木、本、末、未这四个字本身是一体的,尤其是未,未本身包含着长(zhang),它是一种长(zhang)的可能性,或者说生长的未来形态。因为有未来,所以它才是长(chang)的。


在这个过程当中我们就看到了战争如何演化为和平,而战争之所以能够演化为和平,是有一种创新性的、创造性的转换性力量。这种转换性力量首先是缓冲消解了一种破坏性力量,同时将这种破坏性力量变成一种建设性力量。这就形成了某种平衡和均衡。


在老子看来,行大道的时候我们最应该提防的是走偏路、走斜路。大道是很宽广的,而人是特别喜欢走捷径,为某种直接的利益选择某种直接的路径。我们一旦忘记了大道,我们被直接的眼前的利益所诱惑、所绑架,然后选择斜路。这个斜路常常表现为战争。

第五十三章其实是概括了好战的两大原因:首先是认知上的问题,眼光狭窄,只看见和选择显而易见的路径。而且这个所谓的路径很可能是一条充斥着错觉和幻觉的路径,隐藏着各种陷阱的路径。第二个原因是情绪和欲望上的,就是好勇斗狠,穷奢极欲,会导致战争。


一旦被情绪所裹挟,你就会忘记你的目标是什么,当然更可能忘记的是你现在的路径是否偏离了大道。

第三个关键词是转换,而且是创新性的、创造性的转换。在这种情况下,不受情绪的支配、干扰,而且不采取直接路径,也就是按照常理,一个智力正常,或者被认为是聪明的人,所选择的那个路径,他放弃,他没有选择那个路径,他的结果、他的目标显而易见是最佳的结果,将战争神奇地转化为和平。不仅转化,而且创造了增量。

我们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叫大道,什么叫“行大道而弭兵”,什么叫真正的和平。真正的和平是以一种更积极、更主动、更智慧、更具创新性的方式而赢得的,而不是通过简单的忍气吞声而实现的。这里头体现的智慧被称为实践智慧,但我们也可以把它称之为大智。

本文来源:《吴伯凡讲透道德经》,吴伯凡 著,得到。


2025.11.17 周一:

每一个阶段性的都是一个小故事,整体是一个大故事。而且所有的大故事又汇聚成一个无数次的轮回、重复,又是一个更大的故事。每一个个体都是基因的承载者,为基因的延续不遗余力地,而且自以为是为了他自身的利益和价值,去牺牲自我而不自知。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演员,而真正的主角从来就没有出场。

基因还只是某个物种的那个不出场的真正的主角,所有的生物都有基因,在基因之上又是什么?当你想进入这样一个视野的时候,才可以说稍稍感受到了什么叫道,什么叫器。

器是看得见的,道是看不见的,器是界面,道是原代码,是底层的程序。这个在表层的作为界面的、作为可见的器,与不可见的道相比,可见的那些器、那些个体只能说微不足道。

人们常常用塞翁失马的故事来解释这段话,如果塞翁失马是一个大故事的话,那么这个大故事里面又包含着一个个小故事。

首先居住在边塞附近的一个老翁他们家的马丢了。这一个小故事已经发生了,这首先意味着不幸。但是塞翁的态度很有意思,他好像没有因为这个损失而感到悲哀和沮丧。过了几天,丢掉的那匹马回来了,不仅回来了,而且还带来了一匹很好的马。这个故事发生的时候,又好像是一个喜剧,一个欢乐的故事。但是正如他在该悲哀的时候,没有悲哀,在他该欢乐的时候,好像也不怎么欢乐。接着是他的儿子骑着这匹意外得来的好马,非常兴奋。然后这个故事又发生了,他的儿子摔断腿了,这听起来又是一个悲剧。接下来这个故事进一步往前走的时候,好像又变成了一个喜剧,因为边关危机,朝廷要大量招兵买马,所有的适龄青年都要去当兵打仗,而他的儿子因为腿摔断了,就免去了兵役。

这里面我们把整个故事叫大故事,它是由一个一个的小故事组成的。整个过程像是坐过山车似的,一会大喜,一会大悲。这个故事里面塞翁的态度耐人寻味,既没有大悲,也没有大喜,他始终保持着一种我们今天常说的平常心。他之所以有这种平常心,是因为他具备一个大视野。

就像一个人面对一部史诗般的大剧,他事先已经得到剧透,面对每一个桥段的波澜起伏,他都会保持一种平静的状态。这种平静的状态《道德经》称为“闷闷”,就是闷闷不乐的闷闷。这个闷闷就是既不悲也不喜的那样一种状态。他投入不投入?他也好像在投入,眼前的事情发生的时候他也会产生某种变化。但这个变化是一种受到了天然的节制,被打磨的那样一种情绪状态。《道德经》认为这样的状态才是一种真正恰当的状态,这个塞翁具有了圣人的某种特性。


我们从大故事小故事,从塞翁失马,我们从“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语境里面再来看,就很容易理解了。一个小故事发生的时候,真正懂得这个故事意义的人,他会有一种不肖的认知态度,看到这个东西的时候,他能够保持一种沉着冷静,一种天然的节制,受到了天然的打磨。

深谙戏剧之道的人,看到一个戏剧冲突出现的时候,他一定不像我们普通的人那么激动,至少是激动的方向跟我们普通人是不一样的。他知道给你呈现出来的这个状态一定包含着另外一个剧情,我们会为每一次剧情的变化而欢呼雀跃,或者捶胸顿足。你不懂得“正复为奇,善复为妖”的规律,你更没有意识到“大似不肖”,“夫唯大,故似不肖”。我们看到的都是一个个小故事,而大故事是深埋在小故事里的,当然一部故事最重要向你呈现的是那个大故事。


《道德经》其实是在提醒我们,我们每天面对的世界都是由一个个小故事、小场景组成的。但是有时候我们看久了之后,就很容易被它锁定,我们只看见这些小故事、小场景。在一个故事里头奋不顾身,我们去奋勇争先;但从一个更长的故事线来看眼前发生的这个小故事,它就是一个事故,就是一个事变。大故事是小故事的参照系,你看懂小故事,不能明白大故事。但你明白大故事以后,你才能更清晰地看见那个小故事,它的前世今生,它的某一个很容易忽视的小点里面,蕴藏着在此之前发生过什么,以及也预示着在此之后发生过什么。

正如我们在导言里面已经讲过的,表面上我们都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实际上我们是被一种没有意识到的“玻璃墙”隔离开来,生活在各自的平行世界里。你只有在大故事的参照系上,才能看到小故事的本质。用我们前面的话说,它的尽头就是无限游戏,历史有的是时间,所以它本质上是一个无限游戏。但是在每一个时刻它都发生着有限游戏,也就是都是以求胜为目的,只要胜败一确定,游戏就马上收场的那种有限游戏。

《道德经》它要告诉你的是,我们既要看到眼前的这个有限的游戏,这个小故事,同时要看到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表演背后的那个玩家,那个东西我们一直在讲,就是道。


“故失道而后德”,道没了才有德,“失德而后仁”,没有德了才讲仁,没有仁了就讲义,没有义了就讲礼,这个明显的是针对儒家的。“夫礼者”,他说那些礼,就是那些规范,那些条条框框,是“忠信之薄”,是“乱之首”。表面上是为了维持秩序的,但实际上最后就是让人不忠不信,各种的混乱,因为这些规范,这些有为的,带有强烈的有为倾向的那些自上而下的强干预而导致的。这段话马上让我想到哈耶克和凯恩斯。这种观点之争可以说从古到今,古今中外,也一直都有。

最后老子说:“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所谓“前识”,就是事情还没发生,就立下的那些条条框框,是“道之华”,是它的表面,华而不实,而且是愚之始,就是愚蠢的开始。“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真正重要的不是那些条条框框,不是那些规矩,不是那些干预,而是最终的效果,要不然你就可能犯了一个致命的自负。看不见的手永远比闲不住的手要有用得多,你要居者处其实,而不居其华。


在制定战略的时候可以有战略规划,但是战略的本质不是事先完全写好一个刻板的剧本,然后按照这个剧本去演。你要随机应变,随时出现的变化而进行应对,要每个人都完成自己的事,最终形成一种整体的秩序。当代的学术研究已经越来越证明这样的一种秩序观是对的。

从混沌中生成秩序,注意,我这里用的是秩序,而不是次序。我们讲到过蚂蚁的智慧,它的那种始于无序性、麻木性,最终达到了有序性。蚂蚁、白蚁、蜜蜂,还有鸟群,由巨量个体构成的鸟群,还有蝙蝠,它们都能证明了从混沌无序当中是能够生存有序的。这就叫order from chaos,就是来从无序生成,从混沌到有序的过程。

正如我们前面讲过老子最爱用的词不是无,是万。万不是5的2000倍,是无数倍,万是一个泛指。用今天的话说是非结构性海量数据,那就叫万。

老子一直相信这种从无序当中,是能够生成有序的。面对这样一个世界,你要有的方式是无为,而不是有为。无为我们说了不是无所作为,是遵循、敬畏那个从无序当中生成出来的有序,然后再去作为。如果不是这样,那就叫你看似井井有条地按照次序而为,那就是妄为,这是老子基本的观点。


老子一直相信这种从无序当中,是能够生成有序的。看似井井有条地按照次序而为,那就是妄为,为什么呢 ?

我先讲一个小故事。

有一门学科叫协同论,协同论的创始人赫尔曼·哈肯讲过一个很有意思的说法,叫“教授的书桌”,他说的其实是他自己。他的书房看上去很乱,但是他要找什么东西,他都能很快地找到。隔一段时间他们家里面有专人帮他整理书房,每次整理完之后,他觉得就发生了一次“地震”。

而表面上看起来书房里面井井有条了,特别干净、清爽,但是他要找什么东西都再也找不着了,他又得经过很长的寻找之后,找到了,发现了某种有序性,他就能够比较快捷地找到他所要的书,他所要的笔记本,他要的文具,等等。但是过一段时间又来了,又有人帮他整理。这种简单有序性的灾难,我们每个人可能都有过类似的经历。哈肯讲的教授的书桌,能帮助我们理解什么叫秩序,什么叫次序。

他们家的服务员,他遵从一种有序性,但这种有序性是一种简单有序性。在哈肯看来,那就是一种极其粗暴的有序性。他把这几本书放在一起,是因为这几本书的开本是一样的。本来可能是一本16开的书跟一本小32开的书关系最密切,应该放在一起。但是服务员不知道,他会把16开的厚度在400页以上的,比较厚的书放在一起,那些比较薄的,开本小的,又放到一起,在哈肯看来完全是混乱的。在“教授的书桌”这个故事里面,我们能感受到什么是看似混沌,实则是一种有序性。还有一种是看似井井有条,而实则是极度的无序性。

秩序正如我们前面已经讲过的,它具有某种自发性。而次序有某种自觉性。你做这件事情的时候你意识到你在做这件事情,因为标准你知道,然后你根据这个标准进行排序,规则你知道,根据这个规则进行管理,这里面的特点就是自觉。而秩序是自发的,就像蚂蚁在搬运食物当中最终找到的那个最短路线,它是自发的,是自下而上浮现出来的,逐渐的是一种演化出来的东西。

这两个概念,秩序和次序之间的差别又让我们想到了德鲁克所说的领导和管理的差别。领导和管理最直接的差别,领导是做正确的事,管理是正确地做事。但更深刻的差别就在于,管理者是make things,做事情,做一个个具体的事情。领导者是让事情发生,不是针对一个具体的事情,换句话说就是我们前面说的那种间接路线。你以你的行为导致某种变量,这个变量汇入到其他的变量以后,就引发了一系列的改变,最终出现你要的结果,这个叫make things happen。


所以在make things和make things happen,做事和让事情发生,这也是有为和无为的差别。这里头你也可以理解成,真正的正道是弯路,直道往往是斜路。你看着好像是直的,直接过去就做的,很少有成功的。

我们前面区别了次序和秩序,我们经常会写错、用错的就是委曲求全。哪个qu?应该是曲,委曲。曲就是绕着,非直接的,像水一样的。说到曲,你就可以想到九曲黄河,它不是从青海直接到山东那个入海口,它是中间经历了无数个转折,转了不止九十九道弯,这叫曲。

委就是服从,就是顺从;曲就是遇到阻拦,你绕道走,这叫曲;最终求全,委曲。而不是委屈求全,委屈求全就是受气,就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让你怎么样你就怎么样,尽管你心里头不服,你还得做,那叫委屈。这是次序,在次序下,你只能委屈。你真正要做的是委曲,曲折的曲,你要做好多看似没用的、偏离了目标的,但实际上是最有效地接近达到目标的那个路径。


我们说无为不是无所作为,我们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首先谋事要考虑的是如何借用天的力量,与天合力,与天共谋,你才能胜。你了解整个的格局态势,你付出比较小的资源,用比较小的力量成为一个变量,引发一系列变故。在这个场景当中,你在制造一个故事,而这个故事是由一个个的事故构成的。最初你需要做的往往是一个第一推动者,后面的事故就自然发生,然后一个期待的故事它就发生了。是这样一个过程。

我们从儒家和道家的区别讲到了次序和秩序的区别,进而还讲到了委曲和委屈这两个词的区别。这不是一个写错别字的问题,它实际上是涉及到两种世界观和方法论。然后领导者和管理者的区别,做事和让事情发生的区别,还有自觉和自发的区别。在这个过程当中我们能够感受到成事和谋事,人如何去与天共谋而成事,而不是一意孤行自以为是地做事。与天共谋而成事,那才叫看似无为,结果是无不为。自以为是地去谋事,甚至是事无巨细,亲力亲为,“代司杀者杀”,“代大匠而斫”,最终希有不伤其手矣。

本文来源:《吴伯凡讲透道德经》,吴伯凡 著,得到。


2025.11.18 周二:

本来想在这儿建一个太阳能发电站,结果出现了一片牧草。要知道在此之前人们想过很多的办法,如何治沙,如何把这片荒漠变成牧场。但是就在这种不经意之间,一个出乎意料的结果出现在他们面前。这则新闻当中有一个词叫“乌龙”,其实大自然有太多这样的乌龙了。所谓乌龙,就是你持有一种动机、意愿去做一件事情,但是最后出现的结果大大地出乎你的意料之外,甚至完全跟你的意愿相反。当然有时候乌龙是令人沮丧的,有的乌龙事件又是令人欣喜的。

我们在前面讲到过次序和秩序,所谓次序就是出于某种直接的目的,人用清晰的规则制造出来的一种简单有序性,这种简单有序性我们也可以把它称为刻意性。我们讲到秩序跟次序是不一样的,它是非控制性、非刻意性的,在无数的变量汇聚起来,形成了最初是一种混沌,在这种混沌当中逐渐形成了一种复杂的有序性。我们把这种秩序叫做复杂的有序性,这也就是天成与人成的差别。

在《道德经》第九章老子讲到了人为和天为,也就是有为和无为的差别。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持有一种东西,直到它完满,不如马上停下来。“揣而锐之,不可常保”,拿着某个兵器不停地磨砺它,让它越来越锐利,但是这种利器是不可以一直拿在手中的。“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而天之道的特点是“功成身退”。一件事情的做成它不是刻意的,做成了,也不刻意地保留、保持这样一种优势,这就可以称之为“天之道”。而人之道是“揣而锐之”、“持而盈之”。当然我们要做成一件事情,既要追求这种控制性、刻意性,同时也要用一种非控制性、非刻意性,来修正我们的这种刻意和控制。


关于这种创新的模式,乔布斯有一个很形象的描述,他说所谓的创新就是连点,Connect the dots。就是呈现在你面前,但是非常乱的那些点,你能够把它连接起来,你就可能创造一种崭新的产品。

过去所谓的创新就是开天辟地地、从无到有地创造一个全新的产品,而现在这种模块式创新,或者叫乐高式创新,它只是将早已存在的模块和点连接起来。你的思维只是局限在某一条线上,某一个路径上,你就会遇到完全无法解决的难题。当你的思路不再是线性的,而是平面的,甚至是立体的,你能够将你的视线跳到你已有的路径之外,你就可能创造出一种全新的物种。

所谓创新就是实现某种可能性,这种模块式创新就是利用某种既有的资源,实现某种全新的可能性。这里头同时包含着有为和无为。一方面你要实现什么样的目标,这是有为;同时又不完全是凭借自己的力量,就像大自然当中的那些物种,它只是将潜在的可能性变成现实。

著名的哲学史家张岱年先生说过:万物皆由道生成,而道之生万物,亦是无为而自然的,万物之遵循于道亦是自然的。


冯友兰先生说,道不是有意识、有目的在创造万物,它更像是一种今天大家都在谈论的,用海量的语料喂养而成的大模型。它没有明确的目的,明确的方向,它只有一点,就是尽可能地兼容并蓄,尽可能地保持多样性。正是这种建立在海量数据、海量语料基础之上的多样性,才可能涌现出最智能的解决方案。

所以冯友兰先生说,因为道并不是有意识、有目的地创造万物,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道生长了万物,却不把万物作为己有;道是万物形成,却不自己以为有功;道是万物的首长,却不以万物为主宰。这些论点表明万物的形成和变化不是受超自然的意志支配的,也不是由某种预定的目的,这种状态就叫做无为,最终形成的是秩序,而不是次序。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它只是不断地生长,不断地去蓄养、养育它,最后呈现为各种各样的形态。万物是尊道而贵德,但是万物好像又不是遵从某种命令而出现的,它是在一种完全浑然的状态当中自然涌现出来的。

“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这句话在《道德经》出现了两次,而且老子称之为“玄德”。所谓玄德就是某种深不可测的,你看不见、摸不着,也不知道其因由,也不知道其目的,它只是在不断地生万物、养万物。

人生一个孩子想到的是养儿防老,想到的是这个孩子能为我做什么。但是具有玄德的天道,它并不是为了某种特定的目的、欲望,而去生养万物。老子在描述圣人特点的时候,有一句话叫“为腹不为目”。他只知道怎么去养育,怎么去供给能力,他专注的是腹,所谓腹就是供给能量,去养,而不是带着某种特定的目的。目就是眼睛,有选择性,眼睛和肚子的差别就在于,眼睛是有明确的目的、选择性,而肚子没有选择性,只是为人提供能量。我们可以用“盲目性”形容道,形容天道。恰恰是这种盲目性、混沌性,才是道的力量之所在。

正是这种盲目性,导致了别开生面,导致了异军突起,导致我们在大自然当中看到各种的奇迹般的创新。在此我们又一次看到了无为,不是无所作为,而是一种基于某种混沌、盲目的大有作为,是一个个令人赞叹的乌龙事件。而这正是道的神奇和伟大之处。


重要或者说是具有主宰性的最重要的特点,首先是看不见的;其次,当然即使他出现的时候,他有一个特点就是“不肖”,就是不像,完全不是你以为的那个样子。正如我们前面说的,他是让事情发生,而不是在做那件事情的时候,他的重要性就不太容易体现。


我们之所以宠辱若惊,有时候受宠若惊,受辱了也若惊,原因是什么?因为你有一个身体。这个在后来有很多人都表达过这样一种想法。比如说我当官,别人很尊重我,我一不当官了,别人就不尊重我了,你不要感到失落,他尊重的是官又不是你。美国前国务卿鲍威尔有一句话:千万不要把你和你所处的位置连得太紧,否则你一旦不在这个位置,你就什么都不是了。这个位置,当然还有这个身体,位置是跟身体连在一起的,你没有身体,自然就没有固定的位置了。所以受宠若惊也好,受辱若惊也好,是因为你有“身”。

我之所以有痛苦,就是因为我有身体,我之所以有病,是因为我有身体。所以“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假如我没有身体了,那病就没有了,痛苦就没有了。

当然我们每个人都不可能做到没有身体,但是你要学会一种类似于金蝉脱壳的方式,就是把你从“你”当中抽离出来,或者说你找到一个更大的身体。不是这个小身、小我,是一个大身、大我,就像楚王那种胸怀,楚王丢了帽子,他说不用找,我是楚国人,这个帽子丢在楚国,楚国人戴楚国的帽子,很正常,不用去找。当他这样说的时候,当然他只是一种表态了,但是在这个表态里头我们看到一种思维方式,当你的“我”足够大的时候,你的感受、你的喜怒哀乐都不一样。

所以老子就提醒我们,应该为自己找到一个更大的身体,那就是一个更大的我。

“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你说天下就是你的身体,后来人说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前面说的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说的是你这个小我,说的是你不因为得了一个什么东西就高兴,不因为你失去一个什么东西你就悲伤。中间有一句话他没有说的,其实是你用天下把自和身,把你的身体,把你的自我给置换掉,在这个时候,当你以身为天下的时候,这可以像把天下就寄托给你了。


当你作为一个编导,一场伟大的表演,一场伟大的绩效,你是真正的主角,你是“自知而不自见”的,你是“自爱而不自贵”的,你要成为这种真正的主角,真正的隐形的玩家,而不是一个在台面上的主角的时候,人就完成了一个转换。首先你是主角,其次你是看不见的主角,就完成了从演员到导演、到编剧的这个转变。从小我到eco,eco是什么?ego是有身体的,自我嘛,是有显而易见的身体的,eco它其实也是一个“身体”。

有人把一个有独立生态的地方称为超级有机体,它本身也是个有机体,是有生命的,甚至地球也是有生命的,你从大历史的角度看,地球就是“长”出来的。

所以ego也好,eco也罢,它都是一个身体,只不过前者比较小,是小器,后者是大器。同样我们说演员他做的是小器,而导演制造出来的是个大器。所以导演、编导做出来的是一个很难确切定义的,你看见他的作品是什么,你只看见了表演,他全部的工作当中可能只有很少一部分显现出来了,比如说他捕捉到了时代的脉搏,他感受到了人们最深切的精神的需求,等等等等,这些东西你能看见吗?时代的脉搏你能看见吗?精神需求你能看见吗?都是看不见的。所以他做的这个大器是免成的,小器它是成型的。

读完《道德经》以后,我们可以从一个全新的角度,来重新理解什么叫大器,什么叫小器。

关于道和器的关系,我们不妨看看一个与道有关的字,这个字就是“導”,繁体的“導”,简化字的“导”已经看不出与道有什么关联了,繁体的“導”一看便知,它跟道是一体的,它上面是一个道,下面是一个寸,寸就是眼前的,由道在引导你眼前的行走,这就叫導。

我们通常说道是供你行走的,我们以前也讲过,道有一个很重要的功能,它不只是像陆地上的一条路、一条道供你来行走,它更像是水路,一方面是供你走,它是被动的;另一方面,它是在引你走,导引你走,它是主动的,你踏上了这条道,就意味着你接受了这条道的导引。

在《认知方法论》里头,我曾经讲到过自由的三重境界,最低的境界就是不知道自己不自由,你身陷某种奴役当中,但是你自己不知道。

第二阶段是你要意识到,你要摆脱这种奴役,要由自己说了算,自由就是由自己。但是在这个阶段,你很快就却发现,所谓由自己是很不可靠的,你可以走路,这是你的能力,但是你走哪条路,你要到什么地方去,这都是未知的,你很可能是信马由缰的状态,你好像是走了很远,其实最终还是在原地打转。有人把它比喻为羽毛的飘,这个羽毛很轻,基本上不受重力的牵引,它可以说是相当程度上摆脱了重力的束缚。但是这种状态是自由吗?

不是,它陷入到另外一种不自由当中,就是随风而逝,随风而动,它的整个的踪迹、轨迹,都呈现出一种极度随机的状态。

前一阶段的不自由是你能感受到的那种,来自于某种沉重的不自由;而羽毛阶段的那种不自由,是一种来自于因为轻而导致的,因为失重而导致的那种不自由。前一阶段你认为没有的重量,你就会自由;但是这个时候你发现,没有了重量,你陷入到另外一种可能更难忍受的不自由。

自由是什么呢?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说:首先自由必须要反抗这种失重的、无根的、随机移动的、毫无方向的那种状态,这种状态是像羽毛一样的飘飞的状态。它没有终点,居无定所,这种飘飞的状态,那种fly的状态,你这时候一定要对它进行反抗,叫fight,去反抗这样一种无重的、失重的状态,最后达到flight,就是飞翔。就是假如没有这个重,你就没有办法飞翔。

宇航员在太空舱里头非常痛苦的,要达到一个地方是非常难的,当身体没有重量以后,你要到达一个地方应该是很自由,但是非常难,飘来飘去。所以最后达到飞翔的状态,飞翔就是有明确的,既能够摆脱沉重的束缚,同时又能有明确的目的、方向和轨迹。

所以这个第三阶段就是重新成为某种东西的“奴隶”,就是你得顺从一个东西,一个人的自由的状态永远是跟顺应某种东西连在一起的,而不是纯粹的无束缚。

用我们刚才的话说就是,你要接受某种导引,你要归顺、归附于某种强大的力量。重新归顺到某种强大的力量,你才可能达到真正的自由,你才可能达到你因为归顺而被赋能的那样一种状态。这种状态我们可以说是一种云对端的赋能,当然我们也可以说是道对器的赋能。

当道给器赋能的时候,那就是一个大器的状态,eco,你还有身体,但是你的身体已经被置换为百姓、天下;你的自我,也就是ego被置换为生态,或者说小身被置换为大身,小体置换为大体。

要注意,这个时候你不是NO.1,用《道德经》的话说,是可以寄天下和托天下,就是把天下寄托给你。谁把天下寄托给你?道。

所以你的真正的角色,在《道德经》中称为“王”,但这个“王”跟我们通常的理解是不一样的,这个“王”是贯通天地人的那个王,这个王本质上是人,但是它上面是天,下面是地,也就是那个三横一竖,贯通天地人的那个“王”。

这个“王”者就是可以把天下托付给你,寄存在你这儿的,同样你还只是一个端,是跟道连接的、被道所赋能的那个端。一方面你是一个领导者,你在导引着别人;另一方面,你又是一个执行者,因为你在被导引。

这是《道德经》当中谈到的一种很重要的关系,自己和群体之间的关系问题。真正的主角是看不见的,在台面深处、后面的那样一种力量,他是一个意识到自己不重要的重要人物,因为他自知不自见,自爱不自贵。他不是道,他只是器,只不过他是跟天地、跟道连通的那一个器,所以他是大器。

本文来源:《吴伯凡讲透道德经》,吴伯凡 著,得到。


2025.11.19 周三:

在前面一讲中我们看到了道,看到了大自然,看到大自然当中的一种无所作为而大有作为的力量;看到了那种基于盲目性和偶然性上的精确性和目的性。


进化论告诉我们,物种的每一种性状都是在无数的试错当中形成的,它并不是自上而下地选择了某种路径,而是在尝试无数的路径当中,当不可能的路径行不通的时候,终于有一条路径是行得通的时候,这种性状就形成了。存储在基因里头的这种性状,借于一种固定的方式,在特定的环境、场景当中展开和表达,就形成了那种我们看到的目的性、精确性。

这种目的性和精确性跟我们人在做一件事情的行为方式正好相反。当我们产生某种欲望、愿望的时候,我们就去寻找一种可能的路径,选择某种我们认为是可能的方法,然后奔着这个目标,我们使用相应的手段而完成某件事情。

人的行为是带有明显的刻意性,这里面存在着人和动物的重大的区别,那就是自由意志。

对于动物和植物来说,它的行为是它的基因的自然的展开。而人的行为总是受两种力量的支配:一种是自然的基因赋予我们的某种驱动力,同时我们作为人的自己的小算盘。比如说有一种叫行军蚁的蚂蚁,它是集体行动的,当它在快速行走的过程当中,无数个蚂蚁一旦遇到坑洼的地方,它就会自动停下。为什么?因为它们想用它们的身体填平这个坑洼,使得后面的蚂蚁迅速地通过。它们的这种行为不是出于自我牺牲,而是在基因当中已经决定了它们的行为就是这样的。

而人遇到类似场景的时候,他就会动用他的心思进行各种算计。遇到一个坑,我是停下来,还是绕开?如果停在这个坑里头,我可能会死掉,所以我就会绕开。这种支配人的行为的力量,就叫做自由意志。换句话说,动物、植物的行为是出于“天算”,人的行为更多的是出于“人算”。人的行为并不是一个预制的程序的打开、展开和表达,而是受到人在某种情景下的种种算计和选择。带有自由意志的行为我们称之为“有为”,我们凭着人拥有的知识,在很多时候是可以顺利地达到我们的目的。但是,这种目的在何种程度上是有效的、有利的,那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我们前面讲到过大故事和小故事,事故和故事。在一个小故事当中是有效的、有利的,在一个更大的故事线里面它又恰恰是有害的,甚至是灾难性的。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我们曾经讲到过小男孩为了帮助小海龟快点爬到海里去,是一个很善意的行为,最终引发了巨大的灾难,这就是小故事和大故事的矛盾之处。

我们也讲到过美国黄石公园严密的防火手段,是如何导致了百年不遇的森林大火。从局部来看,当每一个小火灾出现的时候,在这个行为当中人的每一次选择好像都是对的。当一个地方出现火灾的时候,人可以动用直升机,用最先进的设备、机器去迅速地扑灭这场火。长时间的这种行为积累起来,就导致森林里头大量的枯木堆积在那儿。本来某一次小火可以将自然形成的枯木烧掉,但是由于人有效的干预,使得每一次小火都能够扑灭,整个森林里遍布着大量的枯木。

终于有一天,当这种枯木多到一定数量的时候,一场小火可能就导致蔓延为一场遍布整个森林的大火,而人此时的能力已经难以应对这样的大火。 所以人的自由意志,人的局部的带着精密的算计,带着用局部最优的解决方案,为整体留下了巨大的隐患。所以这里头也是一种出乎预料的乌龙事件,人以最极其严密的、强大的灭火手段,造就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火。由此我们能看到“有为”有时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我们不要总是以自己的标准、自己的意愿,去判断善或者是不善。面对下属,面对员工,作为一个领导者,你不要只信任“信任你的人”,不相信“你不信任的人”。而是应该做到多样性,让你面对的人和事都保持多样性。

有经验的投资者看一个团队的时候,他特别注重这个团队的异质化,既需要有强烈的共识,同时团队成员当中一定要有那种敢于从不同的角度提出问题,进而提出解决方案的人,这对于一个团队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是一个团队出现了因为强调共识而导致了高度的同质化,那么这个团队顺利的时候会非常顺利,也有可能出现这样一种情况:小心翼翼地避开一个个小陷阱,却“顺利地”掉进一个致命的陷阱。


我们不要总是以自己的标准、自己的意愿,去判断善或者是不善。而是应该做到多样性,让你面对的人和事都保持多样性。


老子强调的那种“德信”和“德善”,包含着多样性和异质化的那种善和信。所以要“浑其心”,圣人常无心,以百姓之心为心。而百姓的心是什么,是“浑其心”,不是一看就清楚明白的,呈现为某种跟多样性相关的那种混沌性,这才是一种健康的状态。

差异化、多样性的重要性,它往往是只在关键的时刻表现出来。


我们说大自然当中包含着无数的变量,其中的某一个物种就是因为这种存在其中的变量的偶然结合、化合而形成的。正是在这种隐秘的可能性当中,新的物种随时可能涌现出来。当这种多样性消失,隐秘的可能性也随之消失的时候,就可能引发整体性的灾难。

我们曾经讲到过算法,在人工智能领域有两种算法:一种叫贪婪算法,一种叫动态规划算法。

所谓贪婪算法就是局部最优的算法;动态规划算法是不追求局部最优,以整体的可行性和最终的优化来调整当下的程序和数据。但人的自由意志是很容易让我们陷入到贪婪算法中的,最典型的案例就是曾经在蒙古草原上发生过的打狼的事件。

在牧民眼中狼是一种极其可恶、除之唯恐不快的动物。这个狼不仅对人没有任何用处,而且对人本身也造成极大的威胁,它吃羊,吃马,时时刻刻在威胁人的生活。正是因为如此,在五六十年前蒙古草原上出现过一场大规模的剿杀狼群的运动,不仅把成年的狼全部消灭,而且找狼穴,把那些刚刚出生的小狼崽全部摔死。最后打狼的运动获得了巨大的胜利。当人们还沉浸在这种胜利当中的时候,发现灾难来临了,而且可怕的不是灾难,而是一个接一个的愈演愈烈的灾难。


我们可以把这些追求局部最优的,带有明显的人算而不是天算特点的行为,称之为“有为”。

我们前面说过尊重多样性和差异化的行为,我们称为德善、德信,这个故事就能够让我们知道“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有多么重要;“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有多么重要。

受自由意志支配的行为,我们称为“有为”,也可以称为凸显自我的作为。而尊重多样性、差异化,在行为上不是追求局部最优,而是以动态规划的算法,追求整体最终最优的行为,我们可以把它称之为“无为”,也可以称之为德善和德信。

徐复观先生是这样解释“圣人在天下,歙歙焉,为天下浑其心”的。他说所谓“歙歙”,形容在治天下时极力削去自己的意志,不使自己的意志生长出来做主,有如纳气入内。简单地说就是包容性,而不是排他性。贪婪算法的本质就是把所有与既定的目标和路径无关的一切,统统地排除掉。这种排他性有时候会导致高效率,但是它也同时可能导致巨大的灾难。

圣人的“无心”就是不偏执,不自以为是,不让自己的主观意志无穷地延伸,成为主宰他人,主宰整个格局的力量。用一句话来概括的话,那就是圣人就是要从自我走向生态,也就是从ego走向eco。


斯隆之所以采取这样的议事规则,是因为他意识到学识、经历,尤其是共同的工作环境,有可能暗中干扰我们,暗中引导我们形成某种集体谬误。这种集体的共识里有可能隐含着不少的盲点,甚至是由于这种我们没有意识到的盲点,形成与事实完全对立的判断,从而做出错误的甚至愚蠢的决策。

他要做的其实就是去中心化。首先在讨论做决策之前,他自己不发表意见,以免自己的意见成为有形或无形的一种引导性的或者是误导性的力量。同时这种定调性的话语有可能让大家陷入到礼节的灾难当中,可能某一个董事会成员有他自己的看法,但是碍于你的地位,碍于你的威望,我说出自己的不同意见,很可能为自己招致各种麻烦,至少是会造成某种尴尬,权衡之下,我干脆选择要么不说,要么顺着前面发言人的话来说。即使有不同意见,也会以一种极其隐讳、委婉的方式来表达,以至于把自己的原意完全隐没其中了。

英特尔的前CEO格鲁夫说过,一个组织里面一直存在着两种权力:一种叫职务权力,一种叫知识权力。

职务权力是显性的,以不同的官阶来确定权威性。知识权力是隐性的,官阶、资历都不是知识权力的标准,有可能是官阶最低的,资历最浅的人,能够说出真相。就像《皇帝的新衣》里头的那个小孩,由于他自己没有陷入到由骗子制定的暗中绑架着成年人的游戏规则当中,所以他脱口而出说出真相。一个具有创新性的组织,它一定要保持职务权力和知识权力的平衡,它既不能说谁完全听任知识权力的泛滥,也不能听任职务权力完全对知识权力进行格式化的处理,从而让一个组织丧失创新的活力。

去中心化、异质化、个体独立性,可以说是智慧的,可以说是能够最终避免谬误,形成集体智慧的前提。

我们回过头来说群体,在勒庞所描述的《乌合之众》当中,这种情况就会更加严重。用我们前面的话说,在这个乌合之众当中一定有一个巨大的自我,一个巨大的自由意志。这种意志会通过不断影射性的传导,会不断地扭曲和放大。就像在万花筒里面,很少的塑料碎片就会变成跟真相相距甚大的那种图像出来,而且会不断地变换。要解决这个问题,用我们前面讲到的话说,就是从ego状态回到eco状态,或者说从中央控制式的计算,重新回到分布式的计算。分布式计算一个重要的特点就是,它对某种巨大的力量形成缓冲机制。

老子心目中的圣人始终在做一件事情,就是去中心化。

所谓去中心化,就是将自我扩散为、稀释为生态,将自我(也就是ego)稀释弥散为生态(也就是eco)。圣人,也就是老子心目中理想的领导者,他的特点恰恰就是无心,他不去思考,他不去主张,而他以百姓的心为心。也就是说他如同是一个大模型,他力图做到非结构化和海量这两个特点,他力图让自己进入到他心中的这些信息,这些数据,呈现为非结构化和海量性这两个特点。

圣人在天下的姿态就是不断地吸纳、吸纳,吸纳,为了天下,他让他的心变得很混沌。而当百姓不断地将各种各样的信息注入到、汇入到他的耳目的时候,而圣人做的是“皆孩之”,孩童般地看到他们。也就是说他不是把它当成是信息,当成是知识,对于他来说百姓的话不过是一些语料,是一些数据。当这些巨量的语料和数据汇入到他内心的时候,能够最终生成为一种算法。这种算法并不是他内心里头想出来的,更不是他自己所谓的主张和意愿,而是基于海量数据和语料的一种智能。

这就让我们想到老子所讲到的“冲”,“冲而用之或不盈”。它是一个巨大的四周高中间低的洼地,不断地汇入其中,但是它永远不会满,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渊兮似万物之宗”。而这里头他就脱敏所有的数据、信息,进入到这样一个巨大的容器当中的时候,那些信息,那些知识,那些意愿,那些判断、诉求,等等,都变成了数据,都变成了无差别对待的语料。然后它的特性,它的倾向性被消减,所以是“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就是它的各种的特性汇聚到这里来的时候,最后是一种“湛兮,似或存”的状态。

所谓湛兮,就是深湛的,不见其状,不见其底的那种状态,好像是存在在那儿,好像又不存在的那样一种状态。这种状态最终会涌现出一种智慧。

相反我们可以想象一下老子所说的圣人的反面,他是有自己的明确的主张,他不断地去彰显他的意愿、欲望和诉求,然后用这些意愿、诉求、欲望、情绪去引导众多的人,然后形成一种众智成愚的状态,裹挟众人,又被众人所裹挟。那就是典型的乌合之众的状态。而圣人恰恰就是群体的智慧。

本文来源:《吴伯凡讲透道德经》,吴伯凡 著,得到。


2025.11.20 周四:

当你对某一个碎片化的表述感到困惑的时候,里头的另外一句话、一些话,可能悄然地跟这句话、这个意思实现了某种契合。如果你悉心地去感受,而不只是解读的话,你会发现一种完整性、系统性悄悄地呈现出来。同时又很吊诡的是,当你已经觉得你把握了它,你已经触及到它的体系的时候,你又感受到各种的悖论、矛盾,各种的困惑。

这也许是没有一个终结的永恒的游戏。

我们这门课说的是讲透《道德经》,不过是给《道德经》做了一种序章式的解读,关于《道德经》的拼图游戏是不可能终结的。

我希望这门课能够起到这样一个作用,它能够让你开启一场关于道的拼图游戏,而且是没有终点的拼图游戏。只有在进行这样的拼图游戏的时候,你就找到了打开《道德经》的一种相对正确的方式。在这种若有所思所得当中,你能感受到与道同在,但是它像空气,它像水,你感受到它的存在,但是你没办法把它握在手中,你没法真正地掌控它。所以道可道,非常道。

我们总是想获得关于道的确切的形象、形态、形状, 这是徒劳无功的。正是在感受到它的无形、无象、无状的时候,我们又同时感受到了它的某种形象、某种形状,甚至某种色彩。一旦你感受到某种确定性的时候,它又复归为无物。这是在《道德经》当中反复表述的,我们不得已来谈论道,我们也可以谈论,但是我们在谈论道的时候,永远要记住一个前提,道是没有确定性的。


我们试图对它进行确定清晰的描述,在这种努力当中感受它的不确定,感受它的不清晰,它的恍惚和惚恍的状态。


他看到了世界上的好多事实际上是不值得做的,这个世界上所谓很多的事,尤其是这些难事,是不值得做的。怎么叫不值得做呢,我从一个故事讲起。

有一家企业有一个能人高管,你看上去他真的就是一个极高效能的经理人,他在一个企业里面做了很多的事,甚至做了不少力挽狂澜的事。但很有意思的是,后来由于多种原因这个人离开了这家企业,他离开这家企业以后,这个企业获得了快速的增长。有人就请教跟他密切接触的同事,说,作为一个能人他到底表现在哪里呢?

几乎所有的人都表达了一个相同的意思,说,他成功地解决了在很多公司不可能出现的问题,他成功地克服了许多公司根本不存在的困难,他以力挽狂澜的姿态化解了很多的危机,这就是他被称为能人的原因。但是他解决的问题其实是他自己制造的,他克服的困难也是他特有的思维方式、工作方式,他制定的制度、流程所导致的。甚至是他化解的重大危机,都是因为有他而导致的危机。他的成功就表现在他解决了由他自己引发的诸多的问题,这的确是一种讽刺。

后来他离开这家公司以后,公司获得了快速的成长,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原有的思维方式、工作方法,他所制定的制度流程,他所导致的公司文化,等等,逐渐随着他的离开而消失了。新的思路、新的方法、新的制度和流程,让这一家公司获得了快速的成长。

也就是说这个公司从有事的状态变成了无事的状态。什么叫无事?就是新的文化、新的制度流程、新的产品路线,使得那些过去常常出现的问题、难题、困难、危机都不再发生。不再发生就用不着去做,或者是当某些危机、某些问题、某些难题刚刚出现的时候,特定的文化和制度、特定的行为方式,使得这些问题不至于演化为大问题、大难题、大危机。

老子提醒我们,“事无事、味无味”,才是真正做事的方式。


事实上老子在《道德经》从来没有说过“无为而治”。他说的是“无事”。老子说:“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这个无事不是无所事事,而是从事那些看上去没有事的事。

举一个我们很容易理解的例子,什么叫好的医生,一个医生的才能体现在哪里呢?

我们通常会因为这个医生能够力挽狂澜地治好一个大病,而称他为神医。举一个我们很容易理解,也很熟悉的例子,就是扁鹊三兄弟。扁鹊三兄弟他们医术的等级,通常的评判标准就是这个人能够治好大病、恶疾,那他就是名医,他的医术是最高明的。

而那些总是在治小病,甚至是不怎么治病的人,那当然就是庸医。但事实上是医术最高明的人,是在这个病尚未发生之前,顶多是在发生之初,刚刚现出苗头的时候,他能够将这个疾病扼杀在摇篮里,他能够用很低的成本,用很容易的手段,来消除这个疾病,这才称得上真正的医术高明。但是这种治病的方式是很难展现出这种高明的,我们会认为他是无所事事。

老子提醒我们,这样的事就是“事无事”、“味无味”,才是真正做事的方式。

“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谋。其脆易泮,其微易散。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他的意思就是说,一个事情当它在最初始阶段,甚至是还没有发生之前,你就能够预见其趋势,并且及时地消除它,在危机没有出现之前消除危机,在难题没有出现之前消除困难,这是最有效又成本最低的方式,这就叫“事无事”、“味无味”。

这种事无事的状态是一种真正的勤奋,它是凭借一种认知的优势,以最有效又成本最低的方式解决问题。而那些看上去忙忙碌碌、大有作为的人,往往是没办法“味无味”,从无味当中品出味道,从无事当中看出事来。所以他总是在所有的问题都开始显现,而且所有的问题都已经暴露,正在恶化的情况下,才看见,才去解决问题。

更有甚者是,他用一套他特有的思维模式、行为方式、制度、流程,去引发诸多的问题,然后去解决问题。他在这种危机当中,在这种忙碌当中,展示了他的才能,展示了他的作为。在老子眼中这不是什么大有作为,而是妄为、妄作。


我们从老子的描述当中,从老子提出的“无事”这个概念当中,我们看到了两种勤奋。一种勤奋我们称之为消极的勤奋,或者是懒惰的勤奋,低品质的勤奋,就是以积极的、大有作为的,而且确实在效果上好像是卓有成效的方式,呈现出来的那样一种懒散和无所作为。 他所做的所有的有所作为,其实都可能是本来就可以不做的,他的所有的作为是本来就不值得做,他所解决的问题,他所化解的危机,其实都是本可以不出现的问题和危机。

而真正另外一种勤奋是表现为懒散,表现为无所作为的,无所事事的勤奋。这种的无所事事、不作为,其实是一种高度的勤奋,在问题没有出现之前,就已经发现问题,在问题出现之前解决问题,在危机没有出现之前化解危机。用一套无形而完备的体系,用一种大家没有意识到但是在暗中遵循的流程和制度,来避免问题的发生。

以至于不是以那种危机四伏的沧海横流的局面来凸显自己的英雄本色;而是以一种无形的力量和手段,让沧海横流的局面不曾出现。他给人的印象是无所事事,无所作为的,但是他是合于道的,他是效法道,他是遵循道的。


我们作为一个个体,我们是万物当中的“一”。人在世界上是很渺小的,另一方面人又很伟大的,原因就是他有一个根本的原初的血统——它是来自于道。

当然并不是说你生下来就跟道是连通的,你需要从意识上做各种各样的功夫,然后让你作为这个端的“一”(也就是个体)跟“大一”(也就是道)能够连通起来,那就能成为一个外形很渺小实则很伟大的那样的一个存在。这个存在《道德经》称之为“王”,三横一竖的王,就是天地人,中间是贯通的。从一个孤独的、渺小无依的个体变成一个王者,这是《道德经》反复向我们讲述的一个故事。

如果你了解了这种层级关系的话,你就知道这个无和有之间的从属关系了。无是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无是最根本的,是你之所以成其大的一个根本的保障。


利就是有形的,可以拿它来直接干预、操作的一种工具,就叫利。枪炮、刀剑、筷子,还有我们用到的各种各样的工具,有很多都是具有这样一个功能的。

我们常常忽略更重要的一个功能,比如说一群人在一个屋子里头经营一家企业,我们常常会觉得,所谓公司、所谓组织就是这些人。一个工厂,我们想到的都是这些机器,而没有想到这个厂房也许是更重要的。我们在使用手机的时候只注意到App那些应用软件,但是很少想到操作系统。哪个更重要,当然是操作系统更重要。

但是正如我们早就明白的,最重要的东西都是看不见的,至少你是感受不到其重要性的,比如说空气,比如说水,比如说阳光,而这些不太重要的东西它反而是有效的。

对于用,老子所说的用,就是这个代表着无的那样一种存在,而不是有的那种存在。有的只能是利,无才是用。


道的特点就是中间高、四周低的一个碗形的一块地方。比如说韶山冲,它就是四周是山,中间类似于一个小盆地的地方,它叫冲。只有是冲才能够用之,才能够容纳,用的本意就是容纳、承载。当然还有一个隐含的意义就是养育,就是给它悄悄赋能的那样一种存在。道还有一个特点是,它能够包容,能够收纳、容纳、承载,但是它永远不会满。大盈若冲,冲而用之而不盈,说的都是这个道理。


庄子曾经用两个故事来阐述人应该是“有用”还是“无用”,他看到在一片山林里面有一棵参天大树,它既高大又粗壮。他向人请教为什么周围的树都那么小,有的地方还是空地,为什么这一棵树独独这么高大、粗壮,看上去已经生长了几百年、上千年。旁边的人告诉他,这棵树之所以能够一直在这儿长,是因为这个树的木质太疏松,做什么都没用,所以没有人来砍它,有用的那些树早就砍走了。他的第一个感悟是,越无用,你可能就活得长久。

可是另外一个故事讲的是,一家来了客人,主人要杀一只鸡来招待客人。母鸡一般是不会杀的,就杀公鸡,因为它们不下蛋。有两只公鸡,杀哪一只呢?主人说有一只公鸡能够叫,有一只公鸡不能叫。古时候公鸡是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报时工具,所以能叫的公鸡主人把它留下来,就杀了那只不能叫的公鸡。

不是说没用就要被杀掉吗,所以后来庄子也搞迷糊了,只是很模糊地说了一句,说人要想在这个世界上活得长久,要介乎有用无用之间。这样一个听上去好像根本没有回答任何问题的一个答案。

回到《道德经》,老子讲的有和无,有为和无为,争与不争,等等一系列的概念,我们都可以从利和用的角度来看。

比如说经济,比如说一个国家怎么才能发展,老子基本的见解就是无为,无和为,以及无为,都需要从用的角度来理解它。首先因为它是空的,它是洼地,所以它能够承载,能够容纳。当你承载很多东西的时候,用不着你去干预它,它就能够生长。生长的前提是被容纳,被赋能,被养育。所以他认为用比利更重要,利就是有形,有为,具有干预,甚至是去伤害。

他说“大制不割”,真正会做衣服的他是不剪裁的。而因为不剪裁,所以他就用不着缝,没有缝,就连缝都没有,这就是我们说的“天衣无缝”。我们做事情的时候不是无所作为,但是你的作为是要配合天的作为,是与天共谋,与天同工,是巧夺天工。人有为和无为的角色定位很清楚了,所以老子说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有一个人你肯定听说过,索罗斯,这个人他的身份比较复杂。他是一辈子想当哲学家,但始终未遂的一个哲学家。他有一个著名的演讲叫《一个失败的哲学家的金融实践》。虽然他的思想始终没有得到主流哲学界的承认,但是他认为他的思想是非常有用的。

他的主要思想是什么?用他自己的话说,如果把他的思想往大了说就是解决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往小了说就是你的思维状态是直接影响你的现实,你的思维和现实之间存在着一种映射关系,他把它称之为“反身性原理”。

什么叫反身性原理?

最通俗的说法就是你怎么看待、思考你所观察的对象,那么它的对象就跟你的思考和他对待他的方式密切相关。比如说当你认为这个人是个坏人的时候,表面上这是一个判断,实则是一种态度,而这种态度以你不知道的方式投射到对方那里,对方立即就能够感受到你的态度、你的眼光当中的敌意。这种敌意立即就激活他的敌意,他就会反向向你投来敌意,这种敌意以及他相关的一系列行为就会进一步确证了你的判断,你更加相信他是个坏人,我该怎么以对待坏人的方式对待他。然后你的言语、你的行为、你的态度,被放大以后,又投射到他身上去,他反过来又投射到你这儿来。这就变成一个映射游戏。最后的结果你越来越发现你的判断是对的。这个在资本市场上叫做“自我实现的预言”。

关于这种现象心理学家们有各种各样的表述,比如说皮格马利翁效应、罗森塔尔实验等等,就是你的预期实际上是一种塑造,而且你的预期常常是你没有意识到的。索罗斯认为自己最得意的思想就是这个,而且他认为他用反身性原理在资本市场上取得了很多的效果。

但是如果我们回头读《道德经》的时候,你发现这种思想一点都不新鲜。在《道德经》里头从各个角度在表达一种看法,那就是你所要解决的问题,常常就是你不自觉地制造出来的思维、态度和方法本身就在塑造你的现实。

说到这里的时候,熟悉《道德经》的同学可能马上就想到了《道德经》里一系列的段落。比如说在第五十七章是这样说的:“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民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贼多有。” 那个法律越多,盗贼也会越多。反过来是“故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老百姓也变得朴素。

老子说这些话的时候仍然是在表达一个核心的命题——有为不如无为,有事不如无事。你所有的要做的事,很可能都是由于你有事的这种态度导致的事,你又去尽可能地解决它。好的结果是,你把它解决了。糟糕的结果是,你越解决,问题就越多。这背后其实是你的思维、态度、手段的本身才是你要解决的问题的最初的原因。这些混乱、无序不过是结果而已。在原因没消除之前,这个结果是不可能消除的,当你试图去解决这些问题的时候,你的思维、你的态度,所包含的那种你不自知的破坏性就变得更加明显。

爱因斯坦说过一句话,问题不可能用导致这种问题的思维方式去解决,问题只会因为导致这种问题的思维方式的加强而变得更加恶化。这里头当你试图去解决的时候,最好的结果不过是问题暂时地解决了,其实是被压制、被掩盖了。因为斩草没有除根,你暂时把这个草割掉了,根在哪儿?根不在事情那儿,是在你的思维方式、你的态度那儿。

那么你要做事,你要解决问题,你要消除混乱的最好的方式,就是消除导致这些问题和混乱的那个初始因。

那个初始因不在别人,而在你。

而之所以产生问题,产生混乱,就是因为不是以你的言教,而是以你的身教宣布了而且在实施着某种游戏规则。你的一言一行都是在制定,而且是在实施一种你没有意识到的游戏规则。

用现代管理学的话说就是,一个企业、一个组织的领导者,在一个企业、一个组织里最大的噪音源,混乱之源很可能是你自己。你之所以陷入到这种忙碌的状态,不仅是忙碌,而且是没有结果的忙碌。原因就是你不断地去解决你不断制造出来的麻烦、问题和混乱。


林肯对他们说,你们有你们消灭敌人的方式,我也有我消灭敌人的方式,至少消灭敌人的方式不是一种,最常见的就是我从物理上、从肉体上消灭敌人。有没有更好的方法,从消灭产生敌人的原因,以及通过这种改变你的态度,来让本身是敌人的人能够最终成为我们的盟友。因为我们最终的目的不是战争,而是和平。所谓和平其实就是老子所说的无事的状态,以奇用兵,以正之国,以无事取天下。

我在很早以前读过一篇很有批判意味的文章,说老子总是想搞调和,他在本质上是一种懦夫懒汉的世界观。他总是强调柔弱,那就是说明他崇尚的人格是懦夫;他总是强调无为、无事,那就是懒汉。这种判断当然有一定的道理,但是他忘记或者忽略了老子思想当中的手段与目的之间的差别。当他讲柔弱的时候,他要想的是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他在讲无为的时候,他想到的是无不为;当他强调不争的时候,他有一个秘而不宣的诉求,那就是无人与之争。

最重要的是他让我们看到了很多的有为不过是一种消极的勤奋,甚至是破坏性的勤奋。而当他强调无事的时候,不是在提倡无所事事,他是在提醒我们两点。很多所谓的事故、事变、事件不过是我们作为当事人,同时也是作为问题的解决者的人,不自觉地事先制造出来的。而且当事情发生的时候,自以为是地去解决问题的时候,不过是在加剧问题。即使你是解决了问题,不过是解决了那些在别的地方根本就不会出现的问题。

我们说老子真正看重的是无限游戏,就是像天地一样长且久的游戏。而无限游戏和有限游戏最大的差别是,有限游戏是必须决出胜负,而且一旦决出胜负,游戏就结束的那种游戏。而老子始终在提醒我们,我们可以在一个更宽广和长远的视野里头看待胜负。有限游戏的胜负就是消灭敌人,达到无敌的状态。而无限游戏是超越了胜负的游戏,它不是去消灭敌人,而是在敌人出现之前就消除了敌人。

老子也在追求一种无敌的状态,他所追求的无敌不是通过消灭敌人而达到的无敌状态,他以一种独特的方式达到无敌状态。这种方式包含两个层面,第一,当敌人已经出现的时候,你如何以最软性的方式去转化他、软化他,化敌为友,化敌为伍。但这只是治标,还不是治本。

治本就是在敌人出现之前就消灭导致敌对状态的那种原因。这个原因在老子看来就是你的思维方式、你的态度,以及你使用的手段。既然你的思维方式、你的态度以及你使用的手段,就是催生敌对状态,进而催生敌人的原因,那么我要把这个原因消除,我消除这种原因,那就是在问题出现之前就提前解决了问题。

本文来源:《吴伯凡讲透道德经》,吴伯凡 著,得到。


2025.11.21 周五:

就是当事情还没有成形的时候,你是容易去解决它的。当它极其微小,微小到极难察觉,你就可以在问题未发生之前去解决它,所以说“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

不要去试图扮演那种“能人”的角色,让本来很微小的事,由于自己缺乏洞察力,对已经悄然发生的事情毫无感知,直到它已经大白于天下,极其明显的时候,你花大力气,调动巨大的资源,最终去解决它,以这种一样“作为”来显示自己的“能力”,在老子看来是不可取的。

君子是“见几而作,不俟终日”,这是《周易》里面的原话,就是君子见到那种动之微,见到那种在几乎还没有动的情况下,能感受到它的动,感受到的那种动态、那种趋势,一旦感受到就马上去行动,不要等到这一天结束的时候,或者说不要等到事态已经明朗的时候,才去行动。

以极小的力量和资源去完成任务,或者是解决问题。当你这样去作为的时候,别人看来你好像无所作为,但是只有你自己或者是真正理解你的人才明白你其实是在大有作为,在看似无为、无事当中大有作为。

这就是老子“大小多少”的方法论,这种方法论直接源于老子的世界观。

我们在今天如何给这种方法论来命名呢?当代的系统动力学对于解决方案区分了三个层次。

一个层次叫症状解,就是当已经出现了明显症状的时候,你想办法去解决它。比如说一个大堤已经决口了,你如何把这个口子填住,不让它变得更大。在生活工作当中我们不可避免地要用到这样一种解决方案,但是我们使用这样的解决方案是不得已的,我们要尽可能少地以这样一种方法去解决问题。

在系统动力学中解决方案的第二层次是杠杆解。

什么叫杠杆解?所谓杠杆就是由支点将一个杆分成了阻力臂和动力臂,阻力臂短,动力臂长,我们可以以很小的动力就能够克服很大的阻力,这样的解决方案我们就称之为杠杆解。

你用一种方式根本没法解决的问题,你用另外一种方式就可以很容易地去解决,这就是杠杆解。

在杠杆解之外还有第三种解决方案,我们可以把它称为系统解。

事实上杠杆解本身就有系统解的成分。当一个问题出现的时候,它可能是系统性的问题,它到底只是在某一个节点,某一个局部出问题,还是因为系统性的、结构性的问题导致了这种现象的发生。

你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你要从系统中结构上来解决。老子的这种方法论我们可以说它是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也可以说它是关于“易”的方法论。

以容易的方式,从根本上,因为“易”既指容易、简易,同时也指根本,就是万物之易,那个根本上解决问题。它首先是一种杠杆解,我们也可以把它称为系统解。

万维钢先生的那本书《佛畏系统》,很多人看了以后不太明白什么叫佛畏系统,就是俗人修果不修因,菩萨修因不修果。佛最敬畏的既不是因,也不是果,他敬畏的是那个系统。在这一点上我们说《道德经》也具有相通的视野,或者说它具有相通的世界观和方法论。

总结一下,《道德经》强调无为,但它绝不是倡导无所作为,相反它是在展现一种特殊的有为,这种有为我们也可以称之为大有作为,或者是道有作为、天有作为,或者是人与天同谋、共谋以后的那种作为。这种作为就是为大于其细,图难于其易。他也要做难事,也要做大事,但是他是通过易的方式图难,通过做小的事情来做大事。

我自己多次去过离成都不远的都江堰,每去一次我都有强烈的感触。那个地方有两个景点,一个是都江堰,一个是青城山,青城山是道教圣地,而都江堰我自己把它称为道家圣地,或者说是老子的《道德经》的圣地。 为什么这么说呢?都江堰是一个伟大的水利工程,是人类文明史上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水利工程。它至今仍然是造福整个成都平原的水利工程。

虽然当初李冰父子修都江堰的时候也耗费了非常可观的人力物力,而且都江堰自它建起来到今天,每年都必须要耗费人工去治理、维护和维修,但是它的最大的特点就是巧夺天工,与天同谋。

而他所有的设计,从鱼嘴、飞沙堰、宝瓶口,所有的这些设计里头它并不是想完全凭人力造出一个巨大的水利工程,都是利用自然的力量,人在里头加了一个支点,用相对小的力实现巨大的效果。人在这里头扮演的角色就是充分地尊重自然的基础之上,利用自然之力,用杠杆解,甚至用系统解,而不是用症状解,完成这样一个伟大的工程。


之所以提到“仆人领导力”这个概念,是因为它跟老子所讲的道,以及作为道的最典型的体现,或者说作为道的化身的水非常相似。

水是什么特点?我相信你早就记住了。

第一利万物,它在一个地方,它总是悄悄地造福于别人,有利于别人。

第二,它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处下,水往低处流。万物,任何生命,不管是动物还是植物,离开了水是没法生存的。说实话,我们的人体70%都是水,但是你看到一个人的时候,你是想不到这是水的。

这就是领导力和领导的不同,领导力第一,往往是你看不见的,第二,真正的领导是一种服务者,处下的,就是如何造福于别人。

任正非的一句话很能体现这一点。当在公司内部有一个很好的项目,他很认可的时候,首先他习惯性问的话是“我怎么能帮你?”

我记得有这么一个事,有一个项目,他觉得这个项目有可行性了。他就问主张提出这个项目的人,你觉得这个项目多少钱可以做成?

这个同学很谦逊,很羞涩,甚至有一点胆怯,他本来想说100万,最后说大概90几万吧。任正非当时说,我给你1000万,你4个月可不可以做出来?

从这一点上你都能看到,一个好的领导者他真的是带有仆人的特点,就是通过给你提供资源,为你提供服务,以一种谦卑的态度来给你赋能。而不是高高在上的指挥你,控制你,摆布你,这种能力和习惯其实就是仆人领导力。


你要从灵魂深处转换范式。


比如说《道德经》强调感官的东西,五音、五色、五味,这些东西不仅无助于我们去了解世界的本质,而且有可能是扰乱、破坏我们的感官,妨碍我们对世界的认知。它强调“味无味”,就是去品味那些没有味道的东西,从这些没有味道的东西当中去感受世界的那种真正的味道。

《金刚经》讲的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这“六如”就表明我们感受到这个世界的不真实,或者说它的不确定性。我们只能感受到那些相,那些表面的东西。如果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你不把眼前所看到的东西,所听到的东西,所触摸到的东西,认为是真实,而且是唯一的真实的话,你已经见到了如来。

在这点上道和如来是有相通的地方的,但是我们也仅止于此,我们不能在一种思想上和另外一种思想,一部经典和另外一部经典之间简单地划等号。

《道德经》和《金刚经》都有各自的隐喻体系,而且最终的诉求也是不一样的。

比如说老子说的是无为,他其实是想展示大有作为的手段,只不过他给我们展示的是一种看似无为、无事的方式,去做大事,去完成一种大作为。


所以这是语言,关于言不尽意,中国的哲学和西方的哲学都有很多的表述。所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言说不可言说之物,是诗歌的使命,也是某些流派哲学的使命,《道德经》就是让你去感受那样一种不可言说的东西。

这是一种很悖论的状态,所以白居易说,“言者不如知者默,此语吾闻于老君”。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老子已经这么说了,我们要问他是知者呢还是不知者呢。“若道老君是知者,缘何自著五千文。”如果他是知者的话,他为什么又要说呢,为什么要写下《道德经》呢?

世界上有很多的事情都是具有这种悖论性的。


所以道和德并不是并列的。道是一个世界观,它就是世界本来的面目,如同是一条道路。而德只是顺着这个道路,全心全力、尽心尽力地在这条道路上行走。

我们今天说的道德更多是指伦理,就是社会的人与人相处、交往,在工作、生活当中所遵循的一系列伦理规则。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区域,甚至是不同的组织,它的伦理规则都是不一样的。

老子所讲的道是具有明显的神秘色彩,同时在神秘当中又有某种可感性的恍兮惚兮、惚兮恍兮,在其中亦真亦幻的那样一种关于世界的本体。老子把它定义为道德是人才有,动物没有,植物没有,整个自然界不会遵循我们的伦理规则。但是在老子眼中,老子的道是贯穿天地人的,悄悄地表现为一种无形的养育、赋能的那样一种力量。


孙中山先生说,不要总想着去做大官,而要想着去做大事。在有些企业里面有很多的事,尤其是那些大事往往不一定真的是事,尤其是有一些新上任的管理者和领导者。他们与其说是在做事,不如说是在做官,与其说是在做大事,不如说是在做大官。或者说为了显得自己有作为,为了显示出自己的重要性,为了刷那种其实不必要的存在感而做的那些事,而完全不顾这个事本身的意义和价值。


生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无为,是一种看不见的作为;造是一种有为。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宇宙以及生命产生的状态,跟《道德经》的思想是相通的。


我们通常是,只要你能解决大问题,克服大困难,你就是能人。

我们往往确实是忘了想这个困难、这个问题的源头是哪里。爱因斯坦说的那句话也和这个问题有关。我们的问题不可能有导致这种问题的思维方式来解决,你遇到什么样的困难,你要解决什么样的问题,可能并不是跟自己完全无关的。

也就是说我们的认知方式,以及解决问题的手段,我们的那些行为模式、感知模式,很可能就是我们遭遇困难的原因,至少是原因之一。

无事生非,从《道德经》的角度来看它不是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以无事取天下,而无事生非。说到底这是一种有为,是一种表现为妄作,“不知常”,“妄作”必然带来凶险和灾难的有为。

《道德经》重要的提醒之一就是不要陷入这样的有为当中,就是认识到人在宇宙中的位置,它其实是在提醒我们要清醒深切地意识到人在宇宙中的位置。

人可以如何成其大?

《道德经》的说法是,以其(圣人)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意识到自己的不重要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意识到自己的不重要,从而以一种不自见、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的方式去做事,这时候你作为一个端,能跟某种巨大而无形的力量实现了连接,你能够与天合谋,巧夺天工。

这时候你就能够做重要的事,你就能够显得明,就能够彰,就能够有功,就能够成为别人的领导,而且是可持续地领导,就能成为别人的引领者,而且是持续的引领者。这就是老子在《道德经》反复提醒我们的,人如何通过一个不重要的人,而成为一个重要的人。

本文来源:《吴伯凡讲透道德经》,吴伯凡 著,得到。


2025.11.22 周六:

心灵是个自主的地方。一念起,天堂变地狱;一念灭,地狱变天堂。——约翰·弥尔顿《失乐园》

期望如同我们呼吸的空气,如影随形却又不易被察觉。你可能觉得自己筋壮骨强,或是体弱多病。你可能认为自己精瘦而擅长运动,或者容易发胖。你可能相信生活中的压力正在侵蚀你的健康,一夜少眠将使你第二天变成行尸走肉。

这些观念乍看是不可逃避的客观事实。不过在本书里,我想告诉大家的是,“期望”本身是如何深刻地影响一个人的健康和幸福的,以及学习如何重新设定我们各方面的“期望值”可以显著影响我们的健康、幸福和生产力。

觉得有些难以置信?那么请先看哈佛大学的一项著名研究。该研究的对象是酒店清洁工,他们一般从事高强度的体力劳动,然而却觉得这与在健身房运动大不相同。为了改变清洁工对自身健康状况的看法,研究人员向他们解释,一周内打扫地板、更换床品或移动家具的工作所消耗的体能,能够轻松达到专家推荐的运动量。一个月后,研究人员发现清洁工的健康状况明显改善,体重和血压也发生了显著变化。令人惊讶的是,由于他们对身体的看法产生了变化,对工作有了新的期望,尽管生活方式没有任何变化,他们的身体健康状况却大大改善了。


这些赫蒙族人为抛弃传统文化而感到内疚,长期以来一直压力重重。这可能会影响他们的整体健康状况。到了深夜,他们白天对恶魔“达步楚格”的恐惧变成了现实。他们噩梦连连,无法安睡,从而出现睡眠瘫痪症,即头脑意识清醒,然而身体却不听使唤,动弹不得。睡眠瘫痪症本身并不危险,大约只有8%的人会受其影响。然而,对赫蒙族移民而言,睡眠瘫痪症似乎意味着恶魔“达步楚格”的复仇。谢利·阿德勒认为,赫蒙族移民内心深处的强烈恐慌会加剧心律失常,从而导致心脏骤停。随着死亡人数的增加,赫蒙族男子越发恐惧,而恐惧的蔓延和加深反过来导致更多死亡事件的发生。目前这一解释得到了众多科学家的认同。

当时的报纸如此报道赫蒙族人的“文化原始性”:他们的“时间被冻结”,他们“被迷信和神话支配”。但是,现在的科学家对此持有不同看法,他们认为人们都容易受到信念的影响,这些信念就像恶魔“达步楚格”一样强大。你可能不相信这世上有恶魔存在,但是你对健身的看法、对长期健康的期望,都可能会对你的寿命长短产生实实在在的影响,甚至包括影响你患心脏病的概率。这就是期望效应的巨大威力。只有认识到期望效应的影响,我们才能够对其善加利用,从而活得更长久、更健康、更幸福。


我之前也和许多人一样,饱受抑郁和焦虑的折磨,但在大部分时间里,我都想方设法经受住各种痛苦,直到渡过难关。可是随着压力的堆积,我陷入情绪低谷的时间越来越长,也越陷越深,甚至觉得无法承受。

发现这些症状后,我去看了医生。医生给我开了一个疗程的抗抑郁药,并照例告知我药物的副作用,如偏头痛等。服药后,我的情绪似乎稳定下来了,但就在最初几天,我经历了剧烈的头痛,感觉就像有人把一根冰锥刺入我的头骨。疼痛如此剧烈,以致我以为我的大脑出现了严重的问题。这种痛苦难道不是一种征兆吗?

然而碰巧的是,我那时正好在撰写一篇关于“安慰剂效应”(来自拉丁语,意为“我将痊愈”)的科普类文章。众所周知,通过让患者相信自己能够被治愈,惰性糖丸通常可以减轻患者的症状并加快康复速度,而这恰好与血液循环、激素平衡和免疫反应的生理变化相吻合。

在撰写文章时,我发现许多服用安慰剂的人相信自己服用的是实际治疗的药物。他们不仅声称自己体验到药物带来的益处,还报告了药物的副作用,例如恶心、头痛、晕厥,以及血压有时持续下降。受试者被告知的药物副作用越多,这些副作用实际出现的可能性就越大。这被称为“反安慰剂效应”(来自拉丁语,意为“我将受害”)。与安慰剂效应一样,这些症状不是人们凭空想象出来的,而是有着明显的生理变化,包括激素和神经递质的显著变化。

很多抗抑郁药的绝大多数副作用都是反安慰剂效应导致的,而非药物的实际反应。换句话说,我在服用药物后所感受到的刺骨疼痛是完全真实的,但这是我的大脑期待的反应,而不是药物化学反应的结果。在了解了这一原理后,我的痛苦很快就消失了。服用抗抑郁药(无副作用)数月后,我的抑郁症和焦虑症有所减轻。随后,我又了解到戒断反应的许多症状可能源自反安慰剂效应。明白这一点确实有助于我最终戒掉药物。

从那以后,我一直密切关注有关心智对健康和幸福的影响的研究,以及有关身心能力的研究。随着研究的深入,我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药物的安慰剂效应和反安慰剂效应是两个极好的例子。它们说明了信念可以成为“自证预言”(self-fulfiling prophecy),影响我们的生活。在科学文献中,这样的现象被称为“期望效应”“期待效应”“俄狄浦斯效应”(出自《俄狄浦斯王》中的自证预言)或“意义反应”。简单起见,我统一用第一个术语“期望效应”指代这类信念影响现实世界的科学现象。

前文提及的酒店清洁工的研究只是这一前沿研究中的一个例子,此外还有许多其他有趣的发现。例如,所谓的“抱怨型优质睡眠者”,即那些过分高估了自己每晚辗转反侧的时间的人,在白天更容易感到疲劳和注意力不集中;而“不抱怨型劣质睡眠者”似乎能避免失眠带来的不良影响。由此可见,为了第二天能够精力充沛,我们睡得和自己认为的一样好。

此外,一个人面对焦虑时的信念可以改变压力带来的生理反应,从而影响自己短期的表现和长期的身心健康。积极的和消极的自证预言都可以影响记忆力、繁重的脑力工作中的注意力和疲劳程度,以及解决问题时的创造力。更甚者,一个人的智力——长期被认为是不可改变的——可能会根据自己的期望而发生变化。

这些发现让一些科学家开始质疑大脑的基本极限,认为大脑还有可开发的空间,如果我们养成了正确的心态,大脑的开发便可以突破目前的极限。这直接影响我们的工作、教育,以及缓解压力的方法。

最令人吃惊的是,期望效应还影响人的衰老进程。对晚年的认识不同,人的身体状况也会有所不同。有些人认为到了晚年就会老态龙钟,各种身体机能都会衰退。而另一些人则对晚年抱有积极的态度。相对于心态消极的人来说,心态积极的人在晚年时期耳聋、身体衰弱、生病(甚至包括阿尔茨海默病)的概率都会大大降低。毫不夸张地说,我们内心觉得自己有多年轻,我们的身体就有多年轻。

哈佛大学对酒店清洁工的研究表明,我们的期望并非一成不变。一旦认识到期望效应可以改变现实生活,我们就可以从这项研究中学会一些简单的心理技巧,促进我们的身心健康并释放我们的智力潜能。来自斯坦福大学的阿莉娅·克拉姆(Alia Crum)是这个领域最具影响力的专家之一,她曾说:“我们的大脑并不仅仅是被动感知现实;相反,它会主动对现实进行加工。换言之,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今天持有什么样的心态,明天就会经历什么样的现实。”


我再强调一遍:你的大脑无法自己创造奇迹,仅仅在脑海中想象一堆钞票并不能让你变成百万富翁,仅仅想象自己身体健康并不能治愈不治之症。但是,期望和信念却能以许多其他出人意料且强大的方式影响你。


大量目击事件的报告来源不同,因此可以排除这是某种阴谋或谎言。相反,该事件反映了人们对恐怖主义的焦虑和对无人机的担忧等因期望效应所产生的认知偏差,人们甚至可以幻想出一个不存在的事物。

越来越多的神经科学家认为,大脑好像一台“预测机器”,它精心构建了一个模拟世界。该模拟世界不仅以图像、声音和语言等感觉信息为基础,而且与人们事先的期望和从前的经验密不可分。对大多数人来说,通常情况下模拟世界与客观现实相吻合,然而有时候也会出现偏差。

有关预测机器的知识可以帮助我们解释很多现象,从“活见鬼”到体育裁判的重大误判,再到冬日上空出现的神秘无人机。预测机器有助于让我们理解为什么啤酒的标签可以改变其口感,还可以解释为什么恐惧症患者眼中的世界比现实世界更可怕。大脑是一台名副其实的预测机器,这一全新理论为接下来有关期望效应的实验提供了理论依据。


亥姆霍兹认为,大脑是基于过去的经验对上述混乱的视觉图像进行了“清晰化”处理,然后通过一个他称之为“无意识推理”的过程,对其所接收到的视觉信息做出最合理的解析。他指出,我们可能认为自己看到的世界是不加修饰的,但是实际上,视觉是大脑以分析最有可能出现在你面前的是何种事物为基础,在原本虚无、黑暗的背景中形成的产物。


在你走进一个房间之前,你的大脑已经对那里可能存在的事物进行了多次模拟,然后将其与实际接收到的内容进行比较。在某些情况下,大脑的预测可能需要根据来自视网膜的信息重新调整;在另一些情况下,大脑可能对预测结果很有信心,以至于它会选择忽略一些信息,而强调另一些信息。通过对这个过程的多次重复,大脑得出了对该场景的“最佳猜测”。以色列巴伊兰大学的神经科学家摩西·巴尔(Moshe Bar)对此进行了大量的研究,他说:“我们看到的是自己预测的结果,而不是客观现实。”


然而,如果我告诉你画面中有一头奶牛,它的头位于图片左边,正对着你,这时你可能会豁然开朗,觉得图像突然清晰了许多。如果真是这样,你刚刚就经历了大脑的预测处理过程——利用补充的信息提示,重新调整思维模式,从而将图片识别为有意义的东西。


你也许像我一样,起初难以识别出任何具体物象。但如果我告诉你它是一只常见的宠物呢?如果你仍然觉得难以辨认,请参考原始图像(第28页)。现在再来看这幅图片,就会觉得清晰多了。这是因为你的大脑更新了预测结果,因而突然能够识别混乱的图像。一旦看过原图,你几乎不会相信自己曾被这张图片搞得一头雾水。另外,更新后的预测结果能在相当长的时间内起作用。即使一年后再看这张全是黑白斑块的令人费解的图片,它也会比你在第一次看到时容易辨认得多。

大脑会利用它所能获取的任何情景信息来优化其预测,从而迅速影响我们看到的结果。


在10月,约90%的游客声称自己看到了一只向左看的鸟。然而在复活节期间,这一比例下降到20%,绝大多数人认为它是一只向右看的兔子。也许复活节兔对孩子们来说更为重要,因此几乎所有10岁以下的儿童在复活节期间都认为自己看到的是一只兔子。由此可见,大脑这台预测机器曾权衡过哪种解释与当前的视觉画面最匹配,而特定的节日会使预测的天平发生倾斜,从而对人们有意识的视觉体验产生实际的影响。

我们现在知道,大脑预期的这种“下行”效应不仅影响视觉,还支配各种感官知觉,并且效果惊人。


大脑对我们周围世界的模拟不可避免地会出现一些小错误,例如认错一个物体或听错一个句子(很快就被纠正了)。然而,这些模拟偶尔也会错得不着边际,例如过高的期望会导致人们产生逼真的幻觉,对现实世界中不存在的事物信以为真,英国盖特威克机场的无人机事件就是如此。

有一个精彩的实验可以证明这一点。受试者应要求观看一个随机分布着灰点的屏幕(就像未调试的模拟电视上的“雪花”),并且被暗示屏幕上会出现面孔的图像。其实,屏幕上除了随机的视觉噪声,什么也没有,但是仍有34%的受试者称他们看到了面孔。受试者们期待看到脸部的图像,这导致他们的大脑在一片灰点中强化了某些像素图案,从而频繁出现幻觉,看到有意义的图像。此外,脑部扫描显示,在受试者的大脑形成幻觉的同时,受试者与面部感知相关的大脑区域表现出神经活动增强的迹象。显而易见,眼见不一定为实,所信才是所见。


如果科学家当时能够检查目击者的大脑,可能会发现他们的大脑活动与正在观察真实无人机的人的大脑活动是完全相同的。


许多所谓不同寻常的经历很可能都是这样发生的。例如,2019年4月15日巴黎圣母院发生火灾时,一些目击者声称在火焰中看到了耶稣的影子。有人认为那是上帝在表示对巴黎圣母院被烧毁的不满,也有人认为那是上帝在试图安慰受害者。但科学家称,是目击者潜意识的作用让他们的大脑在模糊的光影中构建出幻象。每当有人声称看见鬼魂,或在收音机的杂音中听到亡灵的声音,或在云层中看到猫王(Elvis Presley)的形象,罪魁祸首可能都是过于活跃的大脑。这些现象都是大脑理解外部世界的自然结果。当然,如果你有宗教信仰或迷信心理,它们发生的概率会更大。

运动员和裁判员在出现判罚争议时,最好不要忘记大脑预测机器带来的影响。当网球选手和裁判员为一个球争吵不休时,这反映了二者感知体验的巨大差异:一个人“看到”球在场内,另一个则“看到”球在场外。双方既不是犯傻也没有撒谎——他们的大脑对周围世界的模拟不同,导致他们对同一事件产生了截然不同的判断。对每个人来说,这种感觉就像草是绿色的或天是蓝色的一样“真实”。尤其对信心满满的球员来说,在没有任何欺骗意图的前提下,他可能已经准备好看到球落在对他有利的位置,这会影响他的感知。心理学家将这种现象称为“愿望视觉化”。

在盖特威克机场发生无人机“袭击”事件时,机场的警察高估了目击事件的可信度。然而大脑是一台预测机器,这表明机场可能并不存在绝对客观的目击者。正如神经学家阿尼尔·赛斯(Anil Seth)所说:“我们并非被动地感受世界,相反,我们在积极地创造世界。我们由内而外感知的世界绝不会逊色于我们由外而内感知的世界。”大脑的期望错综复杂地交织在我们感知的一切中。


像萨拉这样的FND患者可能是大脑出现了错误预测,这些错误预测通过某种方式影响了感官信号的正常处理,以至于感官知觉消失。对萨拉来说,实际上是她的大脑蒙蔽了她的双眼。

本文来源:《自证预言》,大卫·罗布森 著,天津科学技术出版社。


2025.11.23 周日:

萨拉的经历证明了预测机器的威力,也说明预测机器可能会纠正自身的严重错误,这一点同样至关重要。值得庆幸的是,大多数人不会经历因大脑缺陷而造成的痛苦。但在日常生活中,我们的观点会不知不觉地被不太健康的期望所左右,产生或好或坏的影响。你可以把它们称为轻微幻觉——认识上的微小偏差,会确认和放大我们的感觉。

举一个我生活中的简单例子:我最近遭遇了两起入室盗窃未遂事件,入侵者试图在我睡觉时撬开我家的前门锁。事件发生后的几个月里,只要听到任何轻微响动(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我的大脑就会自动将它想象为开门锁的声音。就连另一个房间里的打印机自动启动的声音,也像是开门锁的声音。我会赶紧过去看看是否又有人闯入。这一切都来自预测机器对其他威胁的过度识别。

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且我换了门锁——我没有再产生有人入侵的幻听。然而,这件事提供了一个强有力的证据,表明许多持久的焦虑和恐惧都伴随着(或部分来自)对环境中潜在危险的长期扭曲认知。例如,有恐高症的人被要求从26英尺高的阳台往下看,猜测自己距离地面的高度,他们所估计的高度平均值会比没有恐高症的人大约多出5英尺。同样,患有蜘蛛恐惧症的人会觉得蜘蛛看起来比实际上大得多,跑得也更快。他们越恐惧,幻觉就越明显。当他们突然发现身旁的墙上趴着一只蜘蛛时,就算只是普通的蜘蛛,他们也会误认为是凶残的狼蛛。

因大脑预测发生偏差而导致的错误认知也会加剧我们的社交焦虑。如果向人们展示一组中性表情的照片,当感到害羞、悲伤或紧张时,人们会觉得照片中的人看起来更具敌意。更糟的是,他们(有意无意地)预设自己会遭到拒绝,这导致他们更关注潜在的不和善的面孔,而忽略友好的微笑。有心理学家做过一个令人记忆深刻的实验,他们追踪了一组大学生在放学期间观看青少年视频时的眼动过程。他们发现,受试者在社交上的成功与失败会极大地影响他们对视频的体验。那些在生活中人缘好并受到大家喜爱的受试者往往关注人们点头、聊天和微笑的镜头;那些受孤立、感到孤单寂寞的受试者则几乎注意不到任何温暖的画面,他们更关注那些不友好或表示拒绝的画面。心理学家米奇·普林斯坦(Mitch Prinstein)指出:“他们看到的好像是完全不同的视频,受到孤立的受试者更专注别人几乎没有注意到的信息。”

你可能有过这样的经历:在做一件特别不喜欢的事情之前,例如公开演讲,由于内心充满恐惧,你会看到观众脸上似乎充满厌倦或评判的神情。或者,你醒来的时候心情不好,结果发现那天早上火车上的每个人似乎都不友好。这些不过是暂时的错误认知。然而,对许多人来说,他们对敌意的认同可能在年轻的时候就已根深蒂固。过去所遭受的拒绝给他们的整个世界蒙上了一层阴影,以致他们从未感受到身边人的友善。

在这些例子中,对世界的扭曲看法都显得十分客观。由于情绪、大脑预测和真实感官三者之间的相互作用,焦虑或抑郁的人所“看到”的世界更具威胁性。这与盖特威克机场的目击者“看到”无人机背后的原因别无二致。而且,这种有偏见的预测可以影响我们的实际行为,让我们错过那些可能有助于校准大脑预测的时机。如果你眼中的梯子比实际要高得多,你会很难踏出第一步;如果身边的每个人都皱着眉头,你就不太可能与坐在旁边的人聊天。

幸运的是,你可以通过训练减轻这些轻微幻觉。事实上,暴露疗法(鼓励人们直接面对恐惧)就是通过重新调整人们对外在事物的看法,从而达到治疗效果。2016年,德国的一组研究人员要求蜘蛛恐惧症患者戴上能够虚拟现实的头盔,在虚拟的满是蜘蛛的房间中漫步。患者的目标很简单:保持冷静,不要逃跑。治疗完毕后,患者不仅对真蜘蛛的恐惧有所减少,而且对蜘蛛大小的估计也变得更加真实准确。

可以使用认知偏差修正法纠正错误的认识。例如,要求焦虑症患者玩一款简单的电子游戏,在游戏中向他们呈现一系列的面部表情,如隐藏在山林中的精灵的表情。受试者的任务是在无视敌意表情的同时快速找到笑脸。该项活动的目的是重新调整大脑的视觉处理过程,使其不再强调场景中的威胁信号。许多患者称,这种治疗带来了显著的益处。即便是像Personal Zen这样的小程序也会让人们的感知和行为发生短期变化,而定期培训则会带来长期好处,比如让人们在公开演讲时表现得更优异。

对大脑主观能动性的认识还有助于调节低落情绪。当我感到焦虑或沮丧时——整个世界似乎都在加强我的恐惧——我试着理解这一事实:我的情绪以及随之而来的期望可能会使我的认知产生偏差。考虑到这种负面期望会影响我的注意力,我尽量去感受身边人表现出的友好。究其本质,我只是在现实世界中玩着一个修正偏见的游戏罢了。

毫无疑问,这一策略并不是治疗严重精神疾病的灵丹妙药,但我发现,它经常会拽着我,不让我陷入消极思维的旋涡。而消极思维往往会加剧我的低落情绪。一旦了解了期望的力量,我们就可以重新调整预期,以形成更健康和更快乐的世界观。有很多例子可以说明这一点,以上所述只是其一。


在上述两个实验中,尽管产品质量并没有任何实质上的区别,但受试者对(所谓的)高质量产品的期望使他们相信自己的视觉或听觉会得到加强。实验结果表明事实确实如此。显而易见,对视觉或听觉效果的更高期望改变了大脑对视觉和听觉的处理过程,于是大脑根据眼睛和耳朵所获得的信息,努力地进行更丰富和更准确的模拟。


通过阅读本书会发现,我们往往对自己的能力判断不足。然而通过转变思维方式,我们就有可能把能力发挥到极致。


莉莉安总结道:“我们所看到的并非事物的本来面目,我们所看到的不过是我们自己。”这是宁的作品中最广为人知的话语之一。

我们对预测机器的新认识揭示了这个说法所蕴含的深刻道理,并且它已经超越了人类经验的范畴。在极端情况下,期望完全可以封闭视觉,就像我们在前文的患者萨拉身上所看到的一样。在另一些情况下,它又可以使人们感知到不存在的事物。而在日常生活中,我们的先入之见会改变眼前的客观事物,比如食物的味道、面部表情或塞纳河的景象。这些微妙的期望效应可能不如极端的幻觉那么令人吃惊。但正如我们所见,它们影响颇深,在日常生活中可以形成恶性或良性循环。根据宁的发现,我们的感觉和思考决定着我们的体验,反过来,我们的体验又影响我们的感觉和思考。这是一个永无止境的循环过程。


由于预测机器的强大力量,主观期望可以影响身体状态。


质疑观察的客观性。大脑对周围世界的模拟通常是正确的,但有时也会出现偏差。认识到这一点可以帮助你辨别幻觉。如果你有恐惧症,请记住,你的大脑可能会放大威胁——使恐惧之物看上去比实际的更大或更可怕。暴露疗法可以帮助你纠正这种认知上的偏差。


人类竟然进化出了如此非凡的自愈能力,这实在是不可思议,科学家们也对这种自愈能力的进化起源争论不休。但令人费解的不仅如此,还包括安慰剂效应能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日渐强大这一事实。


随着对大脑预测机制的深入理解,这些谜团得以解开,并由此引发了一些开创性的治疗计划,即在不欺骗患者的情况下,利用患者的积极期望治愈疾病。假药片似乎只是包装期望效应的一种方式,你也可以重新看待自己的疾病,运用一些简单的策略来加速康复。


患者对自己病情的认识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让大脑和身体释放出天然的止痛剂。在当时,这种现象是医学无法解释的。


大脑似乎有自己的“内部药房”,可以为自己“照方抓药”,即根据实际需要分泌某种化学物质,如阿片类物质。

改善病情的期望又一次让大脑“照方抓药”,增加了天然多巴胺的分泌。

安慰剂不仅可以让大脑分泌化学物质,还可以调节免疫系统。例如,过敏通常是因为身体把无害物质误认为危险的病原体,从而产生了不正常的过度反应。药物可以缓解过敏反应,当然,仅仅是对疗效的期待本身也能起到作用。


然而,这是一项严谨的科学研究,它无疑能够说明心脏支架手术之所以能改善心绞痛,很可能不是因为心血管本身发生了物理变化,而是因为患者有对自身病情改善的期望。


有时候,一句话就能改变一切。患者的病情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自然缓解是很常见的。在这样的情况下,患者不需要积极治疗,仅仅是医生的几句积极的心理暗示就有助于加快康复速度。


在美国心理学会词典中,有一个神秘且令人费解的词条——“骨指综合征”。该词条与澳大利亚中部红砂山区(redsand hils)附近原住民的传统文化有关。据20世纪中叶走访过原住民的人类学家介绍,当地巫师在举行仪式时会用一根人骨或袋鼠骨指向犯错的人,念念有词地诅咒并惩罚所指之人。被诅咒者几乎会在瞬间变得萎靡不振。在这之后,诅咒效果逐渐显现,被诅咒者变得越来越虚弱,最后身体机能在数日内彻底衰竭。按照其中一个巫师的说法,这是“思想之矛”发挥效应,由内而外杀死了被诅咒者。

类似的“巫毒死亡”事件报道在世界各地屡见不鲜。和本书序言所提到的美国赫蒙族移民所患的“意外夜间猝死综合征”相似,报道此类现象的人通常认为那些身处“科学”社会的人应该不会受到期望效应的负面影响。(美国心理学会至今仍将该症状列为一种“文化关联综合征”,它仅限于特定族群,不会大面积扩散。)

然而,上述说法却与历史和医学文献的记录不一样。我们来看田纳西州纳什维尔的一个案例。当地一名男子于20世纪70年代被确诊为食道癌。外科医生成功地为他摘除了肿瘤,然而,进一步检查时却发现癌细胞已经扩散至患者的肝脏。医生告知这名男子,如果幸运的话,他应该能活到当年的圣诞节。最后,男子也确实勉强坚持到和家人一起度过圣诞节。刚过完圣诞节,他就去世了。

该男子看起来是因绝症去世的。然而,随后的尸检报告却显示,初诊是误诊。男子的肝部长了一个肿瘤,但是肿瘤不大且可以治疗,还未到致命程度。所以,他的死亡是否由“不祥”的想法所致?该男子的医生克里福顿·米德(Clifton Meador)做出了相同的推断,他将那次误诊描述为一种“魔法”。而那位可怜的男子对癌症的恐惧就好像诅咒一样让他的身体每况愈下。

澳大利亚肿瘤学家G·W·米尔顿(G.W. Milton)在治疗皮肤癌患者的过程中也得出了类似的结论。他写道:“意识到死亡将至对一小部分患者来说就像是一记重击。他们无法接受事实,甚至等不到病情急剧恶化就早早离世。”米尔顿熟悉澳大利亚当地原住民传统,他声称,这种“自我预期死亡”的病例类似流传于原住民部落的“骨指综合征”。

目前,许多科学家认为这些逸事实际上是期望效应中所谓“反安慰剂效应”的极端特例。正如序言介绍的那样,“安慰”的本义为“我将痊愈”,而“反安慰”的本义是“我将受害”。换言之,当我们认为自己的身体受到威胁时,反安慰剂效应就会起作用。这种负面期望将通过大脑预测机制的作用改变我们的生理机能。因此,如果我们的大脑认为“自己有某种症状或病症”,那么身体就真的会生病。

死亡是期望效应负面影响最极端的后果,反安慰剂效应则是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其他各种痛苦的主因,可以加重过敏、偏头痛、背痛和脑震荡等症状。

本文来源:《自证预言》,大卫·罗布森 著,天津科学技术出版社。


2025.11.24 周一:

目前,科学家们正在研究大脑这一预测机器如何产生这些负面的期望效应。然而,在许多情况下,它们似乎与安慰剂效应正好相反,就像有一面邪恶的镜子,把上一章中提到的相关生理变化全都变成镜像。例如,积极的期望可以促进多巴胺和阿片类物质的自然释放,相反,消极的期望会使这些神经递质失灵。更糟糕的是,对疼痛的消极预期会促使身体释放出增加不适感的化学物质,如胆囊收缩素,它可以强化痛感信号的传递——相当于把我们的神经连接到一个公共广播系统上,让不愉快的信息主宰我们的身体。如果一个人觉得自己即将生病,他脑中的预测机器就会通过某种方式影响神经系统、免疫系统、循环系统及消化系统,从而使身体可能出现炎症、血压变化、恶心等各种不适,或释放加重精神压力的激素。

由于大脑的预测机器是基于自身记忆来做出反应,所以是否出现反安慰剂效应也取决于个人经历。


例如,一项有关轻微脑外伤的研究发现,在近80%的病例中,根据患者对远期预后的最初预期,可以成功预测其患脑震荡后遗症的风险。事实上,患者自身的预期比症状的严重程度更适合作为衡量后遗症的指标。在其他条件相同的情况下,如果患者认为自己的症状会长期持续,并超出自己的可控范围,那么“预言”就有可能成真。


患者对疾病的期望可以使身体发生明显的变化,这些变化与病原体所致的身体变化一样“真实”。该结论后期得到许多精细实验的证实。一个严峻的事实是,反安慰剂效应是人类大脑作用下的必然产物。一旦感到身体不适,我们的思想就会让身体表现出相应的症状。如果忽略这一事实,我们就得承担后果。


不知何故,受试者大脑中的预测机器显然已经让其身体的某些重要生理机能处于崩溃的边缘。对某些患者而言,生理机能的混乱真的可能会致命。


如果你认为自己患心脏病的风险比别人更高,每天都想着厄运将至,身体稍有不适便觉得是病情恶化的征兆,那么这些消极想法最终就会变成“自证预言”。


“预期死亡”可能确实存在。对疾病的恐惧和担忧可能会让很多人(数量超乎想象)患上心脏病。然而我们需要谨记,非极端情况下的反安慰剂效应仍然会严重影响我们的日常健康和幸福。例如,在服用抗抑郁药时所经历的头痛实在令我备受煎熬。虽然头痛并不致命,但是我如果没有发现其背后的心理原因,很可能会放弃目前看来非常有效的治疗。考虑到随处可见的反安慰剂效应以及由此引发的不适,若能抵消反安慰剂效应的不良影响,那将是医学上的一个惊人进步。问题是:如何抵消呢?


每个患者都有不同的偏好。有些患者可能认为,与其了解病情真相,不如被蒙在鼓里。这能让他们对未来抱有积极的态度。我们已经知晓,积极的态度是决定疗效的关键。不过就我的情况而言,我觉得自己可能会把病情想得太过糟糕,所以还是被告知实情为好。这样,我对治疗效果的期望至少是建立在客观事实的基础之上。幸运的是,对于像我这样更愿意了解实情的患者,医生可以采用所谓的重新评价机制,以改变信息的呈现方式,尽量减少反安慰剂效应对患者的影响。大量的心理学研究表明,措辞不同,人们对同一数据的反应也会有所不同。众所周知,对广告公司和营销公司的高管来说,广告文案的构思是一种精雕细琢的文字游戏。这就是为什么食品会被贴上“95%脱脂”的标签,而不是“含脂5%”,尽管两种表达的意思相同。同样,注重语言表达技巧可以减少反安慰剂效应。


报告结果显示使用正面措辞的一组在服药后出现的短期副作用更少。因此,无论何时,当以患者的身份查看相关医疗信息时,应该想一想是否能以更积极的方式重新评价相关信息。“做好最坏的打算”于我们并无益处,反而会使情况变得更糟。

此外,我们可以尝试重新评估病症的严重程度,这一点也很重要。我们应该牢记反安慰剂效应会加重药物的副作用。当然,没有必要假装自己什么病都没有。然而从长远来看,医生可以通过改变患者对症状的表述方式以及表述背后的含义,达到减轻症状的目的。这样的结果对患者的康复也会产生深远的影响。


事实上,上述副作用通常比较小,可被视为免疫系统对刺激做出的反应,不会引发危险的过度反应。这是脱敏过程的一个必要步骤。


改变自己在治疗过程中的心态。这类不适实质上是内在机能与力量增强的标志。


和其他的期望效应一样,心态改变所带来的生理变化可以用目前的生理机制来解释。例如,慢性焦虑会引发轻微炎症反应,从而破坏免疫系统的适应能力。而接收积极信息的受试者可以免受上述生理机制的负面影响,逐渐提高身体对花生蛋白的耐受性。

花生过敏研究是证明身心联系的一个有力证据。此外,该研究还为我们很好地展示了所谓的重新评价机制,即在负面事件中寻找积极的解释。无论在何时受伤或生病,我们都可以自行运用这一机制。


先评估一下你对疼痛或不适的看法。想象自己患有偏头痛或背痛,或者摔断了手臂。如果像我过去那样,你就容易陷入“灾难化思维”的陷阱——一旦身体出现某种不适,就误以为接下来的情况会更糟糕。

当我感到痛苦时…… ·我一直在担心痛苦是否能结束。 ·这太糟糕了,我认为情况永远不可能好转。 ·我开始担心疼痛会更严重。 ·我好像无法忘记我经历的痛苦。 ·我一直在想其他令我痛苦的事情。 ·我担心接下来会有更严重的事情发生。

每种陈述都反映了不同类型的灾难化思维。这些陈述集合起来就反映了一种“自我延续”的反安慰剂效应。


灾难化思维“就像把一罐汽油倒在火上”。灾难化思维是对伤害的过激反应,在危险时刻可以起到警示作用。但是,放大灾难化思维则有百害而无一利。

采用“心态止痛法”有助于打破这种恶性循环。患者可以学习有关痛苦本质的相关知识,如心理作用会加剧身体不适、精神状态对症状会产生很大影响等。一旦学会识别灾难化思维产生的原因,患者就可以思考焦虑从何而来。例如,疼痛可以是一种危险信号,但是痛感强度并不一定能真实反映实际损伤程度。(例如,偏头痛可能会令人极度痛苦,但却不太可能是神经系统出现了严重问题。)如果感到疼痛永无止境,那么提醒自己已经克服了之前的痛苦将有助于缓解疼痛。如果你把某些触发因素(如一个重要的工作会议)与发作的症状联系在一起,那么有必要问问自己,两者之间是否存在必然联系。


你可以试着宽慰一下自己,比如“我的痛苦是大脑想象出来的”“这些感觉是真实的,但很短暂”。这些话不仅可以消解焦虑,还可以调动大脑自动压力调节的能力。


心理疗法可以让大脑产生一些持久性的变化,包括减少大脑处理灾难化思维区域的面积,就好像使用重新评价机制的人关闭了自己脑袋中的疼痛放大器。

迄今为止,这一领域的大多数研究都集中在疼痛障碍上,但重新评价机制很可能同样适用于缓解其他症状的不适。例如,灾难化思维会加重哮喘症状,但如果你提醒自己,你的身体会确保自己有足够的氧气,那么哮喘症状就会得到缓解。也有一些证据表明,这种方法还可以降低普通感冒的严重程度。认识到感冒所出现的症状其实是身体与病毒做斗争的表现,有助于减轻身体不适。

通过缓解因长期患病而产生的焦虑,并改善消极思维,重新评价疗法甚至可能对心脏健康也有裨益。


发达国家的人可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容易受到负面暗示的影响。我们应该采用一切可能的手段和方法打破这一现代“诅咒”。

本文来源:《自证预言》,大卫·罗布森 著,天津科学技术出版社。


2025.11.25 周二:

为了说明他人的情感对一个人的生活有多大影响,试想你和那些态度积极且对自己的生活非常满意的人成为朋友。你可能会为他们感到欣慰,但他们的快乐真的能给你的生活带来持久的幸福吗?根据一项详细的追踪调查研究——弗雷明汉心脏研究,答案是肯定的。追踪调查显示,尽管目前的情况没有什么改变,但是随着你们的持续交往,你的生活满意度得分很可能提高15%。

如果是朋友的朋友呢?研究还发现,你的快乐会传递给朋友,而朋友又会把它再传递给你。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你获得快乐的概率大约会增加10%。你目前对生活的满意度甚至受到朋友的朋友的影响,他们可以让你的快乐概率提高约6%。有些人与你素未谋面,你甚至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但他们仍然会通过一系列的互动影响你的幸福。

随着镜像系统被发现和“社会传染”效应越来越普遍,我们的心理健康也受到重要影响。由此可见,我们的幸福感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我们的社交圈。此外,上述事实也有助于理解群体性癔症的传播方式。例如,当我们置身于那些非常关注生物武器威胁的人群中时,每个人都像一个回音室,不断地放大他人的恐惧。最终,每个人都会陷入恐慌状态。更为重要的是,我们过度活跃的共情能力还会随时在我们身体里激发疼痛、恶心、眩晕等其他人出现过的症状。如果幸运的话,这种影响可能不足以真正影响我们的健康。但是,如果我们已经处于快要生病的状态,镜像系统的模拟作用就会干预大脑的预测,使其产生或加重反安慰剂效应。所以如果与那些身体不好的人交往过多,目睹他们的痛苦,谈论他们的病症,我们也会感到越来越糟。


每次互动都会放大他们的焦虑,从而让他们感到更加痛苦,体内的神经化学物质水平也发生了改变。贝内代蒂最后告诉我:“期望来自哪里似乎并不重要。它可能来自医生,也可能来自同辈。但是,期望越强烈,其作用就越明显。”


其一,工人们近期承受的压力大小:有婚姻危机或家庭问题的工人往往比那些有稳定生活的工人更容易受感染。其二,工人们与其他患者之间的联系:如果他们认识其中一个患者,并且经常与之交流,他们患病的可能性就会增加。

这两个因素就是传染的前两条定律。第三条定律,也是最后一条定律与环境相关:是否存在一种威胁,可以提高人们对疾病的整体预期。磨坊工人似乎不会长期担心英国昆虫带来的风险,但是在某些极端的气候条件下,他们脑中对即将患病的恐惧总是挥之不去,大大增加了病症传染的可能。


每当面对新技术、新疗法或饮食结构的新变化,对新事物的陌生都会让我们感到不安和恐惧。这可能会让我们产生消极想法并“传染”给身边更多的人。卫生部门面临这样的挑战:如何区分真实存在的威胁和期望效应的产物,如何有针对性地解决人们的相应需求。忽视任何一个方面都会给患者造成极大的伤害。在很多情况下,一旦真实存在的威胁被消除,患者的大脑就会改变对威胁的预测,症状会由此慢慢消退。


事实上,我们都很容易受到期望效应的影响,而期望效应也确实能够让我们的身体出现不适。发现这一事实不应该让患者感觉比反复感染、骨折或患临床抑郁症更不体面。心因性症状与心身症状均是大脑这台非凡的预测机器作用的自然结果。


在比赛中超常发挥的故事在体育界俯拾皆是。要赢得比赛,少不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艰苦训练——但最终决定生理极限的,是你的心态。


我们的疲劳感有两个截然不同的来源:其一,大脑“意志力”逐渐耗尽的“心理过程”;其二,肌肉中堆积的化学“毒素”。莫索在其著作《疲劳》(La Fatica )中写道:“大脑疲劳会减弱肌肉力量。”如果我们想要提高耐力,不仅需要锻炼身体,也需要锻炼头脑。据莫索所言,这两者密不可分。


在运动员感到精疲力竭时,他们的心输出量和耗氧量并未停滞或下降,恰恰相反,二者似乎都保持在较高水平,足以维持更长时间的运动,但他们还是感到精疲力竭。


运动员与对手正面对抗时,往往比独自训练时表现更佳。仿佛在一些特定的情况下,他们会激发出某种隐藏的潜能。


大脑会根据过去的经验、我们的生理感觉(如核心体温、当前心情、心理紧张感)以及对剩余任务的预测来仔细判断接下来我们能够承受的运动量和运动强度。


大脑对我们能力的预估往往比较保守,这很符合进化论的逻辑:如果不是面临生死考验,为了避免潜在的伤害,我们最好还是安全行事。但大脑也需要灵活变通,以适应不断变化的环境。换言之,只需一些小小的心理暗示,我们就可以释放出一部分隐藏的储备。


由于预测机器不断地通过身体的反馈来更新它的计算结果,你也可以通过改变对这些内部信号的解读来提高运动成绩。


重要的是它对预测机器起到的作用,是它让大脑分配了更多的能量供维郎克使用。就其功效而言,我们可能会称之为“无效”物质,但事实绝非如此。维郎克对其功效深信不疑,加上注射这个过程本身带来的仪式感,更赋予了它神奇的力量。


一个人表现出的健康状态取决于其对自己健康状况的认知。


补充剂起到了和安慰剂一样的作用,后者虽有明确标识,但依然对缓解疼痛非常有效。了解大脑在体能控制方面的潜力,已足以提升运动能力。因此,只要能够为你所用,就尽其所用吧。你喜欢的饮料、漂亮的运动服或励志的音乐,它们都能帮到你,毕竟真正起作用的因素是心态的变化。

美国陆军作战能力发展中心(US Army’s Combat Capabilities Development Command Soldier Center)的格雷丝·贾尔斯(Grace Giles)的研究表明,调整心态可以减少人们在运动中对消耗力量的感知,从而减轻疲劳感。正如我们在第三章中所见,调整心态意味着更加冷静地审视我们的感受,并尝试以更平和、更积极的心态去解读。

许多人还没有开始任何运动,就已经萌生出消极的想法,因此关键是先把注意力集中在运动能为你带来的直接益处上,例如锻炼结束时会感到神清气爽、精力充沛。在锻炼的过程中,当感到气喘吁吁或肌肉酸痛时,你往往会把这些吃力的感觉当作体质差的表现。你可能开始认为,自己不适合运动。越是这样想,你的感觉就越糟糕。在这种情况下,不妨尝试转换思维,试想这些感觉实际上正是运动卓有成效的表现。我们可以把药物的副作用当作药物正在发挥药效。同理,我们也可以把感受到的疼痛看作运动带给身体的变化。如果你气喘吁吁,四肢开始感到沉重,这就说明你的肌肉得到了锻炼,肺部在扩张,心脏的耐力也在增强,运动正在发挥作用!

本文来源:《自证预言》,大卫·罗布森 著,天津科学技术出版社。


2025.11.26 周三:

现在我们已经知道,运动带来的好处中可能有许多是期望的产物。众所周知,运动能够改善情绪和心理健康,还可以用作镇痛剂,减少急性和慢性疼痛症状。而情绪提升和镇痛作用都源自内啡肽的释放。尽管这也许是身体活动引起的生理反应,但人们的心态似乎在触发这种反应方面发挥了很大的作用。让人们了解这种潜力,似乎效果更佳。如果你预设自己运动之后会感觉更放松,更有活力,疼痛会烟消云散,你就更有可能体验到这种效果。


如果力量仅仅由肌肉大小决定,这些研究结果便与其他改善体能的心理技巧一样,根本无从解释。然而,如果用心理生物学原理来解释,一切就都顺理成章。请记住,体能取决于大脑对体能的预测以及练习的难度,大脑由此规划肌肉力量和运动量。想象可以使你有意识地改进预期,提高身体对自身能力的感知,增强传递给肌肉的信号,改进运动协调能力。正如诺克斯的研究所表明的,运动员即使在使出全力时,大部分肌肉纤维也并没有被调动起来,而通过想象释放出积极信号,可以使身体调动更多沉睡的肌肉纤维参与运动。


普通人在危急时刻会爆发出超乎想象的巨大力量,这种现象被称为“歇斯底里的力量”,它几乎在所有年龄段的人身上都出现过。曾经有两个十几岁的少女搬开3000磅重的拖拉机,救出了父亲;也有70多岁的老人徒手抬起一辆吉普车,救出了被困的女婿。这些故事听起来像是绿巨人的壮举,然而,这并不完全是巧合。漫画作者杰克·柯比(Jack Kirby)正是在看到一位母亲抬起汽车救出孩子之后突发灵感,才创作出了绿巨人这个漫画角色。

徒手抬起一辆汽车,即便只是稍微抬起了一点儿,在正常情况下对肌肉发达的健身达人来说,也绝无可能。那么个中缘由到底是什么?其实,这些惊人的举动通常可归因于肾上腺素激增,而一些科学家认为,更合理的解释是:这是大脑中释放的爆发性能量所致。虽然预测机器通常会将身体能量储备与需求情况进行比较,仔细计算出在不过度消耗或受伤的前提下自身可承受的体力消耗。然而,情急之下,大脑的谨小慎微不复存在,它会认为当前情况紧急,值得冒险。因此,它开始调动更多的肢体肌肉纤维,并产生惊人的爆发力。


最明显的后果是:如果我们低估了自己摄入的热量,就会心安理得地吃更多的零食。但其实,我们实际上摄入的热量早已超标。由于大脑预测机制的作用,我们对摄入营养成分的预期会直接影响身体对食物的反应机制,包括消化和代谢方面(消化指的是营养成分在肠道中被分解和吸收;代谢指的是食物的热量为我们的细胞提供能量)。如果我们认为自己没有摄入那么多热量,身体会误以为真——身体不会产生饱食后的满足感,你会感到更饿,身体停止燃烧热量并开始储存脂肪。我们会产生一种“匮乏感”,这导致我们很难通过“低卡”饮食来减重,甚至还不如通过吃喜欢的食物来减肥。


这种期望效应对节食者来说危害不小。我们还需要知道,除了主观上的满足感会受到影响,我们对自己所摄入食物的认识也会影响我们的消化和代谢。通过身心联系的强大力量,我们对食物的态度甚至可以决定身体对一些与健康密切相关的营养物质(如铁元素)的吸收程度。


可是,如果所有的媒体报道、热销百万册的畅销书、煽动人心的演讲者,甚至科学家都讲错了呢?如果可以的话,没有人愿意感受焦虑。但最近的研究表明,我们自身的情绪往往是信念的直接结果。我们在现代生活中产生了强烈的反安慰剂效应,所以我们焦虑、不适却又无能为力。期望效应是可以改变我们一系列体验(从筋疲力尽到失眠)的方式,甚至可以帮助我们重新定义“对幸福的追求”这一理念。


随后,塞尔耶开展了持续多年的研究,对“压力级联”(stress cascade)做出了详细的说明。这是一种生理连锁反应,能让身体进入警戒状态,并且不断地缓慢加剧身体损耗。这一过程从脑部开始,大脑中有两小块灰色核团,即杏仁体,可以读取感觉器官输入的信息,并处理其中的情绪内容。杏仁体在识别到捕食者将至之类的威胁时,会将信号传送到下丘脑,下丘脑负责监测和控制能量平衡,同时调节其他生理因素。最后,该信息到达肾上腺,使其开始大量分泌肾上腺素——一种能广泛影响身体各部位的激素。

人体的循环系统最直接地体现了大量肾上腺素释放的结果:心跳加快,四肢和头部的血管收缩。这是人体的应激反应,其目的是预防受伤时血液流失。发生应激反应时呼吸会变得急促,以提供更多氧气,而且随着激素的作用,肝脏等器官中储存的葡萄糖开始释放,血液中的血糖浓度急剧增加。为了确保肌肉的能量供应,肾上腺素会使食物消化活动和其他活动暂停。同时,大脑把注意力集中于感知到的威胁和周围环境中的危险。这就是“战斗或逃跑反应”,是身体面临类似攻击的威胁时自身完美适应性的体现。

如果捕食者远去,威胁消失,那么肾上腺素会随之消退,身体会很快回到平静的状态。但如果再次感觉到危险,第二波激素反应就会随之而来,包括皮质醇分泌的增加——这会让大脑和身体在中长期内保持高度警觉状态。

正如塞尔耶在实验用的老鼠身上观察到的那样,如果心理和生理的紧张状态持续数日、数周甚至数月,就会导致疲惫和疾病,人类亦是如此。心跳加快和血管收缩会加大循环系统的压力,皮质醇的波动会抑制主管组织修复的合成代谢类固醇的释放。时间一长,这些激素变化会引起慢性炎症,从而损害动脉壁和关节组织。同时,头脑的过度警觉会调动体内更多的资源应对威胁,而不是考虑解决问题的新办法,从而降低整体的认知水平。

根据塞尔耶的研究,激烈的职业竞争、长时间的通勤、繁重的社会责任,所有这些现代社会的压力都让我们长期处于紧张状态,以至于对很多疾病的免疫力减弱;从关节炎到心脏病,各类疾病已经开始困扰工业化国家的人。塞尔耶宣称,这些“文明病”是那些容易受到精神困扰的人为成功生活所付出的代价。塞尔耶关于应激反应的研究非常成功,曾17次获得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提名。他于1982年去世,直到现在,依然有很多人追随他的脚步,继续相关研究。

然而,从一开始,有关压力的说法就值得怀疑。包括塞尔耶最初实验中用到的老鼠,它们在很多实验中都被置于极度紧张的环境中,因此产生了盲目的恐慌。这样的实验方法有助于获得明确的生理变化数据,然而却并不一定能反映出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承受压力的情况,原因在于大多数人承受的压力较为温和。而且,在对人类的研究中,期望效应在应激反应中起到的决定性作用都被忽略了。回想一下19世纪末的“不要焦虑”俱乐部,很明显,我们的文化一直视焦虑和紧张,尤其是工业化和城市化带来的压力为洪水猛兽。由于身心之间存在联系,这样的态度可能会影响人们面对挑战的实际反应,从而产生一种可能与早期的科学发现不符的自证预言。倘若事实如此,那么只需改变这些信念,就有可能重塑人们的应激反应。


接受压力,获得成长

纽约州罗切斯特大学的心理学家杰里米·贾米森(Jeremy Jamieson)从20世纪末开始就一直走在科学前沿,探索期望效应改变应激反应的可能性。他对人们看待焦虑的方式产生兴趣这件事,要追溯到他学生时期的运动员经历。他注意到队员在打比赛之前总是士气高昂、跃跃欲试,而在考试前却紧张抓狂、无所适从。两种情况都是成败在此一举,为何潜在的压力对比赛助益良多,但对于考试则碍手碍脚?

贾米森怀疑,这是因为他们看待两种情况的方式不同。在运动场上,运动员认为他们的紧张情绪是能量充沛的标志,而在考场上,同样的紧张情绪被视为考试即将失败的信号。这些期望会成为自我暗示的预言,由此塑造大脑和身体对于压力的反应。为验证这一想法,贾米森招募了60位志愿者进行早期试验,他们都是计划参加GRE考试(研究生入学考试,在美国和加拿大进入研究生院通常需要通过的标准化测试)的学生。在参加模拟考试之前,其中一半的受试者看到以下提示:

“很多人认为在考试前感到焦虑,会使他们表现不佳。实际上,最近的研究表明,紧张心情对考试成绩并无影响,甚至可以提高考试成绩。也就是说,那些在考试期间感到紧张的同学,可能会取得更好的成绩。换言之,如果你在今天的GRE考试中感到紧张,不要担心。在紧张的时候,只需要提醒自己它会帮助你取得好成绩。”

这个不到1分钟就可以看完的小小提示,不仅提高了学生在模拟考试中的分数,也帮助他们在几个月之后真正的GRE考试中取得了更好的成绩。这尤其体现在数学这门最让学生害怕的科目上。(所谓的“数学焦虑症”,现在普遍认为是真实存在的。)对照组的平均得分为706分,而实验组的学生学会了将焦虑情绪视为能量来源,他们的平均得分为770分。

仅凭一个简单的干预行为,就能让成绩获得这样大幅的提升,不禁让人惊叹。它轻而易举地帮助一些同学进入了他们梦寐以求的大学。只用了短短几句话,贾米森成功地改变了学生的心态,让他们摆脱了妨碍自己全力发挥的恐惧,转而像运动员那样积极、振奋地对待紧张情绪——这对他们的成绩有着直接和持久的影响。

此外,还有一些后续研究,关注的是对焦虑的重新评价能否同时改变一个人的生理反应,从而有可能减少长期损害,比如塞尔耶等人所警告过的那些损害。与前一项实验中的受试者一样,新研究中的一些受试者得到提醒:生理上兴奋的迹象,即我们通常视为焦虑症的表现,包括心跳加速以及呼吸困难的感觉,只是身体应对挑战时的自然反应,并不一定是有害的。相反,提高警觉会让我们表现更好。对照组成员则被要求忽略这些感觉,通过将注意力放在房间里的某个点上来屏蔽自己的感觉。

在听明白这些说明之后,受试者需要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即“特里尔社会压力测试”。该测试的目的是引起受试者的高度焦虑。首先,他们需要简短地介绍自己的优点和缺点,这会增加他们的脆弱感。随后是一个即兴心算测试。为了增加难度,一旁的评估者会做出消极的肢体语言,如双臂交叉、眉头紧锁,其目的是让受试者无法得到任何鼓励性的反馈,无法平息他们的紧张情绪。与此同时,科学家监测着每位受试者对焦虑的身体反应。

对照组出现典型的压力级联具有的所有症状:心跳快速,四肢血管收缩,血液流向身体的核心区。虽然他们并没有受伤的危险,但身体却呈现出防御状态。相比之下,实验组在重新调整了自己的焦虑情绪之后,做出更健康的反应。当然,他们并不“放松”——他们的心跳也很快,但是心脏工作效率却更加高效,血管扩张程度更大,可以让更多血液涌向身体器官。这与我们运动时的情况非常类似,各方面反应让我们的身体在获得充足能量的同时,也不会给心血管造成压力。与此同时,脑部也有更多血液供应,认知水平亦有提升,和之前贾米森在GRE考试结果中看到的一样。由此可见,转移注意力并无效果,真正奏效的是对焦虑的重新思考。

新的证据表明,我们的期望甚至会影响感受到压力时的激素分泌。当人们得知压力可以改善他们的临场表现,有助于个人成长时,他们的皮质醇波动会放缓,这既能让他们保持警觉,同时也不会让他们长时间处于恐惧状态。不仅如此,他们的合成代谢激素,如脱氢表雄酮和睾丸激素也会急剧增加,有助于身体组织的生长和恢复。而那些一味将压力视为害群之马的人,他们的激素水平几乎没有变化。正是所有这些激素的相互作用,决定了在高压之下身体的受损程度。如果人们重新评估带来压力的情境,将其当作可达成的挑战,而不是严重的威胁,就能保持更健康、更平衡的激素水平。

为什么对压力的重新评估会形成如此神奇的力量?贾米森等研究人员这样解释:这一切都归结于大脑的预测机制,因为它会权衡我们的身心资源以及面对的任务要求,从而规划出最适当的反应。如果你将焦虑视为影响自己正常发挥的害群之马,就会强化不利因素,并暗示自己会失败。由此大脑会解读出你正处于危险之中,要为危险状况和潜在的受伤可能做好准备。但是,如果你把心跳加速看作能量补充,是为即将到来的成功时刻做准备,就是在强化这样的想法:你具备获得成功所需要的一切条件。贾米森说:“这时应激反应不是你需要极力避免的事情,而是可贵的资源。”此时,大脑可以专注于手头的工作,而不必时刻保持警惕,同时身体做好了发挥最大潜能的准备,身体机能变强,同时避免受伤。随后,身体能够快速调整,恢复消化等其他有益活动,而这些活动通常是在休息的状态下进行的。

除了导致生理上的变化,对待压力的态度也会深刻影响行为和认知方式。在面对艰巨挑战时,那些持乐观态度的人往往会更多地关注积极的方面(如人群中的笑脸),而不是纠结于潜在的威胁和敌意之中无法自拔。他们也会变得更积极主动——主动寻求反馈和有建设性的应对方式,而不是试图逃避当下的问题。他们甚至会表现出更多的创造力。所有这些变化都表明:他们更有能力找到应对挑战的最终解决方案,而这些挑战正是当时造成困扰的主要原因。


那些将焦虑视为能量来源的人,会同意这样的说法:“些许焦虑能让我在解决问题时更加积极。”而有些人则将焦虑视为软弱的标志或者发挥正常水平的绊脚石。相比而言,前者感到心力交瘁的可能性要小得多。

长期以来,人们一直担忧压力会导致心脏病,然而期望效应甚至可能会改变二者之间的关联。一项持续8年、超过28000人参与的历时研究发现,高度紧张和精神压力确实会导致死亡率增加43%,但它的前提是受试者对压力有害说深信不疑。反之,那些处于高压之下,但并不认为压力会影响健康的人,相比那些很少承受压力的人,实际上死亡的可能性更小。即使科学家控制了其他生活方式等因素,如收入、教育水平、运动、吸烟习惯等,情况也是如此。总而言之,该实验的结果是:在美国,每年由“压力有害说”导致的死亡人数多达20000人,数字大得惊人,而这本是可以避免的。就像我们在序言中提及的赫蒙族移民,造成他们死亡的原因主要是错误的期望。


作为一个经常感到焦虑的人,我最初对这些研究发现也持怀疑态度。有时我们会突然情绪低落,就像被一辆飞驰而过的列车撞了一下,猝不及防。仅仅通过重新评估压力来克服消极情绪,这样的方式太轻飘飘了,就像有人对沮丧、抑郁的我们说“别想了,想也没用”一样,让人恼火。然而,贾米森强调说,这样做的目的是改变你对焦虑的解读,而不是压抑你的情绪。二者存在相当大的差别。因为试图逃避或无视我们的情绪只会让我们感到愈加难受,并且对拥有这些情绪感到羞耻。(毕竟如果这种情绪是好的,你为什么要逃避呢?)有了这些重新评估的方法,再出现呼吸困难或心跳加速的情况,你就不必担心了。只需要记住一点:这些反应并不是软弱的表现,实际上,它们可以帮助你发挥最佳水平,获得成长,走向未来。

本文来源:《自证预言》,大卫·罗布森 著,天津科学技术出版社。


2025.11.27 周四:

“感恩日记”同理,它鼓励你每天都详细记录生活中值得珍惜的事情。从众多杂志文章和网站数据来看,已经得到证实的是,感恩日记能够缓解焦虑,它已经出现在一些心理健康治疗师的处方中。当然,比起什么都不做,感恩日记的确能够改善情绪。然而,2020年的一项大型研究发现,与“阳性对照组”相比,感恩日记并不具备明显的治疗效果。“阳性对照组”指的是列出“每日待办”清单,详细描述当日日程,或记录那一天的想法(好的、坏的均可)。这表明,比起一些具体的练习,清楚自己正在做有建设性的事情,更能安抚我们的情绪。

上述两种练习都会让你在面对挑战时不那么焦虑,这反过来也会让你重新看待遇到的问题和感受到的焦虑。可是,如果对这些练习并不抱有乐观的期望,你可能很难注意到这些好处。事实是,在做任何事情的时候,我们都会有不同的想法,这些想法会增强或减弱我们行为的效果。如果比起练一个小时瑜伽,去合唱团唱歌、读小说或者玩俄罗斯方块能让你感觉更加健康、快乐,那么你最好接受这一现实,而不是压抑自己的感觉去做那些让你厌烦、沮丧的事情。

重新评估压力有一个明显的好处:其潜在的干预措施非常简单易行,且容易推广。几年前,斯坦福大学的本科生收到一封电子邮件,内容是关于他们的心理学入门课程第一次期中考试的一些须知。信中有一段内容是关于焦虑的潜在好处——这与贾米森在他第一项实验中的做法相同。这一段小提示不仅让学生在期中考试中表现更佳,也让他们这门课的整体成绩更好。

如果你难以想象焦虑可能带来的积极影响,不妨尝试回想一下你曾经有过的很好地应对压力的情况。也许就像给贾米森带去灵感的运动员一样,你已经知晓赛前的紧张情绪能鼓舞你的士气。如果是这样,请记住你在运动场上是如何成功引导能量的。这会帮助你在考试或者面试前,重新调整情绪。

你可能也会发现,当你专注于更大的目标时,重新评估焦虑会更容易,这种时候你会这样解读自己的紧张情绪:你遇到了对你来说意义重大的事情。如果你毫不在意,当然也就不会紧张。如果对求职面试感到紧张,这意味着你对这份工作充满热情,患得患失,同时你也有很大的成长潜力。这样一来,你不会再把困难当成对自己的威胁(这会触发战斗或逃跑的心理反应),而是开始将它视为可以克服的潜在挑战。这会让你更顺利地把焦虑情绪当成推动自己走向成功的能量来源。所有这些好处,都需要在实践中获得。因此,做好准备,循序渐进,让你的自信与日俱增。

在网球运动史上,这个方法曾帮助过一位伟大的网球运动员比利·琼·金(BilieJean King),让她能够将焦虑转化为优势。金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非常害羞,拒绝做口头读书报告。仅仅提及口头汇报,就让她产生典型的“战斗或逃跑”反应。后来她在书中写道:“想到需要站起来,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讲话,就让我万分恐惧……我感到心脏好像要跳出胸膛,我马上会就地死去。”后来,随着网球生涯的继续,她找到了一种办法来重新调整焦虑情绪。这个方法就是:注意力不要放在恐惧上面,而是要关注艰巨的挑战会带来的潜在成长。“我发现,在比赛中获胜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是我努力的成果,而无论我喜欢与否,公开演讲的压力也随之而来。”在一次青少年网球公开赛中获胜之后,她进行了首次演讲。她有些许犹豫,但是却没有尴尬或怯场,也没有过度紧张。

金很快发现,压力化为优势这一机制在很多情况下都适用,她之所以感到焦虑是因为想要成功。“伟大,从来都不是轻松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感到压力。面对压力很难,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机会。”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她发现与其逃避压力,还不如去接受它。正是这样的心态让她顺利获得第一个大满贯,在1973年与鲍比·里格斯(Bobby Riggs)的大交锋中获胜,并且安然度过之后媒体的狂轰滥炸。她在回忆录中写道:“起初,我觉得不得不与里格斯比赛,压力巨大,但我选择将它视为一种机会。这让我的心态完全发生改变,让我能够更平和地面对比赛。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渐渐意识到,比赛是我选择要做的事情,而不是被迫要做的事情。”当年那个害怕公开演讲的五年级小学生,成了一个伟大的运动员、一位杰出的体育界发言人。


他们的注意力只是集中在应有的快乐感受上,未能如愿之后,最终感到失望。我们越是费尽力气追求快乐,就越不快乐。一个原因是我们的自我意识过于强烈,生活中那些微小的由衷的快乐很难打动我们。

同样重要的事实是,仅仅关注快乐会让我们对自己的消极情绪和生活中难以避免的小挫折持有这样的态度:这些都是让人讨厌的、有害的。为了证实这个假设,科学家让一些人坐在一间屋子里,这个房间里到处都是励志海报和自我激励的书籍,科学家让他们先对快乐进行思考,然后再做一个很难的测试。随后的结果是:比起没有花时间去思考积极情绪之益处的受试者,这些人随后花费了更长时间思考他们做题失误的原因。

你越认为一种情感是可耻的,就越有可能纠结于这种情感。最终,它会蚕食你的生活,让你的快乐天平失控,从积极的一端倾斜到消极的一端,你也会因此更难从情感打击中走出来。


在研究了大约1000位受试者之后,莫斯发现在上述调查表中得分越高的人,越有可能出现抑郁和焦虑的症状,而用生活满意度和心理健康方面的一般标准来衡量的话,他们的得分就越低。相比而言,那些接受自己的想法和情绪的人,不会用“不好”或“不适当”来描述自己的心情,他们的心理状况往往更加健康。

2016年,德国发表了一项调查的结果,其中也出现了完全相同的模式。该调查发现,那些能够从不愉快的感觉中找到意义所在的人,往往比那些只想一味消除这种情绪的人更快乐。

正如莫斯的研究所预测的那样,能够以这样的方式解读负面情感的受试者在心理和生理方面更健康,患上糖尿病或心血管类疾病的概率更低,肌肉力量也更强(通常肌肉力量被认为是健康的一般指标)。事实上,能够从不愉快的情绪中看到价值所在,几乎让这些人的健康免受不愉快经历的影响。在为期三周的研究中,这些受试者即便有过情绪低落的时候,也能够通过接受负面情绪并赋予其意义而很快恢复,这些负面情绪对他们的身心健康并不会留下持久的影响。


除焦虑之外的很多消极情绪,可能是由于我们抱有不同的期望而产生的。我们无须享受这样的情绪,但是认识到这些情绪的潜在价值会让我们能够更有效地利用它,之后也会更容易地摆脱消极情绪。在接纳了积极情绪和消极情绪之后,我们可以着手解决有关快乐的悖论了。


深陷于胡思乱想时会放大焦虑感,降低幸福感,也会导致失眠现象。帕克在她的故事中说,你越是担心睡不着,脑子在睡前就越是高速运转,越难入睡。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安慰剂能起到安眠药一半的作用:相信这些药片能帮自己解脱,可以帮助失眠者停止胡思乱想。深陷于胡思乱想时会放大焦虑感,降低幸福感,也会导致失眠现象。帕克在她的故事中说,你越是担心睡不着,脑子在睡前就越是高速运转,越难入睡。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安慰剂能起到安眠药一半的作用:相信这些药片能帮自己解脱,可以帮助失眠者停止胡思乱想。

人们对于睡眠质量的过分关注会让他们低估自己实际的睡眠时间。错误地认为自己缺乏睡眠,会让他们产生严重焦虑,引发一个恶性循环。大脑的预测机制会认为我们没有准备好面对日常挑战,并出现一系列生理上的反应,那么平常的一切都会给我们带来更大的压力。


睡够了却觉得没睡好向。而那些没睡够却不抱怨的人,明显不受影响。甚至客观上来讲,失眠的生理影响似乎也取决于人们的预期。

期望效应是如此强大,一位元分析作者说:“对睡眠质量不佳的担心,比睡眠不好本身更为有害。”认识到这一事实应该能够帮助我们改变治疗失眠的方式。

要做到这一点,最简单的方法是对失眠采取更为接纳的态度,不要过多考虑失眠在第二天会带来的后果。(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一些研究甚至发现故意保持清醒可以治好失眠,因为这样就不会因为失眠而思虑过重。虽然如此,时间一长,这种方法可能会有反作用。)当然,那些能够听取建议,只是被动地静观自己的想法和感受,而不是主动地与之抗争的人,他们入睡需要的时间显然短得多。


我们比想象中更皮实,对轻度失眠的耐受力更强。能够有这样预期的人,总体睡眠质量更高,白天不易疲劳,抑郁症状更少。其中的诀窍是不要奢望效果立竿见影,而是慢慢来,你并不需要一下子解决所有的问题。比如,你可以从观察自己的入睡时间是否更短开始,或者你是否在一晚上没有安眠之后,第二天的实际情况要比预想中好一点儿,然后在这些小收获的基础之上,继续努力。随着时间的推移,你应该能够发现自己又找回了“窍门”,既能按时入睡,醒来时也会神清气爽。


关于期望效应对于情绪的影响的研究方兴未艾,但我们已经可以初尝硕果了。无论是深陷工作日的苦闷之中,还是夜晚辗转难眠,我们对情绪的不恰当解读比恶劣情绪本身更糟糕。仅仅重新解读一下情绪,就会让情况大有改善。

“我们的大脑对身体的影响之大,是人们需要被不断提醒的事实。”杰里米·贾米森告诉我。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体内有一个压力回路,它自带传感器,能够自动判断危险情况,而是我们所相信的和我们所期望的会共同形成一个复杂的心理结构,我们总是会对其做出反应。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凭自己的力量改变这一心理结构了。“我们可以通过重新评估的过程,告诉它该怎么做。”这或许不能消除我们遇到的所有压力,但我确定地发现,对那些曾让我们不快且筋疲力尽的焦虑情绪而言,快速重新评估可以作为一个有效的应对工具。

压力研究之父——汉斯·塞尔耶本人,也在他生命的最后10年里得出了这些研究结论。他的生活非常忙碌,进行研究、写作,还有无数的国际巡回演讲,但他面对每天扑面而来的挑战时,却总是神采奕奕,越战越勇。因此,在经过40年“压力有害说”的研究之后,他开始怀疑,我们的态度可能在应激反应中起到不容忽视的作用。他在1977年出版的自传中写道,恋人的一个吻带给我们的变化,和恐惧所触发的并无二致:心跳加速、呼吸困难。唯一的不同是人们的解读。塞尔耶甚至创造出一个术语来描述这种由新挑战带来的令人振奋的良性情感——“良性应激反应”(Eustress)。他说,如果没有它,生活将毫无意义。他总结道,压力“不是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而是你接受它的方式”。


对不愉快的感觉,试着去接受,而不是主动压抑。

在处理焦虑问题时,提醒自己其生理反应会带来的潜在好处。例如,快速呼吸和心跳加速有助于向身体和大脑输送氧气和葡萄糖,为你提供能量来应对挑战;而在身体各个系统高速工作时,出汗则有助于身体降温。

你能重新定义你的感觉吗?比如焦虑的感觉和兴奋非常相似,提醒自己这些相似之处会让你感觉更有活力。

如果你想象力丰富,不妨经常想象一下焦虑让你表现得更好的特定场景,从而强化这一认知,以产生长期效果。

本文来源:《自证预言》,大卫·罗布森 著,天津科学技术出版社。


2025.11.28 周五:

事实上,大多数人只挖掘了自己一小部分潜力,还有巨大的储备等待释放。耐人寻味的是,在某些文化当中,人们普遍认为专注力和自控力可以通过努力而改善。这一点也反映在人们的行为上。其实我们曾经信以为真的生理极限实际上只是文化伪命题而已,只要学会改变预期,我们就可以更好地利用大脑的巨大潜能。这种理解甚至有助于我们认识到迷信和祈祷的真正力量——无论是对有宗教信仰的人,还是对无神论者而言,都是如此。


以上推论看起来顺理成章。然而,最近的一些研究对此表示质疑:自我损耗是否真像我们想象的那样不可避免?鲍迈斯特的理论似乎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信念的力量可以影响大脑的极限。


限由心生

各行各业的经验都告诉我们,付出同等脑力,有些人会比另一些人感到疲惫得多。只需想一想你认识的人,在一整天的工作之后,有些人筋疲力尽,而有些人却似乎精力无穷,他们可以在下班之后的时间里读完几百部小说,在管弦乐队演奏,或者写出一个剧本。这些个体差异部分来源于我们对于工作本身的信念。你可能从小就认为,阅读是一份苦差事,而演奏音乐可以放松心情,或者相反。这些信念决定了你在从事相关工作时,会有多疲惫。如果你是家长、老师或者管理人员,在吩咐别人做事的时候,就要注意这一点。荷兰的研究人员发现,在做同一件事时,如果告诉人们这会让他们振奋而不是疲惫,就可以减少受试者的消耗感,从而使他们更专注,更易坚持。因此,在别人亲自尝试之前,不要过分强调一件事情的难度。


这项测试听起来就很枯燥,可想而知那些受试者会有何感受。不出所料,脑力有限论者在测试中的反应完全符合“自我损耗理论”:烦琐的文本校对让他们筋疲力尽,在斯特鲁普测试中无法集中注意力。结果是,他们的准确率比对照组低很多,而后者是完全没有参加校对练习的。

相比之下,脑力无限论者在校对练习之后,完全没有疲劳的迹象。他们在斯特鲁普测试中,和对照组的表现一样出色,仿佛完全没有参加之前枯燥冗长的文本校对。出乎意料的是,乔布的研究结论似乎证明自我损耗的理论是成立的——前提是你相信它。

随后,乔布重新招募了一批受试者,测试能否通过影响他们的信念,从而改变他们的行为表现。在这项实验中,受试者都没有看到完整的问卷。其中一半的受试者看到的是关于“脑力有限论”的陈述,而另一半看到的是关于“脑力无限论”的陈述。这样巧妙干预的目的是让他们为之后的练习做好不同的心理准备。之后,受试者们需要完成文本校对练习和斯特鲁普测试。实验效果显著:那些读过“脑力无限论”陈述的受试者,在斯特鲁普测试中的准确率是另一组的两倍之多,后者被暗示他们的脑力会在文本校对中消耗殆尽。这体现出如下因果联系:乔布仅仅通过暗示,就能让受试者的意志力增强或减弱。事实上,那些接受了“脑力无限论”观点的受试者,如果先做完文本校对练习,再参加斯特鲁普测试,他们在测试中的表现更佳。人脑越用越灵的信念,在他们身上成了现实。

当我与乔布谈到这项工作时,她告诉我,在她的祖国瑞典的一个研讨会上,她第一次与科研同行谈到自己的想法。当时,其他研究人员对期望可能产生的影响表示怀疑。但是自那以后的多次突破性研究都得出了相同的结论——并有证据表明期望具有重大的长期影响。例如,通过研究受试者的日常活动日志,乔布发现持有“脑力无限论”观点的人,在漫长而疲惫的一天之后能够迅速恢复体力,对第二天自己能够完成的工作也抱有更高的期望,其结果是次日的工作效率更高。更惊人的是,她还发现脑力无限论者在经过高强度工作的一天之后,生产力更高(与平时相比)。额外的挑战远远不能让他们筋疲力尽,恰恰相反,他们的耐力大大提升,更激发了他们实现目标的动力。


上述发现似乎为“自我损耗理论”敲响了丧钟。然而,考虑到大脑调节能量水平的方式,鲍迈斯特和乔布的理论完全可以整合起来。有一种观点认为,大脑的预测机制起到会计师的作用,为我们配置资源,这样我们的葡萄糖供给(或其他提供脑动力的燃料供给)不会低于警戒线。正如第五章和第六章所述,我们身体的传感器无法完全精准地判断能量摄入和消耗水平。也就是说,我们的脑部会计师会被我们的期望,包括我们对意志力的信念所影响。

如果你相信脑力是有限的,那么大脑会在高耗能活动之后,启动节能模式,减少葡萄糖的消耗。通过这样的方式,大脑可以保存剩余能量,避免在能量得到补充之前的过度消耗。在这样的情况下,脑力枯竭感并不仅仅是想象出来的。大脑确实是在减少能量消耗,这是期望带来的生理反应——正如我们在下一次工资入账之前,会勒紧腰带,减少开销。

如果你相信脑力无限,那么你的脑部会计师就不会那么吝啬,而是释放出充足的能量,因为它不再担心能量消耗殆尽。由于相信内部燃料充足,大脑得以不受束缚地燃烧能量。这意味着无论是在学习、抵制诱惑,还是在做艰难的抉择,你的用脑量都保持稳定。简单来说,大脑无须通过削减能耗来降低效能。

事实果真如此的话,或许可以解释为何意志力越练越强。鲍迈斯特和其他研究人员为实验对象设置的练习帮助他们向自己证明,脑力资源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容易耗尽,这让他们的大脑能够燃烧能量,在多种情境下保持专注力和自控力。


许多其他用于提高注意力的物质背后也可能是信念在发挥作用,而不是任何化学物质。科学家在研究期望效应影响的控制性实验中发现,咖啡因的提神作用主要源于人们对其益处深信不疑。事实上,另有一项研究发现,仅仅闻到咖啡的香味就足以立刻改善行为表现,这要归功于香味与大脑敏锐度的关联性。甚至连安非他命盐之类的所谓“聪明药”(有些野心勃勃的学生和工人为了提高专注力,会使用这类药物)的作用原理也只是通过改变期望来发挥作用,而非任何生物化学效应。


一个人的意志力极限在哪里?美国作家丹尼尔·斯蒂尔(Daniele Steel)创作之高产,令人惊叹,或许她能为我们提供一些意想不到的启发。斯蒂尔在她的职业生涯中,总共写作完成179本书。她透露说,自己每天从早上8:30开始,一天工作20个小时,从不分心。如果遇到创作瓶颈,她会依靠自己的无穷精力,不懈耕耘。她建议:“你越是回避,情况就会越糟糕。最好的办法就是去克服它。”


“脑力无限论”会让我们把自己逼得太紧,不允许生活中有一丝乐趣。然而幸运的是,至少在乔布的研究中,沉迷工作对脑力无限论者来说,并不是什么坏事。事实上,研究表明脑力无限论者比脑力有限论者更快乐、健康——这不太符合我们对工作狂的一般印象。其中的一个原因是他们能够更有效地使用脑力规划工作,很少分心。乔布告诉我说:“他们在实现目标方面效率更高,这也是幸福感的保证。”不仅如此,他们下班之后也精力充沛,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游刃有余。

与此相反,脑力有限论者往往会感觉筋疲力尽,因而无法安排好自己的工作,并且常感到负担沉重;他们回家之后也疲惫不堪,几乎没有精力享受工作之余的时间。更有甚者,脑力有限论者的睡眠情况更加糟糕,这是因为他们没有(也不认为自己有)足够的自控力让自己在需要的时候早点上床休息;相反,他们往往会推迟就寝时间,这种现象被称为“睡眠拖延症”,会加强疲惫感。事实上,无论你希望像斯蒂尔一样全身心投入工作,还是希望在几个小时高强度工作之后尽情玩乐,增强意志力都可以让你获得工作和生活之间的最佳平衡。只要你需要,你的脑力资源随时候命,等待你的调遣。

如果你是一个脑力有限论者,想要改变自己的期望,只要认识到你的脑力储备是充足的就能对专注力和自控力产生立竿见影的效果。在一项实验中,受试者读了一篇题为《关于无限意志力的生物学》的文章。这篇文章介绍了我们大脑中(普遍)丰富的葡萄糖储备,以及我们的身体在需要的时候会释放出更多葡萄糖的能力。这条信息变成了自证预言:当受试者得知大脑有充足的可用资源时,即使工作量增大,他们在认知测试中实际表现出的专注力也有所增强。实验再次证实:只需花费几分钟重新忖度你的期望,就足以产生一些变化,而这些变化从生理角度来看,应该是很难改变的。

要理解这些想法,你可以回想一下自己过去在攻克难关之后感到意气风发的那些时刻。即便你是脑力有限论者,想必也曾经历过这样的时刻:在面对一项艰巨的任务时,你感觉自己“进入了状态”,你全神贯注,甚至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那时你或许沉迷于一本小说,或者深夜还在电脑游戏中激战。这两个都是你的专注力越用越强的典型例子,尽管你当时可能沉浸其中,没有意识到。或者你也可以试想一下这样的时刻:你因为自己表现出的自控力而感到更为强大。了解这些,你就会明白,你的专注力和自控力要远比你想象的更强大。

认识到这一点之后,你可以给自己一些小挑战来测试自己的极限,这些挑战应该是你早已有意实现的现实目标。你应当慢慢走出舒适圈,并且在整个过程中,不断反思自己的感受。假以时日,你可能会发现自己变得更善于在有需要时驾驭自己的专注力和自控力。

本文来源:《自证预言》,大卫·罗布森 著,天津科学技术出版社。


2025.11.29 周六:

我在未曾了解期望效应的作用时,会认为这些迷信不过是情感寄托,对行为的改善并无实际作用。可我错了。一项关于篮球比赛中罚球的研究发现,如果球员在投篮前做出一套例行动作,罚球的准确率会高出12.4%。也就是说,如果他们每次都坚持例行动作,成功率会达到83.8%;反之,则是71.4%。在很多认知任务中,迷信和仪式同样可以极大地增强受试者的毅力,改善他们的表现。例如,在一项语言灵活性测试中,一个幸运符就让受试者的测试成绩提高了50%。根据一项研究结果,甚至一句迷信的祝福语,比如“祝好运”,就能带来些许改善作用。

简单来说,是因为迷信和仪式能够让我们有更强的控制感,从而缓解焦虑感。这确实是一个重要原因。而同样重要的是,迷信和仪式让我们对自己的脑力储备、专注力和自控力更有信心。因此,即便其他人已经感到筋疲力尽,并试图放弃,我们依然可以坚持。我们更加专注,不分心,这样我们的表现便不受影响。

有一项研究直接测试了迷信对于意志力的影响。研究发现,那些花时间去进行精神冥想的人,在注意力测试中,往往能够在更长时间内保持专注。如果你已开始感觉到自律性在减弱,那么相信超自然的神力会对你施以援手,也能使你的脑力储备得到补充。

对无神论者而言幸运的是,即使不求助于任何神力,他们也可以从某些仪式中受益。正如我们在第二章关于“开放标签”的研究中所看到的,即使受试者完全知晓他们服用的是假药,安慰剂作用依然存在。显然,吃药的行为本身会让他们产生病情将会得到改善的预期。迷信和仪式亦是如此,强有力的证据表明:即使人们完全明白迷信作用本身并无科学依据,它依然能够发挥作用。


鉴于以上结果,我们不妨考虑举行一些仪式,来帮助我们获得控制感和专注感。为此我们应当选择一些具有个人意义且直接可行的事情:就像节食者所做的仪式动作,你希望这些动作可以很容易地唤起内心的力量感。

具有仪式感的动作可以很简单,如每天上班前做一系列拉伸动作,在重要演讲前反复用特别的加油用语为自己热身,在自控力受到挑战时念为自己鼓气的曼特罗咒语(mantra)。我个人建立仪式感的做法是:在早上开始写作前的咖啡时间,像贝多芬一样数出咖啡豆的数目,赋予它意义,并为接下来专注工作做好准备。如果你有特别喜欢的衣服或香水,不妨把它当成你的幸运符,让它陪你接受将要到来的压力挑战。

无论你是专业运动员、歌手,还是演讲者,或者你只是想要拥有自控力,甩掉拖延症,停止浪费时间,唯一阻碍你的,可能是你对自己意志力的预期。而增加一点儿“运气”,再加上一点儿控制感,就能让你走上成功之路。

自主感是一种对自己行为的控制感,哪怕你是脑力有限论者,也可以减少自我损耗的感觉。尽可能地建立自己的行为秩序,而不是听从别人的指令,并且定期复盘对你而言这些活动的目的和意义是什么。

尝试找出那些你越用脑越有干劲的时刻。有哪些事情越困难,你越喜欢做?记住这些让你干劲十足的活动,这会帮助你相信自己的潜能。

当你发现某项活动让你感到疲惫时,试想一下,比起让你干劲十足的事情,这项活动是否客观上难度更高,或者你只是先入为主地认为它会让你疲惫。比如:它是否会让其他人干劲十足?它是否确实比其他不那么耗费精力的活动更难?通过这样的质疑,你会开始认识到,你远比自己想象的能干得多。


我们在第四章中了解到,我们患上心理疾病,可能是因为来自他人的、具有传染性的反安慰剂效应。前面的章节里我们已经探讨过信念如何影响耐力和意志力,现在是时候讨论周围人的信念如何改变我们的智力水平了。当我们与他人互动时,他们对我们的看法往往在不经意间传递给我们,日积月累,我们就会信以为真,将他人的期望内化,导致行为上发生深刻的变化。如果你也曾有过这样的经历,想起某些人总是能激发出你最好或者最坏的一面,这就是原因所在。


刚开始的时候,罗森塔尔和雅各布森的实验结果引起了一些争议。然而,随着我们对期望效应有了新的认识,“潜力股”的神速进步看起来便合情合理了。像智力和创造力这样的特质,是能够被信念所影响的,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我们或多或少都会相信他人对我们的看法。他人的期望值往往像刹车系统一样,让我们放缓前进的步伐,但一旦松开刹车,释放出自己的潜力就会变得容易许多。正如我们将要看到的,这项研究同时具有政治意义——有明确的证据表明,期望效应能够促进社会公平。我们何其幸运,尖端科技能够让我们摆脱他人强加于我们身上的限制,让我们有机会“自证预言”。


当然,智商只是衡量智力潜能的一种方式。也许最好将它视为一种潜在的脑力,这种脑力决定了我们处理新信息的速度。但现在我们知道,许多其他衡量思维能力的方式也很容易受到期望效应的影响。


为何会这样?研究“意识”问题的神经科学家经常会提到“脑力工作空间”(mental workspace)这个词——你可以将它想象为一块白板,它可以同时处理的信息是有限的。如果你认为自己比较迟钝,缺乏创意,那么你对自己能力的焦虑感将会充斥于脑力工作空间。相反,如果你对自己的智力潜能较有信心,你的脑力工作空间会更清爽,也可以容纳更多信息,你的思维会更集中,阻力更少,让你更专注于手头的具体工作。对自身能力有信心也意味着,即使你一时没有想出最佳方案,也会更想要坚持下去。

当我们面对新的困难,现有能力受到挑战时,期望效应尤其重要。大量研究表明,新的挑战往往会带来挫折感,而适度的挫折感则标志着学习的可能性。如果你发现某件事情很难理解或很难执行,那么相比容易的事情,你的技能更可能会因此取得长足的进步,你也更容易记住它。(正是由于这个原因,神经科学家极力宣扬“有价值的困难”对于学习的诸多益处。)很遗憾,大多数人都难以意识到这一点。相反,他们对困难感到恐惧,担心自己永远不会进步,最终被自己打败。一些有力的实验证据表明,你只需提醒自己挫折感有很多益处,就可以进行补救,减少无助感,更好地利用工作记忆这类脑力资源,慢慢地开始进步。这又是一个自证预言:如果你期待挫折感帮助你学习,它便会帮助你;如果你认为挫折感只是说明你无能为力,并且以后也一样,那它同样会如你所愿。

当然,你必须警惕过度自信的陷阱——如果只是天真地认为自己天资聪颖,无往而不胜,却没有任何自信的资本,那只会让你陷于失败和尴尬的境地。你设立的目标要具有现实性,最好能循序渐进地测试自己的能力。不要一开始就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期望自己的能力在短期内会有巨大飞跃,而是要合理地质疑自己的判断,并保持开放的心态。即使你并不总是看轻自己,可能也不免会认为某些技能“不是我的专长”。然而,如果你仔细探究这些看法的来源,可能会发现自己实际上比想象中更有能力。这会让你释放潜能,在未来有更佳的表现。


很多负面效应的根源在于行为焦虑,以及强加于我们的负面期望(我们无法胜任某项工作)。对此,我们可以使用第七章谈到的技巧来重新评估压力,重新思考我们所面临的挑战。


重新评估压力的目的并不是让你去关注当时的特定任务——这只会让你深陷于预期的困难之中无法自拔——而是聚焦于我们的脑力和价值,它们与我们当下面临的问题并不相关。肯定个人价值会让我们对自己的优势更有信心,同时也会提醒自己,我们的自我价值并不取决于能否战胜眼前的挑战。减少焦虑感反过来会驱散消极想法,扫清成功路上的障碍,改善记忆力和注意力,从而释放脑力工作空间,坚定我们迎难而上的决心。你也可以这样看待“自我肯定”:它有助于巩固我们自我价值的基础,由此我们的自我认知便不会那么容易被他人的观点所左右。


如果世界是一个舞台,我们的剧本通常由他人写就。过去,我们可能是不明就里的演员,在不知不觉中扮演着分配好的角色。但实际上无须如此。只要学会分辨指派给我们的剧本,我们也可以做出决定,拒绝出演不适合自己的剧本——由此改变自己的命运。

本文来源:《自证预言》,大卫·罗布森 著,天津科学技术出版社。


2025.11.30 周日:

就算AI处处比人强,我们还是要继续学习。但也许不再只是为了有用 —— 最起码不是作为工具人的那种有用 —— 而是为了幸福和美满。更准确地说是为了自我的「繁荣」,用一个古希腊的词汇叫「Eudaimonia」[2]:你的生命很蓬勃,能把个性和特长发挥出来,活出一个蒸蒸日上。

有的人因为生在正确的家庭就能做官,有的人赶上合适的机遇就能赚钱,有的人本色演出就能成名。但如果你仔细考察他们的生活状态,你未必想成为他们。繁荣不是身份、运气或者天生素质自动能给的东西,繁荣需要自身内核的成长。

比如说,《世说新语》中的魏晋风度令人心折,但是像竹林七贤那样的人物,恐怕还算不得繁荣。

在三国之后、东晋之前的西晋几十年间,中国知识分子 —— 也就是那时候的士族 —— 他们的精神生活是异常自由的。他们强烈鄙视世俗,成天开沙龙聚会,发明了清谈和玄学,主张个性化的审美,创造了高超的文学艺术。但你要说那是中国的一次文艺复兴,那我看还差得远。

那些人没有建立任何坚实的东西。他们对美白皮肤、柔弱姿仪之类的美学追求已经到了让正常人不舒服的程度,他们用集体嗑药的方式达到极致精神享受,他们以近乎作死的方式娱乐。结果清谈成了空谈,玄学中有一点科学思维的影子但终究没有变成科学。他们与其说是在建立,不如说是在逃避。最终大家的结局都很惨,而且紧接着就是五胡入华。

你读那段历史的时候可能会想,当时世道那么乱,百姓生活在水火之中,这帮人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怎么不去研究一点经世致用之学呢?

因为研究也没用。那是一个世家大族把持所有权力、任用官员只看出身的时代。如果你能不能做官完全由你爸爸是谁决定,如果整个政治风气就根本不在乎能力,你还研究什么经世致用?

所以能做官而不做官、或者不好好做官,反而在某种意义上是道德的,体现了一种自我毁灭式的对平等感的追求。

另一方面,当时也没有什么好学问可供学习。儒学就那么一点东西,在无数人的注释和无限的抬高之下早就脱离了实际;老子和庄子则被神秘化了。

中国需要新的智力资源。


如果上层容易精神空虚,那下层是否就能脚踏实地呢?我们看看当今世界最穷的人是怎么生活的。

麻省理工学院的两个经济学家,阿比吉特·班纳吉(Abhijit Banerjee)和埃斯特·迪弗洛(Esther Duflo),因为研究扶贫问题得到诺贝尔经济学奖,他们在《贫穷的本质》一书中描绘了印度和非洲的穷人做事的逻辑 [5]。

全球有十亿人还在挨饿,人们因为营养不良而根本不能胜任体力劳动。那你说粮食其实是很便宜的,给穷人发点粮食不就行了吗?但扶贫的实践表明,穷人拿到粮食补贴并没有真的全用来买粮:他们更愿意拿相当一部分钱去买烟、酒和更高级的食品,去买电视机,去大操大办婚礼。为此不惜继续营养不良。

穷人很容易受到传染病的影响,那你说给打个疫苗、发点消毒剂不就解决了吗?那些行动的确很容易,资源也足够,但穷人不信任疫苗,嫌麻烦不屑于使用消毒剂。

穷人普遍存不下钱,要做点小生意只能借高利贷,要播种的时候连买化肥的钱都没有。那你说只要给人提供一笔小小的启动资金,让他们把做生意赚到的钱留下而不必支付高额利息,把化肥用上提高产量,这不就进入正反馈循环了吗?数学上没错,但真实操作中人们只要有点闲钱,就会用在给亲人买礼物之类的事情上,然后下次还得去借钱。

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认知问题。班纳吉和迪弗洛的结论是穷人缺少正确信息的来源,而且不能做出为长远打算的正确决定。

可如果你要像关爱小动物一样试图“引导”穷人做正确决定,你就太自以为是了。人家境遇如此不幸,还不让偶尔花钱追求点高级的东西,生活还有啥意思呢?还何谈繁荣?


以我之见,西晋的上层中国人和当代的穷人有个共同点:认知范围内只有那么几个变量,怎么玩都是无解。

西晋的士族怎么折腾都只能在门第、权力和审美之间打转,正如印度穷人只会在物质生存和精神诱惑之间取舍。选项有限,思维窄化,必然陷入「马尔可夫链」[6]。上世纪六十年代美国的嬉皮士不也像竹林七贤一样厌世、嗑药和纵情于边缘艺术吗?今天的彩票中奖者、前几年中国的拆迁户一夜暴富之后不也像印度穷人一样驾驭不了钱吗?

如果一个工程师只看到工资、绩效和闲暇时间这几个变量,他就只能要么996要么躺平。

如果一个大学生只看到私企的不稳定性和公务员的稳定性,他就只能做考试的机器。

如果一个相亲者只考虑收入、学历、长相、家庭和彩礼这几个变量,ta怎么配置都是丑陋的。

如果一个家长认为自己唯一的使命就是把孩子培养好,ta完全可以用这一件事填满日程表,殊不知这等的奉献不但对自己不好,而且对孩子更不好……

富人颓废、穷人屈服、中产内卷,都是因为陷入到一个局中,只看见墙壁隔出四角的天空。

必须是这些人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丰富一点,能跳出那几个变量,看到更大的事业、工作的意义、爱情的美好和独立人格的重要性,他们才能海阔天空,追求繁荣。

世界原本有无限的可能性。我们需要认知的突围。


我最近经常被问到的一个问题是,AI背景之下,我们还应该学些什么?我们没有一个全面的课程计划,但是在我看来,以下这些非专业知识,是一个现代的“士”所应该掌握的 ——

一个是自然科学。你需要对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儿有个起码的认识。宇宙是无限大的吗?如此多彩的生物物种都是怎么来的?复杂系统如何演化?我们是生活在一个计算机模拟之中吗?你应该有比老百姓更高的认识。

一个是批判性思维。众说纷纭的局面下,你怎么明辨是非。

一个是模型思维。你不一定非得擅长数学,但是你最好有从具体的事务中抽象出来一个普遍的模型,用这个模型简化思考,直达本质的能力。

一个是领导力。这包括说服力、科学决策能力、现代管理学和战略科学等等。房间里这么多人,为啥应该听你的?不当领导的人也需要领导力。

一个是文学。你应该读很多小说,这不只是消遣。小说能帮你学会在头脑中模拟事件的走向,让你更容易与人共情,了解对方的所思所想,让你学会从多个视角考虑问题。小说能给你智慧。

还有经济学、心理学、政治学、社会学、历史学……各种社会科学。现代社会科学已经广泛使用科学方法,让我们能看到个人视角下看不到的规律和趋势。那些规律往往是反常识的。比如说,老百姓总想要有个神作为寄托,有时候爱把政府当做神 —— 而你一旦理解政府是如何思考的,你会更倾向于让看似混乱的市场解决问题。

本文来源:《精英日课6》,万维钢 著,得到APP。